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妾心如言/作者:黄红杏』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为妹代嫁,委身为妾,是她进入权臣之后、富家朱户的荆府付出的代价。她无意安份为朱门四姨娘,却亦不至奢望一跃为妃,得伴君王侧。但命运安排她偶遇当今天子,却没有为她安排一个适当的身份。天子对她倾注的爱,足以将她致命,迎她进宫的旨意前,竟是一纸赐死令。但这一次,妹妹竟愿代她赴死。交错的命运,也许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阴谋。”   』 ------章节内容开始------- 第一章饮泪之嫁(一)   第一章饮泪之嫁(一)(本章免费)   妆台上的雕花铜镜静静直立,无声地映照着主人的如花容颜。远黛细眉,秋水深眸,凝玉琼鼻,淡朱樱唇,肤白似雪,娟娟纤柔。如此一张玉人美颜,于这喜庆之时,却无半点悦色。   梨花嫣红色的胭脂薄薄地施于双颊,她木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耳边传来福娘含笑的声音:“喜顺青丝绕,百福从头降,一喜。”披于脑后的如云青丝,随着这句吟哦在福娘的梳理下如顺去了无数旧日的烦恼,只余来日的寄望。当然,只不过是旁人的寄望,不是她的。   从镜中看到身后福娘圆润的脸庞,正带着那样灿烂的笑容,她垂下了眼帘,似是不欲再触目这些表面的喜庆气息。   隐约听到屋外喜娘语调高扬的声响:“恭喜花老爷!花轿已在院外,可别误了吉时。”   爹爹花长兴,在她嫁为荆家四姨娘的今日里,应该会是最开怀的一位吧。   河原府平县中,恐怕是无人不知,花家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秀才在科场失意的落魄事宜。花长兴从小寒窗苦读,于二十岁起便立心考取举人,只是三年接着三年过去,时光荏苒,花秀才屡屡应试落第,却总是于人前颓然低叹:“时不与我,然花某终不失报效朝廷、为民请命的雄心,三年后……三年后花某必将再赴科场,可待中举之日。”然而,当第四个三年、第五个三年也过去后,花秀才连于人前充撑脸面的话,也再无以成言。族中人每每冷言嘲笑,花秀才只沉默避退,惟得花夫人平静如初,淡淡回应:“老爷苦读多年,才学辨识必是有过人之处,久不得进举,只因是时缘未至。古人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今老爷依然孜孜苦读,皇天不负有心人,谁可断言三年后,中举的人不是老爷?”   她还记得娘说这一番话的时候,那副淡定而坚持的模样,仿佛爹爹真的必于三年后中举,吐气扬眉。那样的相信,令她也开始觉得爹爹的及第,并非是奢想。   只是,纵然不是奢想,必定也是一场漫长的等待与考验。因为接下来的科举中,爹爹再一次落第。同年,娘患上了无可救治的重疾,一病不起。   爹爹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年也如枯萎的花朵,彻底地失去了支撑的砥柱与养份,只剩下一分郁郁不得志的沮丧。   娘的坚信却并未因此而消怠,她于弥留之际,为爹爹提供了最后一着支持,亦是致使今日这般局面的伏因:“苦考不成,家余田产数亩,老爷可将其变卖,以作筹银疏通,捐官入仕。”   捐官入仕,对于花长兴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可行的法子。   但是,作为花家长女的她,没有想过爹爹的捐官之途,会关系自己的终生。如若娘泉下得知爹爹的所为,亦是后悔为丈夫出了这样的主意吧。   那一日,爹爹面带一丝迫切,语气难掩犹豫:“荆家堡荆官人告知,可为爹筹银捐一个四品的官儿,他若再向上打通关节,指不定还可捐个三品的官……若只凭爹变卖田产捐的官,只得一个七品的虚职,日后家中用度,便再难如往日,爹只不想你姐妹二人吃苦,荆官人的厚意,爹实在无法推拒……”   她和妹妹二人静静听着,心知爹爹如此说来,必是有因由。她率先开口问道:“荆官人既愿意为爹爹出这捐银,更愿意为爹爹疏通打点,想必是有所图罢?”   爹爹叹了一口气,皱纹横生的老眼微微地下垂,目中的无奈恰到好处地落入了一双女儿的眼内:“荆官人提出的条件,便是让……让如语,嫁与他为妾……” 第二章饮泪之嫁(二)   第二章饮泪之嫁(二)(本章免费)   “喜绾百合髻,百福从头聚,二喜。”福娘为这位即将嫁入本县首富荆家为四姨娘的新娘子绾了个百合高髻,眉笑眼开地吟出常例吉祥语,声调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听在旁人的耳中,尤显尖锐刺心。   她,花家长女花如言,却在此时泛起了几许笑意,浅浅地,若有似无地蕴在唇边,只是想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失落。   因为妹妹花如语,已来到了她身旁,亲手为她戴上一对珍珠耳垂。   “姐姐。”花如语轻轻地唤了一声,与她相似的花容上,霎时黯淡了起来。   花如言在心底暗叹,脸上只不动声色,一手拉过妹妹,柔声问道:“姐姐今天的妆容可好看?我看着是太浓艳了些。”   花如语眼中更显悲色,哽咽道:“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爹爹当日说出,荆官人欲纳如语为妾,她们二人均是一惊,随即,妹妹如语的脸色变得煞白,双目水雾迷蒙。她见状,正想劝爹爹回绝荆家,却在看到爹爹老泪纵横的一张脸庞时止了言。   “入仕为官,报效朝廷,是爹的夙愿,也是你们娘的遗愿。爹无能,仅可凭捐官一途达成心愿,”花长兴拭着泪,“若如语不愿意,爹便不再提,爹来年再去考科举,若来年落第,只不过再等三年。”   花如言看到妹妹如语紧咬下唇,脸色灰败,心头不由揪疼,抬头对爹爹道:“我已写了封信给薛子钦,他刚被擢升为吏部主事,他一定能帮爹爹打点捐官之事,未必需要相求荆家。”   花长兴闻言,叹声更为沉重:“如言,子钦自前次离县回京,已有一年,这一年里,可是只给你捎过二封书信?”   花如言心下一沉,面上只平静地微笑了一下,道:“子钦此次回京便被擢升为主事,想必是一心务事,繁忙之余,书信少了,也是有的。但我此次的书信中道明了有急事相求,他必会有回音的。爹爹不急,不如先等等。”   花长兴冷笑了一声,道:“爹也知道,你这封信是在前月便发出的,这从平县到京城,再从京城到平县,不过就是一个月功夫,他若有心思回应你,早在上月你便该收到回信了。”   花如言的心绪随着爹爹的话渐次地沉落下去,她想反驳些什么,却又自知言语苍白,于此时此刻,根本是徒劳。而身旁的妹妹花如语,已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开了,紧接着,便听到外间传来一声声低泣,那样的幽浅,压抑着一份不甘不愿的悲哀,冲撞着她的心房。   那一夜,妹妹难以入眠,她亦如是。   妹妹抱着膝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连姐姐进入了自己房中,也似浑然不觉。   “如语,你今天粒米未进,先喝口汤吧。”她一手抱住了妹妹的肩膀,一手把汤碗递到妹妹嘴边。看着妹妹苍白的脸色,她只觉心疼。   花如语一动没动,只在喉中挤出一句话来:“我不能嫁到荆家。”   花如言放下了手中的碗,在妹妹身侧坐下,道:“姐姐也不想你屈身为妾。”   花如语眉心一颤,她像想起了什么似地转身从床褥下翻掏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了一支碧玉玲珑簪,递到花如言跟前,凄声道:“这是昨日乔海送给我的……是我们俩的订婚信物,乔海说,只等过了中秋,便会上门向爹提亲……可是如今……”她话未说完,便失声痛哭起来。   花如言看着那支在昏暗中闪烁着精致亮光的簪子,耳闻着妹妹的哭声,脑中不觉浮现起一张清俊而让她心有牵念的脸庞,她难禁哀怨地在心中暗叹:子钦,你为何竟是全无音讯?   她把妹妹拥进怀中,轻抚着妹妹不停耸动的后背。双眉紧蹙,思绪杂乱,有许多念头涌上来,却一时难以理清当中的头绪。   妹妹忽而抓紧了她的手,妹妹掌中的泪水,沾湿了她的指尖,冰凉刺心。“姐姐,我不能失去乔海,我此生此世,只作乔家妇,否则,”她语带决绝,“不如一死。”   花如言闻言一慄,连忙道:“如语,你断不可寻短见!”   花如语双眼哭得红肿,此时又再度悲泣,整张脸如雨后弱花,萎然堪怜:“你放心,我必会从了荆家所愿,嫁与荆官人为妾,待遂了爹爹的心愿,我方自行了断,亦不负了爹爹养育之恩……”   花如言感觉浑身如置冰窖般的森寒冰冷,看着妹妹满脸触目惊心的坚定与绝望,她脑中纷乱的思绪慢慢地开始清晰,清晰得让她的心如撕裂般的痛,绞缠不休,难受之至,但却再挥却不去,当决定于心头落下,这份锥心的痛与那一个念头一样,清晰得有些残酷。 第三章饮泪之嫁(三)   第三章饮泪之嫁(三)(本章免费)   打扮停当的新娘子花如言在喜娘和陪嫁丫鬟思儿的搀扶下走近花轿,小心地步进了轿内,薄如蝉翼的红纱头盖挡不住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在妹妹及爹爹身上扫过,喜娘便把红绸轿帘放了下来,犹如隔绝了她与娘家的最后一点维系。   今日娶亲的虽是本县富门大户,但由于只是纳妾,迎亲的派场并没有想像中的大肆铺张,四人抬的花轿,锣鼓、执事和彩衣亦分别只雇了两对,这一行单薄的迎亲队伍便在稀落的锣鼓声中把荆家新姨娘送往了荆府大院。   轿中的花如言,抬手拭去了额上的薄汗。虽已近秋季,轿中却闷热得让人难受。   她想起当爹爹听到她说代妹妹嫁进荆家时,那副愕然的表情。心下隐隐地泛酸,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握住了心头,有一种说不出的翳抑与痛楚。   “这……这可怎么行?”爹爹充满疑虑的眼睛在她们姐妹脸上来回探视,花如言知道,爹爹并非是为她担心,而是在思量着,以她们姐妹二人相似的容貌,若是由姐姐代嫁,能否向荆家交代。   花如语颤声开口道:“不能如此,不能让姐姐代妹妹……”   花如言毅然打断了妹妹的话:“爹,你只管告诉荆官人,当日他在东门外看到的并非是如语,而是如言,因着姐妹二人相貌相似,外人一般难以分别她们。”她避开了爹爹微含愧疚的目光,冷静道,“如言愿嫁,只是请荆官人立字为据,当花家长女入门后,必为爹爹打点疏通,务必谋得正五品以上官职。”   花长兴听了她的话,心头的大石终于落下,他含泪道:“爹爹有负于你……”   花轿在荆府门前停下,喜娘掀开轿帘,把她扶下了轿子。她抬头向门前看去,发现此处是荆府的西南侧门,门前只侍立着两列家仆,并无府内主人。看到新姨娘花轿到临,为首的一位年长家仆高声道:“恭候四夫人,请入府!”   思儿连忙来到她身畔,与喜娘一起搀着花如言往西南侧门内走进,跨过门槛,门前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盘,喜娘放开了花如言,示意由她自行跨过火盘。她吸了口气,提起裙摆,小心地跨了过去。喜娘笑眯眯地唱道:“一步旺登天!”然后随着那名年长家仆走过院落,步进穿堂,往内厅走去。   花如言原本是出于新人的矜持,半垂着头,目不斜视。然而进了荆府后,发现除了侧门“恭候”的十数名家仆外,并无其它荆家人迎接自己,连新郎荆官人亦不曾露面。缓步走进穿堂,也注意到并无办喜事的张灯结彩,只一派冷清,该是并未邀请观礼宾客。   花如言一路走进内厅,一边慢慢地抬起了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果然是豪门世家,一应朱楹檀柱,刻画雕彩,居香涂壁,奢华富丽。脚下的步子不由微微放缓,想起自己于侧门而入,此前更无相迎的主事人,可知日后于这朱门大宅中,她不过就是一个本就不足为道的小姨娘罢了。心内不自觉有点彷徨。   眼前红纱朦胧,她的视线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模糊。   昨夜写就的一封信,此时,应该正在送往京城的路上了。   薛子钦,在这一刻,你会否记起我半点?   犹记那一年,子钦决定离开平县前往京城赴职,青梅竹马的他们相约在后山见面话别,天公不作美,偏偏于那天雷电交加,大雨倾盘而至。   她撑着油伞冒雨前往,山下泥泞一片。她看到他们相约的凉亭内并无人影,不由心感不安。他一向比她早到,应该不会迟来才是。但此时他在哪儿呢?雨这么大,泥水这么深……莫不会是……莫不会是出了意外?她越想越心惊,急得尖声大叫他的名字,一边慌乱地四周寻找他的踪影。   遍寻无果,更让她失措的是,在凉亭旁发现了一只他的鞋子。她急得把伞扔掉,在雨中发疯也似地再度寻找起来。   她还记得她当时心里向老天祷告,如果子钦可无恙,她花氏愿意短寿十年,只求他平安。   她浑身湿透,满头满脸的水湿,脸上已经分不出是雨是泪。   正在她绝望之时,听到身后他的声音奇迹般地响起:“如言!”她回头看到他,抛开了一切顾忌往他跑去,扑进了他的怀中,死死地抱住了他,闷声大哭。   他有点讶异,旋即明白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拥紧了她,   后来,他告诉她他的确是先来了,但是一边鞋子里都是水,便脱了下来,正好有位老人从山上下来,雨中扭了脚,他顾不上鞋子,上前扶了那老人一程,把老人送回了家,却没想到这边如言会担心成这样,不觉又好笑又感动。   “你原来说要到京城去,我还没觉得不舍,可是经过今天这事,我却真的不想你走了。”她倚在他身侧,低低说着,脸颊泛红。   他微笑着,温声道:“你当然不能走,我已经把你藏在了这里。”他指了一下自己的左胸,“无论我到了哪里,你总是跟着我。” 第四章饮泪之嫁(四)   第四章饮泪之嫁(四)(本章免费)   花如言踏进了荆府的内厅中,眼光扫视到厅中端坐着的人,不由重新垂下了头,眼光只盯着自己脚上的桃红绣花鞋。   余光中,感觉到主位上端坐着一男一女——男的,该就是自己的夫君,荆家当家荆惟霖。她在红头纱下敛眉垂目,站定在距离主位三尺远的位置上,目光隐约触及到跟前“夫君”脚上一双深蓝云头锦履,她不欲再往上看,也不想再落眼于他身上,双目垂合得如眯上了一般,不想看,不欲视。   一旁的司礼倌高声唱道:“拜见老爷!”   喜娘会意,把花如言扶到跪毡前,花如言心下自也明白,自己乃为妾,夫君并无须与自己行无妻交拜礼,遂也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接过一旁荆家婢女奉上的茶,双手向跟前的荆惟霖递去。   这一抬头间,她也看到了他的样子,只见他容长脸,眼眸深滇,眉目间隐带淡漠,双唇紧抿,自有一份威慑之势。她举着茶杯,他亦不马上接过,只端详了她片刻,方缓缓接过,小呷一口,随口说了一个字:“好。”便把茶搁到了小几上,示意礼成。   司礼倌再次唱道:“拜见大夫人!”   荆惟霖态度虽然是极为明显的随意,花如言却无意在乎。她来到主位上那一位身穿绛红浅金云纹纱绸长裙的女子跟前,依旧是跪下奉茶。这位荆惟霖的元配、荆家大夫人施芸倒也和颜悦色,只是当施芸接过茶时,花如言看到她的指甲上有着一层隐隐的青气,她不由抬头多看了施芸几眼,发现对方虽是施了粉黛,却掩不住两端脸颊的灰白病态,眼内更隐现疲倦之色。待呷了一口茶后,施芸微笑说了一句:“辛苦妹妹了。我身体长年抱恙,日后还得有劳妹妹代我好生照顾老爷。”   花如言点了一下头,依礼回道:“妹妹知道。”   司礼倌拖着长长的尾音唱道:“礼成!”   花如言站起了身来,心中想着,自己是荆府的四姨娘,那么除了大夫人外,还该有二位姨娘才是,但此时厅中除了左侧下首坐着一位身穿浅紫藻纹绣裙的女子外,并无其它人。如此也好,无须再跟其它人打照面,省去些麻烦。   这时,施芸又道:“花妹妹,这位是三姨娘,大家都是姐妹,你随意见个礼便是。”   花如言施施然转向左侧座上的三姨娘云映晴,欠了欠身,道:“见过三姐姐。”抬眼看到云映晴娟秀的面容上淡笑浅蕴,柳眉如黛,清眸如水,丹唇如朱,身上一袭浅紫藻纹绣裙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如凝脂,自有一番袅娜风姿。   “正如姐姐所说,大家日后便是姐妹了,四妹妹不必拘礼数。”云映晴含笑说道,伸手虚扶了花如言一下。   荆惟霖霍然从座上站起,只低声嘱咐了施芸一句什么,看也不看花如言,径自走开了内厅。   花如言立在原地,感觉到他从自己背后掠过带起的清冷轻风,却并不愿回头看他一眼。她同时也明白,这份清冷的感觉并不是现在才有的,而是自她进入荆府,便一丝一缕地将她包围,直至与他“行礼”,当中的隔膜与冷漠,便毫无意外地显山露水。   她的心念由此略有触动,荆惟霖向爹爹提出纳如语为妾,该不是因着喜爱,相反,更似是带着疏淡与厌嫌,那他纳这一房姨娘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施芸看向花如言的眼光微带怜惜,温言道:“老爷恰有要事在身,四妹妹先到房中相候。”末了又转头吩咐家仆引路打点。   花如言由思儿扶着跟随家仆往内堂走去,对于自己可暂得清静,她暗暗松了口气。家仆把她引到一间厢房前,把门打开后礼数周全地躬身请她入内。她一进房门,便把红头纱扯了下来,思儿见状,忙道:“小姐,这不合规矩。”“今儿我过门,这府内哪件事情是合了规矩的?”花如言讥诮一笑,把红头纱往地上一扔,快步走到房中燃着红烛供着喜包、酒、茶水的八仙桌前,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提起茶壶倒了一大杯水,举杯“咕嘟咕嘟”地往口中灌。这半天折腾下来,她可是渴死了。   思儿站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主子,心里思量着今日主子过门的礼数,却不像是大户正经纳姨娘的做法,还有姑爷那副倨傲的样子,恐怕小姐这往后的日子好过不到哪去。   花如语站在爹爹身后目送迎亲队伍远去,她双手交握在一块,紧紧地。潜意识里有着一种莫名的不安。   这份不安,看在姐姐眼中,是愧疚;看在爹爹眼中,是悲伤;看在乔海眼中,是紧张。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这份不安,是担忧。   担忧姐姐会改变主意,担忧姐姐会从花轿跳下来,让自己回到那本该是自己的红缎软座上去。她不要,她不能。   无疑,荆家为权臣之后,家业昌盛,该是一个好归宿。但是,这四姨娘的地位,她不屑为之。   她花如语要的是无可取代的地位,她如今要做的是将下半生的赌注押在茶商少东家乔海身上,乔家家势虽比不上荆家,却亦是本县的名门富户之一,他日进得乔家门,她便是当家主母,何必屈身于荆家受尽他房妻妾欺辱?   直到迎亲队伍消失于街尾转角处,锣鼓声响渐渐远逝,她才放下心来,掏出丝帕拭去了额角的冷汗。   忽觉身后有一股温热的气息传来,她侧过脸来,眼角余光中看到身后乔海那一张笑意盎然的俊脸,她亦笑了,娇嗔道:“今日是我姐姐出阁,你来凑什么热闹?”   乔海在她耳边呼着气,柔声道:“我这不是想看看你吗?”他一手放在她的香肩上,“我料得没错吧,你姐姐一定会答应的。”   花如语垂眸而笑,“你不过就是出出主意,亏得我难过了好一阵。”   乔海看向她发髻上的那支碧玉玲珑簪,笑道:“这簪子你戴着可好,买了多少银两?我兑给你,权当我送你的。”   花如语笑意更浓,向他伸出三根春葱似的玉指。看到他会意的眼神,她心内只感觉舒畅愉悦,笑靥更是如花般娇丽动人。 第五章花烛夜   第五章花烛夜(本章免费)   原来静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等待,看着辰光在眼中流过的滋味,是这般无味而寂聊。   花如言坐在铺着粉红锦缎的床榻上,身子挨着床靠,头无力地垂在床靠边缘,双眼直直地盯着前方,发愣。   思儿侍立在她身旁,一手拨弄着发辫,一边偷偷拿眼睛觑着主子。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小姐已经在新房中“相候”了数个时辰了,那高高在上的新郎君,却始终不见踪影。   八仙桌上的红烛早已燃尽,烛台上沾着一串淡红的蜡条,烛泪凝尽,总也能寻着一点狼藉的痕迹。   花如言目光茫然地落在灯台上,手轻抬了一下,放在膝盖上。思儿见状,轻声问道:“小姐,你饿了吗?”   她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她是饿了,但是她并没有胃口进食。再过一会儿,如果荆惟霖还不来,她便把桌上的喜包给吃了。   念头刚落定,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警觉地坐直了身子,抬头望向房门,看到那儿映着一个淡淡的黑影,门前的人,站定了脚步,那影子也似静止在了门上。   她的手在膝盖上微微地颤抖起来,接下来,她又暗命自己平静,手欲盖弥彰似地握成了拳头。   房门终于被推开了,她心头“咯噔”一声地震了一下,旋即,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去。   来人往屋里踏进了脚步,摇曳的灯光下,她看到那个带着冷峭与疏淡气息的人,对于她来说仍然是陌生人的夫君,荆惟霖。   他脚下停歇了片刻,方随手把门掩上,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走近。他身影背着光,脸庞上只见一片灰暗。   花如言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唾沫,听到一旁思儿有礼地躬身道:“思儿见过老爷。”他却并不马上回应,待来到了距花如言三步之遥时,才从喉中“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他的眸光幽幽地在昏暗中闪动,花如言竭力作出一副淡定冷静的模样,强迫自己仰起头来,向他直视。然而,当触及到他的目光,她却暗自泄了气,眼珠子微微一转,最终视线只敢落于他的衣领上。   他静默着,似在打量她。这样陷入不明所以中的安静令人感觉窒息似的难受,她按捺不住开口唤他:“老爷……”一时又梗住了,该说些什么呢?   不料,他却猛地欺身上前,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往左边转去,目光在这一瞬变得锐利起来。   思儿没想到这位新姑爷会有这样的举动,低呼了一声,忧心地看着自家主子。   花如言也惊呆了,下巴被他的大手捏得吃痛,不由呻吟出声,忍不住抬手推他,叫道:“你干什么!”   他松开了手,转头冷冷对思儿道:“你出去。”   思儿不敢违拗,看了花如言一眼,快步走出了房门。   花如言压下心中的惊惶,站起身来,似乎感觉这样可以减少一些他居高临下的威势。   荆惟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看到她脸上呈现的戒备与紧张,他冷笑了一声,伸手抓住了她的臂膀,果然感受到了她的抗拒与挣扎,他更用力抓紧了她,使她难以动弹,一边靠近她的耳畔,含嘲道:“如果我真的要你,你以为你能挣脱吗?”   他温热的气息痒痒地拂在她的耳侧,她脸色渐变,嫣红的胭脂也遮不住她煞白的双颊,她又使劲挣扎了一下,耳垂上的珍珠耳环不停地颤摇着,晃在他深邃的眼光中,竟自成了一份黯光中的亮丽。   当她真正意识到她的挣扎当真为徒劳之时,她心底的彷徨不由渐次加重,这一霎内的悲绝把她整个儿笼罩了,身子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虚浮,她闭上双眼,只想下一刻可以再无意识,不再感觉这份无助而既定的折磨。   他注视着她,她慌急凄冷的神情一览无遗地落入他眼中,他再一次冷笑出声,浓眉微微一挑,手下的力道,却渐渐松了开来。   臂膀上的压迫感竟在减褪,她复睁开眼,双目内满含惊诧。   接下来,她知道这松脱于压力中的感觉是真实的,他的手不再用力,慢慢地放开了她,带着一点灼炽温度的指尖轻轻地在她的衣袖上滑落,最终,他与她拉开了距离。   她想再如适才一样冷静地与他对视,但当她抬眼看向他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是勇气尽失,她只颤动了一下眼帘,便败下了阵来,无力地垂下了头。   如错觉般,她仿佛听到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当抬头欲捕捉这声叹息的虚实,他已转过了身,背对着她,不带一丝感情抛下一句:“安份做你的四姨娘便是。”紧接着,毫无留恋地走出了房门。   她呆呆地立在原地,片刻后,她虚脱般地跌坐在床沿,软软地瘫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中,低低喘息。 第六章家祠   第六章家祠(本章免费)   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一夜,便在她的不安与惶恐中度过了。心感戚然,她睡得也很浅,偶尔听到屋外的脚步声响,或是风动撞击窗户的声音,她都会猛醒过来,思虑许久,方再度沉沉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日曙的光辉在思儿推开房门的时候,洒遍了满屋,也使意识浑沉的她彻底清醒过来。   “小姐,大夫人吩咐你梳洗完毕后到内厅去。”思儿一壁说着,一壁为花如言拧干水盘中的巾帕。   花如言在妆台前坐下,看到铜镜中的自己,头上仍绾着那代表吉祥端庄的新娘高髻,想起昨夜的情景,不由刺心,她赌气似地一把将髻发扯散,满头如云的青丝顿时散落在了肩上。   梳洗妥当后,她让思儿为自己绾了个低平的垂髻,随便挑了一支镶玛瑙的银簪插在发间,便往房外走去。   当她到达内厅时,施芸和云映晴二人正在座上品着茶,看到她到来,不约而同地向她露出了笑颜。施芸气色似比昨日好一些,她语带关切道:“四妹妹昨夜休息得可好?初来乍到的,新房子新床铺,可是觉得不习惯?”   花如言暗自苦笑了一下,面上微笑着回道:“一切都还好,谢谢姐姐关心。”   云映晴目光含笑地注视着她,并未出言。   施芸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淡去,余下一抹端肃:“我们到家祠去。”语毕,她缓步往外走去,花如言看到她身上外罩着的一袭水红绣纹纱缎长衣飘悠宽松,愈显得她孱弱纤瘦。云映晴加快了脚步,来到施芸身旁,扶着她一同向前走,关怀之意,溢于言表。   花如言亦步亦趋地随在她们二人身后,看到施芸虽自有一番庄重之态,但对伴于身旁的云映晴却不时地低语叮嘱,云映晴亦是温顺回应,小心而体贴。不由想到,素闻大户之家的妻妾向来不睦,眼前所见,到底是万中无一的例外呢,还是另有无可揣测的内情,比如笑里藏刀的阴暗?   一边胡思乱想着,倒也不觉路途曲折,家祠的大门很快便出现在了眼前。   祠门前早已有数名家仆相候于此,看到主子们到来,忙把备好的香点燃,依地位顺序分别递给三位夫人。   祠中地上呈三角地摆放着三个跪毡,施芸在中间一个跪下,云映晴和花如言则在左右两旁跪下。   在荆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施芸恭敬地举起双手,拈香虔然而拜。   拜礼完毕后,施芸一边把香插进香炉,一边静声道:“四妹妹,你如今是荆家新妇,亦是荆门之人,按族中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新妇须得在入门后第二日至第五日,以敬顺之心清执祭台,以示毕生忠贞重孝于荆门。”她转过身来,看向花如言,“所以,从今日至初六,你每日辰时便须到家祠来清拭祭台。”看到花如言点头,她又放缓了语调道,“当然了,你只须把祭台上的香灰擦去就行了,不至于太劳累。”   花如言应声称是,眼下也不必再多言其它,她如今是荆家新妇,但是这府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的,她只有是循着当中的某些既定去做,或许会少一些前路未知的茫然。   施芸嘱咐完毕,掩唇连连咳嗽起来。云映晴马上上前道:“姐姐当心身子,也是时候服药了,我先扶姐姐回去吧。”   施芸及云映晴离去后,家仆也各自散了开去,只留了一个看守家祠门房的老仆人候在门前。   思儿为花如言找来了干净的毛布和鸡毛掸子,看主子一人在祭台前擦拭香灰,想上前帮忙,花如言摇头拒绝了,低头看毛布上沾着的灰末,她吩咐思儿道:“你去打些水来。”思儿巴不得能为主子分担,忙去了。   花如言一壁擦着祭台,一壁抬头扫视供台上的灵位主牌,均是荆惟霖父辈以上的供位,祖荫福泽,家山硕泰,可见一斑。风闻荆惟霖父辈曾贵为宰相,后因年事渐高,便告老还乡,离京时,先帝还特赐了良田千顷,金银万两,因而家业丰厚如斯。   荆惟霖父亲荆杨昔日为官时在朝堂上交好者众,因此他虽然已远离官场,却在朝中仍有一席影响之地,关键时刻,甚至可谓一呼百应,势力难测。   正因如此,荆惟霖才会有保荐爹爹成为五品以上官员的把握与能耐,而她,才会在此时,以荆家四姨娘的身份,为荆门列代祖先清拭祭台。   正凝神擦拭间,隐隐感觉到周遭似有一股异样的压力,正自她身后无声无息地袭来。她忙不迭回过头来,身后并无人影,只是门前微风轻拂,不时有树影晃摇,乍眼一看,还以为是有人藏在那儿。   她松了口气,但心头的惶然不知为何,却兀自加重了。   “那个,你,你给我过来!”冷不防这个响亮的声音从家祠外传来,花如言被吓了一跳,转头向外看去,只见从不远处的石凳上斜坐着一个年青男子,正一手向她所在的方向指着,看她有了反应,不耐地又嚷道:“来呀,你聋吗?叫你呀!”   花如言怔住了,左右顾盼,刚才还守在门房前的老仆人也不见了踪影,四周只剩下自己——他,确是在叫自己。 第七章荆家二官   第七章荆家二官(本章免费)   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的毛帕,踏出家祠,向那男子走近。   那男子穿着一袭浅蓝绉纱长袍,慵懒地跷着二郎腿,头发并不以冠齐束,随意地散落在脑后,发丝随着风飘垂在他鬓旁。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一双与荆惟霖相似的眼眸此时微微地眯着,略带不屑地打量着正向自己靠近的女子。   当来到与他相距五尺的距离时,她不再往前走,站定了脚步,戒备地看着他,试探道:“你是……荆二官人?”荆家有二子,长子荆惟霖,次子荆惟浚。眼前这名男子,举止以及神情虽显轻佻,与荆惟霖的冷峭持重大相径庭,但脸庞五官,均与荆惟霖有相似之处,想来该是荆家二官人无疑。   果然,他干笑了一声,道:“你耳朵不好使,倒是有眼力。”   花如言听他言语不甚有礼,只不知他把自己叫到跟前所为何事,遂微笑欠身道:“见过二老爷。”   荆惟浚一摆手,冷道:“慢,我不是什么二老爷,你别瞎叫。”他满脸不悦,“老爷老爷,都把我喊成老头了,这儿爱当老爷的,只有一个人!”   花如言听着觉得奇怪,细想之下又有点明了,看来这兄弟二人的关系,并不如坊间传言那样的融洽。她也不接他话茬,依然含笑道:“你把我叫来,可是有话?”   荆惟浚神色有点着恼的样子,提高了声浪道:“你没看我鞋子脏了吗?还不赶紧替我擦干净?”他说着,把脚翘得更高,让她看清他靴子上的黄土。   花如言有些微地意外,她怔了一下,怒意刚刚自心底升起,又被她按压了下去。她的目光从他的靴子移到了他的脸上,从他眼中看出了一抹挑衅。   为何是挑衅?   她今日只梳着一个垂髻,除了银簪外并没有戴其它的首饰,身上穿一件浅青绸布上衣,下身是娟纹百褶裙,确是素淡了些,虽说她并没有和荆惟浚见过面,但府中的下人都有统一的着装,按理是不该把她认作为家仆才是。而且他唤她的时候,她正在擦拭祭台,难道这位荆家二官人,会不知道新妇清拭祭台的规矩吗?   她轻轻地咬着下唇,眼神清冷地注视着他。错了,他并非把她认错为家仆,也并非不知道她是荆门新妇,他如此而为,是想故意刁难而已。   她与他无怨无尤,为何要刁难她呢?   她转念一想,如果他与兄长之间有嫌隙,那么倒是可以解释了他这样做的目的所在。   只不过,他想下兄长颜面,不代表她会乐意配合。虽然她对那位所谓的夫君并无好感。   她清了一下嗓子,婉声道:“请二老爷先把靴子脱下,放在一边。我承了荆门祖上的规矩,奉了大夫人的命,必须先把家祠祭台擦拭干净,才可以离开。至于你的靴子,我会在完成清拭后,为你命人拿去清洗,然后干干净净地送到你房中,如此可好?”   他满带轻蔑的笑容在听到她的话后,微微地凝结了一下,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刚想说什么,却听一旁有人在说:“咦,二老爷在这儿?”   花如言和荆惟浚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来人竟是云映晴。她笑盈盈地来到花如言身旁,对荆惟浚笑道:“二老爷,账房有事找你呢,四处找你找得慌,不曾想你竟到这来了。”   荆浚浚的神色在云映晴到来后稍有缓和,他懒懒地站起身来,道:“不过想歇口气,徐敬这老头子越来越不济事了,一刻离不了我。”   云映晴笑着看了花如言一眼,道:“这位是我们最了不得的荆家二老爷,四妹妹你可认识了?”   花如言讥诮一笑,道:“认得。”   荆惟浚冷冷瞥了她一眼,又听云映晴道:“二老爷,她是老爷昨日新纳的姨娘,你又添一位好嫂嫂了。”   他冷笑了一声,道:“原来是哥哥新讨的小老婆,怪道如此周到。”语毕,也不等花如言和云映晴答话,径自拖着懒洋洋的脚步离去了。   云映晴的手轻轻地放在花如言手臂上,温言安抚道:“四妹妹,二老爷性子一贯不拘小节,老爷平素也纵容着,是个不受管束的主,他的言语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花如言向她微微一笑,摇头道:“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我都明白。”话一出口,她不由自嘲,明白?她能明白什么?   云映晴亦不再往下说,看向花如言的眼神中,不经意地闪过一丝揣测。这时,她的贴身丫鬟菊儿匆匆地走了过来,看了一眼花如言,在云映晴身侧低声道:“三姨娘,大夫人的药煎好了。”   云映晴轻轻地“嗯”了一声,对花如言道:“我先伺候姐姐服药去。平日这家里就我们姐妹几个,你若觉闷得慌,可以到我房中寻我,我们姐妹聊聊,也算打发点时间。”   花如言点了点头,看着云映晴领着菊儿远去。心下隐隐地觉着有些异样,似有些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又想不出来哪里出了问题,忽而记起刚才在家祠中感受到的那股被窥伺的错觉,不觉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第八章忌讳   (本章免费)   荆府用晚膳时辰一般在酉时三刻。花如言在荆府家仆的带引下来到用膳的西大厅,饭菜正由小婢们一盘接一盘地上桌,菜香扑鼻。   施芸拉着一个约七、八岁的男童进入了西大厅,云映晴、荆惟浚二人随在其后,各自依主次落了座。   花如言在云映晴身旁的位子坐下,便听施芸笑道:“汝豪,这位是你四姨娘,你快见个礼。”那名唤为汝豪的男童口中含着一颗葡萄,睁大了明亮的双眼往花如言看来,一副好奇的样子。花如言知他必是施芸所出的荆家嫡子荆汝豪,遂向他微微一笑。汝豪看她样子可亲,心下亦喜,张嘴叫道:“见过四姨娘!”花如言笑着对他道:“汝豪可在读书么?”他连连点头,接着摇头晃脑地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停了下来,稚声稚气地问花如言,“四姨娘,你就是这个自远方来的朋友吧?我乐乎乐乎!”   汝豪话音刚落,施芸、云映晴和花如言都笑出了声来,只有荆惟浚,不屑地盯着花如言,撇了一下嘴。   正笑语间,荆惟霖步进了西大厅,众人看到他来,均止了笑,齐声称呼:“老爷。”   荆惟霖在主位上落座后,转头跟汝豪说话,问他今日所学,又问他有没有尝到特地从京城运来的新疆葡萄,语声亲切,脸上始终含着一抹和蔼的笑意,与昨日相比简直是判若二人。   花如言低头一声不响地吃饭,耳中却注意着荆惟霖与亲儿的对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宠溺,温和可亲,并不似一个生性冷峭刻薄的人。也许,那样的淡漠疏离,只是用来对付自己吧。   饭至半饱时,施芸开口道:“老爷,有一件事情,要问一下你的意思。”   荆惟霖夹了一块红烧肉,道:“你说。”   施芸目光在云映晴和花如言身上扫过,道:“如今有了四妹妹,我看,是否还是按照旧时的规矩,老爷你当夜想在哪房里宿夜,便于酉时在哪房的门外挂一盏灯笼,也好让妹妹们有个准备。”   花如言咽了一口饭,抬眼匆匆地觑了荆惟霖一眼,没想到他也向自己看来,二人的目光碰在一块,她的脸刷地一阵发烫,却不愿示了弱,只强作镇定。   荆惟霖想了一下,道:“好,就还依旧时的规矩。”   晚膳过后,荆惟霖拉了汝豪到书房去,其它人各自散了。   花如言回到房中,思儿早为她沏好了消食的茶,这是主子在娘家时的习惯,她并不敢忘了。   抿了口茶,清香甘醇的滋味在齿间回转。花如言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从自己入门,到刚才的晚膳中,均是一直没有看到过二姨娘,也没有听府中其它人提起二姨娘来,这事可真有点奇怪。   思儿倒像与她心思相通似地,突然轻声说道:“小姐,我今日打听到了些事情。”   花如言看她那副神秘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你这不学好的丫头,还卖起关子来了。”   思儿吐了吐舌头,更压低了声音道:“我今日晌午时,在后厨里看到他们为大夫人、三姨娘和小姐你炖汤,我问他们,说怎么没有二姨娘的一份,一个老妈子忙捂了我的嘴,把我拉到一旁,细细叮嘱我,不能在府里提二姨娘。”   花如言本已思疑二姨娘为何一直不露面,听思儿说得似另有内情,心下也不觉更为狐疑,追问道:“可说了因由?”   思儿俯在她耳边,小声道:“那老妈子原来是二姨娘房中的,她说,二姨娘早不在了。但后事悄悄办的,外头知道的人也不多。”   花如言恍然,原来二姨娘已去世。但是,她今日清拭祭台时,并没有看到有姨娘的灵位。转念又想到,为妾者,该是生不可享正礼之待,死无福受后世之祭。然而这份明白,却是一个让她揪心的事实,她花如言一向自矜,如今也不过是个不得享正礼的妾而已。   思儿看主子不言语,只道是在思量事中内情,接着又道:“当年老爷就下令不许府中人提起二姨娘,却不知是为何。”她想起了什么似地,马上又道,“还有一宗巧事,如今的三姨娘,竟是二姨娘的妹妹,二姨娘去了只不过半年,老爷便纳了这位三姨娘。”   花如言被思儿的话勾起了伤忧心肠,也无意去细思这些与己无关的闲事,听了只当是知道了些府中的忌讳。于是甩了甩手,道:“好了,我晓得了。你日后也少些嘴碎的,免得被别人拿了把柄,这儿毕竟不是自己家中,万事留心些。”   思儿看主子神情淡淡的,遂也知趣地不再多言,理好茶杯退了出去。 第九章断肠别情   (本章免费)   夜色渐浓,如水凉风从窗外飘进,轻轻地拂动着屋内一点如豆苗般的灯火,人的身影,在昏黄的光息中,摇曳颤栗,孤寂而清冷。   花如言倚在桌旁,一手支颐,眼睛茫茫然地看向屋外,廊中,洒落一片银白的月光,褪不尽周遭的灰暗,或许是及不上一盏灯笼的明亮。   那酉时的灯笼,或许,并不会在自己房前燃亮。   她站起了身来,走到窗前,风丝丝凉沁地扑在面上,牵起些许寒意。   隐约听到从不知名的方向传来悠扬的笛声,若有似无,当不在意时,婉转如啼的笛声幽幽萦绕于耳畔,当凝神细听时,又似韵音全无,妙响远去。正失落间,复又闻得一阵清悠之音,不由心感怡然,未免生了向往之意,脚下情不自禁地往屋外走去,细细地辨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希望可以寻找到那一个佳音轻送之源。   渐渐地,近了,接近了。缠绵中夹杂着哀思的悠亮笛声,清晰而真实地回旋在她的身边,那绵绵的愁绪及触动心弦的如泣似诉的韵调,似揭开了她心底暗藏的一点记忆与牵挂,在这个陌生的角落,在这个陌生的夜晚,一点一滴地重拾。   她身子靠在一根楹柱后,眼光掠过前方凉亭内一个高佻挺拔的背影,清冷的月光泻满亭前,那人的笛声似融进了如华流光,格外出尘动人。   这首曲子为她所熟悉,是王实甫的,犹记当日与他一别,她眺望他远去的一方,低浅而唱: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消魂怎地不消魂,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香肌瘦几分,裙带宽三寸。   笛声如泣,她轻声相和,沉沉而唱,几许思量纠缠于胸,忘却一时烦扰。   就在她唱到“掩重门暮雨纷纷……”一句时,笛声嘎然而止。她倏然停下了歌唱,猛地警醒过来,连忙把身子靠在楹柱上,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响,以免被那人发现。   “谁在那儿?”凉亭中人语气急促,带一点不可置信的思疑,更有一点期待的殷切。   听到这个声音,花如言微有错愕,想不到竟是荆惟霖!她怎么也无法把这位荆府的主事当家,心思莫测的荆家大老爷,与刚才那凄怨如泣的笛声联想在一起,如他,怎么可能吹奏出如此打动心扉的妙韵?   “到底是谁?”没有听到回应,他却不依不饶,声音中的殷切减袪了些许,更多地带上了符合他身份的凛然。   她暗自紧张,屏着呼吸,耳中细听着他的动静。他踏开了步子,脚步声连续地往一个方向而去,该是寻找。她凝神注意着,手中不觉抓出了一掌心的汗。   为什么要害怕呢?她不免感觉大可不必,却又下意识觉得不能让他发现自己,或许,这样的他,本就是这个家府中的秘密之一,不该被她撞破,既然撞破了,便不该再让他发现罢。   他快步走到了距楹柱数尺的园廊中,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眼光在四周环视着,他知道,不会是她,也不会是自己听误了,那么,是谁,会唱这一首?是谁,会来到这儿,听他吹奏这一断肠哀曲?   她感觉他似乎更近了,只不曾想到,他与她之间,于此时,不过就是一楹柱之隔。   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定在楹柱旁的青砖地上,目光一下变得深沉起来。   安静,出奇地安静,她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但心头的不安却莫名地加重了,恍如有一种她预料不到的变卦正在伺机等候着她,待她稍不留神,便会陷入未知的漩涡中。   他思虑片刻,终于迈出了脚步,来到楹步旁,当再次站定脚步时,他亦看到了躲在柱后的这一个人,被地上影子出卖了的这一个人。   他有点失望,亦有点意想不到,竟是她?   她转过了头来,愕然看向他,一时藏无可藏,脸上不由有点难堪,也有点无措。   “原来是你。”他沉声开口,眉头微微一皱,想责怪,却又把话压了下去。   她面向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强笑道:“我在房中听到笛声,觉得……觉得很动听,便出来看一下。没想到……”   “你会唱?”他打断了她,径自问。   她怔了怔,随即,又点了点头。   他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开来,语气放松了一些:“就那么害怕我?我只不过问一句是谁,你躲起来作什么?”他的脸上有一丝难得的戏谑,“我可是你的夫君,不是食人怪物。”   她闻言“哧”一声笑了出来,抬眼看他,竟不似之前所见的冷漠,心下暗奇,口上道:“这府中许多规矩我都不晓得,我可不知道偷听一家之主吹笛,会不会受家法伺候。”   他亦微笑,眸内的深沉渐褪,“这一次不会,下不为例。”   她掩唇而笑,原本积聚于心头的紧张与不安散去了泰半。只是更觉着有些奇怪,不由在想,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那,我先回房中。”她道,他的态度虽比前次温和,但她不清其底里,亦不敢多言其他,告退为上。看到他点头同意,她转身向前走去,感觉到背后似有一种专注的凝视,她想回头望一眼,却又迟疑了,最终,她还是离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头。 第十章得偿所愿   第十章得偿所愿(本章免费)   一个月后,花如言在荆府中得到了消息,爹爹花长兴得封正五品同知的文书到达了河原府衙。她喜不自胜,委身为妾,不过就是为了达成爹爹为官的心愿,如今终于得偿此愿,可算得着一点安慰。   花长兴奉了官服和官印后,便于家中设下筵席,宴请县中乡绅望族,当然,最重要的宾客,是为他捐得这一个五品官职的好女婿荆惟霖。   花如言自嫁进荆府后,便一直没有回娘家的机会,只因她为妾,并没有三朝回门的规矩。这次爹爹设宴,是她首次以荆家四姨娘的身份与荆惟霖一同回家。   她今日穿一件蔷薇红织丝纺锦裙,头上梳一个倭坠髻,发髻上一支白玉簪,鬓旁点缀细碎的绢花二、三朵,清盈淡雅。   与荆惟霖出门上轿时,他着意地端详了她一下。她察觉到他的眼光,并不作理会处,抬手抚了一下鬓上的绢花。   这一个月以来,他只在她房前点过四次灯笼,每次到来,并无意与她圆房,只与她谈一下曲,或是并不出言,只静坐在一旁看书,她亦不理,自顾绣花,直到就寝时,她独自在床上入睡,他便在另一边的躺椅上休息。   如此一来,她反倒是松了口气。但心底的一个疑问也因此而加重。   到达花府时,看到门前已停了华轿数台。花如言心中暗觉不齿,果然是一众势利之人,跟红顶白,想当初爹爹未能及第之时,相求无门,最后才致与荆家达成婚约。如今得了官,便趋之若鹜,想来此时正于府内奉承有加吧。   她随在荆惟霖身后走进家府,里内果然贺声连连,一众族中有望之人,此时均围在花长兴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恭维场面话,花长兴素来以面子为重,为官之愿达成,此时高兴得红光满面,笑得合不拢嘴,一迭声地回应众人的话。   荆惟霖上前作揖道:“恭贺同知大人!”   花长兴快步走到荆惟霖跟前,微带激动道:“荆官……好女婿……”   荆惟霖淡淡地一笑,扶了一下花长兴的臂膀,没有说话。   花如言在一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心下泛过一丝苦涩。她挤出一个笑容来,向爹爹福身道:“爹爹。”   花长兴看到女儿,一时百感交集,原本高涨的意绪,被一股愧疚之情压了下去,他道:“如言,爹如今终于偿了你娘的心愿,你娘在天之灵看到今日,一定会很高兴的。”   花如言笑了一声,道:“爹说得对。”她看了一下四周,随口问道,“如语不在吗?”   花长兴看了一眼荆惟霖,道:“她染了风寒,今日不便出来会客,只在房中用膳了。”   花如言会意,亦不再提,与荆惟霖在主位席桌上落了座。   席间觥筹交错,笑语欢声,花如言却发现爹爹没有像初时那般高兴,似乎另有心事,一时她也别有思量,待没有其它人拉着爹爹说话之际,她离席来到爹爹身旁,示意进入内堂说话。   待确定并无其它人在侧后,花如言说道:“爹,女儿心中有一个疑问,不知爹可否为女儿解答。”   花长兴看到女儿神色略有凝重,他本就另怀心事,这下更觉得不安,便道:“你想问什么?此时外面客人在堂,说话可不方便。”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如果此时不问,不知何时才会方便了。”她不等爹爹回应,马上接道,“爹爹能否告诉我,荆惟霖当初为何指定要纳如语为妾?” 第十一章伤信   第十一章伤信(本章免费)   花长兴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整个儿怔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了想,方道:“爹当日不是提过吗?荆官人在东门外见了如语一面,觉得她贤淑大方,便想讨为妾房。”   花如言狐疑地盯着他的眼睛,道:“真的如此吗?”   花长兴像下了什么决心似地呼了口气,重重地点头道:“果真如此。”   花如言见此景状,心下思疑更甚,难道爹爹是知道一些什么,却不愿告知吗?若说荆惟霖是因为喜爱如语而纳其为妾,那为何自己进门后,荆惟霖为如此对待?如说是因为识破自己为代嫁,那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早已让爹前往表明,当日在东门外的人,是自己,不是如语,当时荆惟霖不是也相信了吗?   为了得到一个不是自己喜爱的女子,而花费重金及打通官场关节的心力去为爹爹谋得一官,这当中必是另有因由。   或者,该说荆惟霖是另有目的。   “爹,你为何不跟我说真话?”她冷下了脸来,“我嫁入荆家后,荆惟霖一直没有和我……和我圆房,他纳我为妾到底是为了什么?爹你难道真不知道吗?”   花长兴不敢直视女儿,垂下头嗫嚅道:“爹只知道,他一心想纳如……你为妾。”   花如言咬了咬下唇,正待追问,只听外间传来一声:“同知大人在何处?”花长兴巴不得这一声叫唤,忙对女儿道:“爹先出去。”不等她答应便匆匆地离开了内堂。   花如言懊恼地看着爹远去,心内的疑忧在这一问之后,更为加重。本来只是怀疑当中另有内情,但如今看爹爹的反应,必是可以肯定了。她不由打了个寒战,如果为爹爹谋官职并非她嫁与荆惟霖的唯一条件,那接下来到底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一时思绪乱如麻,她正想往外走去,妹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等一等。”   她连忙停下脚步,回头看到如语正脸带悲怜地向自己走来,心下不由一沉,道:“如语,你身上可好?你怎么……”   如语双眼嚼泪,欲言又止。如言见状惊异不已,连忙掏出手帕为她拭泪,却见她缓缓地把背在身后的左手伸出,低头看去,发现她手中正拿着一封信函。   “姐姐,这是你的……”如语把信递到如言跟前,哽咽道。   如言呆住了,并没有马上把信接过,因为她直觉到,这封信,会是何人所寄。   如语递信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如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手,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信封上熟悉而又遥远的字迹,那是他的字迹。   如果这一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到来。她想,那么此时此刻,她应该是欣喜若狂,而不是痛彻心扉。   她会一把抢过信来,忙不迭地打开匆匆看一遍,然后再细细看无数遍。而不是迟疑着、不敢、也不愿再打开他的信。   如语泪水潸然,道:“姐姐,是我对不起你……”   如言终于还是接过了这封信,苦笑摇头道:“并不能怨你。”她打开了信封,刚想取出信来,又犹豫了。   他会说什么呢?他会像以前一样,说些京中的趣事、说些为官的烦恼事、写一首让她面红耳赤、感动心怀的情诗吗?   她取出了信,展开带着樟叶清香的薛涛笺,书写细致的楷体映入眼帘,她眼眶一热,在模糊视线中,一字一句地读着他的信。   读罢,她合起信笺,掩面低泣。   如语挽着她的臂膀,亦是泣不成声。   良久,如言停下了哭泣,她拭去泪,把信塞到如语手中,道:“这封信里说的,爹知道吗?”   如语摇了摇头。   如言咽了一下,道:“好,这封信我已看过,你回头为我把它烧了。”   如语惊诧道:“为什么?”   如言按住了她的手,维持着平静道:“你看我面上的妆容如何?”   如语注视着她道:“尚好。”   如言点点头,理了一下发髻,挤出笑容来道:“我归席去,你保重身体。”语毕,一派从容地往外走去。   如语站在原地,满是泪痕的脸上,慢慢地泛起了一个阴冷而讥诮的笑容。 第十二章酒入愁肠   第十二章酒入愁肠(本章免费)   “吾随上锋出行数月,本月归来,方能启阅汝之信函。汝自当安心,吾必为汝父打点捐官一事。”   花如言缓步走回外堂中,席中热闹依然,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木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举箸继续进食,却形同嚼蜡,吃而无味。   “吾自出行以来,所到之处,青山绿水,尽收美景,心旷神怡之至,更忆及汝,音容笑貌。”   一旁有人向荆惟霖敬酒,荆惟霖淡淡应了,随意啜了口酒。花如言闻到酒香,眼光落在自己跟前的酒杯上,情不自禁地伸手将之举起,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她复放下空杯,对侍立在身后的家婢道:“加酒。”全然不顾荆惟霖略带诧异的目光。   “如是你我同行,共享人间仙境,同游广阔河山,必是美满乐事一宗。吾忽生痴想,若可于月后向上锋告假,吾必亲返平县,与汝一同出游,享尽山河美景。”   花如言频频举杯,喉中苦涩呛热得难受,脸颊发烫,脑际更是有些许的混沉,但她不想停下,她眼前仍在清晰地出现他所写的每字每句,他说他想她,他说他想与她一同出游,他说他会回来……但是,一切都太晚了,迟了,太迟了。她想醉,想忘却。   子钦,你我的情分,终是无以再续了。   她再度举杯,手却被人按住了,“席散了,回府吧。”   席散了?她有些微的醉意,神思慢慢聚拢于心,她看到四周的人们的确是纷纷站起了身来,向爹爹告辞。   她转头看向荆惟霖,他已站了起来,微有不悦地看着不愿动身的她。   她闭了闭眼睛,她现在是身旁这个男人的妾,她不再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她配不上子钦,也不能再与他相见。   她撑着桌沿站起,和荆惟霖一起向爹爹告别。花长兴在看到她时,眼神有点闪烁,但此时的她已无意去多想。   坐上了回荆府的华轿,轿中的闷热感觉包围着她,她的头开始发晕,软软地靠在座上,眼中泪水无声地淌下,似乎此时只能通过哭泣,才能把胸腔中的酒意释放出来。   许是路上并不平坦,轿子摇摇晃晃的,她头晕得益发厉害,胸中的闷气一阵强似一阵地涌上心头,五脏内因此而翻腾起来,她连忙一手扶着轿壁,一手掀开轿帘,急唤道:“停轿!”   轿夫们慌地把轿停下,花如言从轿中跳出来,不等思儿上前扶,一径跑到左侧的小溪边,“哇”一声把胸中的闷物吐将出来,腹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心内的翳抑亦似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涌上了脑际,使被酒意迷蒙了的思绪更为刺心。   荆惟霖听到后方轿子的动静,命人停了轿,下来看到蹲在小溪边的花如言,皱眉责斥道:“你这可是成何体统!思儿,扶姨娘上轿!”   花如言听到他的声音,像是提醒了一些她不愿面对的事实,感觉到有人在扶自己的臂膀,她猛地用力一挣,叫道:“不要碰我!”   “不要靠近我……”她含泪低喃,看着溪水中倒映的自己,水波荡漾,她的脸孔犹如支离破碎。   荆惟霖的神色却深沉起来,他挥手让思儿走开,缓步走到她身旁。   “为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你偏偏要走?”她旁若无人,泪水淋漓不止。   荆惟霖静静地看着肩膀轻耸的她,张嘴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保持了沉默。   花如言的泪水滴进了溪水中,逐流而去,“你说带我走,可是你骗了我,你自己走了,只剩下了我……”   她带着醉意,喉虽哽咽,话语含糊,但荆惟霖在她身旁,仍然是听出了个大概。今夜天空灰濛濛一片,没有月光,也没有繁星,四处黯淡,使人的心,亦不自觉地变得沉重。   他想,是否应该扶她一把?   然而她已经自行站起了身来,摇摇晃晃地,一时有点站不稳,他连忙伸手拉住了她。她回头看向他,水雾氤氲的双眸中,泛起了一丝仓惶。触及这样的目光,他竟有些许不忍,松开了她的手,吩咐思儿道:“扶她上轿。”便转身回到自己的轿上,心思却似被搅乱了一般,别有滋味在心头。 第十三章被放弃?被牺牲?   第十三章被放弃?被牺牲?(本章免费)   花如言重新回到轿上,想起刚才他冷峭中隐含一点关切的目光,想起自己在看到他的一刹那心惊的感觉,她自嘲地笑了,这本该离自己远远的一切,却已成了自己生命中不可摆脱的枷锁,既然是她改变不了的既定,为何却让她看不清,看不明?为何她连知悉内情的权利也没有?   回到了荆府,她迅速地下了轿,抢在他前面把他拦了下来,道:“我有话跟你说。”   荆惟霖注视着她,从她眼中看出了一点迷乱,遂冷声道:“我累了,明日再说。”   花如言坚持道:“只一句话。”她的眸子在夜色下闪耀着幽幽的光芒,有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荆惟霖在心底叹了口气,虽不想与此时的她有过多的牵扯,但又有另一种欲待探知的心思,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于是亦不再推拒,随她一同回到房中。   花如言把房门掩上后,面向门前,背对着他,静默着。   荆惟霖看着她的纤柔背影,暗觉奇怪,静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花如言咬了咬牙,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房内的灯光忽明忽暗,似心头那一个欲迎还拒的念头,从她半眯的澄明杏目中流露出几丝动人的妩媚,不动声色地在朱唇边蕴含着柔情万种,似是因着眼前人的等待,她的千娇百媚更随着与他距离的接近更添了几分温柔缠绵。   他惊讶于此时的她,亦不曾料到她的媚态竟是如此撩人,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她伸手拉下了上衣的蝴蝶丝扣,纤臂一伸,便将上衣轻轻地除下,露出了雪白的肩膀与如玉藕臂,以及玲珑胸前那一抹魅惑淡紫的抹胸。   芬芳清馨的紫萝兰香味淡若轻盈地萦绕在他鼻息间,温香软玉的她已欺近了他的胸膛,他与她之间,只是一个拳头之距。   他的神色微有愕然,转瞬又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如花似玉的美颜。   她垂下眼帘,小扇般的眼睫毛轻颤着覆住了秋水双眸内的脉脉温情,她的柔荑轻轻地握住了他厚实的大手,缓缓地将之往自己如玉凝脂般的脸颊上贴近,她的唇边由始至终都含着一抹暧昧的笑意。   他触及到她嫩滑的脸蛋,指尖不期然一颤,忙把手抽回,用力将她推开,低喝道:“你怎可如此!”   她重心不稳地向后退去,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扶住了一旁的桌子,站定身子后,冷笑道:“你不是说过,你若要我,容不到我作主吗?”她顿了一下,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道,“现在我作主把自己给你,你为何不要?”   他面沉如水,道:“你既入荆家,便从来没有你能作主的时候。”   她逼视他道:“你纳我为妾,却不与我圆房,难不成你纳我的目的,就是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如此狠心?”他会说吗?他会告诉自己纳她为妾的真正目的吗?   他清俊的脸庞上依然看不出一丝涟漪,他淡淡道:“我与你无怨无仇,只可惜命中自有注定,有许多事许多人,注定是被牺牲,被放弃。”   她错愕不解地仰头瞪着他,追问道:“什么牺牲什么放弃?你倒底意指为何?”   他吸了口气,不愿再与她多说,径自绕过她往房门走去。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盘旋着他说的话,牺牲,放弃,牺牲谁?放弃谁?   听到他开门离去的声响,她一时头疼欲裂,抬手捂着脑袋浑身发软地跌坐在椅上,纷乱不息的思绪似乱麻一般纠缠在她心头,无从理清,无从摆脱。 第十四章在行在即(一)   第十四章在行在即(一)(本章免费)   一切的疑问及焦虑都掩藏在平静却晦暗的日子里,荆惟霖的态度依旧是淡定与漠然,似没有把那一晚的事情放在心上,倒是花如言,偶尔会记起半分,便心如鹿撞,脸如火烧,有点记怨他,更恼自己乱了分寸。   这一夜酉时,负责掌灯的家仆小福在她房门前挂了盏灯笼,思儿开窗时正好看到小福小心翼翼的动作,回头低声对花如言道:“小姐,今夜老爷要到你房中来呢。”   花如言更衣完毕准备到西大厅用膳,一边理着小反领下的流苏绦子,一边抬起头来看向窗外的灯笼,神色微微黯了黯。并不回答思儿,一言不发地开门往外走去。   让她意外的是,今日她是最后一位到达西大厅的,只是在座的人,包括一家之主荆惟霖,均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他只轻轻笑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明日启程往会稽的马车和细软,你让曹管家细细打点,随行上路的家仆不要多,随着去年的例安排即可。”荆惟霖对施芸说着,眼睛向低头喝汤的花如言看来,缓声续道,“也为如言打点一下。”   花如言听到他突然提起自己,一时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抬起头来怔怔地看向他与施芸。   施芸看她满脸迷惘,微笑解释道:“四妹妹,你明日便随老爷一同出行往会稽,等一下我吩咐家人为你收拾。”   花如言意外地睁着双眼,目光在荆惟霖无澜的脸上扫过,复停留在施芸身上,惊疑道:“我随老爷……出行?”   施芸正想回答,荆惟霖这时开口道:“明日一早辰时出发,不可耽误。”   花如言放下了碗筷,再没有了进食的心思。她想了想,问道:“姐姐和三姐姐也一同去吗?”   施芸与云映晴对视了一眼,施芸道:“此次老爷前去是视看一下去年所置的田产,我和三妹妹都去过了,今年我身体益发不好,三妹妹也需留下照料家务,但老爷一路上总得有人照顾,所以就辛苦四妹妹了。”她尽量放轻松了语气道,“路上风景好得紧,四妹妹可不要错过这次出游的机会。”   汝豪听到母亲的话,举箸大叫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施芸看到荆惟霖神色有点不悦,忙朝儿子低喝道:“快吃饭!”汝豪人小鬼大,瞅大人脸色不对,也不敢再造次。   花如言也注意到荆惟霖和施芸二人容色的异样,心头由此隐隐地压着一重惶然,一直潜藏于心底的不安在此时竟开始慢慢往上升涌。   这次他们安排她随荆惟霖远行,会是出游这么简单吗?   如果是别有内情,那当中又会有着怎样的蹊跷?   花如言张口想问,却在看到施芸若无其事的用膳、荆惟霖面无表情的饮下桂花酒时止住了言。她眼光不经意的从荆惟浚身上掠过,发现他嘴边正含着一抹冷嘲的低笑,心头不由更惊。随即心下有了主意,只不再言语,埋头吃饭。并没注意到,这时荆惟霖朝她投来的犹疑一瞥。   一顿无心饭毕后,花如言缓步踱回房中,她抬头远远的看到那房门前闪烁着幽光的灯笼,不由止住了脚步,心内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四妹妹。”身后冷不防的传来一声轻唤,她转过身去,看到施芸正领着一位手捧锦包的婢女款款向自己走来。   她连忙欠身道:“姐姐。”   施芸伸手扶起她,柔声道:“妹妹不必多礼了。”她顿了一下,接道,“来,和姐姐一道进房里去,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第十五章出行在即(二)   第十五章出行在即(二)(本章免费)   花如言早就注意到施芸身后婢女手中的锦包,正自狐疑,听施芸如此一说,下意识的随着她的脚步往自己房中走去。口上只忍不住发问道:“姐姐,明日我真的要随老爷出行吗?”   早候在房中的思儿听到声音,连忙上前打开了房门,施芸率先走进了房中,花如言看着她纤弱的的背影,听到她声音含笑的回答自己:“那当然是真的,老爷特意安排,还能有假吗?”心下不由一沉,想了想后,向思儿摆了一下手,示意她退下。   施芸在八仙桌前坐下,看着她的贴身侍婢青儿把手中锦包放在桌上,一边柔声对满脸疑惑的花如言道:“四妹妹,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打开看看。”   花如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走到施柔身旁,道:“姐姐何必费心呢。”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锦包的百合结打了开来,锦包外一层云厚织锦,里三层密绣丝绸,她每打开一层,不安的感觉便加重一分。   直到内里那一件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映入眼帘,花如言才怔怔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施芸。   施芸把那上衣拿出来,再把底下的一袭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拿起,比在花如言身上,眼内透露着赞赏的光芒:“妹妹穿上这身衣裳,定是气韵端丽,别具风范。这衣裳,也只可配妹妹这般白皙的肌肤和秀丽的容姿。”   花如言愈发不解,她拽下裙子,道:“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然而,她能让施芸告诉自己什么呢?她有太多的不明白,有太多的不知道。然而,她一句也不能问,也无从问起。她咽了一下,犹如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施芸先是询问的看着她,而后,眼光一转,似又平静下来,依然笑道:“我可告诉你,穿这身衣裳,梳一个惊鹄积发髻是最最相配的。”   花如言在施芸对面坐了下来,心内暗叹了口气,点头道:“谢谢姐姐的厚礼。”   施芸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进门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给你见面礼,如今补上,也是应该的。”她喉中一痒,低咳了一下,又道,“你这次随老爷出行,中途可能需要会见贵人,这衣裳你一并带了去,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花如言皱了皱了眉,正想发问,施芸却连连咳嗽了起来。青儿慌的上前来扶着主子,一边为她顺着背,一边道:“大夫人,该是时候服药了。”   施芸点着头,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咳嗽着对花如言道:“四妹妹……你早点收拾好……早点休息……明日一早……上路……”   送走施芸后,花如言回头看着桌上的华衣丽裳,耳边一遍一遍的回响着施芸刚才所说的“会见贵人”。   她咀嚼着这四字,会见贵人。隐隐中,心头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灯笼,微风轻拂,灯笼上的流苏随风飘荡。而荆惟霖的身影,于此时映入了她迷茫的眼光中。   “还没有开始收拾吗?”他一进门,看到桌上的衣裳,微微的蹙起了眉,“思儿呢?”   花如言抿了抿唇,走到桌边,一边折叠着衣裳,一边道:“这是姐姐刚才送过来的。她告诉我,”她试探的看了荆惟霖一眼,“说路上有可能要会见贵人,所以这身衣裳让我带上。”   荆惟霖脸上却没有因为她的话有半点动容,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便径自来到一旁的太师椅上,从容地躺了下来。   花如言胸中的郁火倏地蹿了起来,她重重的放下了衣服,快步来到荆惟霖跟前,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这次要我和你出行的目的是什么?”   荆惟霖随手从一旁的小几上取了本书,心不在焉似的翻着书页,道:“晚膳的时候,大夫人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好了,难道就不可以跟我讲一句,哪怕一句的真话吗?”   “……那么就当作是我们荆家亏欠你的。”他的眼神霎时变得深沉。   她冷笑:“我受不起你们这份亏欠,我只想知道真相!”   他静默了一下,方道:“真相就是你必须与我同行。”   “如果我不去?”她沉下了气,声音冷静。紧盯着他,她一字一眼重复,“如果我不去。”   他抬头回视她,面沉如水,话语中带着不容商榷的坚定:“你必须去。”   “够了!”她倏然提高了声调,“凭什么我要任你们摆布?”   “就凭你是荆家四姨娘!”他霍然站起了身来,威慑的注视着她,黑滇滇的眼眸如一汪不可测的深潭。   她不甘的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梗住了。她愤怒难平的瞪着他,双手因为激动而在轻轻的颤抖。   是,就凭她是荆家四姨娘,就凭她的爹爹以一生的仕途作为交换,把她放在了这一个未知的迷局里。   她还可以反抗么?她还有追问的权利么?   荆惟霖深吸了口气,绕过她向前走去,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回头道:“我今晚就不宿在你这儿了。明日一早启程,徐管家会来接你到正门。”   听着他的打门离去的声响,她凄然而笑。   随即,她想起什么似的又转过身来到桌前,泄愤似的把那刺目的华裳狠狠的扔在地上,似要把连日来的迷茫与郁闷一并抛掉! 第十六章前路茫然(一)   第十六章前路茫然(一)(本章免费)   翌日一早,果然便听到徐管家毕恭毕敬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四姨娘,三姨娘派了菊儿过来为您收拾行装,三刻后请四姨娘移步西大厅用早饭,待辰时一至,便须和老爷一起出发。”   低头看着床前的被思儿整理得妥妥当当的包袱细软,花如言低叹了口气,扬声回应徐管家道:“我晓得了,让菊儿回去吧,我这儿都收拾好了。回头我亲自谢三姨娘。”   听着门外徐管家应声离去,花如言转头触及到思儿微带忧心的目光,她勉强挤出笑容来,道:“我先去用早饭。你听着令儿把细软送到马车上。”   思儿皱着眉,道:“小姐,你真要去吗?”   花如言已经走到了房门前,听到思儿的问话,又停下脚步。她平静道:“你越发没规矩了吗?我随老爷出行,是应该的。”   思儿快步走上前来,急切道:“小姐,我是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花如言很快的打断了这个从小就跟随在自己身边的贴身婢女,看着对方那焦急的目光,她心下一揪,面上却兀自冷静,“我很快会回来的……你这直肠子,千万不要在这府里跟别人露出什么话来,要是犯了什么忌讳,我如果不在,没人能为你开脱。”   思儿咬着牙,不情不愿的垂下眼帘,慢慢的点了点头。   花如言不再多言,径自往外走去。今晨凉风习习,清风夹着雾气的潮湿柔和的拂动着人的发梢。她深吸了一口这样带着清新气息的空气,把胸中的闷气稍稍的压下些许。好使自己能沉着地对应接踵而来的种种未知。   如果这趟出行,能揭晓一直以来的迷惘,那么,不妨前往。哪怕结果是那样的难测。   担心,花如言,你担心吗?担心一去便不能复还?   怎可能不呢?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摸索前行,而明知在前方等待的是悬崖,叫个中人如何能不恐惧惊慌,如何能不步步惊心?   进入了西大厅,桌旁只有施芸和云映晴二人,荆惟霖却不在。   她在属于自己的位置落座,马上有婢女为她盛了一碗鸡茸干贝粥,闻着扑鼻的香气,她搅动着勺子,却没有进食的心思。   施芸柔声劝了几句,她只得勉强浅咽了几口粥,再也吃不下,便放下了勺子。   这时,徐管家进内道:“大夫人,三姨娘,四姨娘,老爷已经至大门外,马车都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他向花如言作了个“请”的手势,“思儿已把四姨娘的行装送到了马车上,请四姨娘起行。”   花如言心“突突”地跳得厉害,她站起身来,一言不发的跟在徐管家身后向前走去。   来到大门外,马车果然已经候在那儿。荆惟霖正在一旁郑重其事的和荆惟浚交待着府里的事务,荆惟浚懒洋洋的交抱着双臂在听,眸子里有着一丝不耐,俊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只面无表情的向兄长点着头以示知晓。   花如言正要走上前去,却感觉手臂一紧,似有人悄悄把她拉住了。她忙回头看,发现拉着自己的人竟是云映晴。   她不及出声询问,便听云映晴在自己耳畔旁轻声道:“万事小心。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   她闻言,顿感不寒而栗。   刚欲再问,对方已放开了自己,转身回到了施芸身边,面带温婉的微笑,若无其事一般。   惊诧之下,她心跳得更厉害。   “好了,启程吧。”荆惟霖吩咐着,率先上了马车。   花如言怔怔的立在原地,看着随行的四位家仆分别各自上马就位,手心在不知不觉间捏出了一把汗。 第十七章前路茫然(二)   第十七章前路茫然(二)(本章免费)   花如言怔怔的立在原地,看着随行的四位家仆分别各自上马就位,手心在不知不觉间捏出了一把汗。   荆惟霖目光冷冷地落在她身上,不悦地紧抿着唇。   施芸见状,扶着花如言的臂膀向前走,微笑道:“四妹妹,快随老爷上车吧。”   她几乎是爬着上了马车,当在车上坐定时,才发现自己双脚颤抖得发软。   荆惟霖看也不看她,淡声下令道:“出发!”   车子平稳的向前行进,荆惟霖把车帘放下,暂时阻隔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马车内相当的宽敞,可容纳四人乘坐。实木的车板上用柔软的绒布铺裹,座位则用软绵绵的棉缎垫置,尚算舒适。花如言却是益发觉得如坐针毡,看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荆惟霖,下意识地往内里退缩了一下。   荆惟霖似并不注意她的举动,只抱着双臂斜斜地靠在座上,半眯着双目在小憩。   花如言静静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在意自己后,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她命令自己不去担忧太多,以免乱了阵脚。遂转身掀开了车窗的纱帘,放眼望向路上的风景,以期能分散一点内心的张皇。   马车还在平县的小道里前行,道路两旁是不断退后的树木,她一时看得眼花缭乱,视线在不知不觉开始模糊。   “我……”她思量了许久,方缓缓开口道,“沿着这个方向,在第一个分岔路口往左,便是花家,我可以回去道个别吗?”   荆惟霖眼皮轻轻的跳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依旧是一副小憩的模样。   她也不追问,眼睛依然看着窗外。   “我记得我小时候,也曾随娘回她的家乡去看姥姥,那时候坐马车,也喜欢趴在窗前看风景。我看到爹爹站在那儿很久都不离去,我一直眼巴巴的看着与他越发离得远,明知道只不过去一个月的光景,但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我知道,我的爹爹无论我到哪儿,离开多久,都不会舍弃我。”她喃喃说着,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更像是自言自语。   他睁开了眼睛,看了她一眼,道:“如果不是为了你爹,你也不会嫁到荆家。”   她把头靠在窗边,平静着语调问道:“爹爹知道我今天离开吗?”   他重新闭上双眼,低低道:“你爹如今是正五品同知,要在府衙上任,正值皇上施行新政,估计他如今是政务繁忙,忙得不可开交。”   她静静听着,垂下了眼帘,只是扶着窗棂的手背一阵发凉,不知何时,泪水早已洒落满腮,正点滴往下流淌。   马车渐渐加快了前进的速度,一径儿出了平县,往那既定的方向而去。 第十八章花如语   第十八章花如语(本章免费)   晚霞的余晖氤薄地洒落在庭院的每一个角落,花如语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家门,那金黄如秋叶般的光斑映照在她身上那袭烟纱细织水纹绸裙上,益发衬得她朱唇边的笑涡如初绽花蕊般清艳。   “荆大官人今日一早便携同你姐姐一起往会稽去了。”乔海的话言犹在耳,“可不知出行时日长短,怎么你姐姐没回家和你们道别吗?”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回答道:“如果只是平常的出游,当然不必特地回家跟我们道别。”她垂下头,敛住了如水秋眸内一闪而过的阴沉,“何况这一走,也不至于一去不返。”   乔海不会知道,旁人也不会知道,姐姐此行,凶多吉少。   可不是吗?这一走,有可能一去不返的人,本来该是她。   她一步一步越过庭院,推门走进内厅,当门被推开的一刹那,猛然闻到刺鼻的酒气熏浊满屋,她不禁皱起眉来,忙举手掩鼻。   “爹,你今天没到府衙上值吗?”她半掩着口鼻,目含怨怼的瞪着缩在大厅一角喝得烂醉的花长兴。   花长兴睁开蒙浑的双眼,瞥了她一眼,并不搭理,再度举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花如语放下了手,慢慢的走到父亲跟前。正值傍晚时分,厅内并未点灯火,只借着门前的余光看清半分昏暗角落内的那张饱含沮丧的老脸。   她从喉中冷笑了一声,伸手一把夺过父亲手中的酒壶,厉声道:“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堂堂五品官,竟荒废公务,酗酒忘形?”   花长兴从地上挣扎着站起,眼中闪动着愤怒的光芒,他颤巍巍的朝小女儿扬起手来,掌风毫不留情的往她脸上袭来——   她却用力的握住了他的手,目光凌厉的盯着眼前怒火中烧的父亲,冷冷道:“我的好爹爹,您可是朝廷命官,河原府同知,这副模样,要叫旁人看到了,怎生是好呢?”   花长兴咬牙切齿的骂道:“你这个忤逆的贱骨头……”   “对,骂得好。我就是贱骨头,我命中带煞,自从生了我以后,娘便一病不起,你便科场失利,对吗?”她甩开了父亲的手,“我刑克你们花家,一岁使娘病入膏肓,三岁连累家里田产被族人抢走,七岁那年姐姐染上了天花,你把我送到姥姥家,姐姐痊愈后,你三年不肯把我接回来,还是姥姥亲自把我送回家来,为我哭着求着,你才勉强答应让我回家。自此以后,你只不过把我当作这家中的闲人,有多余的饭,就给我吃一口,逢年过节,你从不让我上桌吃饭,只是为怕我的晦气再沾染了花家,是吗?”   花长兴抬手指着她,指头不住地颤抖着,“是……是……是你害了你姐姐……”   花如语仰了仰头,凄冷而笑:“我知道你心很疼,你最疼爱的姐姐,如今屈身为人妾,对啊,你知道吗?姐姐今天被荆官人带走了,以后都不会回来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花长兴早就知道了如言今日离开,本就满心懊恼,向衙里报了有恙在身,只窝在家中借酒浇愁,如今亲耳听到花如语把这一锥心的事实道出,顿时气急攻心,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尖声叫道:“他们要的是你,不是如言!你害死了如言,你这祸累家人的贱骨头……”   花如语吃痛的惊呼出声,慌急地挣扎开来把他推开,退后数步后,才道:“害死姐姐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你一心想当官,想用我作交换条件,你以为我会甘心就范吗?我为什么要听任你安排?姐姐是自愿代我嫁过去的,你能怪我吗?你怪得了我吗?”   花长兴听到她的话,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半晌后,他整个儿无力的瘫倒在地,抱头嚎啕大哭。   花如语不屑的看着地上的父亲,抬手理了一下被他扯得凌乱的发髻,不再说什么,转身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是爹对不起你……”   她闻言,倏然停下了脚步。   “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爹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背对着哭得声嘶力竭的父亲,听着他的话,心下竟有些许的触动。她侧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这一辈子,都愧对你……爹这一生都亏负于你……如言……”   她微微的怔忡了一下,旋即,又冷笑起来,心中的痛被讽刺的恨给冲淡了,她吸了口气,不愿再停留,亦不愿自己再有心软的时候。   只要如今,被荆家当作礼物一样送呈给不明身份之人的可怜人,不是自己;只要如今,有机会成为名门望族的当家主母的人,是自己。   其它的一切,譬如所谓的亲情,又何足挂齿? 第十九章如梦初醒(一)   (本章免费)   在路上的辰光过得尤其的慢,但是花如言却没有料到,当自己面对未知的前路时,竟是如此的平静,并无半分想像中的彷徨,偶尔看着窗外的景色,偶尔看身边的他从腰间掏出短笛,抚摸半晌,却并不吹响。   她蹲坐在座上,双手抱膝,睁着明亮如昔的眼睛,像并不觉得劳累。   他看她一眼,低头轻道:“你就不睡一会吗?”   她道:“我知道你能睡,不过我可睡不着。”   “为什么。”   “一路颠簸,才要睡着,就又被摇醒了。”她顿了一下,又缓缓续道:“加之,我不知道我睡下后,再醒来时,会不会是已经被送到了狼牙虎口,而你们却踪影全无,求救无门。”   他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   花如言的记忆中,荆惟霖大多数时候均是板着一副僵面孔,冷森森的让人生畏。此时她本无心关注他是否有不同,但当听到他的笑声时,还是下意识的看向他,发现他嘴角蕴着一缕笑意,眉宇间放松了许多。她心念一转,有点按捺不住的脱口而出:“真的是狼牙虎口吗?”   荆惟霖稍有放松的神经又紧绷了起来,他冷冷的看向她,道:“在适当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花如言苦笑。   看到她这样惨淡的笑容,他的心没来由的一揪。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掀了帘子问荆惟霖道:“老爷,已经到了驿站。”   荆惟霖点点头道:“先休息一下。”   花如言眼光顺着掀开的帘子往外看,不由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竟是一大块姹紫嫣红的花田,她情不自禁的往车外探出身子,车夫得了荆惟霖的眼色,忙把她拦住:“四姨娘,您还是在车上休息吧。”   花如言想了一下,回头对荆惟霖道:“在车上闷得慌,我想下去走一走。”   他简短的回答:“不行。”   她坚持:“你陪我一起去。”   他沉默。   她指着前面的花田,向往地道:“你看,多美。我们去走走吧!”   他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光一闪,似有所触动,冷峻的神色再次舒缓开来。   她微微有点迟疑,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软声道:“走吧,好吗?”   他有点始料未及,但不知为何,这次他不再阻止与拒绝。他与她一同下了马车。   花如言放眼看着那一大片芬芳的花田,一边向那儿走近,一边深深的吸着气,似乎空气中满是清芬的花香气。她不由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向花田靠近。   他在她身后,看着她跳跃的步子,心内禁不住纳罕。她似已完全不为自己的前景担忧,仿佛此次真的不过是一场愉快的出游。   她扑到那含苞待放的月季花前,把娇嫩的花骨朵拥进胸怀,顿时馥郁满心,她如玉脸庞上绽放的笑靥亦似花般美好动人。   他与她数步之距,紧紧的注视着她的每一个举动。   她满怀喜悦的在各种美丽的花朵间流连,笑容灿烂。   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的眉心在不知不觉间紧蹙。   她的衣袂随风飘摆,粉白的软罗宽袖如纱幕般轻柔的覆盖在绰约妩媚的花蕊上,她浑然未觉,只闭上眼低头轻轻嗅闻一旁的馨甜花香。   他取出短笛,心中别怀情愫地吹奏起来。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第二十章如梦初醒(二)   (本章免费)   阳光在顷刻间消失无踪,天际只见乌云密集。   她在花丛中站直了身子,笑盈盈地抬起头来,一看之下,才发现自己来到了花田中央,转头环顾四周,荆惟霖已不在自己身边。   “轰隆隆——”闷雷沉沉的响起。风势益发强烈起来。   她刚想迈步往来时路走去,却又停下了脚步。   “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云映晴的耳语是如此清晰,尤比雷声惊心。   风夹着沙粒往身上吹打,她身子似微有摇晃。心却在此时有一阵的坚定。   她咬了咬牙,不再多想,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这时,雨水哗然而至,冰冷的洒落在她身上。   “……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不知从何处,传来这一缕哀曲。   她又停了下来。雨水无情的浇落她遍身,她满头满脸都是水湿。她回过身,感觉到笛声似在前方那一个不知名的方向,幽幽的直往她的记忆深处渗进,一点一滴,是温馨,是甜美,是愉悦,所有一切,均是因着曾有过的爱重与牵挂。   但是,亦是无可避免的苦涩,与无奈。   道不尽的哀痛,到最终只不过是归结到“无奈”二字上罢了。   那一句“无论我到了哪里,你总是跟着我。”如同前生的誓愿,将一直牵绊她的脚步,使她再难洒脱自如的抛开过往。   “……掩重门暮雨纷纷……”   这样的倾盘大雨,这样的无助与傍徨,都是深藏在心底的印记。永生。   她脚步蹒跚的向前走去,一如当初的某一天,满怀忧心与急切的寻找值得她珍视一生的人。   可是,眼前只是雨雾纷纷,朦胧一片,哪看清前路?   她眼内涩痛,不知是否是雨水渗进了眼内的缘故。   “你在哪儿?”她失声大叫。   猛然间,她在泥泞的路旁看到了一只鞋子。   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顾不上脏和湿,一下扑到鞋子旁,跪倒在地,啜泣不止。   “如言!”   她闻声抬起头,滂沱大雨中,仿佛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向自己靠近。   她挣扎着站起来,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中,紧紧地把他抱着,闷声大哭。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纵情的哭着。   他怔住了,低头看已然浑身湿透的她,纤弱的肩头不住的颤抖。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眼内闪过一丝悲怮。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臂,轻轻地把她拥着。   良久,她止住了哭泣。   从他怀中离开,她抬起头来,看向他。   “是你?是你……”她如梦初醒,不禁自嘲的冷笑。   与此同时,他拥在她腰身上的手也慢慢地松了开来,他眼睛却依旧紧紧地注视着满脸水湿的她,雨水霏霏的模糊中,她的脸庞竟越发清晰起来,对,是她,在这一刻,也只有她。   然而,纵然知道是她,为何仍会有同样的心痛及悲怜?   她垂下头,用手胡乱擦拭着脸,以期能使自己的视线再真切一些。   花如言,你好糊涂,为什么不逃?为什么逃不开?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鼓起面对他的勇气,才复抬起头来,再度直视他。在对上他那深不可测的眼眸时,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第二十一章病至心开(一)   (本章免费)   他不再看她,转过头,若无其事道:“我们回到马车上避雨吧。”   她并没有马上移步,只低头看着小路上的那只鞋子。   他回头催促了一声。她眼光落在他足上那一双深黑的靴子上,低低叹了口气,迈步跟上了他。   上了马车后,雨过没多久便停歇了,天边乌云散去,依然是晴空万里。   马车继续往前驶去,她浑身雨湿的蜷缩在座上,只觉得又闷又热,却又忍不住直打哆嗦。   他坐在座前,背对着她,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彼此静默良久,他开口道:“你刚才在找什么?”   她双手用力地抱紧自己,闭上眼睛,咬着牙回道:“找一只鞋子。”   他益加疑惑:“鞋子?”   她睁眼看了他的后脑一眼,含糊地应了一声:“是的。”   他低笑,没有再追问,却也没有回头看她,因此并不知道,她此时双颊边烫得发红,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当他发现她半昏迷在座上的时候,已是入夜。彼时马车正停稳在一家客栈前。   他惊骇地把失去了知觉的她打横抱起,只觉得此时的她烫得似一具火炉,让他也不禁慌了心神。   “快,找大夫!”他下了马车朝随行的家仆下令,一边抱着她飞快地往客栈内奔去。   头像被撕裂一样的疼痛,眼前像满是眩目的星火,灼热着她的双眼,更燃烧着袭人的热浪,一阵接一阵地往自己身上涌,把她重重包围,使她无力动弹,连呼吸,也似几乎窒息。   不禁又想,如果在这一刻,让这样炽热的火把她吞噬,未尝不是一个解脱之法。至少,她不再担心未知的前路,不再纠缠于旧情的失落,不再……不再需要揣测跟前人的心意。   “大夫,她可是感了风寒?”他的声音那样清晰地传进了耳际,提醒意欲沉迷于浑昏的她,她尙存一息。   “尊夫人恐是水湿之寒气侵体,遂引发内热,请官人依老夫的方子为夫人用药治理……”   ……   火烫的感觉如抽丝般一点一点地减褪下去,绵软的无力感却使她连睁目看一眼四周的力气也欠缺。   一个温暖的臂弯把她上身扶了起来,有苦涩的汤药缓缓地淌进自己的口中,流进咽喉。   她微微地抬了一下眼皮,朦胧中,感觉自己正倚在某一个人的胸怀中,那人正一手就着她喂她喝下药汤。   她应该能意识到这是谁,但她却提不起劲来抗拒,只下意识地呻吟着,喃喃出了一声:“苦……”   满心担忧的他听到她的声音,不由稍稍放下了心来,轻声在她耳畔道:“把药喝完。”   味蕾间充斥着让她难以忍受的苦涩,药汤却正源源地往自己口中淌进,她半睁开了眼,看到碗内黑乎乎的药汤,心头一阵发闷,转过头,药汁一下从碗内洒落在她衣襟,她顺势吐出了口中的药。   他见状,语气夹着隐怒:“你快把药喝完!”   她避着他手中的碗,就是不肯再多喝一口。   他真的怒了,一手用力地按住她的头,强硬地把碗抵在了她唇上。   她本来只是不想喝药,但他如此粗暴的举动一下把她心内的愤怨也挑了起来,心头猛地涌动起连日来对他的戒备与恐忧。   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她挣开他的手偏过头去,举起右手把碗一推,只听“哗”一声响,药洒了一地。   他抽出了扶着她的手臂,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厉声道:“你还要命不要?”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歇力仰起头来看向他,鼻子不自觉地一阵发酸,她摇头哑声道:“我不喝……好苦,好苦!我不喝药……你不要逼我……”   他举着碗正要把剩余的一点药汤往她嘴里灌,却在这一霎间停下了动作。   她朝他仰着苍白的脸庞,满是惊惶的双眼慢慢地阖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渗出,缓缓地往下蜿蜒流淌。   他怔住了。   半晌,他松开了按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了。 第二十二章病至心开(二)   第二十二章病至心开(二)(本章免费)   当他再度返回的时候,她正窝在床上半梦半醒。   眼前恍若人影晃动,一时似是久不相见的郎君,一时似是为科场失利苦恼的爹爹,一时似是满脸泪痕的妹妹,一时似是……别怀居心的夫君。   一阵沉实的脚步声扰乱了她的迷梦,她的神绪渐渐归位,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到又是他。   他在她床沿坐下,从腰间掏出了一方纸袋。   她假寐,眯着双眼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把纸袋的封口打开后,才低头对她道:"对不起。"   她连忙闭紧了眼睛,心内不觉一阵惊异。   他道:"药自然是苦的,但你必须服药。"   她果然闻到了草药气味,家仆把重新煎好的药端了进来。   "我买了点蜜饯,你吃一颗,再喝药,喝完药,再含一颗在嘴里,便不苦了。"他的声音是难得的轻柔,"如此可好?"   她的眼皮轻轻的跳动着,一会儿后,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微带嗔怪地看着他。   任由他把自己扶起,她接过他递来的蜜饯,含在口中,酸甜可口,连带着心头的茫然失措也一并褪减了。   再次喝下药汤,竟不再如适才那般苦涩,她索性自他手中捧过药碗,"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你好好休息,明日看你的病有没有好转,如果仍觉得不适,就先在此停留,等你痊愈了,再上路。"他满意地把空碗放到一旁。   她重新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只觉得脑袋浑沉,却并无睡意,于是开口讷讷道:"我睡不着。"   他闻言,想起了什么,打趣道:"这儿又不是马车,不会把你颠簸醒了,也不会乘你睡熟了把你送到狼牙虎口。"   她"扑哧"一声笑了,道:"那好,保佑我一直不能痊愈,我倒愿意一直住在这儿。"   他却敛下了笑意,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她闭着双眼,有点孩子气地仰了仰下巴,道:"我真睡不着。"   他正要站起身离开,听到她的话,又坐住了。   抬头看向窗外,那一轮半弦月皎亮地悬挂在深蓝的天空中,映照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他心底的某些记忆像在此时再度涌上脑海,他茫茫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第二十三章往事如戏(一)   第二十三章往事如戏(一)(本章免费)   静夜漫漫,疲倦的心灵,却迟迟不愿平静。   他的声音低低地穿透昏沉的安静,像遥远思忆中的一缕回响,在她耳畔浅吟。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他家世显赫,族中金马玉堂,家父更是前朝名臣。然他虽为庶出长子,但自幼为父亲送至名师私塾受诗书熏陶,习政理治务之法,更熟读兵法治国之论,备享嫡长专习之学。家族中人,无不明白,他是父亲一手力培的接管家业的人选。而他也知道,他将来需要接管的,并不仅仅是一门家族的掌管,而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关系社稷及时局动荡的重任。   为了达成父亲交予的重任,更为了将要进行的种种筹划,他不仅在朝廷暗布势力,更与各路江湖门派结盟,他一心只想完成父亲临终前交托的遗愿,没有想过,他一方面大举动作,已使对头人闻到了风声,他的一举一动,已落入对头人的耳目中,年少气盛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一心求成,不知行事宜缓不宜急之理,树大招风,在不知不觉间已引来杀身之祸。   对头人乃为朝廷命官,一品大员,彼时深得太后之心,连皇上尚且忌讳三分。这位世家子弟,却不知天高地厚,接到对头人的请柬,自以为自己的威势连这位鼎鼎大名的名臣亦刮目相看。遂也不作深思,便独身前往赴会。”   荆惟霖背倚在床边,眼光虚罔地看着前方的某一处,声音缓沉轻浅。花如言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被子外,细细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心绪已经随着他的话飘到了故事中的情景里。   “对头人早已在路上设下了埋伏。世家子弟好整以暇地坐在轿中,一边想着等一下该如何向名臣措辞,该如何才能把这位位极人臣的权要人物拉拢到自己身边。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不过是自己的痴心妄想,等待他的,是致命的危险。   轿子行至一半路程,猛地停了下来,他只听得轿夫一阵惨叫,正欲掀开轿帘看个究竟,便见到雪白的轿帘上被一道鲜血溅得触目惊心。他这下急了,心中大叫不好,连忙使内力把轿侧踢破,他从缺口跳了出去,落在地上时,竟看到轿旁围着几个持着刀的黑衣刺客!   他来不及多想,忙往前方逃去,身后刺客穷追不舍,他慌不择路,一径往前跑。正不知所向时,看到前方正有轿夫抬着一顶七宝玲珑笼烟纱的轿子,他急不及待,跑上前去把轿拦下,不待分说,一头钻进了轿中,只想着先逃过这一劫,不曾想,这这一躲,却是把自己再次送进了险境中。”   花如言忍不住插嘴问道:“轿中有人吗?”   荆惟霖淡笑了一下,点头道:“轿中有人。当时世家子弟冒失地钻进轿中,轿夫哪里肯放过,正作势上前要把这名孟浪之徒揪出,轿中那人,却静静地开口说:‘起轿。’   世家子弟在惊魂未定抬头看向轿中人,昏暗中,看到的竟是一身浅紫云罗轻纱裙,他才知道原来轿中人是女子,一时亦不敢再看清她的面容,忙垂头低声道谢。那女子并不回应,他面红耳赤地垂着头,想自己竟狼狈如斯,真是无颜之极。一路上,鼻息间只闻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似是茉莉,又似是水仙,更似是桂花,慢慢的,他心下不再慌张,开始静心细想,为何会有这一干刺客欲取自己性命。   他正想着,轿忽然停了下来,轿外传来一阵骚乱。那女子兀自镇定,依旧用那静静的声音问道:‘什么事?’轿外有轿夫回道:‘姑娘,有人拦路,说要搜轿。’他闻言一惊,知是与刚才的刺客有关。他不想连累了这轿中女子,刚欲起身下轿,这时,那女子却道:‘告诉他们,我受姚中堂所邀,前往宰相府献曲,他们若要搜,最好待我们到得宰相府,在姚中堂面前搜寻更为妥当。’世家子弟听到这女子的话,不禁更为惊骇。因为他的那位对头人,今晚邀他赴会的一品大员,正是她口中提及的姚中堂。   那群黑衣人果然不再纠缠。轿子重新往前行进。世家子弟这时才知道,自己是刚出虎口,再入狼穴。” 第二十四章往事如戏(二)   (本章免费)   花如言半眯着眼睛,脑子里开始有点昏沉的感觉,但是她却还不想睡,听荆惟霖停了下来,便追问道:“那女子莫非也是一个埋伏?”   荆惟霖脸上的神色在摇曳的灯光下忽明忽暗。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她,只径自缓声续道:“世家子弟心头一沉,知道自己这次成了瓮中之鳖。他在轿中犹豫片刻,轻声对那女子说:‘实不相瞒,我本应了姚中堂之邀前往宰相府,只是路遇不测,不得已才扰了姑娘,实为唐突。姑娘不若让我于此地下轿,为免污了姑娘清誉。’那女子却含着笑说:‘公子言重,妾身刚才说的话并非虚张声势,妾身确是要到宰相府中献曲,恰巧与公子同路,正好送公子一程。’他知道要脱身并非易事,亦不想与那女子多说,倾身刚欲就势跳出轿外,那女子这时又说:‘公子不必着急,既来之则安之。’他怔了一下,似又有所明了,心内的不安竟一扫而空,也不再急于下轿,心中别有一番思量。   过了一会儿,轿子停了下来,那女子淡声道:‘公子,请下轿。’世家子弟知道已到了宰相府前,他掀开帘子走下轿,果然看到那流金匾上庄正的‘宰相府’三字。他敛下心头的恐忧,随着一名引路的仆人往府内走去。他感觉到身后那细碎的脚步,该是那名女子,他一直很想看清那名女子的面目,但情知此时于礼不合,何况,他还不知道接下来需要面对的,到底是何等境遇。一想到姚中堂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庞,他便心感戚然。   自他接过父亲交付的重托之后,他便应该知道,这是一条荆棘满布,危机四伏的路。他的下半生,将在殚精竭虑中度过,最终或许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命丧黄泉,要么得拥天下。   他的对头人,正确来说,应该是他整个家族的对头人,正一派从容地坐在大厅的上座,席中,佳肴已备。   世家子弟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走进大厅,只见那姚中堂眉宇带笑地站起来,说:‘小侄怎的来迟,我正自担心,你可是路上耽搁了。’世家子弟亦展颜而笑,说:‘劳姚大人久等了,在下在路上遇故交,知她受了姚大人之邀,便与她一同前来。’姚中堂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那名女子,不动声色地说:‘原来映霏姑娘是小侄的故交,难怪难怪。’世家子弟微笑着侧过头,注意到那女子优雅地欠了一下身,声音如黄莺般清亮:‘映霏拜见姚大人。’那姚中堂不再说什么,挥了一下手,示意世家子弟就座。   落座后,世家子弟才得以看清那名唤映霏的女子,她鹅蛋俏脸,明媚远山黛,映衬着一双秀丽杏目,琼鼻樱唇,倒是一名清丽佳人。如此姿色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窈窕可人,让人观之悦目,一见之下,便难以忘怀。   世家子弟着意端详着映霏,这分神间,已有仆人为他斟满了一酒杯。   席间,姚中堂虽一直劝食,但世家子弟却只象征式地动一下箸,并没有进食半点。   映霏原是本镇莺咏楼的头牌歌伎,曲艺自是出众,她悠然坐定在姚中堂备下的古琴前,纤手如流水般轻轻拨动琴弦,醉人的音韵顿时如有生命一般于厅堂内流淌。连一向不露端倪的姚中堂,亦脸带陶醉地微微仰头,一边伸在两只手指在桌沿上轻敲着节奏。   世家子弟惊叹于这世间竟有如此妙韵,一手下意识地端起了跟前的酒杯。   这时,映霏轻启朱唇,唱道:‘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幽怨缠绵,直教闻者触动心肠。   世家子弟听到这天籁之音,如痴如醉,慢慢地把酒杯放了下来。浑然未觉,一旁姚中堂阴鸷的眼光。   ‘小侄,如此妙音,须得配佳酿,方不负良辰。’姚中堂微笑着劝酒。世家子弟不疑有他,再次端起酒杯来,刚欲一饮而尽,忽而听到琴韵一阵急转的律调,与适才悠远清扬的曲风大相径庭。他狐疑地看向映霏,只见她眼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似有所警示。他心念一动,知其中有异,遂把酒杯放下,向姚中堂推辞了一番。   姚中堂沉下了脸色,道:‘小侄不愿喝这一杯,莫不是另有疑心?’世家子弟连忙解释道:‘姚大人莫恼,实因在下有一怪病,沾不得酒,一沾酒,便全身发痒,在下断不敢辜负姚大人美意,但更不敢于大人面前失仪。’”   花如言听到这里,轻轻地笑了出声,道:“好险,亏得他想出这样的说辞。”她半睁眼睛看到荆惟霖脸上也带着淡淡的笑意,便问道:“后来,他可是安然离开了宰相府?”   荆惟霖细细回忆着,道:“是的,他在映霏姑娘的帮助下,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宰相府。他本来以为映霏姑娘是姚中堂的人,没想到她会帮助自己。世家子弟的说辞当然不能让姚中堂满意,映霏姑娘停下了弹奏,施施然走上前来,柔声对姚中堂说:‘大人,您说得对,良辰,必是不能缺了佳酿。这杯中玉液,可否赏了妾身?’世家子弟惊异地看着映霏,她的笑容是那样的自如,并未有半分惧怕。姚中堂沉着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映霏,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映霏代他喝了一杯。   当他惊得站起身来,想夺过她手中的酒杯时,已太迟了,她已然一饮而尽。   他愕然地注视着映霏,看着她淡定地向姚中堂亮了一下酒杯,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他竟然开始害怕,不是害怕自己的处境,而是害怕,映霏会就此丧命。庆幸的是,映霏无碍。映霏性命无虞。她还与自己一同离开了宰相府。”   花如言听得“世家子弟”安然,嘴角蕴着一缕微笑。她真正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荆惟霖像陷进了遥远的记忆里,自语般喃喃道:“后来,世家子弟无论再忙,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来。这点时间,是给映霏的,他每天都想见她,每天都想听到她的声音,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如此牵挂一个人,看到她笑,他会开心半天,看到她愁眉不展,他会忧心一整天……”   胸中的沉痛,使他不得不停顿下来。当他静默时,才发现房中是如此安静,只隐约可闻匀浅的呼吸声。   低下头,看到她恬静的睡容,他暗暗叹了口气。 第二十五章既来之则安之   (本章免费)   病来如山倒,病去却并非慢如抽丝。药食有灵,一夜更休息得当,花如言于清晨醒来时,感觉头不再撕裂般疼痛,身子也不再酸软无力,额头更不再滚烫难受,浑身是如常的神清气爽,不由暗叹小病果然是福。   荆惟霖原还想让她在客栈再休息一天,才接着上路,她却主动要求马上出发,脸上含着温和怡人的微笑,似不再担心自己的处境。他看到她的笑容,反倒心神不宁起来,一时间满腹迟疑,总是无法把一些事情计划得理所当然。   就这样,心事重重的男主人携着无端释怀的女主人一同上了马车,继续往前行进。   在马车上,他忍不住问她:“昨夜你不是说过,不想那么快出发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她又笑了,唇边的笑涡如清新的雨后梨花:“因为你故事里面的世家子弟提醒了我,身于险境中,不知去向时,与其慌急无措,不如既来之则安之,随机应变,说不定会遇到另外一番局面。你说是不是?”   他闻言,心头竟有些微的揪疼。他掉开了头,直直地盯着前方晃动的帘子,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马车又行走了一个白天,当时近傍晚时,马车停稳了下来,花如言这时听得荆惟霖沉声道:“到了。”   她倾身想要离座下车,然而他反倒在座上一动没动,似没有下车的意思。她疑惑道:“怎么了?”   荆惟霖抬头看着她,一字一眼道:“是目的地到了。”   花如言接触到他别具深意的眼神,心跳猛地加快了一拍。原来如此,原来,是决定她命运的时候了。   片刻后,她却冷静了下来。从她踏上这条路开始,这时这刻,便在等待着她。如今终于要面对,亦是谜底揭晓的时候了。   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前面等着她,这一重茫然未知的恐惧,困扰她太久,如今终可释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愿意,乐意去面对。   “既然目的地到了,为什么不下去?”她微笑着说,径自掀开帘子,正要下车,却感觉手臂一紧,他在这时竟拉住了她。   回过头看他,发现他的神情透露出一丝愧疚。她见状,眉目依然淡然含笑,“我不害怕,你反而担心吗?”   他像被问住了,有点挫败地垂下了头,犹豫着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   她粲然一笑,俐落地跳下了马车后,弯腰捶了捶因为苦坐一天而有点发麻的膝盖。他随后而来,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内的不忍在不知不觉中益发浓重。   眼前的,是一座形制富丽宏伟的庄院,门前两座煞气逼人的石狮子,仿佛正用那硕大而无情的眼珠虎视眈眈地瞪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夜幕渐沉,庄院朱漆大门前只点亮着一盏灯笼,光息昏暗,石狮子那若有似无的逼视在不明的光晕下更显阴森。   花如言缓步走近那两座石狮子,乍一看本觉有点吓人,但细看之下,又觉着有趣。   荆惟霖走上大门前的台阶,有节奏地扣了三扣门上的铜环,大门马上打开了,府内一名家仆装扮的人恭敬地向荆惟霖作了一个往内请的手势。   花如言紧跟在荆惟霖身后往内走进,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四周扫视,一应的花园前堂,廊桥台榭,碧檐朱梁,与寻常的华庭内院并无二致,与大门前那诡秘的石狮子相比,这院内倒是奢丽有余,失了几分韵致。   那名开门的家仆在前方带路,一路穿过九曲迥廊,把他们领到一间厢房前,转过身向荆惟霖敬声道:“荆官人,路上奔波劳顿,想必十分疲累,主公外出未归,您先在房中好生歇息。待主公回府,我再前来通传。”他说话的时候垂眉敛目,知礼地不与荆惟霖直视,态度谦恭,言语却不卑不亢,毋庸置疑。   荆惟霖明了地点了点头,温言道:“有劳周主事了。”   周主事嘴解微微地扬起,眼光在荆惟霖脸上飞快地一掠,正欲告退,却在看到花如言时,神色一阵凝滞,稍稍停顿了一下。但这只是一瞬间,他很快恢复如常,退了下去。   花如言此时对这府内的一切是加倍的留心,对周主事的异样,不是没有注意到的。她只不动声色,随荆惟霖进入了厢房中。   很快便有二名婢女前来为他们奉上晚餐,花如言特意作势吩咐那二名婢女倒茶伺候,果然发现她们看到自己后,神色均是有异,不由更为狐疑。 第二十六章鹘吉君主   (本章免费)   直到戌时,周主事才前来通传:“主公已回府,请荆官人移步东厢。”   荆惟霖看了花如言一眼,从她恬静的脸庞上捕捉到了一丝思疑的痕迹。他的心不知为何,竟暗暗地往下沉,一种无以言喻的负重感正无以摆脱地纠缠在他胸臆间。   他一言不发地随周主事走了出去。对于这座富华锦绣的庭院,他其实相当熟悉,无须带路,他便可以到达“主公”所在的厢房。因此,他并不专注于方向,脑中只在理清稍候便需对那一位对自己有着扶助之恩的贵人道出的话语。   一路凝神思量,很快便到达了东厢。   周主事轻敲了敲门,只听厢房内传来一声:“进来。”周主事连忙把门推开,回头示意荆惟霖进内。   荆惟霖缓步走进房内,看到那人正坐在八仙桌前,一手举着书本在读,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拙弟惟霖见过淳于大哥。”荆惟霖抱拳敬声道。   那人放下了手中的书,一张古铜色的圆实脸庞上带着一抹激赏的笑意,他燕颔猿睛、帚眉方口,不怒自威。身上却穿一袭颇具儒气的赤色缂金袍,与跟前书卷相映,却又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和谐。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不过努赤大将有急事寻我,我在那边议事一时赶不及回来,现在才见你,你别见怪。”淳于铎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吐字清晰,但细听之下,却仍能辨出一丝外族的口音来。   荆惟霖笑着摇头道:“拙弟知道大哥心系大事,纵于微服游历中,亦是一刻不允自己有半分松懈,敬佩还来不及,哪敢见怪?”   淳于铎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荆惟霖道:“噫,你越来越会说话了。你们汉人有一个词,油嘴滑舌,可是指你这样的?”   荆惟霖依然笑道:“大哥汉语果然进益不少,这四字,说得一字不差。”   淳于铎眉笑眼开,他最喜与这位结拜兄弟斗嘴言笑,三言两语间,便能暂忘政事带来的烦扰。   “霖老弟,你看,我在读你们的,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你听,我没念错吧?”淳于铎再次举起书来摇头晃脑地念着,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一样。   荆惟霖细细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淳于铎念这这一首,当然不仅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汉语,自是有他的用意。   “大哥没念错。”他思忖了一下,才续道:“大哥你前次的消息也没错,旻元于于登基前,一直流落民间,身世不明。先帝驾崩后,姚士韦不知从何处得了信儿,指先帝有一嫡子于幼年时流落了民间,如今已长大成人,堪可继承大统。一切该是早有预谋,这道听途说的风闻,皇太后竟然深信不疑,下令寻回这位皇子,并让这位民间皇子登上了皇位,尊帝号为旻元。新帝当政的这一年来,朝政基本由皇太后及姚士韦二人把持,二人唯自身之利是图,弃纲伦仁常于不顾,更无视言官进谏,如今的朝廷只一片乌烟瘴气,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淳于铎抚摸着浅蓝色的书封,意味深长道:“霖老弟,你不如试想一下,一堵内里被白蚁蛀得只剩下空心的墙,如果遭受外力猛烈撞击,会有什么后果?”   荆惟霖淡笑道:“墙身自然是不堪一击。但可惧的不是墙本身,而是保护墙身的铁栅栏。”   淳于铎用手指挼着下巴的青胡碴子,呵呵笑道:“这一层霖老弟更不要担心,只不过是时机问题罢了。”   荆惟霖不置可否,心内别有一重思量。   颠覆时局,取而代之,这并非是一个三言两语可以定论的倾世筹谋。   这当中需要付出何等的代价,还没有人可以预料得到。   眼前这位野心勃勃的鹘吉君主,无疑会是一支强而有力的后盾,如果为了更进一步取信于他,牺牲一些事一些人,是否值得?   淳于铎这时像记起了什么,饶有兴味地问荆惟霖道:“你在信中曾提及会于此次给我送来厚礼一份,该不会又是你们那些山珍海嵯吧?我可是吃得腻了,就免了吧!”   荆惟霖开始有点心神不宁,他强笑了一下,道:“当然不是。这份厚礼……明晚,便会为大哥呈上……”   他转过头,看向墙上一幅栩栩如生的仕女画像,画中那袅娜绰约的清丽佳人,美目流盼,巧笑倩兮。那画中女子,正是鹘吉的先王后,淳于铎为之梦魂牵萦的亡妻。 第二十七章真相(一)   (本章免费)   另一边厢,花如言独自置身在陌生的房中,辰光在摇曳的灯光下似一点一滴拖冗着过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缓慢与难熬。   她越是说服自己平静以对,便更为觉着心焦,尤其当那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小丫鬟进来添茶水时,稚气未脱的脸上呈现的一抹惊恐赫然入目。她自觉不可再静默地等待下去。   她忽然从座上站起,那小丫鬟顿时惊得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茶壶抖动了几下,茶水“淅沥”地洒了一地。   “为什么害怕我?”花如言开门见山问道,故意冷下了一张脸。   小丫鬟不知所措地点点头,连忙又摇摇头,颤声道:“我……并不怕……”   花如言目光中带上了一点森寒的意味,她逼近小丫鬟,一把抓住对方瘦小的手臂,厉声道:“不要对我撒谎!”小丫鬟这下更为惊慌,整个儿吓得浑身发抖,带着哭腔道:“我不敢……我害怕……”   花如言看着她泛红了的眼眶,又觉得有些不忍,遂放轻了语调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害怕?”   小丫鬟吸了吸鼻子,迟疑着道:“你……很像……”   “很像什么?”花如言忙不迭地追问。   小丫鬟怯生生地再看了她一眼,忙又收回了目光,垂下头支吾道:“很像是……像是我们的先王……先夫人……”   花如言闻言,心下更疑,看那小丫鬟此时就像筛糠般地发颤,脸上早已青白一片,该是所言非虚。她不想再为难这小丫鬟,只软软地挥了一下手示意她退出。小丫鬟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   她与这府中的先夫人相像?这可能吗?会是如此吗?花如言心内久久平静不下来,她一时无法完全消化这个消息。脑中很多若隐若现的念头冒了出来,但一时无法组成完整的思绪,太多的不解与迷惑,排山倒海般围拢在她的心神间,她很想奋力把眼前的迷蒙捅破,从而得以逃出生天。   不想再呆在让人窒息的房中,她快步上前推开房门往外走去,环视灯火闪烁的庭院四周,她深深吸了口气,微带寒意的夜风徐徐地吹拂着她的身体,她双手抱紧自己,却终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一些细碎的声音顺着风零落地飘进了她的耳际,断断续续,若有似无。   “你怎么能胡言乱语……”   “我真的很害怕……我第一眼看到她,以为她就是……”   “不能怪小玉,我也觉得她很像……吓了一跳……”   花如言警觉地辨听着声音的来源,隐约感觉到,似是从左方小廓桥那一方传来的。她想了想,转身蹑手蹑脚地往那儿走近。   “我们一直在这儿伺候,哪来的福气得见先王后的金容?你们都别胡说了!”显然是位知理熟仪的年长婢女。   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说:“但我为主公的东厢打扫,看到过先王后的画像,真的跟她……一模一样……”   “我也看到过那幅画像……香儿姐姐,我好害怕……”声音颤抖,显然是刚才那个小丫鬟。   花如言站定在廊桥的下方,细细听着几位婢女的话,暗惊于心。   先王后?哪一朝的王后?这儿的主公,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是心有畏惧,婢女们不再说话,只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她们该已离去。   她惶恐难禁,眼前的亭台楼阁隐没在黑夜的影幕下,如形容狰狞的巨兽,随时将把弱小如她一口吞噬。   她定了定神,缓步往客厢走去,迥廊碧梁上的灯笼随风飘荡,灯影忽明忽暗,连带脚下的路,亦是黯淡一片。   前方却亮起了一抹光息,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廊内一方,竟是手提着灯笼的荆惟霖。   他的脸被阴影笼罩着,看不到有什么表情。她不觉生出一丝冷冰冰的感觉来。不知眼前人,到底为她铺设了一个怎样的陷井?   她稍停了一下后,又继续往前走。与此同时,他亦迈步。   客厢门前一小块昏黄的光洒落在他们二人的路中间,仿佛是他们共同的目的地,也是他们此刻距离的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走到了门前,他也在门边停下了脚步。   原来再多一簇光亮,亦难以照亮一张存心隐瞒的脸。她觉得她无论再近,始终看不清楚他。   他有些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二十八章真相(二)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本章免费)   这一夜花如言当然没有睡好,她一直静静地躺在床上,偶尔转脸看侧身背对着她睡在长椅上的荆惟霖,不知他是否已安然入睡,还是如她一样,心头别有计较。   翌日一早,周主事便在客厢门前通传道:“荆官人,主公已在前厅等候,请您前往随行。”   等荆惟霖离去后,花如言才从床上起来,洗漱过后,她无心用早饭,径自出了房门。她避开府中下人,沿着较为僻静的迥廊和小路在府中探知一个她急欲寻得的方向。   画像所在的东厢,到底会在哪儿呢?   既然供奉着“先王后”的画像,那么东厢一定是府中的主位。沿着脚下这条通往庭院中心的小路,说不定能最快到达。   清晨时分,正是府中下人打扫庭院和准备一天的活计的时候,来往的家仆可谓避之不及,好几次险些被发现,她首次发现原来自己身手还算敏捷,竟三番四次地躲藏过了去。   一路左绕右拐,她穿过一条后廊,往东走了数步,出了拱门,是一条宽甬路,匆匆走到路的前方,走过仪门,只见门内是一座大院落,四间正房座落于此,楼阁巍峨,轩昂富丽。   抬头看到正门前一块檀木流金匾上书“正东厢”三字,她心中一喜,终是寻到了!   悄步走上前,只见雕花窗户并没有关严实,她侧身在窗前,透过缝隙看进厅堂内,空无一人。她小心地把窗户打开,果然看到在厅堂一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当她细看画像时,不由整个儿怔住了。   画中人,眼耳口鼻,无不与自己相像。   她一时看得呆了,如果并非亲眼所见,她是不能相信这世上除了如语外,还有人与自己如斯相似的。   “谁在那里!”身来猛地传来一声厉喝,花如言一惊,回头看去,那发现她的家仆顿时愣了神,软软地跪下道:“王后……”   花如言不及多想,趁那家仆没反应过来之前,快步往前奔去。   她脚步慌乱地寻着路往客厢返回,脑中已把画像中的一切牢牢地记了下来。   画像中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难道就是荆惟霖把自己带来的关键所在吗?   除了那女子的五官,她印象犹深的,还有那女子身上的衣裙——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以及,青丝如云的惊鹄积发髻。   这样的衣饰,这样的发髻,正是与临行前的那一夜,施芸所交给自己、叮嘱自己的一模一样!   她带着满心的惊惶回到了客厢中,一进房门,她虚脱般地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她想起了什么,连忙把细软取出,双手抑制不住颤抖地打开了包袱,从中翻出那套华美的衣裳。   她没有记错,正是这一套。   她把衣裳按在桌上,双手用力地撑着桌沿,绝望地垂下了头。   此时此刻,她还能继续当个糊涂人,猜不出当中的关联吗?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0_2. c_o_m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她惊蛰似地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来人时,又沉下了脸来。   荆惟霖走进屋内,看到桌上的衣裳,眼光不经意地一闪,道:“我正想告诉你,今晚,主公设宴为我们洗尘,你……最好穿上这身衣裳赴宴。”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c o m   花如言把上衣捧起来,冷笑道:“是不是还须配上一个惊鹄积发髻,方为达成你的目的?”   荆惟霖愕然看向她,一时没能成言。   花如言走到他面前,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把我送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看到他闪烁的目光,她顿了顿,又道:“是时候让我知道了,不是吗?”   荆惟霖掉开了头,道:“留在这儿。”   花如言依然盯着他的侧脸,冷声问道:“谁留在这儿?”   他垂下头,闭了闭眼睛,道:“你留在这儿。”   她狠狠把上衣往他脸上扔去,道:“让我替你说,你要把我装扮成所谓的‘先王后’,送给你那位尊敬的主公,对不对?” 第二十九章真相(三)   (本章免费)   荆惟霖一手挡下衣服,把它抓在手中,五指用力地掐进柔软的布料里,关节隐隐地泛青。他抬头看着花如言,只见她满面愤怨,双眼微漾水光,两颊泛红。心头不由淌过一丝难言的苦涩,他下意识想把这衣裳抛开,把这不堪的一切亦远远抛开,只不想看到她的怨恨,他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竟也会体味到后悔的滋味。然而,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他可以为实现父亲的夙愿牺牲所有,付出所有,唯独不可以心软,唯独不可以放弃任何一线可能成就大事的希望。如果因此,必须负了一些人,那么……便让这份亏负,成为他一生的包袱,作为余生的忏悔罢。   “是的。你说得对。”他斩钉截铁般地回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强硬一点:“从你嫁入荆家开始,便注定了是这么一条路。”   花如言激动地直吸气,双手禁不住地发抖。她完全不可置信,迷茫了这么些时日,以为结果揭晓后,无论再差劲、再危险,不外是拼命一搏罢了。然而……为何竟是这样的境况?原来从一开始,她便只不过是一件玩物,随时等待着装扮一新,送予他人。   荒谬!这太荒谬!叫她如何能冷静,如何能既来之则安之?   “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当日于东门外见了我妹……我后,觉得我与这‘先王后’相似,所以才一心想与我爹交换?”她口齿此时有些含糊,因为她觉得自己简直无法把这样肮脏的事实清晰地表述出来,她头疼欲裂,她很想闭上眼昏睡过去,醒来后,可以发现这不过是噩梦一场!   荆惟霖何尝愿意记起当日的情景?他低头暗暗苦笑,道:“你既然已经想到,就不必我多费唇舌。”只是为何,他每吐出一个伤害她的字,心头都会剧烈地揪疼?   花如言视线逐渐模糊,她咬了咬牙,哽声问道:“爹爹,也知道吗?”话一出口,她就冷笑了起来,爹怎么可能不知道?爹当日那一双别含愧疚的眼睛,爹面对自己追问时的闪烁其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亦觉着齿冷:“你爹知道。”他吸了口气,又道,“你爹为功名苦读数十年,如今才得偿所愿,全因你……愿意牺牲。”   花如言这时反而慢慢平静下来,她嘴角挂着一抹冷嘲的笑意,眼内却是凄怆一片。她重重地跌坐在椅上,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飘忽,似不知身在何处。   “荆家却有个条件,如语务必嫁与荆官人为妾。”   “姐姐,如语生只作乔家妇,否则,不如一死!”   当日每一幕每一字每一句,于此时清晰地回荡于眼前,她又何曾想过,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的是如斯残酷的交易?   她双手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不想再想,不想再记,忽而,似听到有人说:“万一遇着意外,不要犹豫,想办法逃。”逃?她已身困笼牢,如何能逃?只有她自己明白,桎梏她的不是这座不知底里的华府,而是眼前的人,眼前的他。   “药自然是苦的,但你必须服药……我买了点蜜饯,你吃一颗,再喝药,喝完药,再含一颗在嘴里,便不苦了。”   为什么,她会在坦然选择下马车的一刻,觉得他不会置她于不顾?为什么,她会在他拉住自己的一刹那,觉得他会在危难关头,帮助自己? 第三十章如释重负   (本章免费)   他第二次看到她的眼泪。   他当然记得,第一次,是在客栈时,她苦苦哀求不要服药,她是那样的虚弱,却又有着让人心焦的倔强,在那时,他知道他是无法做到不在乎她的。   泪水,在她眼角一点点地渗出,似把她心中的凄绝一并流淌,闪动着冷泠的微光,缓缓地顺着脸颊往下蜿蜒,滴落在她的衣襟,洇散于无形。   他不忍再看,转身想走出房门,却听她道:“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故事,世家子弟以为自己错信于人,身处险境,不知自处,却在关键时候明白了既来之则安之的玄妙,最终得以脱险。我以为,你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是让我明白这个道理。”   他站住了脚步,背对着她,沉吟片刻,方道:“这并不是一个故事,这是我的过去。世家子弟,便是我。”   她抬起泪湿的眼帘,道:“所以,你背负一个要么得拥天下,要么命丧黄泉的使命?”   他叹了口气,道:“正是。”   “所以,在所难免的,要牺牲一些人。譬如,我?”此时,她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他只觉心头酸楚莫名,哑声道:“正是。”   她拭去了眼泪,咽了咽,点头道:“好,你放心。”   他却彻底地悬起了心来,侧一下头,眼角余光中看到她依然静坐在原处,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迈步离开了客厢。   接下来的辰光,他在淳于铎的东厢里度过,他与这位手拥强兵的鹘吉君王共商来日的部署与计策,但脑内却混乱一片,偶尔还会有所分神,每一个停顿的间隙,他都按捺不住地想起花如言,想起她的泪眼。他完全无法集中精神,更让他越思量越担心的,是她那一句“好,你放心。”   为何她会突然让他放心?放心她会依他所言?放心她会以先王后的模样出现在淳于铎面前?   这不正是他所愿吗?荆惟霖,你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狠心人,你没有心,又何必平白地心痛?   当婢女报给花如言已届酉时,她眼光落在了那套象征她新身份的衣裳上。屏退婢女后,她一手解开了自己上衣的百合结,双手往后一挼,上衣从肩头滑落,她感觉到遍身的微凉,却不再觉得惊惶。   荆惟霖从东厢离开,踏着沉重的脚步往客厢返回,路经宴客大厅,他不经意往内看去,看到里内已设下席桌,今晚,将是一个奢靡之夜。   他继续往前走去,步过小廊桥,前方便是客厢了,那当中的人儿,会否寻了机会,逃离而去?   如果是,他不会声张的,不会追,不再想,以后忘却了,他们便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并不互相亏欠。   屋内的她,已然把那罗纱掐银梨花纹的浅紫色的上衣,银白绣珍珠的纱缎裙子,穿在了身上。对镜自照,她高贵出尘,婉兮清扬。   一头青丝飘逸地披在肩上,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蓖顺着发丝,惊鹄积发髻,她是第一次梳,只希望如那画像中人的一样云髻动人。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转头看到映照在门上的一个阴影,她知道是他。但不知过了多久,他还是没有进内。   镜中的她面如芙蓉,清艳迷离。   “你们都喜欢谈条件,我也有一个条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她手指灵动地挽起自己一束秀发,取金簪固定。   他在门外听到她的话,静默了片刻,才道:“只要你说,我都会答应。”   她道:“为我再吹奏一曲,可好?”   他没有迟疑,马上从腰间掏出了短笛,放在唇边,稍一沉气,便吹奏起来。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她一壁抚顺发髻上的几丝碎发,一壁幽幽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可恨的,到底是谁。原来不是你,也不是爹爹,而是我自己。”   他细细听她说话,眉头紧蹙。   “怪只怪我,为何要和别人长得一模一样。”她凄冷而笑,“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依你所愿。因为我要你欠我,欠我一辈子!”   他倏然停下了吹奏,她听到停顿,不等他说话,厉声道:“我没有让你停下!”   他心内波涛汹涌,一手放在门上,几欲推门进内。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举起笛子,继续吹奏起来。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不觉又黄昏……”   这时,门应声而开,装扮一新的花如言亭亭地立于门前。   “不消魂怎地不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她随着他的笛声,轻吟浅唱。   他注视着她,自觉笛韵只是下意识地从唇下飘荡,他的心绪已是紊乱难平,教他,如何能一如当初之念,亲手把她奉给盟友?   花如言提起裙边,步履优雅地踱出房门。   荆惟霖再也吹奏不下去,他放下了笛子,摇头沉声道:“为什么你不逃走。”   他霍然高声重复道:“你应该逃走!”   花如言悠然走到前方,背对着他,仰起头来,有胜利者的姿态:“为什么要逃呢?我逃走了,便无法做你的债主。看不到你的沮丧,看不到你后悔一生,才是我最大的遗憾。”   荆惟霖扔下笛子,快步来到她身后,急切道:“好,我认输了,你走,你快走!”   花如言讥诮一笑,道:“宴厅在哪儿?是你先进去,还是我先进去?啊不,应该等宴开了以后,我再出现,这样才像是礼物。”   他拉过她的手臂,道:“够了,你回到房里去,把衣服换下来!”   花如言转身面向他,如花蕊般的朱唇边扬起一个美丽的弧度:“你闭嘴,我是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左右我!”   他脸上写满了懊恼,“你不是!你不是!”   “不要忘记你带我来这儿的目的。”她意图挣开他。   “你不是,你是花如言,你是我荆惟霖的妻子。”他执紧了她的手。   “不过是一个手段。”她狠狠地甩开他,“是一场交易。”   “不是!”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把她拥进怀中,“如言,我不想亏欠你一辈子,我不想后悔终生!”他更抱紧了她,“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她不再挣扎,整个儿软软地伏在他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他双眼隐隐地泛红,只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渲泄。这一瞬间,他如释重负。 第三十一章变卦   (本章免费)   夜幕深沉,淳于华府内却灯火璀璨。宴席早已备下,与席的宾客虽只是一个,主人却隆重其事,下人们亦不敢有点半疏漏。   此时,淳于铎正兴致盎然地坐在主位上方,一边听着宴席两旁乐师们的奏乐,一边与荆惟霖畅谈中原文化。   “这几位乐师,是我特地从你们的京城戏班里请来,你听听这乐韵,是否特别动听?”淳于铎言语间颇有几分自得。他最近对中原内的诗书及声艺文化尤其感兴趣,总想深入了解,更想得拥于手中。   荆惟霖自是清楚他这份心思,遂笑道:“大哥悉心挑选的乐师,自是最好的。所谓无巧不成书,拙弟曾言及此次会为大哥送上厚礼一份,这份厚礼,正好与当前佳音相伴,为博大哥心悦,希望大哥笑纳。”   淳于铎闻言,兴致更浓,忙扬手道:“到底是什么礼?霖老弟就别卖关子了!”   荆惟霖微微而笑,举手重重击了一下掌。   乐声似是契合这时的期待,韵律变得舒缓而柔和,宴厅门前的纱帐随着夜风波浪似地飘荡,连带廊外的夜色,也由此变得朦胧而迷离。   身著一袭粉蓝重纱烟萝长裙的她踏着广和悠远的乐韵,莲步袅娜地进入了宴厅。她轻轻抬起左手,悠然挥洒软纱委地的广袖,纤柔地腰肢盈然而旋转于优美的舞步中,竟是一支翩翩窈嫽的仕女舞。   淳于铎凝神欣赏眼前女子飘逸婉丽的舞姿,纤纤出尘,果然与悠远如水般的妙韵结合得如天衣无缝,让人观之如痴如醉。   只见那女子莲足下轻盈地向前趋近,她衣裳上随着舞动而如云逸飞的软纱有意无意地遮挡了她的面容,淳于铎由始至终只陶醉于她翩然的舞姿,不曾想到,她在主位前缓缓停了下来,右手自广袖中优雅地举起,这时,淳于铎才发现,她右手正拿着一个小巧的白玉酒壶,清醇的酒香正丝缕地扑鼻而来,他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她粲然笑着上前,举起酒壶为淳于铎斟酒,清透的酒水自壶嘴中流出,晶莹如琼,在淳于铎眼前闪动着潋滟的光芒。   荆惟霖这时含笑开口道:“大哥,这是拙弟亲自酿制了二十年的女儿红,酿制这一趟酒的时候,拙弟还于少年时,当时便有一痴想,希望有朝一日,将此酒于我知心人共饮,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了!”   淳于铎喜不自胜,端起酒杯,先是慢咽轻尝,后而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连声赞叹道:“好酒!我鹘吉宫内最名贵的酒,也无法与之相比!”他再喝了一口,轻咂着唇回味,“甘醇鲜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向跟前的女子看去,这一看之下,面上迷醉的神色倏地一扫而空,他霍然站起,惊愕道:“你是……”   她盈笑欠身,退后了数步,荆惟霖适时走到她身旁,携着她的手对淳于铎道:“大哥,她是我的内子花氏,她今日闻知我有意向大哥献上此酒,一时胆大妄为,执意要亲自为我把酒献给大哥,大哥莫要见笑。”   淳于铎端详着花如言,手轻轻地摸着酒杯底,心下的惊愕慢慢消褪了。他重新坐了下来,道:“原来如此。只是,她的样貌……”   荆惟霖与花如言相视了一眼,方道:“世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拙弟亦曾深感诧异,不过,内子乃寻常小家碧玉,断然不能与高贵端庄的……嫂夫人相比。”   淳于铎放下了酒杯,面上似笑非笑道:“霖老弟,我太了解你了,你这次把她一并带来,想必是别有原因,她真的是寻常小家碧玉吗?你怎么能言定,她一定比不上你的嫂夫人呢?”   花如言闻言,目光幽幽地向荆惟霖看来,他心头一紧,更执紧了她的手,回应道:“纵然样貌相似,但说到底,终是不能相比相较的二人,也许,是拙弟先前言语有误,没有谁比不上谁,而是,她们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花如言注视着他,听着他所说的每言每句,有点不敢相信,她微有触动地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他让自己以他妻子的身份出现在这位主公跟前,一则,是想让自己最终得以与他一同离去,一则,是想坚定他的某个决定。他的确,是想把她当作妻子般看待的罢?   淳于铎静默下来,面上的亲厚与爽朗之色全无,他目光如矩地在花如言及荆惟霖二人身上来回扫视,半晌,冷笑了一声,道:“你可知,这两日,我一直觉得心有不安,我感觉到是她在召唤我,是她在提醒我,她回来了,我知道,她并没有离我而去,她一定会回来。”他忽而指向花如言,“借助她的身躯!” 第三十二章虚惊   (本章免费)   荆惟霖没想到淳于铎会突然变色,他强自镇定,身子挡在花如言跟前,道:“大哥,嫂夫人当日是在您的爱重中安然而去,想必是了无遗憾,得以安息的。嫂夫人在天之灵,只会想大哥珍重自身,不沉缅于过往。而内子,与拙弟情深而相携于此生,此次前来,不过是难舍拙弟,断不会惊扰嫂夫人,请大哥明鉴!”   淳于铎的眼光炽热地看着花如言,高声道:“无论如何,你这一次必须把她留下!”   荆惟霖情不自禁地把花如言拥进怀中,生怕淳于铎会命人把她带走,他坚决地一字一眼回道:“恕-难-从-命!”   淳于铎怒形于色道:“你竟敢违抗我的命令?”   荆惟霖拉同花如言一起跪下,恳声道:“为大哥,我愿意赴汤蹈火,但是,花氏为我爱妻,我实不能抛下她。我有违大哥之命,愿以性命赎罪!”   淳于铎咬牙道:“我不要你的性命,我只要她!”他再度站起了身,数名得了暗示的持刀侍卫,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荆惟霖及花如言二人的身后。   凌厉的杀气,霎时笼罩在本应歌舞升平的宴厅内,乐师们没有得到指令,不敢停下奏乐,乐声依然悠扬地回荡着,映衬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对峙,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气氛。   荆惟霖攥紧花如言的手,沉声对她道:“把你带来,是我第一个错误;答应让你在此以舞献酒,是我第二个错误。这一生,我注定有负于你。”他转向淳于铎道:“我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走!”   “哪怕不惜与我为敌?”淳于铎怒瞪双目,面容狰狞。   “苦心钻营多年的一切,哪能就此轻易放弃。我夫君心怀不同寻常的抱负,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哪堪受他如此爱重。”花如言从容地娓娓言说,她用眼神示意荆惟霖放开她的手,缓步走上前,直面淳于铎,“容妾身随夫君一样,称呼您为大哥。大哥,夫君愿以性命忠心于你,应为肝胆相照的好臂膀,他日是否可助大哥成事,这便并非妾身区区妇孺可以断言。但至少妾身明白,如若妾身留下,大哥必是少了这一有力的臂膀相助,而大哥得到的,不过是妾身这一张稍与嫂嫂相似,事实上却难及其一的皮相。而妾身胆敢断言的,是这张皮相的主人,不出半个时辰,便会因为节守贞洁,自刎身亡。只不过,妾身不愿意成为大哥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更愿意成为荆家家祠内的一方灵牌。”   淳于铎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指着她道:“你……你胆敢……”   花如言自若地一笑,道:“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   荆惟霖喉中不觉哽咽,哑声唤道:“如言……”   这时,淳于铎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挥手让持刀侍卫退下,一边走到花如言跟前,笑着道:“好一句‘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让我这个大哥听了,也觉心惊胆战,哪还敢把你留下?”   荆惟霖不明所以地看着淳于铎,旋即,又明白过来,失笑道:“大哥,你这是……”   淳于铎笑道:“大哥这个玩笑,可开得好?”   花如言不由松了口气,掩唇而笑,向淳于铎欠身婉声道:“妾身刚才多有冒犯,请大哥恕罪。”   淳于铎仰首大笑,摇头道:“你说的很对,哪来的冒犯?”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荆惟霖的肩膀,道,“霖老弟是我肝胆相照的好臂膀,我万万不能失。”   荆惟霖这时才真正放下了心来,他抱拳笑道:“承蒙大哥不弃。”   淳于铎回头再细看了花如言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并不像你的嫂夫人。你嫂夫人的眼眸,很深很深,像一潭水似的,一眼看不到底。你妻子的眼睛并不是那样,她的太明亮了,像要把你给看到底。”他捉狭地笑道,“霖老弟,你以后日子可不好过啊!”   花如言含笑看向荆惟霖,故意眨了一下眼睛。荆惟霖也忍不住轻笑,心内暗自唏嘘。   她的笑靥,原来真的如花一般,清婉可人,只想掬于心田,再不忘怀。   本来的结果,不该是如此的。一切都已改写,接下来的路,将会有她一起走过,虽然祸福难料,但是,他愿意承担起所有的不测,他只想有朝一日,回想起今夕,会是苦尽甘来的怀念。 第三十三章坦诚   (本章免费)   当万籁俱静时,客厢内那曾有隔膜的二人相对而座,桌上的灯影摇曳不明,他们彼此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但往日的隔膜,似在一点一点地被撕破,慢慢地,他们终于把对方看得更为清晰,更为真切一些。   花如言心头久久未能平静下来,她脑海中还在不断地重演宴席上的每一幕,每一话。   “淳于大哥说,其实我并不像嫂夫人。我正是这么认为的,两个不一样的人,再相似,也不会完全一模一样,总会有区别的地方,熟悉他们的人,肯定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了。你说是吗?”   荆惟霖眼光落在她白皙的右侧脸颊,轻轻点了一下头,道:“是的。的确是能够一眼认出来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她,于是缓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成亲那天晚上,我曾着意地看了一下你的右脸?”   花如言细细回想了一下,那一夜,他迟迟不来,至夜深时,他出现后,竟一下扭过她的脸庞,毫不怜惜,使她吃痛不已……对,是有这么一件事。她连忙朝他颔首。   他微微带着一丝笑意,抬起手来放在她右脸上,用拇指轻轻地摩挲她凝滑似玉的面颊,道:“我在东门外见到的那一位,右脸下方,有一颗朱红的痣。当时我从她右侧走过,看得一清二楚,亦记忆犹深。所以,那天晚上,我就知道,你根本是为你妹妹代嫁,说什么我看到人是你,不是你妹妹,这是谎话。”   花如言始料未及,愕然道:“原来你早就知道?”   荆惟霖苦笑,道:“我知道,但我不会去追究,因为我当时需要的,不过是与嫂夫人相似的女子,根本不在乎是谁。可是,越到后来,我就越觉得不安。”他怜惜地注视她,“本不该由你来承受。”   花如言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只想我家人安好,便足够。”   荆惟霖执起她的手,温声道:“从今起,你也要安好。”   凉风幽然吹拂着本就微弱的灯火,忽明忽暗间。鼻息间隐隐地闻到几缕沁脾清香,该是桂花盛放时。 第三十四章兄弟(一)   第三十四章兄弟(一)(本章免费)   他们在淳于铎的别苑内再小住了数天后,方启程返回。淳于铎亦是时候离开中原,当日兄弟二人于府门前不舍话别,此番别过,便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不宜相见了,只能靠密信相通。   花如言在荆惟霖身侧,看着他们似有说不尽的话,忍不住低低而笑,却又不敢打断,眼睛只好望向别处,正好落在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身上,想当日到达时,曾被这煞气浓重的石狮子吓了一跳,如今再看,却只觉得威武非凡。看来真是不枉此行,往日觉着恐惧的物事,经此一役后,才会发现,毫不足道。   花如言,你终是过了这一关。她深深地舒了口气。   兄弟二人的话别终于告一段落,荆惟霖与花如言立在原地目送淳于铎的马车远去后,才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顺利和迅速。花如言与荆惟霖的心绪亦与来时完全不一样,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辰光自然过得特别快。   当马车到了最后一个驿站时,那片绚丽的花田再度映入他们的眼帘。   荆惟霖看了若有所思的她一眼,道:“我和你一起下去走走?”   不料她却摇头笑道:“你看,天边那片乌云,恐怕又要下雨了,还是不去的好,赶路要紧。”   荆惟霖不由想起那一次与她雨中相拥的情景,她的歇斯底里,她的慌急失措。但是,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他不需要把过去的不快记在心中,他一心只想为她带来新的快乐与幸福。   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扬声吩咐车夫道:“马上出发。”   还有半天的路程,便将到达平县了。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目小憩。听到几声雷鸣,又是雨天,只是,她再无须承受面临失去的痛苦与无措,她只想一觉好梦过后,睁开眼,便置身于家中。以往的种种,是时候抛诸脑后了。   .   入夜后,他们才到达荆府。闻知荆惟霖归来,合府主人及下人们均在大门前相迎。   荆惟霖率先跳下马车,还未及转身扶花如言下车,徐管家便急切地迎了上前,低声对他道:“老爷,您怎么不给我回一个信啊?”   荆惟霖奇道:“你说什么?”   徐管家看主子满脸不解,不由心头一慌,喃喃道:“莫非信没能寄出?”   “到底是什么信?”荆惟霖听徐管家话里另有蹊跷,心知他离开荆府这段时日必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抬头扫视了一下门前迎接的施芸和云映晴,唯独不见荆惟浚。   “二老爷他……”徐管家欲言又止,脸色甚是难看。   这时,花如言自行下了马车。云映晴正扶着施芸走上前来,她们刚想对荆惟霖说什么,骤然间看到花如言,二人均怔住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荆惟霖已感觉到事态严重,他顾不上向她们解释花如言的归来,快步向府内走进,道:“惟浚呢?让他到东大厅来!”   云映晴忙扶着施芸随在荆惟霖身后往东大厅走去。施芸一急便连连咳嗽,根本说不出话来。云映晴忙不迭为她抚背,代为开口道:“老爷,二老爷他把荆家沿河原府一带的田产全数变卖了……”   荆惟霖闻言,脸色一变,转向徐管家追问道:“这是真的吗?这事为什么不通知我?”   徐管家早已是面无人色,躬身颤声道:“回老爷,我在二老爷强行把地契取走前,就给老爷去信了……原想着老爷会回个信示下或是提早回来,没想到……”   荆惟霖胸中纵然怒火中烧,在一众家人面前却并不表露出来,他沉了口气,道:“马上把惟浚给带来!”   “何劳烦大哥相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厅外传来,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荆惟浚慢条斯理地踱步走进了东大厅,他一张俊脸上满是不屑,眼睛只斜乜着荆惟霖,并无半分对兄长的尊敬。 第三十五章兄弟(二)   第三十五章兄弟(二)(本章免费)   荆惟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平着语调对他道:“河原一带的田产,是爹留下给我们好生经营的,你为何要变卖?”   荆惟浚好整以暇地在椅上坐下来,跷起二郎腿,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给我再说一遍。”   施芸怒瞪向荆惟浚,道:“你这是对哥哥说话的态度吗?”   荆惟浚看了施芸一眼,道:“大嫂,你病得不轻,就别在这当中掺和了,小心气坏身体!”   荆惟霖厉声喝道:“你给我闭嘴!”   “你既要我回答你,又要我闭嘴,我可怎么办呢?好好好,我不说话,我走,这还不成?”荆惟浚说着,当真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去。   “你可知你变卖的田产是荆家的根基所在!”荆惟霖高声道,额上怒得青筋暴现。   荆惟浚背对着兄长,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道:“爹压根儿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荆惟霖快步走到他跟前,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刚才你说什么?说这是爹留给我们的?你错了,大哥,你真的错了。”荆惟浚用手指戳着兄长的胸膛,“这是爹留给你好生经营而已,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不曾为我打算过!”   荆惟霖没想到弟弟会是这般思量,他既怒且急,一时又不能发作,只觉心胸憋闷,沉声道:“在爹心中,你一直是最重要的。”   “重要?把所有的家业交给你这个庶出的儿子经营,把我这个嫡子投闲置散,这叫重要吗?”荆惟浚冷笑着,转身挥了一下手,“你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爹交给你的,有我半分么?我告诉你,爹不给我,我不会要,但我也不会便宜了你。我用荆家的钱去赌,我用荆家的地,荆家的田产去赌,我输了,我输精光了,我就是要败了荆家,你能奈我何?”   荆惟霖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他扬手重重地掴在了惟浚脸上,惟浚重心不稳,打了几个踉跄,终还是站稳了脚步,他捂着半肿的脸,恨恨地瞪着兄长。   云映晴连忙上前对荆惟霖道:“老爷,莫要动气。事情已发生,切莫伤了兄弟感情。”   荆惟浚冷哼一声,指着荆惟霖道:“我跟他,还有什么兄弟感情可言?”   施芸捂着胸口喘气,尖声对荆惟浚道:“你不要再说了,滚出去!”   荆惟浚道:“这儿早就容不得我……”   云映晴眼看荆惟霖再要动怒,慌地向荆惟浚摆手道:“你快别说了,快走!”   一直未言声的花如言悄悄地来到荆惟霖身旁,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浑身一凛,回头看向她,她朝他微微一笑,摇了一下头,示意他莫恼莫急。他心领神会,倏然平静了下来。   看着弟弟得意洋洋地离开了东大厅,荆惟霖道:“徐管家,你领其它人退下,今晚的事,不得宣扬。芸儿,映晴,你们留下。”   施芸和云映晴知道他有话要问,知意地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徐管家命廊外伺候的下人退下,大厅内一时只剩下几位主人家。   云映晴目光不经意地落在花如言身上,故意清了一下嗓子,道:“四妹妹可是回避一下的好?”   花如言知趣,刚想离开,荆惟霖却一手拉住了她,道:“你也留下。”   她在他身旁坐下,感觉到跟前有一道清冷的眼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目看去,看到的只是施芸无神的面容及一脸担忧的云映晴。 第三十六章兄弟(三)   第三十六章兄弟(三)(本章免费)   “我走开的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坐在灯火前细看之下,施芸的双眼微微地浮肿,眼眶四周有着淡淡的灰黑,目内无神。且比之前更为瘦弱,面上颧骨高高地突出,两颊惨白透青,没有丝毫血色,观之堪怜。她掩唇低咳了数声,方弱声道:“老爷走后次日,不知为何,惟浚性情大变,对府内诸事不闻不问,终日流连在外。至第三日的傍晚,他精神萎靡地回府来,找到徐管家要地契。徐管家自是不从,他大发雷霆,疯也似地闯进账房强行抢走了地契……”她再也说不下去,揪着衣领低泣起来。   云映晴无奈接道:“后来赌坊的赵风六闹上门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惟浚他在外与人豪赌,把荆家的田产作为抵押,借了许多银两,都输了个精光,他没钱还,自然要回来取走地契。”   荆惟霖气愤地把手握成了拳,咬牙道:“他不该用荆家的田产来赌气!”他抬头再问道,“那徐管家不是说给我来信了?你们可有注意是否有人把信拦截了下来?”   云映晴和施芸相视了一眼,均茫然摇头。片刻后,云映晴又讷讷道:“料也可知,指不定是惟浚所为。”   荆惟霖深深吸了口气,他没想到这一趟出行付出的代价竟是如此之高。荆家泰半的家业,竟就此败散于惟浚的赌债之中。可是,他切不可因此而乱了阵脚,这既已成事实,他与其恼极徒劳,不若静思挽回之法。   他沉吟半晌,转头看向施芸,微带忧心道:“你的病怎的更重了?孙大夫开的什么药?”   施芸摇了摇头,强打精神道:“我不要紧。老爷一路上奔波,想必是累了,就不要再伤神了,赶紧回房休息吧。”她边说着,目光往花如言看来,似有些许不解。   荆惟霖知她的心有疑问,此时家中遭逢变卦,亦无心多说其它,遂不作解释,只道:“芸儿身体久病不愈,日后家中的事务,如言也多担戴些,映晴有什么事情,少些打扰芸儿,多跟如言商量着办。”   云映晴敛下心头的思虑,颔首应是。 第三十七章姐妹   第三十七章姐妹(本章免费)   花如言平安回到荆府,思儿自是最高兴的一个,正如她告诉主子的那样,“每天为小姐念佛。”“求菩萨保佑小姐平安,不要被妖魔鬼怪掳走了。”   这时已是清晨,花如言休息了一晚,路途中的劳累早一扫而空。她边对镜梳妆,边听思儿手舞足蹈地描述自己连日内的担心,笑得快合不拢嘴了。   思儿却噘起了嘴:“小姐,你还笑。思儿这几天,没一天安生的,想起小姐来,就要哭。”   花如言别有感触地握住了她的手,道:“傻丫头,我这是欣慰呢。”这份被牵挂的感觉,便是亲人的感觉,无论自己走多远,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一直为自己而想念。   当她和思儿一起回到花府时,她看着旧日家里一切,那自己幼年所种下的小树,那自己画在墙角边的小花,以及墙上爹爹亲书的字画,只觉心头泛酸。那曾有的怨恨及痛心,她不想再留在记忆中,她只想爹爹能与往日一样,慈目盎然地笑嗔自己为“娇蛮的妮子”。   她只想自己亦能如往日一样。   “姐姐!”花如语双目含泪地迎了出来,一下把她紧紧拥住,啜泣不已。   “如语,好端端地哭什么?”她扶着妹妹,看到妹妹满脸的泪水,不由一阵心疼。   花如语泣道:“我很后悔,姐姐,我很痛恨自己!”   花如言急问:“到底何事?”   花如语顿时泣不成声,清莹的泪水潸潸而淌,她垂头把脸埋在掌中,脚下一软,整个儿跪倒在姐姐跟前,她顺势伏地而泣,重重地把额头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嗵嗵”作响。   花如言见状,忙不迭把她扶起,道:“你这是为何?倒是给我说个明白。”她环视四周,再问道,“爹爹可是上值去了?”   花如语泪眼红肿,哑着声音道:“姐姐随荆官人出行这些天,我愧疚难安,恨不得马上出发,赶上姐姐,代替姐姐去了。”她双手紧紧地抓着如言的手腕,脸上满是张皇与悲怮,“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真相是那样,爹爹与荆官人,用我作为条件,换取他的仕途……姐姐,我多担心,原不该你去,我好恨!”   花如言叹息了一声,抬手为妹妹拭去眼泪,温言道:“我这不是平安归来了?你别难过,当初,谁也想不到是那样。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别怪自己。”   花如语泪水缺了堤的洪水也似,止也止不住,“正是你不怪我,我更不能原谅自己。这些天,我一直和爹爹争论,他满脑子只有自己的官位,从来没有想过你!”   花如言把妹妹拉到椅上坐下,道:“如语,事情已经过去了。”   花如语渐渐平静下来,她吸着鼻子,哽咽道:“姐姐,你真不怪爹?”   花如言淡淡一笑,道:“如果我怪他,或是怪你,今日,便不会回来。”她停了一下,又道,“爹既不在,待他回来,你告诉他一句,我平安,无恙,无须担心。”   花如语抽抽嗒嗒地,半晌,才点了点头。   花如言注视着妹妹的右脸,其实不用看,她也记得,妹妹右脸下方的那颗细小的朱砂痣。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问妹妹道:“乔海有没有向爹爹提亲?”   花如语不再哭泣,面上微微泛红,低头道:“他已经向他爹娘提过,只说过了十六,便会上门提亲。“   花如言放心地点了一下头,细细叮嘱了几句保重身体的话,便起身告辞。   花如语一路把她送到大门前,眼看着她离去,再度泪盈于睫。   花如言心内亦觉凄酸,不愿再逗留徒惹伤悲,领思儿匆匆离去。渐行渐远之际,她没有想到,如果此刻回头望一眼,看到的将是妹妹冷冽嘲讽的笑容。 第三十八章撞破   第三十八章撞破(本章免费)   街道上人来人往,她一路向前走,脑中回荡着许多零散而清晰的画面,纷纷乱乱,使她无暇在意身旁声响的熙攘嘈杂。   “小姐,你看!”思儿突然拉着她的手,低呼道,“呀,真的是二老爷。”   花如言心绪归位,定了定神,顺着思儿手指方向看去,果然看荆惟浚与一位身材壮硕的中年汉子走在一起,此二人正脚步匆匆地往一条胡同内走去。   “咦,这个人不就是前阵子上门闹着收赌债的赵风六?”思儿认出了那名中年汉子,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花如言闻言,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跟上前去,看到荆惟浚与赵风六二人在僻静的胡同内小声说着什么,言语间,赵风六的神情谦恭而和顺,并无半点流氓痞子的蛮横。而荆惟浚则满脸不耐,似在指责着什么,隐约间,听到他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晚上不能讲?”   思儿悄声在花如言耳边道:“那天赵风六到荆府来时,可凶呢,二老爷躲在房里,一步不敢出来,是徐管家命人挡在前面……”   花如言心知别有内情,摆手示意思儿噤声,侧着头细细听胡同内的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听不得真切:“有人来盘查……恐怕是你大哥的人……”“没什么好怕的……家业原就是我的……”“……这样,那我按你的意思去办……”   虽听得不清楚,但话意当中的意味却是明显不过,她再结合昨晚的事,仍可猜出一个大概来,她暗觉惊心,眼看荆惟浚与赵风六商谈完毕,一前一后从胡同走出来,她连忙闪过身子,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好嫂子,可别急着走。”身后冷不妨传来他充满戏谑的声音,她始料未及,站定了脚步,思儿虽也害怕,却壮着胆挡在主子跟前,勉强提高声音对荆惟浚道:“二老爷,你想怎么样?”   荆惟浚冷笑着走近,道:“你这小贱婢,也配跟我讲话?”他无视思儿气得发白的一张脸,直勾勾地盯着花如言,“原不该喊你嫂子,是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想不到大哥竟发了善心,把你带回来。只是你既逃过一劫,理该安安份份才对,好嫂子,你说是不是?”   花如言把思儿拉到自己身后,微笑对荆惟浚道:“我是不是该安份,恐怕还不该由二老爷来提醒。只不过,老爷现在为你忧心,正在家中等着你,你还是回去把应该说的告诉他为上。”   荆惟浚眼内闪过一丝杀气,冷声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花如言道:“我听到什么不重要。只在于你做过什么。”   荆惟浚脸色一变,道:“你果然知道了。”   “别人是否知道,你何尝会真的在意?”这时,她反而不再觉得畏惧,旁观者清,有些事,可能她也许会看得更透彻,“也许老爷知道了,才正中你下怀,才会达到你的目的。”   荆惟浚脸上的森然渐渐散去,他讥诮一笑,道:“他只需要知道,荆家的田产是我输给别人的。”   花如言静声道:“你并没有输,你是赢,荆家的田产,真正的买家,是你自己。”   荆惟浚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话,悠然道:“我昨晚已经说过,他奈我何?”   花如言情知多说毋用,遂不予回应,转身就走。只听他扬声道:“你若想在荆家内得周全,就别多管闲事。” 第三十九章两心知   第三十九章两心知(本章免费)   荆惟霖自打午后便外出,直到傍晚才回府。他匆匆而回,亦无心用膳,只就着汤吃了几口饭,便推说滞了食,先行离了桌。   时至戌时一刻,在书房内伏案思量的他正觉头脑昏重,便听到有人轻轻叩门,他心思未免烦躁,刚欲喝令来人退下,却听门外那人柔声道:“老爷,我熬了百合莲子甜汤,拿来给你尝尝。”   是如言,他微微舒了口气,道:“你进来。”   花如言推门进内,他抬头看向她,只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碗盅,面上盈盈微笑,他这时才知道,这缕平和的笑意如宁神的良药,只消望一眼,便忧愁全无。   “老爷,这可是我第一次亲自做甜汤,不管太甜太淡,你都得吃光。”花如言笑语盎然,一边把碗盅放在桌旁,为他打开了盖子,用勺子轻轻搅拌着。   荆惟霖放松了身子,软软地靠在椅背上,嘴角边也扬起一丝弧度来。   “难为你了。”他接过她递来的碗,闻到扑鼻的莲子清香。   她“扑哧”一声笑了,道:“做个甜汤,有何难为的?”   荆惟霖亦笑,举勺尝了一口后,道:“唔,很甜。”   花如言双眼笑得如两弯月牙,“我故意多放了点糖。”   荆惟霖瞟了她一眼,道:“原来早有准备。”   花如言笑道:“当然了。对付你,得多花点心思。”   荆惟霖听到她这句话,笑容有一刻的凝滞,他暗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放下了食碗。   花如言知道她的话触动了他的心事,这亦正是她真正的来意,于是缓声道:“我今天在外面遇到二老爷。他和赵风六在一起。”   荆惟霖眉一挑,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花如言想了想,道:“老爷,你是不是早想到了?”   荆惟霖捏了捏眉心,长呼了一口气,道:“这个弟弟的心思,我多少能揣摸一些。”他仰起头,脖子靠着椅背,“怪只怪,我一直忽略他的感受,我该早跟他说明白。爹之所以不让他挑起荆家这个大梁,并非是不想重用他,而是因为……”他苦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花如言,握住她的手,续道,“是想保全他。我在外筹谋,任何危险,只我一力承担。万一东窗事发,他内情不知,诸事不予沾染,尚可得以全身而退。”   花如言在他身畔蹲下身子,把头靠在他膝上,道:“从你成为荆家当家人那天起,你便一直在为日后的路在打算,包括如何在事发时,去保全他,是吗?”   他温柔地抚摸着她低梳的发髻,这一刻,他只觉满心的安宁,这是久违的感觉,他多想,能一直把这份安谧牢牢把握,竭尽所能地,不由它从指间流走。   “如言,我但愿有这么一天,他会如你一般的明白。” 第四十章身陷迷局不自知(一)   第四十章身陷迷局不自知(一)(本章免费)   这一夜,她在书房内陪伴他至亥时,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的檀木小几前翻读一则时,当中的一阙词曲赫然入目:“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她口中情不自禁地随之低声吟唱,总觉着有点似曾相识的熟悉,一时却又记不起,到底是从哪儿听到过这支曲。   他听到声音,从账簿中抬起头来,目带微惊地环顾四周,当发现是如言在低唱时,他轻轻松了口气,旋即,脸上又泛起一丝苦笑。   她察觉到他的眼光,转头看去,正好触及到他那一抹无奈的苦笑。心内所动,终于记起,原来这一曲是他的故事中相救他于险境的映霏姑娘所唱。她合上了书,像按下了心头的疑惑,有一些事,他不说,她亦不该问。   倦意袭来,她嘱咐他及早休息后,便先行离开了书房。   为荆惟霖掩上房门时,花如言隐隐地感觉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回头看去,黑夜的灰暗笼罩着这偌大的庭院,什么也看不清。许是巡夜的家仆,她没有太在意,正要迈步返回自己的厢房,那阵脚步竟又清晰起来,她再度循声看去,这次竟看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盈盈地从怪石嶙峋的假山后走过,正脚步紧密地往前方而去。她不由一惊,莫不是这人一直藏在此处?可是细想之下又似是刚巧从这儿经过,往别处去的。她正自诧异,脚下已不听使唤地跟上前去,远远地随那抹身影后,借着小道两旁稀落的几盏灯笼的光息,只朦朦胧胧地看到那人是名女子,衣着打扮虽因距离远而濛然不清,但仍可依稀辨出并不是府中女婢的衣装。   花如言屏息前行,一路小心避着地上的碎石,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这寂静深夜中,只消一声细喘,亦足以惊动前方那不明身份的人儿。   那人前往的方向却渐渐明晰起来,不远处那四角挂着铜铃的的朱瓦,在夜幕下渐渐地近了,花如言是知道的,这是家祠所在。   通往家祠的道路两旁,树影憧憧,巨大的阴影扭曲着狰狞的姿态,铺满了本就不见光明的地上。人走在其中,如置身迷雾深渊中,每迈出一步,都心惊胆战,生怕下一脚落定,将是致令粉身碎骨的陷阱。   纵然心有恐忧,但已身在其中,纵然想回头,亦为时已晚。   与其停留在原地伫足不前,不若冒险往前一探究竟。这一点,早已成为花如言的行事法则。她定下神来,继续往前走。   只见那人走进了家祠内,花如言加快了脚步走到家祠门前,祠内的灯火使她眼前一亮,与此同时,她终于得以看清那人的庐山真面。 第四十一章身陷迷局不自知(二)   第四十一章身陷迷局不自知(二)(本章免费)   那人身穿着浅紫藻纹绣裙,竟是三姨娘云映晴。她在正中的跪毡上款款跪下,双掌合十,闭上双目,虔诚祈拜。   花如言侧身站在门前细看着云映晴在祠内的一举一动,心下正疑为何她竟会在深夜时分到家祠来,秋凉的风丝缕缠绕在劲脖间,她不由打了个寒战,猛地记起自己首次在家祠中,以荆家新妇的身份清拭祭台时,身后似有一股森冷的窥伺眼光的感觉,那份让人不安的异样,于是又再涌上心头,让她不得不思量,这当中到底有着何种关系?   她不再往家祠内看,转过身来,背靠在墙上轻轻吸着气。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祠内竟传来云映晴的声音,清冷而淡定,该是早就知道花如言在外。   花如言怔了一下,很快又使自己平静下来,缓步从门边走出,看到云映晴依旧跪在原处,合掌弯腰而拜,淳和的檀香袅袅地自案台上的黄铜香炉内飘渺氤散,烟雾淡淡地往上浮升,荆家历代祖先的灵位兀自在两位不速之客迷蒙的视线中,坚守着它们的庄严肃穆。   “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何这个时辰,到这里来。”云映晴直起了身子,眼睛注视着案台,幽幽说道。   花如言在她身后站住脚步,看不到的她的神情,似乎,更看不透她的心思。想起当日出行在即,唯得她提醒自己要逃跑,这样一来,可是代表她至少不会伤害自己?   云映晴不等她回应,径自又问道:“你为什么还要回到荆家?”   花如言想了想,道:“也许注定了我要回来,那么我是怎么也逃不开。”   云映晴从喉中笑了一声,听不出感情来,她道:“生路不走,却行死路,你是天下间最为愚笨的人。”   花如言心下更为迷惑,道:“三姐姐,可否为我明示?”   “这一声‘三姐姐’,你唤来益发顺口了。”云映晴冷笑,“既然你乐意做‘四妹妹’,任谁也拦不住你。”她施施然站起身来,转身看着花如言,道,“即使我再叮嘱你万事小心,恐怕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我最后只能奉劝你这一句,万事小心。”她垂下头来,绕过花如言往外走去,在擦肩而过的一霎,她轻轻地低喃:“我来此,不过是想求一点心安。可知荆家之内,没有好人。”   云映晴轻浅的声音游丝般回旋在花如言耳际,使人不寒而慄。   良久,当神思落定于心头,她才发现幽暗祠堂内,只得自己一人,仿佛刚才所遇所听的一切不过是虚幻一场。 第四十二章身陷迷局不自知(三)   第四十二章身陷迷局不自知(三)(本章免费)   荆惟浚为偿还赌债而变卖家中大半田产一事,荆惟霖竟不再追问,也不予追究,连着数日,他对此不提只字片语,连荆惟浚一直不在他跟前露面,他也不以为忤。   风平浪静的底下,却有另一种躁动的心绪,悄悄酝酿。   花如言心下自是明白荆惟霖的心意,但显然,在荆家内,有人比荆惟霖更为在意产业的流失。即使病重如施芸,亦终日怀着焦虑与担忧,像有满腹的疑虑,随时想与荆惟霖商谈。而荆惟霖,总是目含了然,用安抚的口吻对她道:“我自有安排,不用担心。”每当这时,施芸便似受了打击,颓然地垂下头。   自那次在街头遇到荆惟浚后,花如言一直在注意着他的行举,偶尔看他傍晚出外,至深夜时分,思儿来报他归来,一副醉酒醺醺的放浪模样,她便命人为他备解酒茶,直到思儿告诉他已安静睡下,她才放下心来。   这一晚,荆惟浚依旧是亥时一刻左右回到府中,但这次思儿前来通报时的神色却多了几分急切:“小姐,不好了。”   她奇道:“看把你急得,怎么了?”   思儿迟疑了一下,才道:“二老爷他……不肯喝解酒茶,在房里大喊大叫的,把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只说要……”   花如言不悦地皱了皱眉,道:“你要吞吞吐吐,索性就别说。”   思儿连忙道:“他一个劲只说要见小姐,他要小姐你过去。”   花如言想了一下,站起来就往屋外走去,皎洁的月光温润如水般倾洒于青砖地上,她低头看自己足下的银白淡光,自己的影子所及之处,是一抹若隐若现的灰,不由忆起数天前,那一个让人为之寒慑的夜晚。不知为何,心头竟由此升起一股不祥之感。她摇了摇头,企图把这份不安的感觉抛掉。   到得荆惟浚房门前,便听到内里传出一阵震耳的瓷器破碎声响,紧接着,是荆惟浚满带怒意的厉喝:“滚,我不喝这劳什子!都给我滚出去!”   花如言沉了口气,从容走进房内,挥手令那几名诚惶诚恐的家仆退下,转头看向斜着身子靠在床沿的荆惟浚,道:“你闹够了吗?”   荆惟浚睁眼瞪着她,片刻,竟笑了起来,道:“嫂子,你来了?”   花如言并不答理他,绕过满地的茶杯碎片,走到了八仙桌旁。她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后,端着茶杯来到他跟前,把杯子递到他的嘴边,道:“给我喝了。”   荆惟浚却拿起身旁的一壶酒,半醉不醒似地道:“来,我们再喝!”   花如言手一扬,把杯里的茶水倒数泼到了他脸上,道:“睁眼看看自己在哪儿。”   荆惟浚被茶水浇了个一头一脸,整个儿清醒了泰半,他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道:“我用不着睁眼看,就是用鼻子闻,也嗅得出荆家里这股腐臭味!”   花如言抿了抿唇,径直问道:“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第四十三章身陷迷局不自知(四)   第四十三章身陷迷局不自知(四)(本章免费)   荆惟浚抬头眯着眼睛看向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要感谢你,好好谢谢你!”   花如言狐疑地端详着他,道:“为何谢我?”   “谢你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大哥,谢你让我可以独占荆家的田产,哈哈!”他借酒装疯,话语间的意味半真半假。   花如言苦笑了一声,道:“并非如此,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大哥。你该谢的人是他,是他决意放弃那一部分的田产来成全你。”她叹息,“你真是半点不察觉吗?”   荆惟浚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站起,道:“他……真的是那样想?他为了我,真的愿意放弃田产?”   花如言点了点头,看到他一张通红的脸庞上竟流露出一丝愧疚来,不由觉得此时是对他劝说的好时机,便道:“你在你大哥心目中,远比这些所谓的家财来得重要,如果可以重拾手足之情,这些产业,又何足道?如若你此时尚不能明白他的心意,那便枉费他付出的一切了。你又何苦终日把至亲视若敌人?”   荆惟浚静静地听着她的话,脚步虚浮地踉跄了几下,跌撞地来到桌前,一手扶着桌沿,垂头不语。良久,他才发出一声呜咽,泪水竟从他眼内夺眶而出,他哽声道:“我知道,我何尝不知道我大哥用心良苦,可是我……可是我不甘心,不甘心一直在荆家沉寂无为……我无意伤害他……”   花如言来到他身后,温言道:“你既然相信你大哥,为何不能相信他终有一天,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与其凭空猜忌,平白生出不必要的嫌隙,为何不能尝试与他多说说心里的话,让他知道你的抱负?”   荆惟浚擦了一把泪,连连点头道:“嫂嫂,你说得对。”他转过身来,目带感激地看着花如言,“嫂嫂一语惊醒梦中人,我这回是想明白了。”   花如言欣然而笑,然而,适才来时那股不安的感觉在此刻又涌上了心头,她本该为荆惟浚的转变而高兴,却又隐隐地觉着不对,一时,又寻不出端倪来。这时,已见他取来酒壶,斟了一杯酒,对她道:“容我最后喝这一杯,这是敬嫂嫂你的。”言罢,他一饮而尽。接着,他再另取杯子斟满,双手递给她道:“请嫂嫂也受了我这一杯。”   花如言有点犹豫,低头看着他手中杯内明澄的酒水,思虑片刻,终是接了过来。   抬头看到他殷切的目光,她不再多想,举杯慢慢地喝下了这一杯酒。辛辣而苦涩的液体缓缓淌进喉中,这比她过去尝过的酒都要难下咽,许是更烈的缘故。   “谢谢嫂嫂。”他微笑着说。   她放下杯子,正想说什么,突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脚步不稳地向后退去,心知不秒,张口想呼叫,然而他却欺身上前,一把扶着她,用力掩住了她的口鼻。   她想挣扎,但他的力道却非常大,紧紧地把她钳制着。   意识渐渐地开始迷糊,她只来及感受浑身失去力气的酥软,脑间如被抽离了唯一的知觉,变得空洞而沉昏…… 第四十四章清誉尽毁   第四十四章清誉尽毁(本章免费)   醒转的一刻,头部沉沉的昏重感使她好一会后才能慢慢睁开双眼,前方窗户洞开,刺目的日光如芒柱般闪耀着她的视线,然而她仍可看清,有一个身影正背着光向她俯下,面目模糊,然而企图却明显,她心头一惊,当那人的鼻息越来越接近自己时,她几乎要尖叫出声,但喉中不知为何竟嘶哑一片,那人再次伸手掩住了她的嘴。   这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紧接着,一个充满惊诧的声音响起:“二老爷,你怎么……”   她心下凉了半截,举起手来想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他推开,耳边的声响越来越杂乱:   “大夫人,二老爷在这儿,还有四姨娘……”   “……惟浚,你怎么……四妹妹……”施芸一惊之下,咳嗽不断,指着床上的二人惊不成语。   花如言整个儿清醒过来,她看到荆惟浚身上只着一件单衣,脸上带着轻佻的笑意,慢慢地与自己拉开了距离,坐直身子面向客房门前的人们。她惊骇得无以复加,忙检视自己,这一看之下,她犹如五雷轰顶般呆住了——自己身上竟只穿着中衣,前襟半敞,隐约可见内里凝白的肌肤及粉色的抹胸。   她浑身颤抖地坐了起来,胡乱地扯过散乱在床边的外衣遮挡自己的身体,脑中混乱一片,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惊疑地瞪向荆惟浚,只见他正气定神闲地穿戴衣物,她思绪迷扰不已,心如被寒冰所坠,不住地往下沉,沉到底,便是永无翻身的绝望。   “你们……你们竟然……”施芸终于平下了咳喘,得以定下神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眼前不堪入目的一幕,“惟浚,你怎么可以……她是你的四嫂嫂,你们这样……要受家法惩治的。”她看着荆惟浚站起了身子,并无半点惧怕,不由更觉气愤,“你真要把荆家闹个天翻地覆才甘休吗?老爷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大嫂,我和四嫂,哦不,我和如言妹妹两情相悦,情到浓时,按捺不住,也是人之常情,大哥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他故作爱怜地看着花如言,“我和如言妹妹,并不害怕。”   花如言恼羞攻心,举手往他脸上掴去,怒道:“禽兽不如!”她气得双唇发抖,“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为何要毁我清誉?”   他似并不在意她打的那一掌,嘴上“啧啧”几声,道:“如言妹妹,原来你害怕吗?不用害怕,我大哥对我可好了,会为我付出一切,一定不会处死我们,说不定,还会把你送给我呢。”   施芸严声道:“来人,把他们俩人给绑了!”几位家仆应声而入,上前分别抓住荆惟浚和花如言的手臂往地上按去。   花如言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怒,她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颤声对施芸道:“姐姐,我没有……我真没有……”荆惟浚不惜搭上自身来陷她于危难之中,居心叵测,早有预谋!为什么她会想不到,为什么她竟全无戒备?   她的目光饱含恳切及焦急,施芸看着她,面上稍显迟疑,片刻后,下令道:“把他们押到密室,分别关押。”   花如言虚脱般软软地跪倒在地,摇头道:“昨晚上我喝了他给的酒,便不省人事,我根本没想到他会这样做……”   施芸吸了口气,道:“一切留待老爷决定。”骤然动气,她只觉头脑晕眩,再次命令家仆,“把他们押下!”   花如言知道此时申辩徒劳,只得忍下满心苦楚,任由家仆把自己推出屋外,当她踏出房门时,侧首间看到门边的云映晴正用清冷的眼光看着她,她不由激零零地打了个寒战。   只不过再往前走了数步,便听到云映晴用关切的声音道:“姐姐,这事非同小可,老爷自会处置。你可别动气,来,我扶你回房休息,药已经煎好了,该服药了。”   花如言被家仆押着往前走着,距离云映晴她们越来越远,然而,她仿佛仍然听到云映晴在说:“可知荆家之内,没有好人。” 第四十五章密室   第四十五章密室(本章免费)   从外间走进密室,就像从白昼走进黑夜。   花如言踏进漆黑一片的室内后,还没来得及适应眼前的黑暗,身后的家仆便迅速地把门给锁了起来。她倏然置身于陌生而狭小的空间,心头一阵惶然,正摸索着向前走去,发现室内并不是全然封闭,左侧高墙上方开着一扇小窗,有限的光亮自那儿透进,使她得以看清窗下用禾草铺就的坐卧之处。   她双脚虚浮不已,来到禾草边整个儿跌坐下来,脑中急急地回想起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关键。荆惟浚昨晚早就处心积虑布下这一局,诱她上钓。但是,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如若惟霖因此而不念兄弟之情,他又如何能脱身?最重要的是,她若有不测,对他又有何好处?   百思不得其解,越往下深思越觉惶惑。   一时头疼欲裂,不知是药力残余的缘故还是因着过于惊忧而至,她身子靠在墙边,双手抱头,心内只一个劲地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担忧,不要首先被恐惧给击败。   微弱的光源照耀在她身侧,她睁开眼看着那点光,随着情绪的平静,头部的不适也慢慢消褪。   这时,她坐直了身子,睁大双眼看向那光线洒落的墙侧,那儿,竟有些用尖利的物事刻划而出的痕迹,细看之下,却是完整的字句,她看不得真切,遂用指尖沿着划痕走向辨认出字形来。   “我,”她每辨出一个字,便吟读出声,企图用声响来驱赶幽闭中可怕的死静。   “心……只……属……”下一个字笔划较为杂乱,似是刻划者曾在这个字上来回斟酌,她摸索了良久,才辨认出来:“魏……郎。”   读出了这六字,一时未能会意,她复又念了一次:“我心只属魏郎。”   电光火石间,她明白了过来,刻下这句话的人,想必曾与她一样,因着……因着“私情”败露,被困于此,不知其彼时怀着何种心境,竟以此字明志。   正思虑间,听到门外传来开锁的声响,她连忙站起来,看到门被打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室内。   待看清来人,她颤声唤道:“老爷。”急忙走上前去,刚欲拉住他,他已伸手扶稳了她,他的臂弯强而有力,温热一片,顷刻间为她赶走了泰半恐忧。   他只沉默着。她的视线模糊,虽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仍感觉到他的沉重。   她心慢慢地凉了下来,手下意识地反握住他,像要紧紧抓住唯一的希望,“老爷,今日的事……”   忽听得荆惟霖若有似无的叹息,他的手慢慢地从她身上滑落,她不由急了,忙抓紧他的手肘,道:“你不相信我?”   他却摇了一下头,沉声道:“你告诉我,你的心,到底在哪儿?”   她霎时愣住了,然而只是这一刹那间,她马上脱口而出:“身在荆家,心系于你。”   他一下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去,对候在门外的徐管家下令道:“把那畜生带到东大厅!还有,把大夫人、三姨娘她们也请到东大厅来。” 第四十六章清者自清(一)   第四十六章清者自清(一)(本章免费)   东大厅内,荆惟霖面容沉静如水地坐在主位上。施芸拿着手绢掩口忍下咳嗽,眼睛不时地往立在大厅中央的花如言看去,微带揣思。云映晴则站在她身侧,面无表情,只偶尔看一看荆惟霖。   这时,家仆把荆惟浚带进了厅堂中,他在花如言身旁站定,眼中含着一丝邪魅,斜斜地看向她,俊脸上满是露骨的挑逗,全然不顾跟前那数双锐利的眼睛。花如言心下暗怒,却不动声色,只作视而不见,别过头,往前走了一步。   荆惟霖冷冷地瞪了弟弟一眼,转头对施芸道:“你是如何得知这畜生不在自己房中?为何特地前去寻找他,又如何在客房里发现了他?”   施芸回忆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今日一早,徐管家来告诉我,说二老爷昨晚深夜才回府,后来,有下人看到四妹妹前去找他,过不多时,二老爷竟然把四妹妹抱出了厢房,不知要往哪去……我听着觉得不对,便马上在府里寻找二老爷,我命人每一处都要寻仔细……后来,就寻到了南院客房……”   荆惟霖听了她的话,面上依旧是波澜不兴,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徐管家,道:“既是昨晚看到的事,为何早上才说?”   徐管家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躬身道:“回老爷,是我的不是,昨夜我本已睡下,是值夜的刘平来告诉我,说他看到四姨娘进了二老爷房中,我哪里敢胡乱猜测有他,怕是四姨娘找二老爷说府里的事,也是有的。便让刘平依旧上夜去。到了早上,刘平才又来告知,说后来看到二老爷把四姨娘抱出了房中,因着听我说不要多管,所以不敢声张,也是看一直到了天明,还没看到二老爷回房中,才来说的。”   荆惟霖语气平静地问花如言道:“你可曾到这畜生房中?”   花如言垂下眼帘,道:“确是到了他房中。”   “小姐!是我害了你!”忽而,思儿从大厅外冲了进来,大哭着叫道:“我不该给你传话,我不该……”   花如言回过头喝道:“思儿,与你无关!”   思儿泪如泉涌,摇头道:“是二老爷发酒疯,要小姐过去的!”   荆惟浚哂笑了一声,吊儿郎当地开口道:“对啊,正是我叫她来的,大哥你不知道吗?如言妹妹连着好几天,每晚等我回府,每晚为我准备解酒茶,每晚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简直是离不了她,我看不到她,我会发疯的,所以我一定要见她!”   荆惟霖双眼顿时如寒潭般深沉不见底,直勾勾地注视着一脸得意的弟弟,半晌,方缓缓道:“惟浚,够了。”   荆惟浚冷哼一声,来到花如言身旁,凑近她道:“如言妹妹,我知道你怕死,我告诉你,能和自己心爱的死在一起,是很幸福的,一点都不痛苦,我愿意和你一块死,你不用怕。”   施芸脸颊上肌肉一搐,脸色大变,厉声道:“惟浚,你不要再……”   荆惟浚马上打断她道:“大嫂你不用着急,我并不是胡说八道。叔嫂私通,想必是一死吧?大哥你说好了,是沉潭,还是投井?”   荆惟霖手指紧紧地攥住了椅子扶手的顶端,浑然不觉那儿已被他的指甲刮出了深深的一道痕迹,他咬着牙,把目光放在花如言身上,她脸色苍白,神情凄婉却坚定,并无惧色,亦没有畏缩之意,似只是听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他忍下心头的揪痛,对荆惟浚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为什么你偏偏要这样做?”   荆惟浚嘲讽地看了花如言一眼,道:“你的确是我的好大哥,你对我这样好,我要什么,你会给我什么,你一直都在替我打算,我在你心里,是最重要的,对吗?那好啊,此次,你要么处死我和如言,要么,就把如言送给我!”   花如言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并没有回应,似事不关己。   荆惟霖蹙眉瞪向荆惟浚,道:“你恨的人是我,跟如言无关,你不该毁她名节!”   荆惟浚仰头而笑,道:“我早喜欢如言,如言也喜欢我,不然,你说我们俩怎么可能同床共枕?大嫂今天应该看得清清楚楚。”   花如言倏地转身面向荆惟浚,道:“你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向你秋波暗送?你什么时候开始确定我喜欢你?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任何情话?” 第四十七章清者自清(二)   第四十七章清者自清(二)   荆惟浚怔住了,张了张嘴,一时竟无从说起,只支吾道:“这个……我是从……”   花如言不等他回答,再度逼问道:“我每一天晚上为你备的解酒茶,都由谁为你送到房中?是思儿,没错。思儿端茶给你,刘平和张贤二人为你擦脸喂你喝茶,对不对?还有徐管家也经过我的吩咐每晚留着门给你,对不对?厨房里的陈家的和李家的,她们一起为你熬茶,为你做垫胃食物,周到吧?我喜欢你,我跟你有私情,所以我要大告天下,让所有人知道我这个四姨娘,一心照顾你二老爷,我明目张胆不怕别人说我闲话不怕老爷起疑,是吗?是我胆大包天,甚至把我为你担忧的事情,透露给老爷知道?”她看着荆惟浚语塞的模样,冷笑道,“你刚才问老爷知不知道,你的事情,老爷有哪一宗,哪一件不留着十分的心?”   荆惟浚退后了一步,思绪急转,企图寻出一句能堵回去的话:“你明知深夜,却到我房中来……”   “对,我明知道你是叔我是嫂,我明知道这屋内屋外家人眼睛这么锐利,我明知道你这个二老爷诡计多端,我也自送上门来,受你这一记算计!”花如言语调益发高扬,所言每句,铿锵有力。   这时,云映晴开口道:“此次着实是太多疑点,正如四妹妹刚才所说,深夜之际,叔嫂之间,诸多不便,为何要到二老爷房中?当时房中不知有没有其它家人在?”   施芸接口道:“四妹妹,究竟你为何要到二惟浚房中?总是有什么因由的,对吗?”   花如言苦笑了一声,看着荆惟浚闪烁的双眼道:“我不避嫌到他房中,只是因着,老爷对他有万般的不放心,只是因着,老爷对他有万般的愧疚!我以为我至少可以尽一分力为老爷好好照顾他。他刚才口中所说的,他要什么,老爷就会给什么,是我亲口安抚他的话,是我告诉烂醉如泥的他,他大哥心中最重要的,只有他这么一个弟弟!”她微带激动,痛惋道,“原来我做错了,并不是错在到他房中照顾他,而是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老爷并没有亏负他半分,老爷根本没有欠他一丝一毫!”   荆惟霖从座上站起,双目泛红,哑声唤道:“如言……”   花如言深深吸了口气,再问荆惟浚道:“你还要说吗?还要拿出证据,证明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吗?”   荆惟浚满脸难堪,垂下头来,发不得一言。   施芸刚想说什么,喉中一阵发痒,低头咳嗽起来。云映晴上前扶着她,道:“今天姐姐亲眼看到二老爷和四妹妹一起,这着实让姐姐焦心。”   荆惟浚抬起头来,干笑一声,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答应与我共赴巫山?大嫂亲眼所见的一幕,难道,你要说大嫂也在说谎吗?”   “我相信芸儿没有说谎。”荆惟霖走上前,来到花如言身旁,拉住了她的手,接道,“而如言,也没说谎。”他转向弟弟,“说谎的人,是你。”   荆惟浚心下早就慌乱一片,强自镇定道:“我犯得着拿自己的性命来说谎吗?”   “因为你知道我根本不会将你处死!”荆惟霖道,“我也很想知道你到底用什么手段将如言陷害,你昨夜喝的酒、茶、茶壶、酒壶、杯子,全数交给大夫查验!包括你的包间,你可以藏物的任何一个角落,我都会派人搜查清楚,房内搜不出,我会派人查问县内所有相关之处,再查不出,我自会另派密探查清你到底曾与何人接触,曾得了哪些害人的迷药!”   荆惟浚脸色霎时变得煞白,颤声道:“你竟然为了这个女人置疑我!”   荆惟霖把花如言紧紧拥进怀中,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量去保护她,一字一句道:“即使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你曾下迷药,即使你有千万个理由指如言与你私通,我一概不予理会,一概不接纳!我以如言夫君的身份宣布,如言一心只在我,绝无外鹜之心,如若再有人以此胡言半句,我荆惟霖誓不善罢甘休!” 第四十八章疑情(一)   第四十八章疑情(一)   花如言依在他怀中,头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睛,听着他所说的每说一句话,每一个字,那样的毋庸置疑,像是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小城墙,牢牢地把她包围其中,严密地将她保护,为她挡尽一切攻击与暗算。独困密室时那凄绝的孤立之感在这一刻已然全数褪去,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生命中,有他一同走过,再多的风吹雨打,亦不足惧。   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眼帘低低地垂下,覆挡了眼内莹然的水雾。   他反握住了她,暗暗用力,像是在给予她最强而有力的支持。   “好,好!”荆惟浚抑不住心内的挫败,脸带不甘道:“你既然可以为了这女人连脸面都不顾,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爱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荆惟霖看向他,淡淡道:“徐管家,把二老爷带回房中,派人严加看守。从今日起,如不得我之命,他绝不可迈出房门半步!”   一众孔武有力的家仆上前来押住了荆惟浚,他挣扎着大叫:“你凭什么关我!放开我!”   荆惟霖冷声道:“拉他出去。他若反抗,任何人都可以以武力压制他!”   施芸和云映晴神色异地看着适才还振振有辞的荆惟浚此时狼狈不堪地被押下,施芸着意地转过头来看了云映晴一眼,举帕掩唇低咳了一声。   荆惟霖正欲让众人散去,刘平却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大厅内,急切道:“老爷,大夫人,小少爷他在后花园内晕倒了!”   施芸闻言,脸色一变,忙走上前道:“马上带我去看少爷!”   荆惟霖蹙眉问刘平道:“汝豪今日不是要到私塾去吗?怎么会在后花园中?”   刘平迟疑了一下,向施芸看去,施芸转过身来回道:“汝豪这两天身体不适,我让他在家中休息。老爷,我们先去看看他吧?”   荆惟霖不再多问,拉同花如言一起和施芸匆匆往汝豪房中而去。   荆汝豪神志迷糊地躺在床上,小脸蛋上青白一片,双眼紧紧地闭着,眉头皱成了一团,似是在经受极其难过的折磨。   施芸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儿子床边,一把握住了儿子的小手,颤声唤道:“汝豪,你怎么了?你还好吗?你答应娘一声啊!汝豪……”她又转过头厉声喝侍候于一侧的家仆道,“为什么不好好看着少爷?若少爷有何闪失,我要你们的命!”   荆惟霖走上前来,看到汝豪面无人色的脸蛋,心疼地蹙起了眉,问那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的家仆道:“到底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年纪稍长的婢女虹儿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鼓起勇气道:“少爷一早说要到后花园玩耍,我和玲儿便陪少爷一起到后花园去。原本还好好的,不曾想……不曾想……”   施芸擦去眼角的泪水,喝道:“赶紧说!”   虹儿整个儿颤栗了一下,嗫嚅道:“不曾想,竟看到……”她正犹豫,却在接触到施云凌厉的目光时连忙接道:“我和玲儿听到少爷一声叫,我俩赶紧来到少爷身边,看到少爷指着前方,浑身都在发抖,我朝少爷指的那儿看去,只见到一个背影,依稀有点像……像旧日那人的样子……我们来不及追,少爷已经晕倒了。” 第四十九章疑情(二)   第四十九章疑情(二)   荆惟霖本来还在细细听着虹儿的话,想从中寻出些端倪来,然而当他听到她提到“像旧日那人的样子”时,脸上倏地一阵变色,旋即,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简直一派胡言。”   虹儿惊得跪倒在地,道:“没有,老爷,虹儿句句属实!”   这时,床上的汝豪似有些微醒转,他张嘴喃喃道:“好多血,二姨娘脸上好多血……”   施芸慌地把汝豪抱进怀中,切声道:“汝豪不用怕,娘在这儿,娘陪着你呢。”   花如言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她叹了口气,低声吩咐一旁六神无主的玲儿道:“立刻去为少爷做点定惊汤。”玲儿巴不得一声,忙去了。   “娘,我看到二姨娘,她对我笑,眼睛里流出很多血……”汝豪惊魂未定,小手紧紧攥着施芸的衣袖。施芸轻声地安抚着他,脸色早已因为焦急而苍白无比。她本就带病,神虚血弱,这样高度的紧张之下,她低喘连连,冷汗直冒。   荆惟霖见状,上前扶着施芸的肩膀道:“芸儿,你放下汝豪,让他自己躺一会。”   施芸连连摇头,忽而指着地上的虹儿道:“定是你们这些贱婢在汝豪面前胡说八道,才会让他受惊!你们都别有用心……来人,把她拿下!”她动了气,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   花如言正想说些什么,一股草药气息从门外飘进,接着,云映晴的贴身丫鬟菊儿捧着药碗走进来,恭声道:“大夫人,今日的药好了,您快趁热服了吧。”   施芸嘴角一垂,厉色道:“我不喝!”   荆惟霖心内暗觉异样,只不动声色,一边从她怀中把汝豪抱过,一边轻声道:“你先服药,我来照顾汝豪。”   菊儿听到荆惟霖的话,捧着药快步走到施芸跟前,还没得及言声,施芸便一把将她手中的药碗“哗”一声打翻了,尖声道:“我说过我不喝!”   汝豪被声音吓得浑身一颤,“哇”地大哭了起来。荆惟霖边安抚儿子,抬头看向满脸怒意的施芸,道:“芸儿,你吓到汝豪了。”   施芸轻喘着气,捂着心胸,似是正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花如言趁此对虹儿道:“还不快点收拾地上。”虹儿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和菊儿一起收拾好地上的碎片和药汁,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玲儿把定惊汤端了进来,花如言连忙接过玲儿手中的汤碗,上前对施芸道:“汝豪是受了惊,让他喝点定惊汤,说不定会好转。”   施芸慢慢冷静了下来,自己只知一味慌乱,竟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未曾想到。她接过了花如言递来的碗。荆惟霖就势把汝豪抱起,由施芸一勺一勺地喂汝豪喝下定惊汤。   一碗汤喝完,汝豪果然安静了许多,他眉目舒展了开来,依在荆惟霖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施芸放下碗,站起身拉住花如言的手,哽声道:“四妹妹,我这一惊一慌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幸亏有你……”   花如言微笑道:“关心则乱,也是人之常情。”   施芸双目内的泪意盈然,低下头道:“今日之事,我也是一时犯了糊涂,分明是二老爷设的局,我原该相信你……”   花如言摇了一下头,道:“老爷说过此事不能再提,那便不必提。”   荆惟霖小心翼翼地把汝豪放在了床上,为他掖好了被褥,才走到她们身旁道:“芸儿你身体不好,便不要多用神。我让徐管家请大夫再来看看汝豪,你不要太过忧心。”   施芸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回到床边默默地陪着汝豪。 第五十章流言   第五十章流言   自四姨娘与二老爷“私通”却不了了之、小少爷于后花园惊遇二姨娘孤魂这二事之后,荆府内虽然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及有条不紊,人心却开始有点惶惶不安起来。有心人难免将此二事联系起来,胡思乱想一番,再私下渲染流传,竟又是一宗可怖可惧的骇人风闻。   “思儿,你神不守舍的,怎么了?”花如言一手把思儿错簪在她发髻上的金钗拔下,不悦道:“我不是说过了,今日只戴绢花。”   思儿定下神来,歉然道:“对不起,小姐。”   花如言从铜镜里看着欲言又止的她,道:“到底怎么了?”   思儿迟疑着,心里揣摩着曾听到的传言,不知是否应该如实告诉主子。   “你对我还要隐瞒吗?”花如言板下了脸来,语含嗔怪。   思儿咬了咬牙,道:“小姐,思儿并非有意隐瞒,只是……那些话……实在不堪入耳……”   花如言垂下了眼帘,思忖了一下,道:“可是与我有关?”   思儿双手不安地绞着衣摆上的带子,道:“他们胡说八道。”   “都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说二老爷与小姐……与小姐分明有染……那一夜,小姐哪可能不失……”思儿气愤不已,再说不下去,只道,“我气不过,跟他们吵了一架。”   花如言抬起头,脸上只一派平静:“你何必为此生事?……只说了这些吗?”   思儿想了想,又道:“他们还说些古怪的话,说什么……是二姨娘冤魂不散,要老爷不好过。”   花如言没有再问下去,她心内似有一种惘然的、无以言喻的感觉,丝丝缕缕地纠缠在她思绪中。她尤其无法忘却,密室内所发现的那几个字。思儿的话,使这触动指尖痕迹,又清晰地自指尖,慢慢涌上心头,浮现于眼前。   是夜,她门前的灯笼被点亮了。   荆惟霖来的时候,她正半躺在太师椅上,悠然地前后摇动着椅子,一副享受的样子。   他见状,忍俊不禁道:“看把你舒服得。”   花如言双手放在椅扶上,停下了摇动,道:“我不过是试一下,睡在这上面的感觉。”   荆惟霖饶有兴味问道:“如何?”   花如言从椅上站起身来,一边抚平身上的纱罗衣裙,道:“如若睡一整晚,不见得比床上舒服。”她抬头微笑道,“老爷每日事务繁忙,实该好生休息。”   荆惟霖却敛下了笑意,道:“你想说什么?”   花如言道:“从此我睡这椅上,老爷睡床。”   荆惟霖走到她跟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道:“你怎可如此?”   花如言并不想触及他的眼神,垂下头,道:“我们一向如此。”   荆惟霖手下用力,想把她拥进怀中,没想她却猛地转过身去,只欲挣脱他的手,他却更为用力,一下从背后搂紧了她的腰身,温热的双唇贴近她如软玉般的耳垂,低声道:“你可是在怨恨我?”   花如言侧过头去,避开他那让人心旌动的气息,道:“并不敢。”她双手抬起,放在他环抱自己的手臂上,半晌,幽幽道,“你为什么要相信我?为什么你没有半点怀疑?”   荆惟霖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过去的事情,为何偏生要记着?”   “原来你在刻意忘记,只是因为你心有介怀吗?”无奈她用力浑身力气,都无法挣开他,“既然如此,为何相信我?为何不将我处死?”   “因为我不想再后悔一次。不想再错一次。”荆惟霖道:“如言,我已经做错了一次,不想再错。”   花如言怔住了,不由感觉到,他话中别有深意。她不再挣扎,静静地依在了他怀抱中。   荆惟霖脸上泛起一抹隐痛,他闭了闭眼,稍稍平复下情绪,方低声道:“你可记得,我曾向你提及的映霏?”不等她回答,他径自道,“后来,我将她娶进了荆家,成了荆府二姨娘。” 第五十一章伤逝(一)   第五十一章伤逝(一)   他声音低迷地叙述,沉痛的过往如折子戏,一幕一幕重现于脑海:“映霏嫁予我后,我以为从此我俩可以共偕连理,虽然她是妾房,但,我给予她的一切,均与正室无异。但不知何故,她的笑容一天少比一天,也一日比一日沉默,无论我怎么取悦她,她都不再像以往一样欢喜,她不再为我唱歌,更把我特意为她找寻名师做的一张琴束之高阁,我问她,她只回避不答,推说身体不适,才会不思言笑。   我担心她是否因为在府中受了委屈,所以命徐管家在我不在府中时,密切注意映霏,好生保护她。只是没想到,这样一来,竟发现了一些事。”他停顿了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花如言放在他腕臂上的手掌慢慢地往下移动,及至他的手背,她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似是给予他一点平静自心的力量。   他继续说道:“竟然发现,她每到未时,便会出门,前往与姚中堂的一名门生会面。徐管家把这件事通报我后,我很吃惊,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马上找到映霏,向她质问,我希望她告诉我,这是徐管家虚报的消息,并不是真的,我希望她分辩,希望她否认。然而,她竟然很平静地承认,确有其事。   她依然用那个静静的声音,告诉我,她本就是姚中堂派到我身边的细作,从她出现,一直到与我……两情相悦,最后嫁给我,都是一个预谋,是姚中堂的安排,安排她在我身边,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然后,于每日未时,向他的门生通报。   我问她,是否从开始,便没有对我付出过真心?她不回答,只是说了一句,可以把她赶走,免受姚中堂的监视。   当日的我,一心只系于她,如何能狠下心把她赶走?我没有。她依旧是荆府二姨娘,依旧是我的妾房,一切都没有变。   那时起,我喜欢上了杜实甫的。因为自我发现她秘密后,她每个傍晚,都会弹奏这支曲,琴声一如既往的清远如流水行云,只是,隐隐地多了一分幽怨。我每次都会在她房外听她弹奏,以笛声相和,这样的感觉,如琴瑟和鸣般美满,即使是错觉,亦满足。   我以为即使旧情难以重拾,至少我们可以这样一直下去。可是我错了。满足于这种宁静的人,从来只有我一个。   这一日终于到来,徐管家急匆匆地跑来茶庄找我,说二姨娘出了事。当我赶回家中时,看到映霏全身被麻绳捆绑着跪在地上,她身旁,也跪着一名男子,那正是姚中堂的门生。   芸儿看到我回来,脸上也有点难堪,我心中明白,想必这是丑事一宗,而这宗丑事,为何偏偏要是映霏所为?我当场震怒,让徐管家取来皮鞭,发疯一样鞭打映霏,鞭打那淫人之妻的无耻之徒!” 第五十二章伤逝(二)   第五十二章伤逝(二)   “我每落一鞭,心里的痛恨就多一分,当我看到映霏咬着牙一动不动任我鞭打,当我看到那无耻之徒竟然挺过身来为映霏挡鞭,怒火把我的理智也燃烧怠尽,我不容分说,马上下令要将映霏处死,我等着映霏求我,等着看她恐惧的模样,然而,她永远冷静得让我意想不到,她只冷笑着,说如果可以摆脱我,与她的魏郎在一起,一死何妨?那无耻之徒,竟也信誓旦旦,说要随映霏共赴黄泉……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映霏真的没有爱过我,到了生死关头,她只想着要摆脱我……   我彻底败下阵来,看到映霏决绝的样子,我几欲崩溃,只让芸儿命人把他们二人关进密室内,明日再处置。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思量了一整晚,我发现我根本无法狠下心肠将映霏处死,但是,教我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她背弃我而去?   到了第二天,我命人把映霏和那姓魏的一同带到大院中,那口深井便在院中,我想让映霏自己选择,要么,继续留在我身边,要么,便投井身亡。   紧接着,我才知道,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不该逼映霏。她走到那姓魏的身边,对我说,她与我成亲,本就是一个谎言,如今是时候说一句真话了,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心中,只有魏郎一人。   然后,我亲眼看着她,与那姓魏的一起,往深井里跳去。”   荆惟霖说完最后一句话,喉中哽咽了起来。花如言转过身来,看到他眼眶内满是泪水,她情不自禁地举手捧着他的脸,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问,我不该让你再记起。”   他吸了一口气,把泪意压下,强笑道:“与你无关,是我无法忘记。让映霏枉送性命,一直是我心头的愧疚,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弥补这个错。所以,当再度面临同样的局面,我不想你出事,我只想好好保全你。”   她心头有些许的凄酸,道:“惟霖,都过去了,我们都不再记起,我们都不再提。”   他连连点头,把她拥进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再不愿意放开。   门外风声疾徐不定,灯影摇曳,徒添几许迷蒙。   他霍然抬起头来,对门扬声道:“谁在外面?”一边扶开了她,快步往门前走去。   花如言心下也有点不安,跟在他身后问道:“怎么了?”   他迅速地把门打开,沉声道:“门外有人。”门骤然洞开,寒冽的秋风一鼓脑地涌进了室内,使得他们二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放眼看去,迥廊外,小园中,只得灰暗笼罩,哪里有人影?   花如言倏然记起那一晚自荆惟霖书房中走出后,发现云映晴悄声无息地从假山后出现的情形,张嘴正想告诉荆惟霖,转念一想,又觉着当晚的事有点怪异,云映晴所说的话,也太玄,底里不知,似不宜贸然声张。这样一来,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许是我听错了。”他确定四处无人后,放下心来,复关上了门。没有察觉,小园里那扇拱石门后,一缕清冷怨惋的目光。 第五十三章危情   第五十三章危情   当再次踏足在通往家祠的那条道路上时,花如言的心内是一片平和恬静,较之迷茫不知前路的过往,她感觉眼前光亮的日曙是这般崭新而灿烂,阳光和煦地披洒在她身上,仿佛是一重柔和的轻纱,带给她最温暖的安然。   思儿忍不住问她:“小姐,为什么一定要到家祠去呢?”   她微笑,道:“想求一个心安。”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左侧路旁密匝的花丛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她放慢了步子,侧头看向花丛,风动习习,花朵迎风招展,茂盛的绿叶纠缠摩挲。她低低一笑,虽然秋凉时分并看不到姹紫嫣红的花颜,但青葱绿叶连成一片,亦如碧海般赏心悦目。   然而,她很快凝住了笑意,心头泛起了微微的惊异。身后的思儿也错愕道:“小姐,花丛中有人。”   只见绿叶中,一个乌黑的小脑袋正在探头探脑。花如言发现有异后本来并不敢打草惊蛇,后而仔细端详片刻,方认出这正是荆汝豪,她连忙走上前,伸手一把扶起匍匐在泥地上的汝豪,道:“你怎么在此?”   荆汝豪适才趴在地上,弄得一脸一身的污泥,圆圆的脸蛋上像小花猫一般灰一块黑一块。冷不防被人拉了起来,他惊愕地瞪大了明亮的眼睛,当看清跟前的人时,他又放松了下来,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四姨娘,我在抓小星星儿!”   花如言这时才看到他手里正拿着一个小布兜,她掏出手帕为汝豪擦去脸上的污泥,一边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玲儿和虹儿呢?”汝豪前日才受了惊,施芸早已下令众人小心看护他,此时他竟独自在这僻静的处所,想来确有不妥。   汝豪扬了扬手中的小布兜,兴致勃勃道:“小星星儿好玩,我要多抓一点!玲儿她们太笨,半天也抓不到一个,我让她们都为我抓星星儿去。其实这儿才是星星儿最多的地方,她们不知道。”   花如言听着,心下明白了,他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她拉住他的小手,轻笑道:“小星星抓到几个了?回去给我好好看看好吗?”   汝豪把小布兜打开一个小口,递到花如言跟前,得意洋洋道:“你看,起码有十几个呢!”   花如言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所谓的小星星儿,便是七星瓢虫,她忍俊不禁,点头道:“汝豪可真厉害!不过把星星儿闷在兜里太没意思了,我和你一起回去把它们放出来慢慢玩,可好?”边说着,她站起身,拉着他往花丛外走。   “不要,还有很多小星星在等着我,我都要抓回去!”汝豪使劲挣开了她的手,小跑着重新奔进花丛中。   花如言想了想,吩咐思儿道:“你快去把玲儿她们叫来。”待思儿走后,她守候在原地,看着汝豪在花丛里钻来钻去,不时地为抓到了小瓢虫而雀跃欢呼。她稍微安下心来,本来孩童玩耍不过是寻常事,但自目睹汝豪受惊后的状况后,她总隐隐地觉得有点恐忧,担心这偌大的庭院中,不知是否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所以此刻,她寸步不敢离。   汝豪玩得正在兴头上,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间来到花丛的尽头处,那儿正是这方院落的分岔口。花如言亦步亦趋地走在花丛外,正要开口问汝豪抓到几个小星星了,却听汝豪突然撕声尖叫了起来,他一边大叫着,一边伸手指着前方,连装满瓢虫的小布兜从他手中掉落,也顾不上了,只浑身颤抖地往后退。   “汝豪,你怎么了!”花如言大惊,连忙跳进花丛中扶着他,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抹月白的身影如风般闪过,她不由一栗,整个头皮如小虫噬咬般阵阵发麻。电光石火间,她心念一转,竭力定下了神来,快步奔上前,向那身影追去。   前方那人步履飘逸轻盈,月白色的轻纱裙袂如流云般袅袅娜娜,如梦如幻。   “你到底是谁?”花如言追赶在后,扬声发问。那人只不理,仿佛走得更快,当途经一座假山时,一个迅捷的转角,那人的身影瞬间即逝。   阳光依旧是灿烂耀目,然而,花如言却觉着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头把她笼罩。   这时,假山旁的地上折射起一丝亮光,她心下暗奇,小心翼翼走上前,渐行渐近,她的影子使光亮慢慢减弱,终于得以看清,原来是一个银铸手镯。   她把手镯拾起,正要细看,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乱的人声。她想起独自一人在花丛中的汝豪,不由一惊,慌忙转身往原路返回。 第五十四章子殇   第五十四章子殇   当她来到院落分岔路口附近时,听到施芸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了半空,她心下一沉,加快脚步往内走去,院中的情景赫然入目——刚才还欢蹦乱跳的小汝豪,此时满头鲜血地躺倒在地,血水仍然不止地从他后脑汩汩流淌,已是满地触目惊心的暗红。施芸整个儿伏在汝豪的身旁痛哭不止,双手沾上了汝豪的血,又不舍放开汝豪,只一手抱着他撕声惨啼。一众家仆只面无人色地站在一旁,徐管家神色张皇,勉强维持着镇定嘱家仆请大夫、劝慰大夫人。   “走开!你们都不要碰我的汝豪!”施芸歇斯底里地大吼着,用力推开了前来抬起汝豪的家仆,张开双臂按在汝豪身上,泣不成声。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脚步虚浮地走上前来,眼睛满含哀痛地看着地上惨遭不测的汝豪,她满心惶恐不安地来到施芸身畔,颤巍巍地跪倒,看着汝豪紧闭的双眼、发白的双唇,脸上灰黑交错的污迹,她心痛得无以复加!旋即,她撕下身上的衣布,颤抖着双手为汝豪包扎头部,血水如注地涌流到她手上,她不管不顾,一圈接一圈地包紧他的小脑袋。   施芸哭得声嘶力竭,几近虚脱,看到她的举动,颤声道:“会有救吗?汝豪不会死,对不对?”她无力地趴在儿子逐渐冰冷的身体上,“不会死的,不会的……”   然而,花如言知道,此举只是徒劳无功,血水透过布条染红了她衣袖,她无措地用手紧紧按着汝豪的后脑,湿濡的感觉益发清晰,她止不住半点血,更无力挽回汝豪的性命。她再竭制不住,泪如雨下,低声而泣。   施芸情知儿子返魂乏术,喉中如火烧般灼疼,再哭不出声来,她胸中一阵剧烈的揪痛,似有一把锋利的刀正在慢慢刃戮着她的心房,她咬牙忍下痛感,正要伸手抚上亲儿的脸庞,眼前倏然黯黑一片,一股腥甜的热流涌上喉咙,她下意识张开嘴,将那股热浪汹涌地喷吐了出来。   “大夫人!”众人眼见施芸不好,手忙脚乱地扶起了半昏迷的她。花如言擦去泪水,哽声道:“快把大夫人扶到房中,快请大夫!”她忙又问徐管家道,“有没有通报老爷?”徐管家回道:“已派刘平去通知老爷了。”花如言吸了吸鼻子,不忍再看地上的汝豪,道:“可知道小少爷为何会……为何会受此重创?”徐管家想不到今日会在府中发生这样的意外,他早已心魂不定,遂诚惶诚恐道:“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小少爷已遭不测。但是听虹儿说,她与玲儿过来的时候,远远看到小少爷绊倒在地,后脑重重磕碰在地上,当她们赶上前时,已是血流不止。”   花如言心下暗疑,看着家仆们把汝豪抬走后,方匆匆往施芸的院落而去。   来到施芸房外,看到孙大夫摇头叹气地从房中走出,一边对青儿叮嘱着什么,花如言察觉他们满面忧色,心头不由一紧,上前急问道:“大夫人可好?”孙大夫叹息道:“大夫人本就内积重疾,肝郁气虚,根本不堪受过分思虑,如今她神伤忧损,已伤及根源,现正陷入昏迷,老夫只能先为大夫人开具调理药方……至于能否安然度过这一关,唉……”   骤然痛失爱子,恐怕施芸如今,正是生不如死罢?花如言心头一阵接阵地揪痛,她快步走进房中,只见云映晴正坐在施芸床边,用手绢拭着眼泪。   她不发一言,轻步走近施芸,云映晴发现她进来,抬头看向她,含泪的双眸内,隐隐地带着一丝清冷。   “姐姐还没醒,我可是整颗心都揪着。”云映晴一手按着心胸,脸带苦楚。   花如言看着施芸蜡黄的面容,轻声道:“姐姐一定会醒的。”   云映晴止住了抽泣,站起身来,向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背对着花如言道:“妹妹认为,她真的愿意醒过来吗?”   花如言回头看着云映晴的背影,蹙眉道:“三姐姐言下之意是……”   云映晴侧过头,道:“一手造成的惨剧,她如何有颜面面对?”   花如言一怔,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施芸,快步来到云映晴身后道:“莫非三姐姐知道些什么?”   云映晴面上泛起几许淡漠,道:“我说过,荆家之内,没有好人。”她停了一下,又道:“你好自为之。”语毕,径自走出了房门。   花如言一时只更觉惘然。她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银手镯,细细端详片刻,此物上并没有刻字,也没有特别的花纹,便如同眼下所发生的一切,让人无从发现端倪。 第五十五章风波再起   第五十五章风波再起   荆府大门外在一天之内挂出了蓝字灯笼,大幅的白幔挽于府内四处,廊下、穿堂、房门前一应换上了白幕灯笼,府中人无论上下,均著缟衣,放眼望去,戚戚惨白,凄清不已。   汝豪的灵柩停在了东大厅,十数名家婢日夜守灵。厅中案台香灯幽幽,似怎么也照不亮一室黯淡。   荆惟霖只在知道汝豪身亡的那一天痛彻心扉地低哭了一场,接下来的日子,他均木然地打点着府中的白事,处理府外的家业,偶尔在看到亡子的灵柩时,眼内闪过一瞬的悲痛,很快,又被沉静的神色所掩盖。   他大多数时候独自宿在书房,花如言每晚为他送去参汤,均只见他埋头在账目中,日显清癯的面容上,却不见一丝波澜。   她有一次按捺不住对他道:“老爷,不要把伤心都留在心里。”   他却道:“伤心只是过客,不去理睬它,它便会知趣离去。”   她知道他只不过是在忙碌中淡忘,也不再劝说,只默默地在他身旁陪伴。   但是,汝豪的身亡的原因,却一直是花如言心头的疑问。   她知道荆惟霖亦有同样的疑问,只是不动声色。   汝豪的七七之期过后,花如言再次想起那枚手镯来,她刚把藏于柜中的手镯取出,荆惟霖便来到了她房中。   “老爷,你来得正好。”花如言把手镯攥在手中,正要递给荆惟霖,却听刘平充满惊惶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四姨娘,思儿出事了,请您马上到北院一趟!”   花如言闻声一惊,把手镯往桌上一放,急急打开房门问刘平道:“思儿怎么了?”   刘平刚想说,却在看到花如言身后的荆惟霖时迟疑了起来。   荆惟霖皱了皱眉,道:“你快说。”   刘平忙不迭道:“青儿从思儿床下找到一套……一套二姨娘旧时的衣裳……”   荆惟霖和花如言脸色均为之一变,他们不再多说,匆匆往北院赶去。   北院乃是府中下人居住的地方,当他们二人到达北院的时候,一众家仆正围在一处,神色各异地窃窃私语,当中的徐管家发现主子到来,忙叫道:“老爷来了,都让开!”众人连忙散开一旁,这时,荆惟霖和花如言才得以看到,思儿正跪在一袭月白色的轻纱衣裙前,哭得两眼红肿。青儿则立在跟前目带质疑地瞪着她,脸上忿意未消。   花如言慌忙上前去道:“思儿,这是怎么回事?”   思儿看到主子,泪如泉涌,哑声道:“小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青儿恨恨地瞪着思儿,转身对荆惟霖道:“老爷,我从她床下找出这一套衣裳,正是旧时那人的,装神弄鬼吓唬小少爷的人,就是她!”   思儿拉着花如言的手,哭道:“不是我!小姐,你救救我……”   花如言心急如焚,低头看向地上的衣裳,她一把拾起来展开细看,脑中清晰地记起当日所遇到的那个飘忽的身影,正是穿着这一袭衣裙。她心下一沉,再看一眼哭成了泪人的思儿,不,不会是思儿,绝对不会。   荆惟霖开口问青儿道:“你怎么从思儿床下发现的衣裳?” 第五十六章疑云团团   第五十六章疑云团团   青儿回道:“在小少爷第一次受惊吓时,大夫人便留了心,暗地嘱咐我要好生注意府内各人的动静,大夫人还说,担心有人故意假扮二……旧时那人来吓唬小少爷,所以让我也寻着时机搜查一下各处,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也不能放过。”她声音哽咽起来,“如今,小少爷身遭不测,大夫人昏迷不醒,这一切,指不定便是那装神弄鬼的人所为!所以,我拼了命,也要为大夫人找出为祸之人!老天爷开眼,这衣裳的袖子露在了她的床下,我过去一看,竟发现正是旧时那人的衣裳!”   花如言静静听着青儿的说辞,反倒慢慢冷静了下来,待她说完后,方缓声道:“如果真是思儿所为,她岂会不避嫌地把衣裳藏在自己床下,还大意地把袖子露在外面,让人发现?”   荆惟霖走上前,看着花如言手中的那袭衣裙,他当然记得,当日映霏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袭月白色轻纱罗裙。然而,他也记得,他吩咐过下人把映霏的遗物倒数烧毁,难道这一件衣裳在当日遗漏了,还是有人刻意仿造,以图谋算?   青儿听到花如言的质疑,不由语塞,片刻后,道:“许是她作贼心虚,露出了马脚,也未可知!”   思儿摇着头道:“不,不是的,我不知道这衣裳为何会在我床下!”   荆惟霖看向青儿道:“你发现衣裳的时候,有没有别人在场?”   花如言听他此问,心头一热,知他的心思与自己一样。   青儿道:“思儿本人在场,而且,菊儿也在。”她忙把菊儿从人群中拉了出来,“菊儿,你说说,是不是与我一同看到思儿床下的衣裳?”   菊儿有点不安地看了荆惟霖一眼,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花如言思忖了一下,道:“汝豪遇害当日,我曾看过有人穿着这身衣裳出现,还吓到了汝豪,只是,当时思儿被我遣去叫玲儿和虹儿,不可能同时出现,所以此事定然跟思儿无关!”   荆惟霖神色微沉,问花如言道:“为何你从不曾提过?”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汝豪出事,姐姐病情危殆,我唯恐再生乱,便没敢声张。”   荆惟霖道:“可有看到那人的面目?”   花如言摇了摇头,想起了什么,道:“不过,那人留下了一个手镯。”   荆惟霖忙道:“快取来看看。”   然而,花如言却找遍了整个厢房,也不见手镯的踪影。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桌面,怀疑自己是否记错手镯放置的地方,努力地回想离开厢房时曾到过的地方,来回搜寻,连荆惟霖也亲自与她一同寻找,终是徒劳,一无所获。   花如言不甘心地把床铺也翻了一遍,又打开柜子重新找寻。荆惟霖叹了口气道:“如言,不用找了。我相信思儿是无辜的,她没有理由那样做。”   花如言自顾找着,道:“思儿固然是无辜的,但是手镯不会无缘无故不见了!”她忽而停下了动作,满腹疑虑道:“会不会有人从我房中把手镯拿走了?”   荆惟霖也在思考着各种可能,府中接二连三出现意外,当中似乎自有一丝冥冥的关联,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   如果当真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么,这个行事的人,必是阴鸷之至,心狠手辣,更不知其所为的目的。而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竟不为察觉地隐藏于府中,伺机而动,让人猝不及防,着实可怖可恨!   正思虑间,青儿带着哭腔的前来道:“老爷,大夫人不好了!” 第五十七章指罪   第五十七章指罪   施芸脸部肌肉痛苦地抽搐着,鲜血自她口中咯涌而出,染红了她半张蜡黄无血色的脸庞,尤显触目惊心。   荆惟霖在床前痛心地看着妻子饱受病痛的折磨,一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一手为她擦去嘴边的血,青儿双手颤抖地把药捧上来,他连忙把施芸扶起,正想喂药,施芸却微微睁开了眼睛,气若游丝道:“老爷……”   “芸儿,你醒了?”荆惟霖忧心不已,他深知施芸于此时醒转,并不是好征兆。   施芸虚弱地抬了一下手,指向青儿手中的药碗,道:“药……药中有毒……”   荆惟霖闻言,目光锐利如箭地瞪向青儿,青儿整个儿一抖,慌而跪下道:“不,老爷,青儿并没有……”   施芸提着最后一口气,道:“不是……不是青儿。我过去喝的药……一直有毒……我一直不知道……”她目光茫茫地一一从跟前的花如言、徐管家面上扫视而过,“老爷小心……有人……欲害……荆家……”   在场的人不由得一阵惊异,荆惟霖搂紧她越发冰冷的身体,道:“好了,芸儿,不要再说话了,我自会查出谁是罪魁祸首。”   施芸突然伸手指着花如言,双目内的怨恨如尖锐如芒,像是汇聚了她所有的忿怨,咬牙切齿道:“是她……她要害荆家……”   花如言始料未及地怔住了,她接触到荆惟霖疑惑地目光,不由迷茫地摇了一下头。然而,与此同时,她发现他的眼神益发冰冷起来,不再带一点感情,犹如初见时,那一抹拒人于千里外的漠然。她的心慢慢地往下沉,如同坠入了谷底。   “姐姐!”只听一声泣啼,云映晴从花如言身后扑到床前,悲声道:“姐姐你听老爷的话,不要再多说了,好生休息一下,熬过了这一阵,就会好起来了。”   施芸这时身上却剧烈地痉挛起来,纵然荆惟霖把她抱紧,也无济于事,紧接着,她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喉中呜咽了一声后,便软软地躺倒在了荆惟霖怀中,再没有动静。   荆惟霖慌忙试探她的鼻息,再把她的心脉,顿时满面哀怮,沉声道:“徐管家,为大夫人备后事。”   他话音未落,众人不约而同地悲哭出声来。   花如言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于脸颊,她垂首饮泣,却不知此时此刻,到底为何而流泪。   荆惟霖忍下泪意,扬声下令道:“徐管家,命人把大夫人过往的药渣交由大夫查验!”他顿了顿,又道,“不要找孙大夫,另请别的大夫!”   待徐管家哽咽着答应了,荆惟霖转向花如言,目光森冷地看着她,她察觉到什么,慢慢抬起头来,正对上他的眼光,顷刻间由身至心都为之一阵颤栗。   “这一切,本就是你主仆二人联手的把戏,对不对?”荆惟霖冷声向她质问。   花如言视线逐渐模糊,再看不清楚他的脸庞,苦笑道:“你真觉得是这样吗?”   “你根本没有看到所谓吓唬汝豪的人影,也没有拾到什么手镯。”荆惟霖一步一步逼近她,“因为你就是这个装神弄鬼的人,你与思儿一同布局,两相呼应,混淆我们所有人的视线,害死汝豪,逼死芸儿!”   花如言整颗心似被寒冰包围,凄冷无伦。她抬手拭去眼泪,道:“原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真正相信我。”   荆惟霖痛心道:“应该说是我错信了你,我应该一早把你处死,那样,汝豪和芸儿就不会死!”   花如言凄声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跟他们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要害他们!”   荆惟霖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凑近她的脸庞,就在这一瞬间,花如言看到了他眼中的愧疚及警示之意,她心念急转,一时呆住了。只听他凛然道:“我绝对不会轻饶你!”   她像被吓住了一般,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来人,把她与思儿一同关进密室内,听候处置!” 第五十八章信守   第五十八章信守   再次被关押进黑暗的密室内,这次却不再是独身一人。一走进充满翳闷气息的室内,思儿便忍不住哭了起来,她一把抓住花如言的手臂,抽泣道:“小姐,是我连累了你,我对不起你!”她双眼早已哭得涩痛,“不如这样吧,小姐你告诉老爷,一切都是我做的,我都把事情承认了,是我一个人做的,与小姐无关!”   花如言心内正自思量着事情的始末以及荆惟霖的眼神示意,听到思儿的话,无奈地笑了一声,把她拉到小天窗下的禾草上坐下,道:“你不要怕,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过,问心无愧,一定可以平安度过。”她替思儿拭去眼泪,“傻丫头,不要哭了。”   思儿渐渐停下了哭泣,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   花如言想了一下,问思儿道:“你可还记得,小少爷遇害那天,你到达花园时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思儿脑中乱作一团,却亦极力地回想着有关当日的每一个印象。她仰起头,盯着从天窗外泄进的一丝光亮,回忆着道:“那天我到东院去找玲儿和虹儿,没想到大夫人也在,她们正发急地找小少爷,听到我说少爷在花园里,便马上跟我一同过去。我们快到花园的时候,远远看到小少爷捂着后脑一步步向后退,没等我们赶上前去,他便倒在了地上,我们走近一看,才知道他头受了重伤,血流不止,人也没了气息。”   花如言连忙问道:“你确是看到汝豪捂着后脑?那你有没有看清,他当时身上有血吗?”   思儿皱眉再细想了一下,突然眼前一亮,道:“我记起来了,我好像看到小少爷身后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当时我只道是别的家人,没有在意,至于小少爷身上有没有血,我没看清,不过,少爷倒地后,原来捂着后脑的手,都是血,我素来怕红,看了害怕,一直没敢靠近。”   花如言若有所思道:“这就对了,汝豪是倒地前就受了伤,而且……有人故意伤害他,甚至……是想取他性命。”   思儿有点畏缩道:“小姐,为什么会有这么狠心的人,让人害怕。”   花如言叹了口气,道:“事出总是有因,也许很快便会知道真相。”   她知道荆惟霖自有他的办法,找出那一直隐藏于暗里连施毒手的元凶。她并不害怕,也不担忧,她只想全心地相信,静心地等候。   她们主仆二人在黑暗中度过了两天的辰光,除了看守的家仆送来一日三餐,她们接触不到任何与外界有关的人和事,也得不着丁点消息。思儿再度开始惶恐不安:“小姐,我们会被关一辈子吗?”她总会握着思儿的手,抬头看着唯一的光源,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维持着一份带着坚定的安静。   直到第四天的傍晚,密室的门前响起了一阵开锁的声音,花如言和思儿警醒地站起身来,看着大门被打开,昏黄的灯光照进了室内,紧接着,荆惟霖的身影映入了她们仓皇而暗含期待的眼帘。   花如言立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他。思儿快步地走上前去,激动道:“老爷,你快放了小姐吧,小姐是无辜的!”   荆惟霖对目光迫切的思儿微微笑了一下,并不回应什么,径自来到花如言跟前,道:“如言,委屈你了。” 第五十九章昭然若揭   第五十九章昭然若揭   花如言透过他手上灯笼的光影,凝睇着他微显憔悴的脸庞,淡然微笑道:“可是找到了?”   荆惟霖神色满是沉痛,垂下了头来,道:“其实,我并不愿是她。”   花如言并不出言追问什么,只伸手扶着他的臂膀,犹如过往的某一个共处的时分,给予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你被关进密室后的第二天,我便召集了荆家上下,宣布要将你投井处死。到了当天子时,我命徐管家找来你的衣衫,撕出几块碎布弃于井旁,作成你在投井前曾有挣扎的痕迹。到了第三天,我再告知所有人,已在深夜把你处死。然后,她果然找来看守密室的家仆,向他们打听是否真有把你押出处死。我虽然对她心存怀疑,但是,亲眼看到她的所为,我……”他声音颤抖,再说不下去。   花如言喟然叹息,片刻后,道:“所以,你仍未向她问清事情究竟,对吗?”   荆惟霖点了点头,沉声道:“正是。我今日跪在芸儿和汝豪的灵牌前,我对她们说,我痛恨将他们母子二人置之死地的人,但是,我更恨我自己没能及时发现这个凶手的意图,没能好好保护我的家人,更可恨的,是我居然不忍心将凶手惩治,我一想到……一想到映霏,我就不忍心……”   花如言静默了一会儿,再问道:“可有从姐姐的药中查出什么?”   荆惟霖道:“也许她也早想到,芸儿过去的药渣并没有留下多少,只有当晚煎的一服,大夫从中发现有过量的虎掌,芸儿本就体虚,根本无法承受这寒毒之药,想来,芸儿的药中,必是长久有异,怪不得她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只日益加重。”   花如言恍然道:“怪道那日姐姐不愿服药,原来她当时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为何不直告老爷?”   荆惟霖又是愧疚又是隐恨,咬了一下牙,道:“芸儿该是不愿打草惊蛇,又生怕直接告诉我,我会不予采信。所以才会着青儿暗地查探,可恨我只一心牵系外间的事,对家中的异样没有半点察觉!”   花如言心下亦感难过,只得劝慰道:“所有的事情都早有预谋,我们根本防不胜防,老爷也不必过于自责。”   思儿在一旁听着,虽觉惊心,却也放下了心来,道:“老爷是不是会放过小姐了?”   荆惟霖刚想回答,徐管家这时匆匆从门外走进道:“老爷,不好了,二老爷被三姨娘从房里放了出来,挟带了府中许多财物,离开了荆府!”   荆惟霖和花如言均为之一惊,旋即,荆惟霖立刻下令道:“马上派人去追!发密信给县中以及河原府边防的人,让他们无论如何要截下惟浚!”他想了想,又道:“三姨娘可是和他一起走了?”   徐管家连忙道:“三姨娘只是把二老爷放走了,她自己并没有离开。”   荆惟霖不及思索,道:“你快命人把惟浚追回来。”再转向花如言道:“我和你一起去找映晴。” 第六十章旧恨(一)   第六十章旧恨(一)   然而云映晴并不在房中,荆惟霖和花如言二人遍寻西大厅、东大厅、正庭花园、后花园、品茶居、水榭廊台等处,均不见其踪影。   “也许她已经走了。”荆惟霖轻轻地喘着气,目带痛怮地环视偌大府内黑洞洞的四周,夜的天幕似沉沉地压在顶上,灰暗了他的视线,也压抑着他的呼吸。他从来没想过,这座入夜后的家府,面目竟狰狞得如此让人恐惧。白日里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巍峨壮观的假山,精秀别致的小桥流水,此时此刻仿佛正化为大厉鬼狂魔,张牙舞爪地要向他扑来,将他撕咬吞噬。   无容身之处,只能坐以待毙。   他不甘于自己的沮丧,狠狠咬牙,以期使自己更清醒一些,道:“荆家就此散了吗?不,不会。”自父亲把荆家以及背后那一个秘密的筹谋一并交予自己后,他便再没有自我选择的余地,他行走于谋算中,周旋在形形色色的权贵间,每一步,每一日,均以性命为筹码。但他偏偏忽略了,他身后的这一个家,不知何时起,已失了护障,不堪一击,一推即倒。   花如言紧紧握住他的手,为他拭去掌心的汗水,道:“荆家只要有你,便不会散。”   荆惟霖百感交集地注视着她,把她抱进了怀中,像是找到了唯一的停靠,可容许他狼藉的心神得到片刻休憩。   她双臂环抱着他,头靠在他胸怀前,感受着他的心跳,她轻轻道:“不要担心。”   他闭上眼睛,道:“有你在我身旁,我才能感觉到一点心安。”   她闻言,猛地一震,立刻从他怀中抬起头来,道:“我知道她在哪里!”她拉起他的手,快步向前走去,“你跟我来!”   .   他们一路渐近家祠,风势愈发猛烈起来,小路上两旁茂密的树叶随风飘摆,风和树叶纠缠的声响犹如嚎哭呜咽一般,阴凄可怖。   家祠顶上朱瓦四角挂着的铜铃在风中“叮铃铃”地交错作响,平日里视为祈福圣音的铃声,在此时竟显得幽远而惊心,徒添一份凄厉的森然。   花如言与荆惟霖携着手走向家祠那扇透出黯黄微光的大门,不约而同地放轻了脚步。   他们站定在大门前,一片死静的内里,缭绕的檀香烟雾稀淡氤薄地四散飘渺,案台前方的跪毡上,正跪着一个虔诚恭敬的女子。祠中只有祭案上的两支白蜡烛照明,阴霾满布,她的背影几乎隐没在黑暗中。   荆惟霖缓步踏进祠内,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这个身影,原来竟是这般陌生。   “映晴。”他唤了一声,接下来的话哽在了喉中,在这一刻,他怀着不解与愤恨,更多的却是不安与不忍。   云映晴并没有回头,静默片刻,方冷声道:“既然你来了,也是时候清算一下你我之间的账。”   荆惟霖蹙眉道:“你所做的一切,可是都为了你姐姐?”   云映晴仰头看着前方的祭台,道:“你倒是个明白人。”   “原来你一直心怀怨恨。你当初只身来到荆家投靠于我,每日以泪洗面,声声言说你为姐姐心感有愧,你不惜于风寒病重之时冒雨跪在我书房外,只求我可以让你代你姐姐之位,为你姐姐赎罪,为你姐姐尽其未可尽之情谊,你说你愿意守候在我身边,用最真挚的爱来弥补你姐姐所做的一切,一生一世……”往昔的每一幕,历历在目,他声音渐渐低哑,“原来,这所有都只不过是你的虚情假意,目的,就是想进入我荆家报仇?”   云映晴淡淡道:“总算没有白费我的心思。” 第六十一章旧恨(二)   第六十一章旧恨(二)   荆惟霖急痛攻心,刚想说什么,花如言走上前来讥诮道:“所以,你机关算尽,满手鲜血,心中有愧,才会到此向荆家历代祖先忏悔,求一点心安?”   云映晴闻声一阵震慑,猛地回过头来,看清跟前的人,果真为花如言,不由冷笑道:“你没死,果然只是计。我早该料到,他不会舍得把你处死。”   荆惟霖沉痛道:“你恨的是我,芸儿、汝豪,还有如言,他们都是无辜的,你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对付他们?”   云映晴幽幽道:“因为我要你尝试一下,亲眼看着最亲的人,还有最心爱的人惨死的滋味。”她款款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祭台,又道,“老天爷在看着你这个丧心病狂的无情郎,你狠心至此,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替天行道,何需忏悔?你们以为我拜祭的,是荆家历代祖先?”她嘲冷一笑,霍然把祭台下的织金绛红锦帘掀开,荆惟霖见状惊喝道:“你住手!”然而,接下来,他整个儿怔住了,只见云映晴竟从祭台底下取出了两座灵牌,她珍视地把灵牌拥进怀中,低声喃喃道:“姐姐,魏郎,你们终于可以好好安息了。”   花如言不可置信道:“你姐姐和……的灵牌,竟然藏在荆家祠内?”   云映晴转来身嘲讽地看着荆惟霖,举起手中的灵牌,道:“你把姐姐和魏郎以通奸的罪名投井处死,一心要向所有人隐瞒这桩你眼中的丑事,不为姐姐办丧礼,不为姐姐安坟立碑,更不把姐姐的灵位归入家祠内,你认为她是你的奇耻大辱么?你痛恨魏郎么?好,我偏生让他们在荆家祠内立灵位,我偏生让你们荆家上下、子子孙孙,在祭拜祖先的同时,也好好祭拜我姐姐和魏郎!”   荆惟霖惊骇地看着云映晴手中的灵牌,锥心的痛悔正如刀绞一般折磨着他的心房。   花如言惶然道:“我初入进荆门那天,姐姐让我清拭祭台,便感觉有人在祠外窥着我,是不是你曾暗地里注意着,怕我会发现祭台下的灵牌?”   云映晴小心地把灵牌放在案桌上,一手轻轻地抚摸着上书“亡夫魏靖之位”的灵牌,声音温婉道:“我把他们藏得很好,根本不担心会让人发现。”她语气复又变得阴狠,“我只是看你可是胡乱清理,打扰了我姐姐和魏郎!”   花如言看着她柔情与怨毒相交集的面容,顿感不寒而栗。   荆惟霖倒抽了口冷气,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问道:“芸儿药中的虎掌,是你另行放入的?”   云映晴并不直接回答他,只道:“你刚才说,施芸是无辜的,可还记得,我姐姐被你投井当日,她说过什么话?她说,为人妻为人妾者,均应追随夫君此生此世,若有了外鹜之举,就算夫君不予处置,自己亦应自行了断,一死以断其妄念,保己清白之躯。”她恨声道,“是你们夫妇二人把我姐姐逼死的!”   荆惟霖想起施芸平素为自己操劳家事的殷贤面容,心内一阵翳痛,道:“无论如何,你要报仇,只应冲着我来!”   云映晴指着他道:“我正是冲着你来!我要你兄弟反目,妻死子殇,家业败落,我要你家破人亡!”她不等他出言,径自道:“我进入荆家后,首先做的,便是与你弟弟走近,你一心只牵系家业族务,全然不觉你弟弟对你心怀怨怼,你以当家人身份命令他行事的时候,从来不会发现他眼中的不忿,你只知发施号令,你只知保有兄长的威严,你只知大权在握。可有想过,终有一日,你这个嫡出的弟弟,会有取而代之的野心?他怨气很大,胆量却很小,若不是我这个明察秋毫的三嫂嫂时时开解他,为他出谋划策,他也许至今亦不敢反你。”她冷冷地瞥了花如言一眼,“你这个弟弟,是我行事的有力筹码,我不仅要他从你手中抢过荆家的产业,我更告诉他,有一个绝妙的方法,可以尽情羞辱你。” 第六十二章旧恨(三)   第六十二章旧恨(三)   花如言深吸了口气,道:“他在酒中下药,设计毁我清誉,是你煽动的?”   “岂止要毁你清誉?我知道这个绝情郎对你动了情,我誓要他再亲手处死自己心爱的人,所以,我不会放过你,从你返回荆家那一天起,我就决定一并取了你的性命!”   花如言摇头道:“你并非真的那么狠心,我随老爷出行之前,你还提醒我要逃走。”   云映晴干笑了一声,鄙夷地看向荆惟霖,道:“那是因为我知道你将会受他利用,我提醒你,只不过是想破坏他的大计,让他功亏一篑。”   花如言只觉她的话语如彻骨的冰寒,无情地渗进心内。她倚在脸色惨白的荆惟霖身侧,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云映晴的指尖轻柔地抚着灵牌上的“魏”字,凄然道:“你觉得这绝情郎值得怜悯么?可是,当日有谁来怜悯我姐姐,怜悯我的魏郎?”她在黯淡的烛光中垂下了头,“我和姐姐一同认识了魏郎,他虽是朝廷一品大员的门生,却一点也不骄奢自傲,他温润如玉,善良可亲,与这样的男子共处,就像身于暖阳之下,让人打心底里舒服和悦。只是,他的心,只有姐姐,而我姐姐的心里,亦只有他。”她凄冷一笑,摇头道,“不过这并不要紧,只要我最亲的人和最心爱的人,可以安好快乐,我就心满意足。”她倏地抬起头来,恨意难平地瞪向荆惟霖,“是你,把我最亲的人和最心爱的人逼死!你凭什么还可以在谋害人命后还可以安享富贵,坐拥权势?你凭什么还可以妻妾满堂,父慈子孝?”   荆惟霖的悔痛翻江倒海似地汹涌在心胸间,他注视着云映晴饱含怨毒的脸庞,嘴唇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事已至此,他似乎已没有多说的必要。   花如言且惊且忧且怒,她走上前一步,道:“我知道你有千般万般的恨,所以,你可以狠下心来杀害汝豪。敢问,伤害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儿,即使你在此地拜祭千次万次,你就真的能心安?”   云映晴沉默了半晌,方缓声道:“你如此一问,我倒是真的想了一下,我心安么?我心安么?”她的眼光幽怨如鬼火,“我心安。汝豪是我亲手所杀,是我令菊儿穿上我姐姐的衣裳引开你,是我用发簪刺穿汝豪的后脑,听到他的惨叫声,我很心安。因为我离大仇得报又近了一步!”   花如言闻言怒不可遏,正欲再说,荆惟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寒郁:“不用再说了,她说得对,她成功了。但芸儿和汝豪惨死,并不完全因为她,全因我没能好好保护他们。”   花如言回头急切地看向他,当接触到他黯淡而悲怮的目光时,她顿时平静下来,心有明了。他心内有着太多的愧疚,真相面前,他只有更不能原谅自己,与其责骂云映晴,不若怪他自己无能。他只不想再看到云映晴扭曲的模样,除了使自己冷静以对,他没有别的方法去面对这股潜伏已久的恨意。   云映晴忽而把案台上的蜡烛拿起,扬声道:“菊儿,把大门锁起!” 第六十三章怨火焚心   第六十三章怨火焚心   云映晴忽而把案台上的蜡烛拿起,扬声道:“菊儿,把大门锁起!”   菊儿的身影在门前一闪,她一手扣住了门前的铜环,却并没有立刻把门关上。   荆惟霖和花如言不明所以地退后了一步,情知不妥,荆惟霖道:“你想怎么样?”。云映晴不予理会,厉声喝道:“菊儿,锁门!”   菊儿脸上泛起一丝恐忧,大门的合页因久不关闭而锈蚀,她使劲把门向前推,一阵刺耳“吱呀”声响了起来,她惊得冷汗直冒。   荆惟霖伸手用力抵住了门,拉着花如言就要走出家祠,却听身后“呼”一声响,回头看去,只见云映晴竟用烛火将祭台旁的福绣垂幔给点燃了,火光灼目。   “你住手!”荆惟霖冲上前去,伸手要从云映晴手中抢过蜡烛,谁知她扬手把蜡烛往前一扔,蜡烛掉落在另一幅垂幔上,火势竟然一下子窜了起来!   “我早已在这里四处洒下了火油!”云映晴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想必你一定不会放过我,我要与你们同归于尽,我要你们荆家列祖列宗也陪着我们一起同归于尽!”   荆惟霖惊骇不已,火势渐烈,已也不容多想,他一手用力地抓住云映晴的手,把她往外拉去,她一边竭力挣扎着,尖声大叫道:“菊儿,快把门关上!”   花如言大惊失色,快步来到门前一把按着大门,一手拉着菊儿颤声道:“要把你主子也烧死吗?”菊儿本就心存惶恐,这一下更是不敢再动作,“哇”一声哭了起来,道:“三姨娘,我下不了手!”   云映晴用尽全身力气要把荆惟霖拽回祠内,恨声叫道:“这个无情郎把你爹赶出茶庄,害你娘没银子治病,病死家中!你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菊儿泣道:“三姨娘,我是舍不得你啊!”   云映晴突然俯首往荆惟霖的手背上狠狠咬下,荆惟霖剧痛之下仍不愿放手,她松开了口,整个儿跪倒在地上,他意想不到地怔了一下,就在这刻,她猛地挣开了她的手,迅速地往后退去,本想把案台上的另一支蜡烛也拨到沾有火油的地上,没想到她脚下一滑,后背直直地往火烧得正旺的垂幔摔去,紧接着,她惨叫一声,整个背部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在场的三人均惊愕在地,很快,荆惟霖反应过来,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往云映晴身上扑打,一边对花如言和菊儿道:“外面有一口井,快去打水来!”   云映晴犹如半个火人般惨烈地尖声着,撕声道:“我不要你救我,我不要你救我!”她边嚷着,边向荆惟霖扑来,企图把身上的火与他一并燃烧,花如言见状惊叫道:“惟霖小心!”看到荆惟霖竟没有闪避的意思,她立刻奔上前去从背后把他拥紧,大叫道:“荆家只要有你才不会散!”云映晴向他伸出火苗吐舌的手,正好触碰到花如言环抱在他胸腔前方的手腕,花如言在他身后低低呻吟了一声,荆惟霖惊醒似地回过神来,拉住她的手一并往后退却,这时,在家祠外打了井水的菊儿快步跑了进来,举桶把水泼在云映晴身上。她身上的火灭了泰半,半边身子却仍有火星燃烧。   荆惟霖、花如言和菊儿三人赶紧再去打水,连着向云映晴身上泼了数桶水,火才彻底熄灭。然而,家祠内祭台一方早已被熊熊大火烧毁,灼热的火光和浓烟使他们睁不开双眼,更无从救火,此地不容久留,花如言和菊儿一同把浑身焦味的云映晴扶出了家祠。   荆惟霖看到云映晴后背完全被烧得焦黑,气息越发微弱,他连忙让花如言和菊儿放下她,小心地把她背起,快步向前走去。   “你不要以为……你救了我……你只是在加深……我的痛苦……”云映晴气若游丝,语气中仍带着浓浓的仇恨,“我所作所为……到最终,不过只求一死……你救我,我只会更恨你。” 第六十四章劫后余生   第六十四章劫后余生   荆惟霖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匆匆地向正庭方向而去,简短地道:“不要说话。”   花如言和菊儿也小跑着跟随在他们身旁。菊儿一直在小声抽泣,花如言则静静地伴在荆惟霖身边,她的眼光不经意地扫视到云映晴的右手腕上,正戴着那个莫名丢失的银手镯,她复再看一眼奄奄一息的云映晴,轻轻叹了口气。   返回正庭大院后,荆惟霖高声呼唤家仆,众人闻声而来,慌得马上分头行事,前往救火的救火,找大夫的找大夫。荆惟霖拒绝了家仆上前的帮忙,径自把云映晴背进了厢房中,再由菊儿把她背朝上的趴落在床上。   荆惟霖正要转身离开云映晴的厢房时,菊儿“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哽声道:“老爷,你处死贱婢吧!”   荆惟霖背过身去,看到门前的花如言,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道:“你死了,谁来照料三姨娘?你要悔要痛,便活着生受,不要以死为借口。”语毕,他迈步走出了房门,与花如言一起来到庭院外等候大夫,关注家祠的火势。   花如言借着院中白幕灯笼的光影,看着他被浓烟熏得有些灰黑的脸庞,她抬手触碰到他的脸颊,正想为他拭擦,手上传来一阵疼痛,她轻轻低吟出声。他察觉到她的不适,拉过她的手一看,只见手背上一大块红肿,正是刚才被云映晴所烧伤的。   他把她受伤的手轻轻地合拢在自己的双掌中,眉宇间透露着几许疼怜与珍视。   “你刚才不避,便是想以死为借口吗?”她轻声问道,虽然已脱离险境,但回想起刚才千钧一发的瞬间,她仍觉着心有余悸,连眼帘,也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他垂下头,沉吟片刻,道:“在那一刻,我确是想与她一同死去。”他摊开双掌,注视着她的手,“是你把我叫醒了,是你让我记起,荆家不能散。我悔也好,痛也好,悲也好,总是我该承担的一切。我不可以就这么离去了,留下你一个人,独守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她鼻子微微地泛酸,道:“过往,是过客,只要你心里记挂着眼下和将来,它便会知趣地离去,不会回头再看你一眼,你也不必再挽留它。”   他听到她的话,含泪而笑,点头道:“如言,有你在身边,是上天对我的垂怜。”   这时,刘平把大夫请来了,花如言把大夫领进云映晴房内,荆惟霖则在房外等候诊视结果。过一会儿,大门外传来一阵人声,徐管家领着一众家仆走进了大院内,看到荆惟霖后连忙道:“老爷,我们把二老爷找回来了!”   只见背着一个硕大包袱的荆惟浚正不情不愿地夹在家仆当中,被半拉半推地带进了院内。   荆惟霖负手走上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满脸愤恨与不甘的弟弟。   荆惟浚咬了咬牙,道:“你不要以为能把我关住,你这次把我抓回来了,下次我还要走,你再抓,我再逃!” 第六十五章放手   第六十五章放手   荆惟霖注视着他,眼前这血脉相连的胞弟,正用看待仇人般的目光瞪着自己。云映晴的话回荡在耳边:“你一心只牵系家业族务,全然不觉你弟弟对你心怀怨怼,你以当家人身份命令他行事的时候,从来不会发现他眼中的不忿……”他不觉苦笑,长久以来,正是如此,他自以为诸事尽在掌握当中,然而,他偏生连自家人的想法,都无以知晓。   他向弟弟伸出手,对方却戒备地往后一退,家仆们适时上前相拦,他低喝:“你们都退后!”家仆们面面相觑,只得依言而为,慢慢退开了。只剩下荆氏兄弟面对面地立在庭院中央。   荆惟霖伸手将荆惟浚肩头的包袱一把夺过,把包袱打开,开口向下一抖搜,只听“叮铛”数声脆响,金光灿灿的金银珠宝、足金元宝、银票等财物应声洒落了一地。   荆惟浚面如土色地看着兄长的举动,一声未啃。   “你只需要这么些东西吗?”荆惟霖停了停,又淡淡问道,“够不够?”   荆惟浚不明所以地怔住了。   荆惟霖似正在思考,缓缓道:“不,惟浚,这是不够的。你若要出外自行营生,凭这点财物,是不能让你自立门户的。你需要更多。”他顿了一下,“你手上拥有河原一带的田产,你只需要好生经营,便足够你一生无忧了。所以,你不需要走远。这儿,说到底都是你的家乡,我把河原府的别苑一并送了你,你到那儿去便是。”   荆惟浚目瞪口呆,不可置信道:“你……这是……”   荆惟霖向他靠近一步,目内竟是泪水盈眶:“大哥不能一辈子束缚着你,你想走,我不该强留你。只是,在你走之前,大哥还想再给你一些东西。只愿你可以接受。”   荆惟浚心下不安,嘴上只兀自强硬:“你不过是想换种方式控制我罢了……”   “给我五天的时间。映晴她……家祠失火,她被火烧伤,只等我确定她无碍后,我必会把该给你的,都给你。”   荆惟浚一听云映晴受伤,脸色大变,道:“她现在如何?”   花如言婉柔的声音自荆惟霖身后传来:“大夫看过云姐姐了,伤势比较严重,日后,恐怕会留下病根,万幸的是,暂时于性命无虞。”   荆惟霖回过身去,看到花如言轻浅淡定的微笑,不由安下了心来,轻点了一下头。   荆惟浚忧心地快步往云映晴厢房走去,花如言开口对他道:“菊儿正为云姐姐清洗上药,二老爷恐怕不便前去探视,不若让云姐姐好好养伤,待过几天,二老爷再前往看望?”   荆惟霖感激地看了花如言一眼,知她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把荆惟浚留下。果然,荆惟浚犹豫了起来,最终,还是瞪着兄长点了一下头,含糊道:“就依你说的!” 第六十六章戚然   第六十六章戚然   花如言每日均到云映晴房中探视她的伤势,她的伤虽颇为严重,菊儿的照顾非常小心周到,上药适时妥当,已无大碍,只是神气有些虚弱。但每当看到花如言时,仍会刻意提起十分的精神来冷眼而视。   荆惟霖只从花如言和菊儿口中问知云映晴的情况,偶尔会来到她房门前,却一次都未曾进入。   已是事发的第三天,花如言从云映晴房中走出,正好看到伫足在迥廊中的荆惟霖。她向他走近,道:“她今日胃口好了些,吃了好些糕点。”   荆惟霖轻轻点了点头,与她并肩往廊外走去。放眼大院中,艳阳如炽。然而,空气中却蕴含着属于秋季的浓浓寒意。   “你今天怎么没到茶庄去?”花如言侧过头问他。他们已步出了迥廊,置身于院落中,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享受着暖阳的舒适。   荆惟霖转身向前踱了一步,背对着她,眼睛轻茫地望向远处的假山,答非所问道:“我今日一早,把给映晴的休书拟好了,你晌午后,或是明日,帮我交给她。”   花如言一怔,沉默了半晌,方语带了然道:“我晓得了。我会吩咐家人,从此称呼云姐姐为小姐。”   荆惟霖听到她的话,原本揪紧的心有如释重负的放松,他回过身,注视她道:“如言,你觉得我可是应该这样做?”休却云映晴,把她留于府内照顾,于他而言是补偿,然而,何尝不是一种糊涂?只是,怨仇相报,永无止境,如若他狠下心肠为妻儿处死云映晴,心内是否又会好过些许?答案在他的心中,只想听到身边人一声肯定。   花如言微微地一笑,垂头温言道:“如言只是觉得,老爷心意已决的事情,必是经过深思熟虑,只要你认为应该做,那便是应该的。”   荆惟霖嘴角泛着一抹苦笑,道:“我已命人重修家祠。”他想了一下,“会把映霏的灵牌,也立入祠内。”   花如言抬起头,看进他深邃的眼眸中,他只静静地回视她,目内隐隐地有着一份怅然,他沉沉道:“我知道,映霏生前对我也有恨,只是,她在我心中,永远是我的妻子,永远是荆家的人。我过去一直回避,只是无法忘记她对我的恨和背叛,但是如今,正如你所说,过往已是过往。”   花如言点了一下头,道:“事已至此,若可以多求一份心安,对老爷而言,是好事。”   荆惟霖淡然而笑,他牵起她的手往前漫步。她脸上含着一抹笑意,心内不由想起曾有过的忧虑:为妾者生不可享正礼之待,死无福受后世之祭。也许,不过是自己杞人忧天罢了,她再侧首看他一眼,心头渐渐踏实起来。   他思量片刻,再次开口道:“后天,我会与惟浚一同出行。”   花如言的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问道:“你,和二老爷出行?这……”她想问要往哪儿去?所为何事?却又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过问。他却无意隐瞒:“惟浚性子虽有点偏执,不过这几年来他打点族中的事务倒是井井有条,他有他的一套方法,有时不按常理行事,却能正中要害,把事情理顺,只是,荆府中束缚太多,顾忌也多,若自立门户,他会做得更好。我已把河原一带的田产以及周边的别苑全数交给了惟浚,日后他便留在那儿,用他自己的方式经营这些产业。”他轻轻吸了口气,续道,“包括朝中的一些人脉关系,我也会带他慢慢熟悉,所以,这次我上京,与他一同前往。”   “上京?”她有点意想不到,随即,又平静下来,“你的意思是,让惟浚也接触朝中的人,那么……那么你秘密所为的事情,也让他知道吗?”   荆惟霖摇了摇头,道:“并不。我只让他接触爹爹旧日的同僚,让他自己掌握一点朝中的势力,必要时,可以保护自己。”   花如言明了,她低头看着光斑零落的青砖地面,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不安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静静地随他往前走去,沉默不语。 第六十七章何不归?   第六十七章何不归?   到了晌午,花如言亲自把午膳端到云映晴房中。等菊儿喂她喝完一碗小米粥后,方把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薛涛纸笺递到她面前,轻声道:“云姐姐,这是老爷给你的。”   云映晴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张纸笺一眼,嘴角往下微垂,一言未发。   花如言想了想,为她把纸笺展了开来,平铺在她跟前,道:“从此,你便是荆府中的云姑娘,荆家,会一直照顾你。只是,如果你不想留,惟霖会另作安排,让你日后生活无忧。”   云映晴吃力地举起手,把这封别具意味的休书拿起,目带嘲讽地看了一遍,冷笑道:“你告诉姓荆的,不要以为这样做,就可以平息我心头的恨。”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老爷从来不强求,你不恨他。”   云映晴倏然提高了声浪,嗓音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嘶哑:“我和他,都不该再存活于世!一把火烧尽的,除了荆府家祠,还有我和他!他救了我,他逃了这一次,就是逆天而行,他再逃不过第二次!他一定会不得好死!”   花如言禁不住有点心惊胆战,她不想再听,转身往房外离去。   “逃得了这一次,是逃不了下一次的!”云映晴兀自哑声叫嚷,菊儿的劝阻根本徒劳。   花如言加快了脚步走出了房门,用力把门给关上了,却仍挡不住她怨毒的诅咒声响:“他一定不得好死!老天爷不会放过他,定会让他惨死!”   她举手捂着双耳,小跑着奔出了迥廊,来到院中急急地往前再跑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她微微地喘着气,犹豫地把双手从耳畔放下,四处一片安静,再听不到云映晴的声音。她抚着心胸,暗暗松了口气。旋即,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整颗心又悬了起来,她连忙往荆惟霖的书房而去。   然而,进入书房,放眼扫视方桌后、书架前、会客小阁内,均没有他的身影。   她转身匆匆往他的卧房走去,额间和后背竟在不知不觉间汗津津湿濡一片。   推开房门,竟也是空空如也。   她的心越发紧揪,回过身前往东大厅,找到徐管家,急切问道:“老爷怎么不在府中?他今日不是不到茶庄去吗?”   徐管家看她神色慌急,不知何因由,也有些惴然,连忙回道:“茶庄的方掌柜刚才来报庄中出了点事,让老爷回去处理了。四姨娘,可有急事寻老爷么?我这就命人去通报。”   花如言定下神来,摆手道:“不,不必了。我等老爷回来再跟他说。”她舒了口气,暗暗觉得自己的忧心及举动有些可笑,惟霖不是正好好的吗?哪里就会有意外呢?云映晴所说的不过是气话,自己怎的就放在心上了呢?   她自嘲一笑,缓步返回房中。思儿正在绣一方丝帕,看到她回来,站起身道:“小姐,我刚才一直寻你呢,你看我绣的花式你喜不喜欢?”   花如言若有所思地在桌前坐了下来,对思儿的话充耳未闻。   “小姐,你怎么了?”思儿端详着她的脸庞,忧心道,“脸色怎的这么苍白?小姐你觉得哪儿不自在吗?”   花如言猛醒似地回过神来,并不回答思儿,只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思儿道:“该是未时三刻了罢。”   花如言掰手指算着什么,喃喃自语道:“他平日酉时就会回来,还有两个时辰,再等两个时辰……”不要多想,不要多想。如言,不要多想。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到思儿手中绣了一半的巾帕,伸手接了过来,道:“我自己绣。”她拈针的手指竟微微地颤抖,好不容易把针刺过了巾帕,眼睛紧紧盯着淡潢色的丝线,在那半朵婉约的菊花蕊中穿透而上,心中恐忧稍稍地减褪,脑中只想着该如何把这个花样绣好。   只要有事情在手中,教人焦心的漫漫辰光,便会过得快一些。   她知道自己又再开始担心起未知的前路,但是这次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   这一份忧心更比往日为甚,她无法预计他的打算,也无法知道他会如何安置他自己。   细想之下,对于府中的一切,他安排得未免太过周全,他要出行,他要走,一走,不知何日才是归期。   只是,在他心中,最重要的是这个家,他一定不会放弃这个家!   她时而担心时而舒心,无可抑制地忧虑,又强自安慰地淡定。 第六十八章如若不复还   第六十八章如若不复还   这样的心绪下把一朵端雅秀丽的菊花绣成完毕,已是申时一刻。她放下巾帕,顾不上吩咐思儿收拾针线,便往外走去。她一路思量着晚膳的菜式,惟霖近来心绪烦乱不安,劳心伤神,吃食要忌油腻,是了,做一个滋养补益,清心安神的菊花枣仁桂圆汤,汤水清润,他一定喜欢。   她来到厨房,嘱咐家仆们为她准备材料,亲自动手做起汤来。   晚膳的菜都做好后,离酉时尚差一刻,她离开厨房,找来徐管家问:“老爷回来了吗?”   徐管家道:“老爷还没有回来,但茶庄这个时候应该下工了,老爷说不定已在路上。”   她点了点头,道:“老爷回来了告诉他我在西大厅等他,让他快来用膳。”   “知道了,四姨娘。”   她径自往西大厅走去,穿堂和迥廊中除了值守的家仆外,再无旁人。施芸及汝豪丧期未过,四处仍挂着茫白的垂幔,独自行走此间,不由觉着一份冷清与寥落。   拐了一个转角,进入宽敞的西大厅中,看到空荡荡的厅堂,恍惚间,仿佛施芸正拉着汝豪的小手笑盈盈地走进来,汝豪摇头晃脑地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她缓步走到席桌前,在一向属于自己所坐的位置上落座,手轻抚着跟前丝滑的五福锦绣桌布,耳边似听到他在说:“明日一早辰时出发,不可耽误。”过去的他,每言每语,均为毋庸置疑。她垂头低低地笑了,惟霖,你可知道你冷起面孔的样子,其实很像我爹爹发怒时,你再不多笑一下,就要变成小老头了!   胡思乱想间,她估摸已过了酉时,遂不再旁思其它,坐直了身子等候。   辰光在她的从容中流过,在她的不安中淌去,在她的焦急中消逝。   “徐管家,老爷今日出门时,有没有提过要到别处去?”   “并没有。”   “你记清楚了吗?如果没有,他怎么还不回来?可是他跟你提过,你忘记了?”   “并没有的,四姨娘。”   “茶庄在哪儿?”   “这……”   “我问你茶庄在哪儿?!我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四姨娘,老爷回来了!”正在她眼眶发红地追问当儿,刘平急匆匆地跑过来通传,及时的一声,打破了僵局,也迅速地抚平了她焦躁恐忧的心。   “吩咐厨房上菜,哦,等一等,那菊花枣仁桂圆汤我亲去端了。”花如言边说着,边走出西大厅,走了没几步,又对刘平道:“跟老爷说了我在西大厅等他一块用膳吗?”   “说过了,老爷换身衣裳便过来。”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快步往外走去,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第六十九章尔心何系?   第六十九章尔心何系?   当她端着汤盅重新回到西大厅时,荆惟霖已坐在席桌前。看到她进来,他含笑道:“怎么劳你亲自上菜?该不是他们欺负你不成,哪个吃了豹子胆,我给他一顿好打。”   她注视着他清朗的笑容,有一瞬的迷眩,心神濛然间,她来到了他身旁,把汤盅放在他跟前,掀开盖子道:“他们哪来豹子胆可吃?这汤是我亲做的,所以自已端来。你快尝尝。”   他微笑着接过她递来的勺子,喝了一口汤,赞道:“好,简直是人间美味。”   她并不落座,只亭亭立在他身侧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静静道:“你喜欢就好。今日茶庄事忙?这么晚回来,想必是饿了,快吃饭吧。”   他并未察觉她的异样,起箸道:“你也吃。今日茶庄出了点事,工人受了调唆,在庄里生事,直到刚才,才算处理妥当了,晚了回来,你一定等急了吧?”   她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了,慢慢地端起饭碗,却并不进食。   他转头看向她,奇道:“怎么了?饭菜有点凉了,你快吃……”他话音未落,她倏地起身一把搂住了他的脖颈,把头枕在他的肩窝里,哽咽道:“惟霖,惟霖……你答应我一声,你快答应我一声!”   他心有所触动,轻轻地“唔”了一声,道:“如言,你……”   她打断了他,连声道:“你在,你还在。你仍在呢。”   他不再说话,伸手把她拥紧。   “你能不能不要去?”她忍下泪意,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对他说,“这次先不上京,不要出远门,可以么?”   他有点始料未及,道:“为什么?”   她使劲地摇头,道:“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我担心,我担心你……你不去,可以吗?要么,我随你一块去,我俩一块去,可以吗?”   他低低叹息,道:“如言,你想得太多了。”他把她扶起,让她侧坐在自己的膝上,一手抱着她纤细的腰身,柔声道:“这次我与惟浚一起去,就是想把该交给他的给他,日后,我就可以少一些负担,是好事。”   她左手臂环搂在他的肩脖上,右手与他的左手相握,低声道:“惟霖,我的心很不安,我就是止不住忧心,这种感觉很磨人,我受不了,我只想你可以平安无恙。你出远门,你离我那么远,我听不到你答应我,我不知道你的安危……”   他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她的额头,道:“你相信我吗?”   她感觉到他额上的温热,以及他清浅的气息,像安抚人心的意味,丝丝缕缕地打动她惴惴不安的心,她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平安归来,而且,我很快就会回来。”他的语气,有着熟悉的毋庸置疑。   她泪盈于睫,连连点头,颤声道:“我相信你……”她再次把脸埋进他的肩膀上,不让他看到自己眼角滑落的泪水。   他抱着她,道:“如言,我对不起你。今日一早,我曾经想过,连你的休书一并写了,我曾想,你不属于这里,你应该离开这里,回到你自己的家去。”感觉到她身子微微颤抖,他温声续道,“可是后来,我又想,我应该做的,不是把你休弃,而是在我这次归来后,大排筵席,宴请所有人,郑重其事地把你迎娶为我荆门大夫人。”   她震惊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注视着他带着淡笑的脸庞,他的目光透露着坚定,昭示着他的心意已决。   “所以,我心内惦记着这件事,一定不会耽搁。”他为她拭去了脸颊旁的清泪。   她咽了咽,一字一眼道:“我等你。”   他温柔地吻她的唇,缱绻辗转,含糊道:“等我。” 第七十章一别   第七十章一别   荆氏兄弟出行的那一天,正是雨雾纷纷时。   雨从辰时起便开始倾盘而下,窗户半掩,雨滴早把窗台飘洒得湿漉漉一片,她连忙把窗户合紧,沾得一手冰凉的雨湿,耳闻密集的“淅沥”声响,她微微地怔住了,低头看着自己洁白的双手。   只听他在身后一边检视行装一边道:“你知道么?原来我俩从来没有给对方留一个信物,我昨夜收拾细软时,想把你的一件东西带上,却不知该拿什么。”   花如言转过身来,走到桌旁,从大大小小的包袱下翻看一番,果然找出了前天绣好的菊花帕。她把巾帕递给他,道:“你把这个带上。”   荆惟霖接过巾帕,微笑着端详了一下,小心地将之折叠起来,收进了衣襟里。   花如言按捺不住道:“今日雨这么大,不若明日再走?”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她,道:“我们还要赶一天的路往渡头,时候,已不能耽搁。”他想了想,又道,“早一日去,早一日回。”   她暗暗叹息,不再言语,只低头帮他整理包袱。   “老爷,马车候在大门外,二老爷已经出去了。”徐管家前来通报。两名随行的家仆进来为他把细软都拿了出去。   花如言送他出府门。她行速总比他慢半步,只缓缓地跟着他,垂着眼帘默默地往前走。   后来,他亦放慢了脚步,刻意等待她并肩走在一起。只是,此时的路似太短暂,一会儿工夫,便来到大门前,滂沱雨水中,马车已备,荆惟浚正候在一旁。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注视着她,顾不得被风吹散的雨水星星点点地跃进眼内,把彼此的视线迷蒙。   他道:“你给我写信,直接寄到京城,等我到达后,立刻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了。”   她点了点头,只不说话,生怕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哭泣。   荆惟浚瞥了他们一眼,率先上了马车。   荆惟霖知已是出发之时,慢慢放开了她的手,她却一把拉住了他,水湿满布的脸上带着浓浓的不舍。他轻拍她的手背,柔声道:“我等你的信。”不经意地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手,退后着走了几步,方转身走向马车。   花如言看着他上了马车,看着车夫策马向前,心内的某种情愫似被抽离了那般,渐次地变得空落落、凄冷冷。   马车渐行渐远,直至成为了朦胧雨幕中的黑点,直至拐过了弯角后,再不复得见,她方哽咽着道出一声:“等你。”   .   惟霖,自你走的那日始,雨一直未有停歇之势。我经常独自站在天井下,看那雨水直直地降落,如千针万线,看得人眼花。我问徐管家,这般雨势,渡头的船恐怕不会启航罢?徐管家说,这雨是顺着云而来的,这块云此时在平县上方,便在平县降雨,渡头离平县那么远,该是无雨的,即便有雨,老爷他们等过一天,等过二天,终是会如常上路。他还说,让我不用担心。我笑了,心里想,我哪里是担心呢,我是在奢望,你不能成行。 第七十一章相求(一)   第七十一章相求(一)   荆惟霖临行前,已把荆府中的账目事宜交托给了花如言,她每日早早便来到惟霖的书房中,坐在他的椅子上,靠在他的书桌前,用他用过的笔墨纸砚。在处理妥当府内的事务后,她依旧留在书房中,让思儿泡上一壶他平日喜爱的碧螺春,闻着醇和的茶香,犹如他还在眼前,与她言语晏晏,谈天论地。思念,便在这样的牵挂中,日益浓厚。   很少去看云映晴,只命人好生照顾,偶尔去探视,总听到她冷言冷语,心下总是不安,便匆匆出来,不愿再闻知。   “姓荆的出远门,你有没有去拜祭祖先,保佑他路上平安?”云映晴冷笑,“是了,家祠已被烧毁,荆家祖先才不会保护这个无能的不孝子!”   诸如此类的话,左耳听过,便命令自己右耳出。   .   惟霖,你已离开四天了,你该是还在路上,而我已在写第二封信。记得你曾问我,我的心,到底在哪儿?我对你实言相告,当日我虽然很快便回答了你,但我心下却有些迷茫,到底我的心是否在你身上?我可是一心想和你共度此生?我没有答案。直到,那一天晚上,你在烈火之前,竟不闪避,我看着你的背影,我想,如果我装作听你的话去打水,如果我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如果我任由你与她一起于烈火中殉命……但是我扑了上前,我抱着你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没有如果。这个家,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没有你,便家不成家。   .   “小姐,这些衣料你看够不够?”思儿把花如言前天便命备下的锦布、棉布抱进房内,“小姐,怎么这么早便为老爷做冬衣了?”   花如言挑起一块锦布细细抚揉,柔软而绵暖,果然是上好的料子。她微笑道:“现在已是秋分,要说做冬衣还嫌晚了,哪会早?”接下来的时日,便在剪裁缝纫的忙碌中度过一天接一天。   说来也怪,自惟霖走后,一直是阴雨天,天际阴沉沉,灰蒙蒙,似那朵降雨的云,正与天公纠缠不息,迟迟不愿离去。   有时缝衣累了,她总喜来到书房,倚在窗前的长椅上,看着窗外的天空的乌云怔怔地想起许多与他有关的事来,譬如花田中的错认,譬如病中的蜜饯,譬如他的笛声。   “小姐,你看谁来了?”思儿含笑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懒懒地坐起身子,往门外看了一眼,思儿的身影把身后的人挡住了,看不真切,只随口问道:“是谁?”   思儿笑盈盈地让开了身子,身后的人往前走了一步,婉声道:“姐姐。”   花如言闻声,顿时打起了精神,立刻从椅上下来,迎上前去道:“如语,你来了?”   花如语亭亭地立在书房门前,一手扶着姐姐,却并不往内迈步,只强笑着环视着代表荆家中心的书房。   花如言知意,便吩咐思儿道:“沏一壶香片到我房中。”一壁携着妹妹的手往廊外走去,欣然道:“你来得正好,我正为惟霖缝冬衣,总觉得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你针黹比我好些,帮我看看。”   花如语的神色却有些许忧郁,她强颜微笑着回应姐姐,眼光一直在细细看着四处的庭院景色,所经之处,亭台楼阁,朱楹碧梁,小池瑶台,奇石珍栽,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富丽。一路上,衣装规整的家仆婢女行走谨慎,当看到花如言时,均恭敬地称呼一声:“四姨娘。”虽是口呼姨娘,脸色却是十分的尊重。   她目睹此情此景,不禁触动了心事,只觉心头又是酸又苦又是涩,已感觉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时神色更为黯淡。   姐妹二人进入了厢房中,花如言拉如语坐在自己身旁,道:“爹爹可好?”   花如语的柳眉下意识地皱了一下,淡淡道:“他很好。”他很好,官威十足,全摆在她这个视作眼中针的小女儿面前,尤其是,当乔海满脸沮丧地来到她跟前,告诉她乔家老爷的意思后,花长兴的脸色,只有更难看。   花如言察觉到了妹妹的异样,斟了一杯香片放在她跟前,道:“你今日来找姐姐,可是有话?”   花如语手捧着温热的茶杯,像是在汲取一丝得以镇定的安慰。她犹豫一下,方缓缓道:“乔海他有意向我提亲,跟他家老爷子说了,老爷子一开始没说同意不同意,只让乔海问我要了生辰八字,说这是乔家规矩,先看女子的命格合适不合适。”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浅浅地啜着茶水。   花如言温言道:“大门大户为嫡子娶正室,这样的规矩亦是常理之中,后来乔老爷怎么说呢?” 第七十二章相求(二)   第七十二章相求(二)   花如语垂下头来,低低道:“我把生辰八字给乔海后,连着好几天不露面,我已觉得有不妥。直到昨日,乔海才来找我,他说……”她咽了一下,哽声道,“他说他爹把我的八字拿给道婆一算,指我是孤煞寡绝的寒命,在闺阁时刑克亲人,出阁后势必刑克夫家……又说,只有命中带煞的人,才可以承受我,而乔海他……他是受不起我的……”言罢,泪水潸潸而下。   花如言伸手拥着妹妹颤抖的肩膀,蹙眉啐了一口,嗔怒道:“什么胡言乱语的道婆,说这种阴损的话也不怕折寿了!如果你真刑克亲人,那爹爹也就当不上同知,而我,也不会好端端地在这儿。”她顿了顿,问道,“乔海自己又有何说法呢?”   花如语抹着眼泪,抬起头看向姐姐道:“乔海是家中独子,从小锦衣玉食,是个娇纵惯的主。他吃不了半点苦,也受不了外间的风浪,他只能在家里安安份份地当他的大少爷,一辈子享受老爷子的庇荫,这样的一个人,姐姐你说,他能有什么说法?他敢违抗老爷子的意思吗?他哪里会为了我,向他惧怕了二十多年的老爷子说一个‘不’字?”   她当然心知肚明,乔海根本无意再来找她,是她沉不住气亲自到乔府寻的人,她在府门外等候了一天一夜,乔海才勉为其难地出来见她一面,吞吞吐吐地告诉了她道婆测算八字的结果。晦暗路灯下,那一张脸上的沮丧无奈,再不是她熟悉的自负倜傥。   “你相信么?你真相信那老婆子说的话么?就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的几句话,你就要和我生分了?”   “相信的人不是我!”那一刻的他烦躁不安,看她的眼神带着厌烦。她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心下一沉,道:“是老爷子不同意?”   “明知故问!”他连慰抚也欠奉。   她不甘心:“我为了和你一起付出了多少,你心里清楚!甚至……甚至牺牲了姐姐,你忘了吗?那原是你的主意!”   他愈发不耐,道:“是,是,那又如何?我以为你会是那个让老爷子闭嘴,不整天叨叨着让我成家的人!谁让你整天想着成亲?谁让你逼着我跟老爷子说的?你这不是败事吗?”   她心头凉丝丝的,道:“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你从来没想过娶我吗?”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一甩手,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便返回了府内。她追上前去,却只来得及眼睁睁看着朱红的大门迅速地关上。 第七十三章相求(三)   第七十三章相求(三)   花如言叹息了一声,道:“如语,这样的人,没有了并不可惜。”   花如语心下冷笑,她来此,并不是要听已成为荆家女主人的姐姐说风凉话的,她沉了沉气,才悲声道:“姐姐,你可明白,我……我爱他……”对,她爱他,爱他的家业鼎盛,更爱自己,势必要风风光光地从阴翳满布的家中脱离出来!   在她出门要往荆府寻姐姐前,爹爹指着她的后背鄙夷道:“你这个贱命的煞星,乔海不要你,那是他明智!你以为你真能嫁入乔家吗?你何德何能?你还有脸面去求如言?你怎么还有脸面见你姐姐?”   她偏生可以自若地坐在荆府的厢房中,博取姐姐的同情,从而得到姐姐的帮助。为什么不呢?脸面何存,她花如语从小被父母指为煞星,又何曾需要脸面呢?   “姐姐,我求你,我求求你!”她倏然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你帮我!”   花如言慌忙把她扶起,道:“不要这样,你快起来!”   “我曾跟你说过,我这一生,只作乔家妇,非君不嫁,非乔门不入!”花如语泣不成声,“乔海和我一样痛苦,他并非不想反抗,只是……容不得他反抗……我昨日看到他……整个儿都瘦了一圈……他说他两天不吃不喝不睡……但是老爷子……就是不肯……”   花如言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泪,心疼道:“你不要哭,看你这模样……”她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我最怕就是看到你哭。”   花如语抓紧姐姐的手,哑声道:“姐姐,你帮我,以荆家当家主母的身份去找乔老爷,你告诉他,我是荆老爷的小姨子,荆老爷的意思也是让我嫁入乔家,这样,在日后的相与中,荆家也会为乔家开方便门。”   花如言迟疑着,思量半晌,方道:“我只能为你去见一下乔老爷,但并不能代替惟霖答应别人什么。”   花如语猛点着头道:“好,好,只要你肯去,怎么都好!”只要姐姐一去,乔老爷必会忌讳着荆家,不会再一力反对自己与乔海的婚事,至于能不能进一步作实,她私下让乔海转话给乔老爷,只说荆官人答应了乔老爷的条件,也就成了。   花如言看她情绪好转,也放下心来,道:“我这两天准备一下见乔老爷的礼,再向他发拜贴,他是望族中的长辈,礼数不能缺了。”   花如语破涕为笑,煞有介事地欠身道:“谢谢姐姐!”   .   送走了妹妹,花如言回到书房中,提笔写下给荆惟霖的第三封信:   惟霖,你可是快到京城了?平县这几日都阴着天,白日雨水不下,到了晚上,淅沥一整夜,让人辗转反侧,只得清醒着听雨声。止不住在想,两个人从相遇,到偕首,均离不开缘,也许,还有一点命数在里面,总之,微妙而不可强求,如果是命定的,便怎么也逃不掉。你赞同吗? 第一章旻元帝(一)   第一章旻元帝(一)   荣朝凌宵皇城。   深蓝天幕上有轻淡濛然的一层迷雾,似遮挡了整个天地的光息,秋橾苦寒的红墙绿瓦内,只余悉数宫灯的冉冉星亮,竭其微弱的力量照明着辽阔宽广的宫廷内院。   一顶粉红轻纱幔垂的鸾轿行走于迢迢宫道上,内庭敬事太监躬着腰领路,匆匆往那君恩深重、旖旎缱绻的颐祥宫而去。   “参见皇上!”敬事太监毕恭毕敬地在颐祥宫承恩大殿前跪下,高扬的声音是独特的尖细:“锦楥宫冼淑媛到!”   承恩大殿内,芬芳馥郁的甜香迷靡地缭绕于重重低垂地帷幔间,袅袅飘散于朱红楹柱旁,白玉地上,早已是罗纱如云,暖香的和风拂过,粉紫迷离的软纱在地上摇曳如水,益发衬得那踏在纱衣上的一双纤纤玉足,曼妙玲珑。   一阵充满暧昧的调笑扰人心扉地在殿中响起,那双玉足的主人早已被那纵情放浪的年青帝王压于软纱上,他饱含蛊惑似的薄唇在她耳垂、玉脖、香肩上一一吻遍,耳闻着她娇羞的低吟声,他微微潮红的俊雅脸庞上泛起了邪魅的浅笑,一口咬住了身下丽人销魂的锁骨,不顾她吃痛而发出的呻吟,亦不顾殿前慢慢走进的那名宫装女子,闭上双目享受着这份的快感。   “臣妾冼莘苓参见皇上!”声如黄鹂,清脆婉转,然而在他听来,竟是如此刺耳。他不悦地蹙起了浓眉,看也不看她,依旧与身下的女子缠绵辗转。   冼莘苓一双狭长妩媚的丹凤眼于此时凝起了一丝愤意,她依旧半屈膝半跪在原地,冷然地瞥向地上那陶醉在君王宠幸中的苏薇,朱唇轻启道:“皇上,苏妹妹上半夜伺候良久,也该劳累了,不若由臣妾侍奉皇上罢?”   他从温香软玉中抬起头来,微愠道:“朕没有叫你进来,你胆敢扰朕的兴致!”   面对天子的怒意,冼莘苓并没有半分惧怕,只仰起秀美的下巴道:“臣妾只知,今日得了皇上的召幸,是敬事房依照宫规把臣妾接至颐祥宫侍奉皇上的。”   隐怒在他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上一闪而过,他身下的苏薇这时娇声道:“皇上,臣妾确是有点累了,恐怕未能周到侍奉皇上,求皇上恕罪。”他闻言,暗暗咬牙,坐起身子,头脑间晕乎乎的灼热劲头尚未过去,他抬起手掌按着额头,闭上眼嫌恶道:“你快滚!”苏薇不敢多逗留,拾起地上的纱衣随意裹在身上后,便匆匆地走下承恩殿,经过冼莘苓身侧时,目带惶恐地与其相视了一眼,方垂头离去。   他依然没有让她免礼,但她却站了起来,来到他身旁,柔声道:“皇上,让臣妾为你再添些酒。”言罢,执起一旁的金铜酒壶,正要斟酒,他却猛地伸手一把打翻了她手中的酒壶,怒声道:“朕何时说要喝酒?”   冼莘苓惊异地看着洒遍一地的酒水,稍定了一下神,方对他道:“皇上不要喝酒,那臣妾便伺候皇上就寝。”   他冷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道:“什么时辰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他目光有点空茫,却并不是向她发问,遂不等她回答,径自朝殿外扬声唤道:“田海福,田海福!”   片刻后,一名手执拂尘的总管太监躬着身子步进了殿内,垂首行礼道:“奴才在。”   “现在什么时辰?”他问道,半眯眼睛看向殿门外那尚未放明的天空。   田海福回道:“回皇上,现在是寅时一刻。”   他左手使劲拍着浑沉的脑袋,右手指向田海福,道:“替朕更衣,朕今日……今日要早朝!”   此言一出,田海福眉心一跳,忙敛神应道:“奴才领命。”   冼莘苓神色微变,侧首狐疑地瞅着这位已有半年不曾早朝的荣朝皇帝,只见他正竭力想站稳脚步,却不称愿地步步踉跄,不由讥诮一笑,上前一手扶着他,道:“皇上,若是龙体疲惫,还是好生休息为上。”   他用力地甩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田海福行事果然迅速妥当,前来侍奉君王更衣的宫人已捧着相应的衣物及洗漱用具鱼贯而入,依规仪整齐地立于两边,等待君王的一声令下。 第二章旻元帝(二)   第二章旻元帝(二)   他用力地甩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田海福行事果然迅速妥当,前来侍奉君王更衣的宫人已捧着相应的衣物及洗漱用具鱼贯而入,依规仪整齐地立于两边,等待君王的一声令下。   他眼花缭乱地站在众宫人中央,一字一眼道:“替朕更衣!”   有宫人马上把落地大铜镜立于殿内,他站定在镜前,伸展双臂,宫人们迅捷俐落地为他除去身上的软缎长衫,另一拨负责穿著弁服的宫人有序地上前来,首先为他穿上中素纱衬服中单,在外披上绛色的交领右衽大袖衣。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眼前依旧有些模糊,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看,仍不奏效,心头有些微地恼火,却只得强自压抑。   大荣朝旻元帝,是他如今的身份,他还有一个名字,唤荣时鄞,是先帝的嫡长子,天降大任,一朝成帝。   宫人们跪在他脚下为他整理下裳,又有两名宫人为他系起腰间绦带,再为他系革带,加大带,戴上玉佩。他抬起足,穿上白袜黑舃。   最后,宫人捧来弁冠,此冠前后十二缝,每缝中缀五采玉十二为饰,玉簪导,红组缨,为天子独得的弁服形制。   戴上了弁冠,这一身帝衣方为穿著完毕。旻元迫不及待地转身要步出大殿,又有宫人端上洗漱金盘,他迅速用过,刚欲举步,田海福自殿外匆匆走进,道:“皇上,请留步。”   旻元看到这位一向波澜不惊的宫中老人精瘦的脸庞上,竟带上了一抹不安,语声中是强自的镇定:“皇上,冼淑媛知皇上心系国事,特命为皇上送来提神晨茶,请皇上品过茶后,方上早朝。”他一壁说着,身后那名锦楥宫的小太监端着茶走上了前来。   旻元一张俊朗的脸庞顿时微有扭曲,他双眼如含着一把阴晦的火,凌厉地瞪向那送茶的小太监,小太监面上一片自若,颤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托盘中的茶水溢出了些许,溅在盘中,闪亮着清冷的微光。   旻元低头看向盘中的茶水,眼前忽而一阵晕眩,他用手抵住额头,田海福上前忧心道:“皇上,不如还是……”旻元猛地用锐利地目光扫向他,道:“不如不要上朝,对么?”   田海福惊忧难平,只得噤声。   旻元收回眼光,抬手把茶杯端起,缓缓地送到嘴边。   只迟疑了片刻,他便将茶一饮而尽,随即泄愤似地把茶杯掷到地上,在尖锐的破碎声中快步向殿外走去。   坐上车辇往乾阳宫正殿出发。宫道上昏黑一片,静寂安然,车辇的轱辘声响尤显响亮。   他仍然记得,登基后首次上朝,及半年前最后一次上朝时的心境,位于赤金龙椅之上,玉堂高矗,居高临下,听朝议政,文武百官俯首听命,无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及至后来,他终于明白,这份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并不是因着他这位曾流落于民间,依附着皇太后一点威势得登龙位的年青帝王,而是因着朝堂上立于群臣之首的姚中堂姚士韦。   头有点昏重,不知是酒水以及茶水混合起来的缘故,还是顶上那尊贵无比的弁冠,是他不堪负荷的。心绪却莫名地兴奋起来,半夜的风透过明黄的重帘吹进辇内,他更觉身上燥热难当,举手要把厚重的弁服领口扯开,却又竭力把手握成了拳头,止住了自己的冲动。   好不容易,车辇终于在乾阳宫的路门前停下,他不等宫人来扶,自行下了辇,脚步虚浮地走进宫门。   “皇上驾到!”田海福高亢的唱声在恢宏的乾阳宫路门外大殿响起,朝臣们神色各异,面面相觑,满腹狐疑地缓缓跪下,沉沉呼道:“臣等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旻元在御座上落座,端正而肃穆,抬手道:“众卿平身!”   以宰相姚士韦为首的众臣纷纷站起了身子,旻元扫视殿上的臣子,只见有的手中无物垂放于身侧,有的则手执朝笏,知是有事启奏,遂轻轻颔首道:“有事即奏。”脑间又是一阵迷蒙,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身著织金蟒袍的姚士韦不经意地用手轻轻挼了下鼻下的一字须,国字脸上似笑非笑,目带轻蔑地瞟了堂上的旻元一眼。   众臣只敛目垂首,一时无人言声。 第三章旻元帝(三)   第三章旻元帝(三)   旻元的心绪如被点燃起了一簇涨热的团火,浑身火烫,不依不饶地纠缠着他的理智,他拼命抵御着胸臆中的热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压着声浪重复道:“有事即奏!”   姚士韦侧身对身后手持朝笏的文官道:“张大人可是要皇上启奏和州洪水崩堤,赈济粮食供应不足,灾民暴动一事?”   那张大人知意地出列,立于殿中朗声陈述着和州灾情是何等严重,粮食运送是如何受阻,灾民苦况是何其凄凉,至生暴动,死伤无数云云。   通篇启奏下来,旻元只能凝神听到他开端的几句话,后面的每字每句均如魔音入耳,使他头脑昏昏沉沉,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听清殿中人的话。   “以上诸事,还请皇上及早定夺!”张大人最后道。   旻元眼神游离地看着殿中的人,道:“和州……和……州……”侍立在一旁的田海福发现了他的异样,脸上只一片煞白。   “和州水灾……水灾怎么了?为什么会崩堤?”旻元满脸胀红,只下意识地开口,已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   张大人微有困窘,转头看向姚士韦,得了眼色后,复回复了淡定。   “为什么会水灾?去,去彻查崩堤的原因!”他含糊道,“……去查个究竟!”   姚士韦上前一步,道:“皇上,张大人是问,粮食运送有阻,灾民暴动,连当地的官府也压制不住,该如何是好?”   旻元侧着耳要细听姚士韦的话,这次总算听清了,他脑中却紊乱一片,根本无从思考,只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加派兵将前往压制!”   张大人道:“禀皇上,和州灾民暴动乃为当前之事,如派兵将前往,需时过长,事态更控制无法。最重要的一点,是以兵压民,终不是驯服民心之良法……”再度絮絮叙述道理,旻元已忍不住用手托着头,身子似飘飘忽忽。   “还望皇上圣裁!”   圣裁?圣裁?他连控制自己都无法,何能圣裁?   旻元一挥广袖,道:“退朝!”   文武百官们都愕然不已,怔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反应。   他一手撑着案桌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退朝!”   他刚欲转身返回内堂,又回过头来指着姚士韦道:“姚宰相随朕到内堂来!”然后,他感觉自己如斗败的公鸡一样挫败地拖着浮软无力的双脚退下大殿,步进内堂。 第四章旻元帝(四)   第四章旻元帝(四)   他刚欲转身返回内堂,又回过头来指着姚士韦道:“姚宰相随朕到内堂来!”然后,他感觉自己如斗败的公鸡一样挫败地拖着浮软无力的双脚退下大殿,步进内堂。   他自行脱下了弁服外袍,身上的热气却并无半分缓解,他命田海福道:“为朕取一杯茶,还有,再取些冰镇过的水来!”   姚士韦走进了内堂中,向他屈膝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旻元斜斜地躺在长榻上,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这时,田海福送来了茶水和冰水,旻元迅速地拿起冰水,兜头盖脸地往自己身上浇下,顿时,整个儿清醒了泰半,他长呼了口气,抬头看向姚士韦。   姚士韦迎着他凌厉的目光,面不改色,淡定道:“未知皇上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旻元从榻上下来,缓步走到姚士韦跟前,沾着水湿的脸上珠莹点点,堂中有和风吹过,使他于清凉中得着更多冷静,那灼人的热气终于慢慢褪去。他在姚士韦面前站定,往身后的田海福扬了一下手,田海福会意走上前来。   “朕召你,是要赐你一样东西。”旻元道,把田海福手中的茶杯接过,亲自递给姚士韦,“赐姚爱卿晨茶一杯,以作提神。”   姚士韦一怔,不动声色道:“皇上这是何意?”   旻元冷嘲一笑,道:“怎么?朕赐的茶,爱卿不敢喝吗?”   姚士韦无所忌讳地注视着跟前的皇帝,这一张日渐养出了贵气的脸庞,曾是那样的谦卑而胆怯,当日于民间破落的房屋中找到的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与此时,已是天壤之别,然而,在他姚士韦眼中,乞丐与皇帝,不过是他一念之意,无论对方变得如何,终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皇上累了,田公公,把皇上送回寝宫休息!”   “宰相亦知道,这一杯茶不好喝,所以不愿喝,对么?”旻元目光如矩,隐含怨恨。   姚士韦威慑地看着他,道:“皇上,您今日失态了。”   旻元猛地把茶杯往地上一掷,高声道:“宰相也未免欺人太甚!朕饮用的酒水和茶水,都有五石散!我如何能不失态?”   姚士韦从容道:“如若皇上日常食用之物有异,微臣认为可将一众奴才治罪,胆敢祸害皇上龙体。”   旻元愤怒地指着姚士韦道:“你……”   姚士韦躬身道:“皇上息怒,微臣定为皇上肃清一干谋逆犯上的奴才。”   旻元面色变得惨白,退后了数步,不再说话。   姚士韦敛下嘴角的哂笑,道:“若皇上无其它旨意,微臣先行告退,太后另有要事召见。”   眼睁睁看着姚士韦好整以暇地退下,旻元却已提不起愤怨来,他颓然地跌坐在榻沿,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怔怔出神。半晌,低低问田海福道:“我当这个皇帝,可是安安份份享受荣华富贵,便已足够了?”   田海福听他自称为“我”,知他此时心绪低迷,只迟疑不答,最终,叹息了一口,道:“皇上莫要多费神。”   旻元闻言,整个儿躺倒在榻上,看着天花上的九龙浮雕,苦笑道:“你说得对,何必多费神?”   再多想,再不甘,再不愿,亦无力掌控局面。他这个民间皇帝,无兵无权,来历尚且堪疑,能安稳至今,不过是皇太后和姚士韦一力持撑罢了。   连一杯带着五石散的酒水或茶水,他这个九五之尊亦无权抗拒,他还可以妄想在朝堂上执掌政事么? 第五章颜姝妃(一)   第五章颜姝妃(一)   旻元闭上了眼睛,脑中沉沉昏昏,倦意袭来,他不禁想,熟睡一觉也未尚不可,费神劳心,不过是徒劳罢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鼻息间闻到一股若有似无地的清馨香气,额头上感觉到一阵柔软而温暖地抚摸,他慢慢自睡梦中醒转过来,睁开双眼,看到斜倚在榻沿的一个窈窕身影。   “皇上,您醒了?”她轻声道,吐气如兰,柔媚的翦水明眸内含着浅淡的笑意。   他看到是她,放下心下,闭上眼睛小声道:“我很累,浑身像没有力气。”   她纤纤的身姿往下低伏,乌发如云的螓首靠在他胸口上,一手抚着他的心胸,道:“很快便会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如花蕊般的朱唇微微地上扬,道,“皇上昨夜与冼淑媛置气了?”   他搂着她的肩膀,道:“这些日子以来,前来侍寝的妃嫔要么是姚宰相选进宫来的,像苏薇、冼莘苓,要么是她们的一些爪牙,都是庸脂俗粉,别有用心!昨夜连着两个妃嫔都是姚宰相的人,我看着心里气,就是忍不住要怒。”   她叹了口气,道:“所以你今日才会想上朝。”   他想起自己在朝堂上洋相百出,这无疑是一场变相的羞辱,心头又再牵起怒意来,道:“不提也罢!”   她也有点无奈,幽幽道:“苏薇倒好,虽是姚中堂选进来的人,但此时只是正四品容华,性子也尚算平和,平日见了我,还是礼数周到的。那冼莘苓,虽说是正三品妃嫔之首,姚中堂的外甥女,但也不至于能越过我去,她架子越发厉害了,连我这个正二品妃之首的姝妃,也不放在眼里,平日莫说请安,就是当着面碰上了,她也只是点个头,称呼一下了事。皇上,一个小小妃嫔尚且如此,莫说是姚中堂本人的手段了。”她低低道,“你受苦了。”   他有点惘然道:“可是当日我们选了一条不该我们走的路?” 第六章颜姝妃(二)   第六章颜姝妃(二)   她伸出两根春葱般的玉指,掩住了他的嘴,道:“莫要乱讲。你若要想当日,那就多想想我们过去曾受过的苦,我们是如何被主人颐指气使,如何受罚挨饿,被打被骂只是日常事,后来发洪灾,我们又如何颠沛流离,受尽苦难,三餐不继。”她说着,泪盈于睫,“我们在腰间扎一根带子,死死勒紧,只为感觉不到饿……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间破庙落脚,却又被一个恶霸给赶了出来,你还惨被打成重伤。我们一路上,更惨遭暴民袭击……你还记得这些日子吗?你若记得这些日子,便好好珍惜眼下的日子,如今你我虽受制于人,但总算是锦衣玉食,富贵尽享,你若想得到更多,便要忍,忍过一时,便会好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哽咽唤道:“喜儿……”   她再度掩住他的嘴,娇嗔道:“我如今的名字是瑛珧,那旧时的贱名,你还是忘记吧。”   他叹了口气,道:“对,进宫前,你便为自己改了个名字,颜瑛珧,我当日还纠结了许久,说你这名字怎的如此难记拗口。”   颜瑛珧笑道:“既得以进宫当妃子娘娘,当然要取个好名字,难不成,让奴婢奴才们唤我‘双喜’娘娘?”   他也笑,道:“也未尚不可啊。”他想起了自己旧日的名字,想起她过去叫唤自己时那份亲切的感觉,然而,从今以后,再没有机会听到那样的称呼声了。   他突然把伏在自己身上的她扶开,从榻上坐了起来,道:“我不要一直留在宫里,我要出宫。”   她一惊,道:“为什么?”   他想了一下,道:“我要以微服私巡的名义,出宫走一趟,我要出宫透透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扳回局势,我不想再当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王!”   她始料未及道:“怎么可以?这……太后和姚中堂,会允许吗?”   他思忖片刻,下了长榻,唤来田海福道:“替朕摆驾,往慈庆宫!”待田海福依言去了后,他回过头微笑对她道:“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受他们掌控的皇帝,我在不在宫中并不重要,只要我跟太后说,我微服出宫,是为了寻旧时的一个相好,她便不会反对。因为他们只想看到一个终日沉迷于声色犬马的皇帝。”   颜瑛珧闻言,白皙如玉的花容上微微地被一重阴霾笼罩,她略显无奈地垂下眼帘,摭住了眼眸内的沉郁。 第七章噩耗(一)   第七章噩耗(一)   连绵的阴雨终于还是在三天后的清晨止住了,迈步走出庭院,竟发现天际是一片纯粹的昼白,迷茫不再。   该是个好兆头。花如言和花如语均是这么相信。   拜见乔老爷的礼,徐管家已命人用上好的檀木挑盒盛装,并特意挑了几名样貌清爽伶俐的家仆挑了礼盒,随女主人一同前往乔府。   花如言携了妹妹的手往府外走去,大门缓缓地开启,她知轿子已候在门外,不经意以抬起头来向大门前看了一眼,谁知,就这一眼,她倏然僵住了脚步,整个儿怔住了。   “二老爷!”门房语带殷切地招呼,浑然未觉荆惟浚那惊魂未定似的惨白脸色。他刚从马车上下来,双脚还是虚软无力的,迈进府门的足下如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无法使出劲来。当看到伫立在门前的花如言时,他更是浑身一栗,面上神色愈发惶恐不安起来。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片刻,方反应过来,快步迎上前道:“你怎么回来了?这是……老爷呢?”   荆惟浚听她发问,面如死灰,双唇轻抖了一下,终是无以成言。   花如言无意看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径自跑出大门外的马车旁,一边问车夫:“老爷呢?”一边掀起帘子看车内,然而,却没有荆惟霖的身影。她只觉心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起来,正慢慢地被收紧。她猛地转身朝支吾不语的车夫喝问:“我问你老爷呢?!”   “老爷他……”车夫嗫嚅着,慢慢垂下了头。   她直勾勾地盯着双目通红的车夫,心仿佛被攥得更紧,更疼。她张口想发难,却又止住了,问清么?该问清么?会是一个自己无法面对的结果么?   “我和大哥两人,一路本相安无事。”这时,荆惟浚神绪恍恍惚惚地踱到门前,梦呓般地开口道,“他很照顾我,吃的喝的,都亲自为我准备,在船上的时候,还生怕我着凉,为我披衣,好久好久,哥哥都不曾这样对我……”   花如言尽了十分的努力,才能迫使自己冷静地听他说下去。   荆惟浚喃喃着道:“我们上了陆路后,依着行程赶路,快入夜了,大哥说先在附近投宿,我着急,反对他说要继续赶路,只需再翻过一个山头,便到另一个镇了。大哥依了我的话,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行。当我们到达了山上,前面突然闪起一阵奇怪的光亮,我以为是有人家在附近,不以为然,但是大哥却低呼了一声‘小心’,刚想策马往回跑,却已迟了,迎面是一群手持利刃的黑衣人,他们杀气腾腾,紧紧地追赶着我们,我这才省悟,刚才看到的光亮,并不是有人在生火,而是这群人手中利刀闪出的寒光!”   花如言想到那样凶险的境遇,双手不由紧张地握成了拳头,她抿紧了唇,依然静静听下去。 第八章噩耗(二)   第八章噩耗(二)   花如言想到那样凶险的境遇,双手不由紧张地握成了拳头,她抿紧了唇,依然静静听下去。   花如语眼见此情此景,心下焦急,缓步来到姐姐身旁,却又不敢出言相催。   只听荆惟浚继续道:“很快我和大哥便知道,这群人并非寻常的劫匪,他们的目标似乎是大哥,每每向大哥袭击,着着均是致命处,大哥只拼力闪避,身上已是伤痕累累,虽然四处黑暗一片,但是……但是我仍然可以看到……看到大哥身上溅出的血……溅到我脸上,我身上!我想向大哥靠近把他接到我的马上,但是大哥他……他让我走,他大声喊着让我走!”说到这儿,他一双血丝满布的双眼内竟渗出了一重雾气。   花如言深吸了口气,道:“然后呢,你真的走了?”   荆惟浚摇了摇头,颤声道:“我很害怕,在这一刻我真的很害怕!可是,我不是害怕自己受袭,我是害怕大哥会就此死在那些人的刀下……我不听他的话,策马靠近他,想把他拉过来,没想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冷风,我来不及转头看,大哥便用力推开了我,这一瞬间,他闪避不及,生生地挨了背后那凌厉的一刀!”   花如言凄冷一笑,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追悔莫及,眼睁睁看着你大哥遇害?”   荆惟浚脸色益发苍白如纸:“我骑的马儿受了惊,飞快地向前奔去,我回头看到大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顺着山坡往下滚,一直到了悬崖边……”他说到最后三字时,声音已是微弱如丝。   “所以,你大哥掉下了悬崖,你则全身而退,安然无恙地回到平县,向我们报这个丧,对吗?”花如言目光清冷如寒冰。   一旁的花如语微微蹙起了眉,暗自不耐。   荆惟浚终是察觉到了嫂嫂语气中的揶揄,不禁有些讶异,道:“你以为我说谎?”   花如言注视着他道:“你视你大哥如仇,他遭遇不测,是你心头所愿。所以你连撒个谎,也要把他往死路里编。”   荆惟浚看着她镇定自若的脸庞,正欲再说什么,却从她双眸里发现了一缕不易觉察的哀切,顿时有些许明白,心下怮痛更甚,道:“嫂嫂,我比你更希望,这是一个谎言……”   她一步步逼近他,一字一眼追问:“你所说的那群人,到底有几个人?每人都用刀吗?他们只袭击惟霖,不一并把你也除掉吗?你说惟霖摔下了马,你不是已经跑远了,为什么还能看清他往哪里滚落?” 第九章噩耗(三)   第九章噩耗(三)   荆惟浚闭了闭双眼,忍痛回忆着道:“我当时又慌又乱,只顾害怕,哪还记得他们多少人?大约是五、六人,又似是七、八人……我实在记不清。他们大多用刀,还有人发暗器,伤了大哥的肩膀,大哥一直挡在我身后,竭力护着我……”他哽咽了起来,“大哥护着我,竟不让他们伤我,只叫我快逃……他只叫我逃,叫我不要停顿,叫我不要管他……”他再忍不住呜咽出声,“……我回头看着他……我一直回头看着他……眼睁睁,看他掉下了……悬崖……”他话音未落,车夫以及随行的几名家仆都低泣了起来。   花如言却厉声朝家仆们喝道:“你们住嘴!”她一把揪住了荆惟浚的衣襟,怒不可遏道:“你哥哥在临行前,曾跟我说过,你行事井井有条,自有一套得体的方法,他说怕你在荆府中受束缚,怕你有顾忌,一心想让你自立门户,你说你会做得更好!他要把所有一切都给你,你要的田产,你要的家业,他都给你!你还想要什么呢?!”   荆惟浚泪如泉涌,垂头懊悔地低低哭着。   花如语倒抽了口冷气,别开了头,不想再看这让人焦心的一幕。   花如言用力地摇着他的上身,高声道:“你觉得你哥哥还欠你什么?你告诉我,我这就替他办去!是了,他这次上京,就是想让你认识公公旧日的同僚,他当真在兑现他答应你的事情,他说要给你,就会给你,他没有保留,他没有骗你啊!”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你为什么要骗他,抛下他一个人在京城,独自回来,又撒下这个弥天大谎?连我也要欺骗?连这府中上下,都要欺骗?”   荆惟浚泣道:“嫂嫂,我并没有……”他抬起头想再解释,却在看到她含泪的双目后梗住了言语。   花如言松开了揪住他的手,转身问徐管家:“你相信么?他说老爷掉下了悬崖,你相信他的话么?”她踉跄着脚步来到刘平跟前,“老爷死了,你相信么?”她再往大门内走进,一把拉住思儿的手,“惟霖的冬衣我还没做好,他告诉我说惟霖不回来了,你相信么?”   花如语按捺不住地走到她身旁,道:“姐姐……”   花如言听到她的声音,回身握住她的手:“那件冬衣我缝得不太好,咱们再回去看看。”她拉着如语就往内走,“我要带着这件衣服去找惟霖。”   花如语却使劲地把她拽在了原地,咬了咬牙,道:“姐姐,这……能不能先与我到乔家……”   花如言置若罔闻,甩开了她的手,脚步蹒跚地往前走去。思儿和徐管家二人急忙跟上前去照看。   花如语整颗心犹如沉到了谷底,她看着姐姐渐渐远去的背影,倏然回过神来,快步追上前,随在思儿他们的身后一同来到花如言的厢房外。   花如言跌撞地进入了厢房中,来到桌前,一下扶着桌沿,低头看那已缝到袖子的衣衫,针不知何时脱开了线,落在桌沿,线头孤零零地垂在衣衫旁。她手颤抖着把线拈起,泪水无声地从眼内滑落。   她何曾没有听到随行的家仆,刚才所说的:“我们后来遍寻山上山下,只在山底的河岸边找到老爷的靴子……”   她径自转过了身去,没有接家仆递来的那只靴子,她不要看,不要相信。   惟霖,他们都说你走了,我说你不会。你分明还在,我分明能感觉到你。我觉得这是最可笑的谎言,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笑出来,好吗?   她把衣衫抱进怀中,泪极而泣,继而,满是泪痕的脸庞上又绽放出一个如花笑靥。 第十章意难平   第十章意难平   花如语惴惴不安地守候在姐姐厢房门前,几次欲上前敲门询问,均被侍立在门前的思儿给拦了下来。   “你就不进去看一下姐姐吗?”她心下暗自焦急,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带上关切,“突逢巨变,她独自一人在房中,恐怕不大妥当罢?”   思儿忧心忡忡道:“小姐眼下只想独处,并不想旁的人去打搅……也许,让她清静一下,她会稍微好过一些。”   花如语闻言更是心急如焚,如此一来,到乔家见老爷子的安排不就泡汤了?姐姐发给乔老爷的拜贴上,上门拜候的时辰是巳时,现估摸已是辰时末,再不出发,就要过时,乔老爷必会因为姐姐的失约而迁怒于自己……思及此,她更是急不可耐,推开思儿重重地敲门道:“姐姐,你还好吗?你答应我一句!姐姐,快到巳时了,你看是不是该……”她话还没说完,思儿上前来把她一把拉开,不满道:“二小姐,你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让小姐跟你去乔家?”花如语甩开她的手,急躁道:“这是姐姐答应我的事情,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乔老爷正在等着呢,姐姐怎么可以言而无信?”思儿不安道:“可是老爷遇害,小姐定是不能提起心绪到乔家的,二小姐,不如你还是先回去吧?”   花如语冷瞪了思儿一眼,再用焦虑的目光投向姐姐紧闭的房门,但已不敢上前惊扰,也不甘愿就此离开,于是默默退开到小园子内,坐在石凳上静候。时辰慢慢过去,而她心内的焦躁,亦慢慢变成了绝望的寒泠。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一番费心,一番筹谋,终告徒劳。   最终,她站起身,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荆府。   .   不知何时陷入了昏睡中,又不知何时醒转过来,她只感觉意识归于心神时,整个儿如虚脱般地迷茫而失重,无力地伏在桌沿,底下的衣衫,早已尽数泪湿。   在门外照料的思儿听到声响,忙进来看她,道:“小姐,你醒了?我去为你把晚膳端进来。”   她款款地站起来,道:“不必了,我去西大厅用膳。”语毕,也不等思儿回应,自顾地往房外走去。思儿担忧地随在她身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好随口拣不要紧的说:“二小姐今日一直候在门外,刚刚才走。”   花如言没有回话,脑中只沉沉浑浑一片,没有极痛,亦没有丝毫别的感情,她木然地往前走,穿过迥廊,拐过正庭,步进小院中,忽而听到一个尖厉的声音响彻深沉的夜空:“我说过的,他逃过第一次,逃不过第二次!”   她在这一刻停下了脚步,思儿脸色微变,想拉她离开,她却兀自转身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愈近,声音愈发刺耳。她抬头看向跟前的雕花房门,只静立了片刻,便伸手把门推开了,内里只点燃着一盏光息微弱的油灯,四处昏黄朦胧,带点阴森的不祥之意。   而趴卧在床上的人目光清冷如昔,语气中夹着几许幸灾乐祸:“这是他的报应!”   花如言走到她床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半晌,方缓声道:“你真相信么?”   云映晴一怔,道:“什么?”   花如言静声道:“相信他宁愿背一生的罪疚,也要留你活命,保你生活无忧?”   “相信他宁愿忍受妻儿惨遭毒手,对凶手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存活于世,只为真真正正向你赎罪,向你姐姐赎罪?”她霍然在云映晴跟前跪下,哑声道,“我代惟霖求你,求你相信,相信他并不愿以死为借口;相信他背负着那样的遗憾,只想用余生好好补偿;相信他……没有第二次……”她双目涩痛,似再流不出眼泪来,心头不由一阵剧烈地疼痛,似有一种无以承受的重负压于胸臆间,使她突然清楚地面对了一些,她不愿意面对的事实,“没有,没有第二次……”   云映晴默然。她一张脸庞上再没有彻骨的恨,而是惘然的哀戚。   花如言心下蓦然一松,惨然笑道:“谢谢云姐姐相信。”出言之际方知自己已是气若游丝,眼前忽而只一片黑暗,紧接着便再无意识。 第十一章情难忘   第十一章情难忘   哀绝入骨的滋味,原来是痛彻心扉的折磨,即便于神息不清的昏睡中,亦能感觉到来自胸臆深处那锥心的灰冷与凄惶。   当她再度睁开迷蒙的双眼,再次目睹曾留有荆惟霖的气息的每一物、每一景,干涸而红肿的双目内只是一片伤涩的空茫,怎么也流不出半点眼泪。   她五指尖一一抚过惟霖的玉枕、惟霖的桌子、惟霖的笔杆、惟霖的薛涛笺、惟霖的衣衫……指间是遗留着丝缕冰凉,一点一点地渗过她的感官,无声无息地纠缠在她的记忆中,成为她唯一的牵念与不舍。   惟霖,你怎么可能就此离开了?还记得当日,你信誓旦旦,说你一定会平安归来,而且,很快就会回来。你还说,到京城后第一件事,就是看我写给你的信,我共给你寄了三封信,此时该到京城了罢?你都会看到么?   我相信,你一定会看到的,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如何会办不到呢?   花如言把荆惟霖的一袭绛红色长袍珍视地捧在怀中,双手举起衣领,把脸深深地埋进当中,呼吸着衣物中他的气息,淡淡海索草香气,熟悉如斯,就如他正在跟前,对她温然微笑。   荆惟浚和徐管家二人一同来到了老爷的卧房中,果然看到花如言正手捧老爷的故衣,背对着房门坐在床沿,并不察觉有人进内。   荆惟浚神色沉重地走上前,轻唤了一声:“嫂嫂。”花如言双肩微一抖,思绪被这声唤叫拉了回来,她转过头看了二人一眼,复又垂下了头,并不说话。   荆惟浚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梗住了,最终还是转过了身去。还是徐管家半点犹疑地对她道:“四姨娘,老爷不幸遇害身故,您看,这府中可需如何准备?此时,该还是不该对外发丧?”   花如言放下手中的衣衫,道:“你把话收回去,谁说老爷已身故了?”   徐管家困窘不安地看了荆惟浚一眼,不敢再言声。荆惟浚心头一片沉痛,也静默着。他何尝不是希望哥哥并没有身故?这样,他才不会每夜在惶恐与愧疚中惊醒。   花如言仔细地把衣衫折叠,一壁道:“一切都无须准备。徐管家,你只命人对家祠的整修加快,你多留神着点,务必使家祠与从前一样。还有,平日里,即使二老爷不到西大厅用膳,你也要命小秋她们多收拾厅内,莫要使东西都沾尘了。其它地方也一样,不要趁着主人们都不在了,没人注意,便偷了懒,当然,这些家人其实都是朴实勤劳的好人,想必也不会故意如此,还劳徐管家多提醒着点。”   徐管家不知女主人何故会絮絮地交待这些事,只得连声答应了。   她继续道:“二老爷,你等一下随我到书房,我把荆府中的账目暂交予你。除了荆府内的事务,茶庄的事情,你也多与方掌柜商量。”她顿一顿,“这一点上,希望你可以体恤,暂且先不离开荆家,暂为荆家挑起大梁,不知二老爷可否答应?”   荆惟浚迟疑着,不解其意,道:“荆府内的账目,不是由嫂嫂您打点吗?”   花如言把衣衫小心地放进柜子里,掩上柜门,依旧背对着他们道:“我要出门一阵子,荆府的事情,就辛苦二位了。” 第十二章孑然出行   第十二章孑然出行   荆、徐二人听了,诧异地相视了一眼,荆惟浚连忙问道:“您要上哪去?”   花如言转过身来,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如同给自己一点坚持的力量,道:“我相信你哥哥并没有死,他说不定还在那山下的附近,或是被人救了起来,或是受了伤,藏匿了起来等待营救,都有可能,我要去找他。”   荆惟浚神色益发沉重,道:“我和张二杰、陈君他们都在周边仔细找过了,还在那儿守候了两天两夜,并没有大哥的踪影。”   花如言微微一笑,走上前来道:“那并不能代表你哥哥已然身故,我前去原处再找一下,说不定会有消息。”她脸色黯了黯,又道,“就算惟霖他真遇难了,那也该把他的尸身找到,莫要使他孤伶伶地飘流在外,无主无宅,无处话凄凉。”她哽了一下,抬手止住了再要劝阻的二人,径自对徐管家吩咐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我明日一早再出发,你为我备马车,路上我不需要很多人相陪,刘平可是有些功夫的底子?让他随我上路便可。”   徐管家满脸为难,不知是否应该答应。   花如言从他们身旁走过,来到房门前,正要离去,又停下来道:“徐管家,你可是听到我的话么?”   徐管家叹息了一声,回道:“晓得了,四姨娘。”   她放心地点了点头,方唤荆惟浚与她一同到书房交下账目等事。   .   “小姐,让思儿陪你一道去吧!”翌日一早,荆府大门前,花如言出行在即,苦劝一晚无果的思儿,依然不死心地哀求着主子。花如言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微笑道:“你留下来,为我好生看着府中的事情,便是为我分忧了,好么?”思儿双眼含着泪,但情知不能说服她,只咬着牙不再说话。   花如言吩咐她把行李放到马车上,又叮嘱了荆惟浚和徐管家几句后,转身就要上马车。   荆惟浚这时上前道:“嫂嫂,不如还是让惟浚去找吧?”   花如言回过头,决然道:“我必须走这一趟,谁也代替不了。”语毕,不等旁人回应,便掀起帘子进入了车厢内,扬声对车夫下令道:“启程!”   车子缓缓地向前而去,她犹如昔日的某一个出行的清晨那般,伏在车窗前,看那倒退的风景,只是,如今她形单影只,身旁的座上,不再有那一位不时拿出短笛把玩的人。她前去,便是要把这个人找回来,实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   路上有些颠簸,她阖上双眼,感受这熟悉的摇晃的感觉,喉中轻轻哼着的曲调,“不消魂怎地不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裙带宽三寸……”   断肠之痛,只不过是消魂之伤,及不过,冀望淡虚的苦楚。迢迢路远,唯愿并非徒劳无功,孑然而返。 第十三章风云不测(一)   第十三章风云不测(一)   一路上,行程尚算顺利。渡过了水路后,上陆路继续往前行进,花如言不会骑马,只得雇了一辆马车。然而自上陆路后,天空便乌云压顶,阴雨连绵,而且越往前,雨势便越强烈,满路泥泞,马车行进得不甚顺畅,磕磕磕绊绊间,终是到达了荆惟霖遇害的山头附近。   寻了客栈投宿后,花如言并无意在客栈停留,换上簑衣就想马上到山下,客栈的掌柜听到他们欲往之地,连忙规劝道:“这大雨连日地下,流峰山山体素来不稳,恐怕会有泥石崩塌之险,夫人此时还是莫要前往为上。”   刘平和车夫陈君二人迟疑地看向花如言,只见她穿好了簑衣,带上笠帽,想也不想便道:“我们先过去看一下,不管今日能不能寻得着,总需弄清位置和地形,还有附近的人家,指不定挨家挨户去问问,会问出点眉目来。”她边说着,径自往外走去,刘平和陈君不及相劝,忙不迭跟在后头。   雨水滂沱,身上虽穿着簑衣,脚下却仍旧被地上如泉涌似的泥水浸得湿透,她当然再顾不上这点小事,迎着扑面的雨雾往前走,密集的水珠溅湿了一面一目,她眯着双眼看向前方那孤峰突起的流峰山,由于雨天的缘故,山上望不到顶,重重迷雾缭绕屏障,再复向山下望去,心下暗暗估量着从山上悬崖摔下的距离,胸臆间有一阵的哀绝,却又竭力稳下心神,将这股森寒的绝望压于心底,不再蚕食她唯一的希望。   陈君指着前方的山脚,道:“当日二老爷与我们便在那儿来回找了许多次。”   花如言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那儿走去,此时脚下的路已呈小坡形势,泥水汩汩地往下流。她有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幸得刘平和陈君及时扶一把。   “四姨娘,雨太大了,这山下太危险,不如明日再……”刘平忍不住开口。   花如言回头瞪了刘平一眼,甩开他们的手,道:“你们先回去!”言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刘平和陈君无法,只得继续跟随着。   当他们来到小坡的顶部时,看到前方的路已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处处是沟壑,走往前数步,只见不远处一辆马车的前轮整个儿陷进了一道深壑中,正有四人冒着雨吃力地想把马车拉上,却不得要领,车轮子依然牢牢地卡在深壑下。另一旁,一名年纪稍长的瘦长男子撑着油纸伞,为一位衣着光鲜,器宇轩昂的年青男子挡雨。看到马车纹丝不动,那瘦长男子急切叫道:“快想想办法,光用蛮力不成!”   薄小的油纸伞在此倾盘大雨下并没有太大作用,微服的旻元早已半身湿透,他皱眉看着手忙脚乱的四人,道:“他们指望不上,我亲自来!”“皇……公子,这不成!”田海福一张瘦脸堆满了惶恐,原来不过是想到这青山绿水的美景之地游历一番,没成想竟遇这暴雨淋漓,如今更是寸步难行,着实是狼狈之极。旻元不悦道:“他们几个笨手笨脚,根本就不知从何下手!”   花如言、刘平和陈君三人走到他们身后,正想绕过一旁的小路往前走,田海福回头看到有刘平和陈君二人,忙上前道:“我们的马车不慎滑入了沟壑中,只这四人无法把马车拉上来,二位兄台可否帮个忙?”   刘平和陈君用探询的目光看向花如言,她目光淡然地看了深壑中的轮子一眼,再从旻元身上掠过,不知这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便不甚在意,朝刘、陈二人轻点了一下头示意,便径自向前走去。   有了刘平和陈君的帮忙,情况果然有了些好转,马车正慢慢地被拉上平地。   田海福见状松了口气,旻元对他道:“你到前面去为他们加一把力!”田海福只得把伞交给他,上前去帮忙拉马车。   旻元身上本就湿了泰半,这伞不过是聊胜于无,他正自嫌厌,想把伞掷下,忽闻草丛两旁一阵细密的“沙沙”声响,只以为雨势加大,田海福到底谨慎,闻声马上转头细看,大惊失色叫道:“公子,小心!”呼声骤起,旻元未及反应,已有数名持刀蒙面刺客于草丛中跌出,挥着刀向他袭来! 第十四章风云不测(二)   第十四章风云不测(二)   雨水在杀气逼人的刀风下漫天飞溅,旻元惊惶失措,手中的伞向前倾坠而下,突闻“哧”一声闷响,闪着寒光的刀刃竟划破了伞页,直直地捣向他心胸,他骇得脚下浮软,踉跄着向后退却。那推马车的四人迅速奔上前来,拨出腰间的剑前来救护,刺客手中的刀被剑一挡,煞住了前往的去势,旻元趁此间隙往后逃退,田海福面脸惨白地大叫道:“公子快逃开!”   四名密侍与刺客展开了对峙搏斗,终是寡不敌众,渐渐地招架不住。旻元不敢逗留,慌不择路地向前方跑去,泥泞绊脚,雨水迷眼,若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文质公子,早已跑不出几步了,幸亏他过去一直颠沛流离,历惯了种种恶劣险境,自知该如何能最快逃离,他迅速脱下了脚上的锦履,赤足向前跑去!   花如言让刘平和陈君二人帮忙推马车,自行来到了前方的洞穴密集的山脚下,只是不见有人家,无法探知究竟。初看之下,这些洞穴内昏黑一片,一时无法确定内里境况。她思量着,正想继续往前走,忽听到身后传来异响,回头看去,竟见适才那位遍身贵气的公子哥此时正慌慌张张地向自己的方向奔来,她狐疑地停下了脚步,心头很快便被惊讶所笼罩,因为她终于看清了那公子哥的身后,正紧随着数名手持利刀的刺客!   “每每向大哥袭击,着着均是致命处,大哥只拼力闪避,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倏然间,她的耳际仿佛回荡起荆惟浚的话。   旻元拼力加快脚步往前奔跑,朦胧雨雾中,恍若有那么一个纤纤的身影正在等待自己,也许,那便是生机,便是他选择了这一条路而得到的生还的希望!他高声叫道:“救我!”然而,他声音未落,却觉左手臂上一阵冰冷,随之而来的是钻心的剧痛——刺客手起刀落,已伤及了他的臂膀!   “大哥护着我,竟不让他们伤我,只叫我快逃……他只叫我逃,叫我不要停顿,叫我不要管他……”如此凶险惊心的一幕,虽不曾置身其中,却竟似历历在目,她心痛如刀绞。不知是受何驱使,她不自禁地上前来,向已距离自己只数步之遥的陌生人伸出了手。   他忍下剧痛,飞快地向前逃命,雨似更大了,耳边充斥着“呜哗”声响,如泣似嚎,如丧考妣。他看到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虽然不知对方能否帮助自己逃离险境,他下意识间却是无比的信任,想也不想便拉紧了她的手。   两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千钧一发之际,互相攥紧了彼此的手,为着仓卒逃生,为着莫名救助,一同茫无目的向前奔跑而去,从来不曾想过,下一刻将面临怎样的变卦。   暴雨之下,一旁的山体突然发出“轰隆隆”数声巨响,刺客眼看就要追上旻元,却在这一瞬间泥石轰然崩塌,伴着如潮的水流汹涌而至,铺天盖地地把杀气腾腾的人们淹埋在了底下!   旻元和花如言二人与这样的泥石崩塌竟只相差了数步,他们不约而同回过头,眼睁睁看着刺客们被倾泄的山泥压埋,不由惊恐得心胆俱裂!杀手虽已殒命,然而随时坍塌的泥石却更为危险。他们不敢多想,慌得急忙往前跑去,前路却更为凶险,路不成路,均是泥泞,每一步均陷进形同水浆的泥潭中,举步维艰,如不前行,便如坐以待毙,遂不得不勉力继续往前行走。 第十五章风云不测(三)   第十五章风云不测(三)   这时,山体又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花如言和旻元心头大惊,一壁抬起头看向山上,果然看到泥石伴着雨水往下倾泄,他们骇然失色。旻元环视四周,看到前方的洞穴,急忙拉着花如言往那儿蹒跚而去。   眼看泥石再次从上方崩塌,他们二人急不暇择地进入了洞穴内。然而,当到达洞穴口时,旻元脚下被突起的石头一绊,整个儿摔倒在地!   泥石“隆隆”地朝上而下,当中的一块石头重重地摔在了旻元的头上,他低吟一声晕死了过去。眼看他就快被汹涌而至的泥石淹埋,花如言急得上前一把抱起他,竭尽全力把他往洞穴内拖进。顷刻间,山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泄在洞穴前方,无尽地黑暗一下子把他们包围了起来。花如言惊骇地尖叫了一声,骤然而来的幽闭使她有一刹那的慌乱,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他,心内张皇不已,只知心事未能了,不能就此亡命。她忙又把他放下,爬到约摸是洞穴口的方位,用手一触,只觉满手的湿泥,心头不由一沉,这下是彻底断了生路了吗?   不知是因着受困的恐忧还是洞穴内的寒气慑人,她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她努力冷静下来,脑中闪过许多种逃生的可能与念头,此时眼前只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更别说看清四周,既是光亮全无,那么该是没有别的出口了。她却慢慢地镇定下来,一开始涌动在心头的慌张与惶然渐渐地被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所取替。正是因着在绝地中,她更不能绝望,在劫难没来伤害自己之前,自己不能先把自己给吓怕了。   身旁男子细微的呼吸声拉回了她的注意力,是了,看这公子哥的来头应该不小,想必是哪家豪门富户,或是权贵之后,如今他身陷泥石之灾中,他的家人一定会想尽办法营救他,而刘平和陈君,也会马上设法找寻她的,他们要是倾力营救,一定会很快便把山泥清除,这个洞穴在泥石的前端方位,该是不用等待多久!   花如言如此思量一番,紊乱的心绪逐渐归于清晰,身上也不再抖得厉害。她往回爬了两步,膝盖触碰到那人的身躯,她伸手小心地探了一下,是那人的手臂,感觉上面湿漉漉一片,许是适才沾染的水湿。刚欲收回手,鼻息间却似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的指尖亦有些微异样的黏乎,她忙抬手细闻,指上沾的果然是血水!   他受了伤!她猛地记起来,他曾被刺客伤了左臂。她连忙来到他身旁,吃力地把他沉重的身子扶起,低唤了几声:“你怎么了?还好吗?”他仍昏迷不醒,她忙不迭拭探一下他的气息与脉动,确知他性命并无虞后,遂暂且放下了心来,从身上撕下一方衣布,摸索着找到他左臂的伤口,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起来。 第十六章苦忆(一)   第十六章苦忆(一)   黑夜的面目便像故事中可怖骇人的狰狞怪兽,披着一袭具有无上魔力的深蓝披风,蓄势待发,当面对猎物之时,便会张开它的血盘大口,用它的獠牙利齿把惧怕它的人吞噬。   有一回再听娘说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曾问:“它只吞惧怕它的人,可我并不害怕它,它可是对我没办法了?”娘捏捏他的小脸蛋,笑着说:“你要是不害怕了,就不会躲在被窝里听娘讲这个故事!”   娘说得对,他怎么就不害怕呢?当娘不知道为何一睡不醒,被邻居的婶婶用席子卷走;当婶婶把他带到那扇朱红的大门前,趾高气扬的家丁把他们赶到后门;当那满脸赘肉的胖女人挑剔地打量他,用那油腻腻的手用力捏他的脸蛋;当胖女人不满地要把他们打发走,婶婶流着泪对他说:“如今连家不肯收你,凌婶家贫,以后再无法照顾你了,你日后自己珍重。”他怎么可以不害怕?   那天的夜幕就像是娘说的那头怪兽,正眯着黑蒙蒙的眼睛森冷地盯着底下的他,尚不足十一岁的他跪在朱红大门外,一下下地磕头,已一天不进食的他早饿得头晕眼花,口中只喃喃着道:“求求奶奶、求求大叔、求求婶婶、求求姐姐……你们收留小穆吧,小穆什么都会做,什么都愿意做。胖姐姐,你捏小穆的脸,就是再疼,我也不咬你的手了,求求你们收留小穆吧……”   寒冽的风阵阵刮在身上,衣衫单薄的他早已冷得瑟瑟发抖。而他记得,那一扇高高在上的朱红大门,过了很久很久,都不曾打开。   那一刻的冰冷与饥饿,以及无处可容身的孤零凄惶,像是刻入了骨子里,渗进了心扉内,即使在度过了悉数岁月后,仍然会于午夜梦回之时感受到这份寒泠彻骨的冷。   娘,小穆其实很害怕,我不知道你的走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从此以后,这个世上便剩下了我一人,如果我不去忍受这份害怕,我便永远只是一个人。   后来,有人用脚踢了踢因着虚软无力瘫倒在地的小孩童,呶呶嘴道:“哪来的野孩子,懂规矩么?到后门去!”   他有气无力地爬起身来,拖着蹒跚的步子踱向下人们进出的后门,从此,他便成了连家中一名不起眼的小仆役。   只是,为何依然觉得冷?冷得没有一点属于人世的暖意,他明明把一件接一件的衣衫往身上穿,为何仍驱不走半点寒意?是否他的命卑贱得连老天爷,也觉得无须给予他半点温暖?   .   躺在身旁的他,一直在微微发颤。花如言犹豫了一下,伸手抚向他的额头,心中不由一栗,他的身子竟是如此冰冷!   她微作思忖,赶紧把身上的簑衣脱下,盖在他身上。片刻后,似又想到了什么,她复把簑衣掀开,他身上的衣衫均是水湿,如此裹在身上恐怕不妥。然而,当指尖触及到他的衣领时,她迟疑了。此时虽是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但毕竟二人素不相识,所谓男女授受不亲……   他身子颤抖得似更为厉害,她的手停留在他襟领前,湿濡衣衫上的寒气缠绕在她指间,使她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咬了咬牙,不再多想,轻轻地把他衣襟解开,小心地抬起他的手,扶起他的背,再避过他的伤口,一番周折,总算为他脱下了外衣,中衣尚算干燥,该是无大碍了。她方把簑衣盖在他身上。 第十七章苦忆(二)   第十七章苦忆(二)   “福安,伸出手。”朱先生严厉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一手举起了戒尺。   他知意,从容地走上前来,规规矩矩地伸直了双手。   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掌心、手腕上,朱先生面无表情地进行着他的处罚,完全不在意跟前这名代罚书僮早痛得眼睑颤抖,双牙咬紧。连家那天资鲁钝、终日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少爷则笑眯着眼欣赏眼前的一幕,这对于他来说当真是趣事一宗,无论他犯下或小或大的过错,总会有人替他受罚,过去的书僮都经不起打,没过一阵便哭天喊地地求饶,如今这福安倒撑得住,双手已被打得红肿,却依然把腰板挺得笔直,一声不啃。   在连家充当低等仆役已有四个年头,他负责喂养禽畜,住在暗无天日的小阁间内,终日只与家畜牲口打交道,连与家中主子打个照面的资格也没有。   吃半饱,穿不暖,是他的这些年来的生活境况。主子将用度分发给管家,管家再按司职份例分给各管事,管事们各自扣出自己的一份,便再分给下一层老家人,经过刁钻贪敛的老家人们的分配,剩下的用度只得寥寥无几,便是如他一类低等家役的唯一得着。如此一来,虽身于富户大宅中当差,日子却过得比外间更为拮据。   这一日,他把前日便清洗干净的衣衫穿上,再从井中兜了一瓢水,从清朗日光映照下,看到水中的自己脸颊两旁有些灰印子,连忙用水洗潄了一番,再细看自己,终于满意地微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在微漾的水波中如一弯新月,使他一张瘦削却不失俊秀的脸庞带上了几分文质彬彬的温润气息。   “什么?你想当少爷的书僮?”张管事置疑地打量着他。   他特地选在这日找管事提出此事,当然是有因由。果然,连家少爷气冲冲地来到管事跟前,叫嚷道:“我要换书僮!福顺这小子中看不中用,被先生打几下便哭得不行,再让他跪上一个时辰,他竟然晕了过去!没意思没意思,太没意思了!”   张管事唯唯诺诺地应着,这少爷的伴读书僮已换过数任了,要么是被少爷给折磨得受不了病倒了,要么是少爷看着不喜欢打发走了,还有就是替少爷受罚,支撑不下来的如福顺……   他走上前一步,对一脸不满的连少爷躬身道:“少爷,福安不才,只愿在少爷身边为少爷伴读伺候。”   当日,他便当上了连少爷的伴读书僮。更成为了连少爷生气时打骂的发泄工具,或是少爷一时兴致大发时供其玩乐的“牛马坐骑”,当然,最重要的作用是替尊贵的少爷受了先生的处罚。这一切皮肉之苦,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家常便饭,多数时候,他不大觉得疼,只知道咬牙忍过去,便有饱饭吃,有热汤喝,有厚衣过冬。   戒尺打在皮肉上的“答答”声响清晰地回荡在耳际,那一份疑真似假的痛感仿佛正蔓着手腕的神经,延上了手臂之上,麻麻酸酸,丝缕疼入心扉,在心神的压抑深处,肆无忌惮地释放了出来。 第十八章苦忆(三)   第十八章苦忆(三)   花如言背靠着冷硬的石壁,抱膝坐在他身旁。倦意侵入了脑际,她头微微地侧向一边,昏昏欲睡。意识有一霎间的迷乱,恍惚间看到了惟霖的背影,她急起直追,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哭喊徒劳。   朦朦胧胧之际,又似听到声声呻吟,若有若无,不知是从何方传来,又仿佛近在身侧。   她几欲入睡的神绪慢慢地清醒过来,抬起头,凝神细听,果然听到有细微的呻吟声,是他,他似乎正在忍受着某种不适或疼痛,吟声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闻者揪心。   她侧过身,再次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是正常的温热,并没有发烫。再轻轻地触及他的左臂,用手掌拭了一下包扎的位置,是干燥的,没有再流血。但是,她并没有放下心来,因着他的呻吟并没有停止。她有点不知所措,眼睛虽已适应了洞穴中的黑暗,眼前却只隐隐地看到他的一点轮廓,一时不知他到底如何,连声低问道:“你觉得怎样?可是很疼?”   她的声音轻柔如风般拂进他的心绪中,他感觉有些微地安然,喉中干涸,不再发出呻吟,只是头疼欲裂,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无情地撕扯他的头颅,欲置他于死地。   双眼灼疼,眼前一片熊熊火海。一度富甲一方的连家大宅被天雷一击,竟火烧不灭,家人仓卒逃命,他和她携手跑出连家大门,早已惊得六神无主的少爷正候在大门外,呆若木鸡地看着昔日奢华富丽的家府湮灭在大火中。“少爷,我们快走!”他扶起少爷,顾不上解释,张皇地带其急急离开了。   那一年天灾接连不断,自连家镇一夜之间被天雷火烧后,方圆十里的县镇均受灾害所扰,无可容人之处,人们均不得已地弃家而去,前往京城逃难。   他、双喜以及少爷主仆三人随在逃难的人群中往目的地赶去,临走前老爷交付的盘缠本足够让他们三人到达京城,然而路上竟遇生乱的暴民,强抢平民的财物,那一刻,他死死抱着包袱不愿放,一边用身子护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少爷,一边抵挡着暴民的殴打!   “小穆!小穆!”双喜惨厉的尖叫声倏然入耳,他闻声一栗,回头在纷乱的拳脚中看到一名壮汉正狞笑着把双喜按倒在地,黑毛森森的手臂粗暴地撕碎了双喜的上衣——   他气急难平,猛地站起身子,冲上前去一脚踹在那壮汉身上,还未等对方反应过来,双喜伸手举起身旁的一块石头往那人头上敲去!在飞溅的鲜血和狗嚎般的叫声中,双喜跃起身拉紧他的手,慌张不已地迅速逃开。   “少爷,忘了少爷!”他惊惶大叫,转身又原路返回,看到少爷正被一群暴民围着殴打,他自知不可力搏,无计可施之下,从包袱中取出银子,高声叫道:“银子都在这里,快来拿!”说着,手一挥,银子和银票飞洒在半空,在皎洁的月光下折射着暗亮的光芒,纷纷扬扬地落于一地。暴民们霎间汹涌而至…… 第十九章迷忘(一)   第十九章迷忘(一)   如昏黯中骤然而生的一线耀眼的光亮,迷蒙的双眼不再是茫无可着落之处。他循着这线若隐若现的晦明渐行渐近,直到近在咫尺,伸手即可触及。   突然感觉身子有失重的感觉,整个儿从高处坠落,他欲惊呼,然而声音只梗在喉中,一声发不出。   “你怎么了?你快醒醒!”有人在呼唤他,牵绊他虚飘飘的心魂。   “你快醒醒,不要再睡了!”花如言轻轻摇着他的上身,声音内满是恐忧。适才听他没再继续呻吟,以为他情况有好转,不曾想到无意触碰到他的手时,竟是如此冰冷,她心下一惊,慌得连忙唤他。   他从浑沉中醒转,睁开双眼,然而却没有看到意识中那一缕亮光,满目的黑暗使他心头颤栗,他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右手一把按住她轻摇自己的手,哑声道:“双喜。”   花如言感觉到他的反应,一手反握住他的手,舒了口气道:“你终于醒了!”   他想坐起来,身子一动,马上牵扯到左臂上的伤,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他低低吟了一声,用右手撑着地面坐起了身。只是耳际自他醒来后便一直“嗡嗡”作响,脑子像被某样重物压迫,沉沉地闷痛,说不出的难受。   “我们……在哪儿?”他抚着脑门发问。   花如言道:“我们被困在了山洞里,你受了伤,千万不要乱动。”   他始料未及道:“被困山洞?什么时候的事?我们不是正在上京的路上吗?昨晚……昨晚我们刚从秦家寨逃出……”他百思不得其解,脑袋更疼,耳鸣目眩,话再说不下去。   花如言听着他的话,隐隐地觉得有不妥之处,忽而想起他进入山洞之前,曾被山石砸到头部,忙对他道:“你的头有没有受伤?你快摸一下后脑,有没有受伤?”   他只觉得头部不适,只未想过有可能受了伤,他连忙摸了一下后脑,并没有伤口,而那份不适也正在慢慢地减轻。他道:“我没有受伤。”他心下不觉有点不安,又道,“双喜,你的声音怎么有点不一样?我的耳朵一直在响……听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如言有点讶异,道:“我并不是双喜,你……”   他闻言一惊,不等她把话说完,急忙道:“你不是双喜?那双喜呢?还有……还有少爷呢?”他慌张不已,坐直了身子,睁着眼睛在企图在黑暗里找寻熟悉的身影,“他们在哪儿?双喜!少爷!你们在哪儿?!”   花如言压下惊惶,道:“你不要急,他们也许正在外面想办法救你出去。”   他却无法镇定:“外面都是暴民,他们在外面,他们会有危险!少爷打不过暴民,还有双喜……”   花如言越听越觉有异,注视着黑暗中他的一点朦胧的轮廓,用平和的声音道:“外面并没有暴民,这儿是遥阳镇流峰山底下。”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等待他的回应。 第二十章迷忘(二)   第二十章迷忘(二)   他震惊得无以复加,细细回想着一路的行程,从方延府,到会县,再到暴民生乱的秦家寨,然后,他们分明已逃出了秦家寨,到达了青州边界……怎么会是遥阳镇?他们曾路经遥阳镇吗?思绪纷乱无比,他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遂沮丧地用力捶打着脑门。   她再次试探着道:“我遇到你的时候,看到你的马车轮子陷进了泥壑里,你的同伴正在为你把马车拉上来,我还让我的两名家人去帮你们的忙。”   他更为迷茫,连声追问道:“马车?我的同伴?可是一男一女?”   她倒抽了口冷气,缓声道:“都是男子,该有四、五位。他们……都称你为公子。”   他竟冷笑了起来:“你一定是错认了,你看到的人不是我……并不是我……”   她沉默起来,不再言声。心中虽是疑团满腹,但又暗暗地有些明晰,跟前的陌生男子,想必是暂忘了一段有关自身的记忆,只不知是本来就有的病根,还是受重创后的结果,但无论是哪一种,他眼下均是无法记起自己的真正身份了。但这与她无关,他们本就素不相识,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于她而言亦无甚区别。   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不外是同时受困的遭遇罢了。只要平静而平安地度过困境,他们将各复所向,再不会有交集。   他把覆盖在身上的簑衣掀开,站了起来,摸索着往前走去。   她察觉到他的举动,朝着他所在方向道:“你不要乱走!”   没走几步,便来到了泥石封闭的洞穴口,他一手推着湿软的泥墙,道:“我要出去,我不要坐在这儿等死!”   “你的同伴,还有我的家人一定会想办法把我们救出去的,你不要浪费力气!”她也站了起来,一边朝他走近,一边道,“我们在这儿还要撑上一些时候,你有伤在身,更不要……”她话未说完,脚下猛地一绊,膝盖重重地跪倒在冷硬的地面上,她忍不住痛叫出声!   他闻声回头问道:“你怎么了?”   她双膝疼得无法动弹,只得坐在地上抚着伤处道:“地上有石头,绊脚,你也要当心。”   他停下了对山泥的推挖,转身小心地步向前,一边伸出手摸索道:“你在哪儿?举起手来!”   她抬头,在朦胧中看到他正向自己走近,她连忙向他伸手,正好触碰到他的指尖,他稍迟疑了一下,很快地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扶你。”他说着,扶起她的臂膀,她趁势借力勉强站了起来,跛着脚回到了石壁旁坐下。   他在离她一尺之距的位置坐下,静默半晌,方轻声问道:“我们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她想起在山脚下,他被刺客追杀的凶险一幕,正犹豫着要不要详实告诉他,又听他道:“你刚才说你有家人,我也有同伴,为何只有我们二人被困于此?”他一回忆,头便疼得要裂开似的,“我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我记不起来!” 第二十一章何必曾相识(一)   她思忖了一下,刺客一事,此时告知他,只会令他徒添慌乱,于是轻描淡写道:“我们行经山脚下,突遇山泥崩塌,你我二人恰好在洞穴前,一时避无可避,只得进入了洞穴内。”   他听了,闭上双眼,努力遏制着心头的张皇。片刻后,他心思渐渐归于平静,耳鸣目眩的不适亦消褪而去,他把头靠在石壁上,四周一片无声的沉寂,似是历经死劫后的余生庆幸,他忽而又感觉到一份前所未有的安宁,一种不必计较过往,无须在意将来的无拘无束。刹那间的轻松意识使他长舒了口气,接下来的一刻,竟不再为身处未知险境中而惴惴不安。   良久,他开口道:“你不害怕么?”自他清醒后到现在,身旁这名陌生女子并未流露出半分恐惧,她那处之泰然的淡定和娴静,使他不由有些不可置信。   她揉着膝盖,低下头来道:“害怕。你还没有醒来的时候,这洞里黑乎乎一片,没有半点声响,就像全天地只剩下我一人,我能不害怕吗?”   他转头看向她所在的方向,听到她轻笑了一声,又继续道:“可是我再哭再喊,再担心再忧虑,亦只能静待于此,与其胡思乱想却无济于事,不如省下力气,静待外面的救助。”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老天爷不会在这个时候取我的性命。”   老天爷不会在这个时候取我性命。这句话熟悉如斯,他倏然怔住了。想起一年前身染重疾,他卧于病床上,连家上下都以为他必死无疑,管事甚至已命人准备了棺木,双喜泪水涟涟地趴在他床边,声声泣诉,祈求他快醒。“小穆,你说过终有一日要在连府中吐气扬眉,你说过要为自己好生打算,不作一生下人……你如今若是死了……便是一生下人了……”他神志不清,唯独听到了双喜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梦呓般地开口喃喃道:“老天爷不会在这个时候取我性命……”   他微微苦笑,他终是没有死在病魔手下,他活了过来。连家的人都说他是天生贱命,所谓病痛灾害,于他而言,只不过是生命中寻常之事,他的性命如此卑贱,老天爷是不愿意收的。   石壁寒冷如冰,背靠于此,却不再觉得冷。二人沉默不语,洞穴内又回复了寂然无声的死静。   他有意打破这样的静,也许只是不想觉得这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你是哪里人?也是逃难上京吗?”   她道:“我是河原府平县人。并不是上京,我是特意到流峰山来的。”   他轻轻地“哦”了一声,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自语似地道:“眼下天灾当前,人人自危,上京路上困难重重,我莫名受困,还不知道双喜和少爷他们怎么样了……”   她总听他提起“双喜”,一时好奇问道:“双喜是何人?”   他语带微笑,道:“双喜是我的妻子。”   花如言的心绪不知何故,突然有点茫茫然,似是想起荆惟霖对自己说:“你永远是我的妻子。”鼻间有无可抑制的酸楚,梗住了话。 第二十二章何必曾相识(二)   第二十二章何必曾相识(二)   一会儿后,她道:“我们进入洞穴的时候,大约是巳时,此时该是未时了罢?两个时辰了,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寻到这儿来了?”   他想了想,道:“你的家人说不定已经找到了,但我的双喜和少爷都是没有主意的主,说不定还在瞎着急。”   她心下有一股莫可名状的灰冷,转瞬,她又马上命自己提起劲来,不能任由自己在无助中沉沦,最终将被恐惧包围,无法冷静以对。   她随意的开口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他们给我取了个名字叫福安,不过,我原来姓穆,所以更喜欢别人叫我小穆。”百无聊赖间,他反问,“你呢?”   她感觉眼睛有些酸涩,慢慢阖上了双目,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如此疲倦,如此想好好安睡一觉。她小声道:“荆门花氏如言。”   与此同时,他也闭上了眼睛。许是曾昏迷了一阵,他并不感到疲倦,只是觉得脑间有一种久违的恬然,这当中无尽的黑暗使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这份宁和,很是不可思议。却又那么无可抗拒。   不知过了多久,她昏然入睡。又不知过了多久,她于迷蒙中醒转过来,睁开眼,依然是漆黑一团。   她不禁有些微惶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吗?”   他听到她的声音,自浑沉中清醒过来,道:“并没有。”他心中算了一下,又道,“大概过去一个时辰了。”   她手心微凉,道:“他们说不定还在找。”   他觉得左臂上的伤开始有些胀疼,只一手按着伤口,道:“他们一定在找。”   他们彼此均有些泄了气,心绪不自觉地微微下沉。各自静默,不再说话。   只感觉着辰光在无声中一点一滴地流淌过去。   偶尔间听到他发出轻轻地呻吟声,起始,她并没有注意,及至后来,他的呻吟愈发紧密,她才侧头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他伤口阵阵抽疼,浑身异样地发烫,口舌干燥,只哑着声回答她:“还好,我没事……”   她从他声音中听出了端倪,忙往前爬了一步,来到他身旁,道:“你伤口怎么了?”他掩着手臂,垂下头忍着呻吟道:“热……”他心下多少有点明白,此时的发热与疼痛,该是臂上伤口所致的邪风入体。她忧心道:“必是伤口没能处理好,才会如此。”她连忙把簑衣里内向上,平铺在地上,道,“你快躺下休息。”他满脑迷蒙,不及多想,任由她扶着躺了下来。   她不时地隔着衣袖探一下他的额头,他的身子越发滚烫,她每探一次,心便下沉一分。   “水……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的他含糊喃喃,却使她更多一重忧虑。如此境地,何来有水?她心焦不已,原来束手无策的无助竟是如此令人难过,然而她却不可袖手旁观,因着放弃了他,便如同放弃了自己,如若他有不测,那么她在此可安好等候下去的希望便等同减少了泰半。为了挽救一条性命,为了保有自己的坚持,她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照顾到底。   她静下心来思量了片刻,用手挼了一下石壁,感觉指间有些湿濡,她连忙站起身,举手抚上上端的石壁,果然是湿漉漉的一片,想是山内的水气积聚所致,不管怎样,眼前终算有了一线生机。 第二十三章何必曾相识(三)   第二十三章何必曾相识(三)   她把微薄的水湿聚在掌心,兴奋地转身向他走近,道:“水来了!”没想到一步却扯痛了膝盖上的伤,她小腿无力地一弯,整个儿向前倒去,手中少得可怜的水全落到了地上。她愤然地捶了一下自己不听使唤的腿,却听他口齿不清道:“当心……不要再摔倒……”她的鼻子没来由地一酸,深深地吸了口气,复扶着石壁站起,重新用手掌一点一点地沾上水湿。好半晌,终于再度敛聚了一些水,她小心翼翼地倚着石壁迈步走向他,来到他身旁,忍着膝上的痛楚蹲下,把手掌凑到他唇边,轻声道:“有水了。”清凉的水滴顺着她的掌纹缓缓地流进他干涸的嘴边,淌进了他的咽喉,滋润着他烫如火烧的身躯,虽只仅仅数滴,却如救命甘露,足以使他的不适稍有舒缓。   如此往复,她来回为他送了几次水,直至他呼吸恢复平缓,弱声对她道:“我好了……你自己也喝点水。”   她蹲坐在他身旁,许是饥饿许是劳累,只觉浑身虚软无力,她强笑一声,道:“很快,他们便会找到我们了……我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   然而他却有点绝望,道:“老天爷过去不要我的性命,是因为我受的苦还不足够……如今也许……是时候了……”   她霍然抬手掩住了他的嘴,道:“我们一定可以平安无恙,一定可以。”话未尽,她喉中哽咽了起来。怎可就此灭失了希望?怎可还没得到惟霖半点消息之前,便失去活命的机会?不,不能够。   “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情?”他道,语声中带着一点恳求的意味。   她忍下泪意,道:“你说。”   他停了一下,方道:“唤我一声,小穆。可好?”   她咽了咽,哽声唤道:“小穆。”顿了顿,又连声唤,“小穆,小穆,小穆……”   他双眼闭起,聆听着她的唤声,每一声,都能让他记起许多温暖窝心的回忆,属于娘,属于双喜,属于他自己。   “你不要睡过去,我跟你说说话,我说一句,你回答我一句,好吗?”她害怕他的静默,害怕他接下来会是长久的静默。   他含笑“嗯”了一声。   “从前,有一座山,山上住着一个老和尚,老和尚镇日家在喃喃自语,但他并不是在诵经,他是在说什么呢?你说,他到底在说什么?”   “……他说,山下来了一个姑娘,她愁眉不展,等她上得山来,不知该是给她念佛消灾好,还是给她讲个笑话的好……”   “那姑娘上了山,老和尚还是没想好该是念经还是说笑话。姑娘心里闷得慌,转身就想走,老和尚忙把她叫住,说了句什么话?”   “老和尚苦着一张老脸,勉为其难地说:‘姑娘,贫僧还是给你讲个笑话罢。’”   说到这里,花如言忍不住笑了,接道:“老和尚,你还会讲笑话?”   他声音里也带着笑意:“贫僧要说的这个笑话有点不雅,还望姑娘笑纳。”   “但说无妨。”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鸭兄弟,他们是斗气冤家,一整天无论吃饭睡觉都在斗嘴,有一天,鸭兄翘起屁股,想把鸭弟给挤出窝棚,鸭弟不等他动作,便率先跳出了棚外。鸭兄奇怪了,问鸭弟:‘你怎么知道我要把你挤出去?’鸭弟得意地回答:‘你翘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还是撒尿了!’鸭兄嘎嘎一笑,说:‘我不是拉屎,也不是撒尿。’他转身用屁股朝着鸭弟:‘我是放屁!’”   她掩嘴而笑,突然想起他刚才所说的“笑纳”,不由恍然,啐他道:“好你个赖皮和尚!”   他亦笑,伤口在一笑之下疼痛难当,他却不再理会,说道:“为博姑娘一笑,贫僧无所不用其极,实在是苦心一片。”   她笑着,刚想说什么,却感觉脚下有些异样的水湿感觉,她伸手一抹,竟是黏稠的液体,惊心的腥味提示她这是鲜血,她慌得摸向他的左臂,不知何时,竟已被血水渗透得全湿!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大惊失色,手慌脚乱地想从身上撕下布条,却半天也使不上劲来,双手只不停地颤抖,“你不要睡,不要睡!小穆,小穆!” 第二十四章生机重现(一)   第二十四章生机重现(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大惊失色,手慌脚乱地想从身上撕下布条,却半天也使不上劲来,双手只不停地颤抖,“你不要睡,不要睡!小穆,小穆!”   “我以为……我再听不到这一声……”他气若游丝,“谢谢你,如言……”   她泪水潸潸而淌,在他身旁拿过那原来脱下的外衣,用袖子为他把伤口包扎,忽而觉得眼下的一幕似曾相识,那是在荆家花园中,明知汝豪已气息全无,她却徒劳地为他包扎止血……徒劳无功,徒劳无功,难道她所坚持的一切,均是枉费心机?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着脚步来到洞穴门前,徒手翻挖密实的泥土,一边道:“我们一定可以离开这里,惟霖还在等我,我不能死,我们都不能死……”   “如言……如言……”他的声音若有若无。   她停下了挖掘,转身看向黑暗中的他。   “如言……”他低低而唤。   她再走不动,用手肘抵地爬到他身侧,一手抓紧他的右臂,颤声道:“你不要放弃,老天爷才不会要像你这样的性命,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在这儿,你看着我!”   他真的依言睁开了双眼,转头往她所在的方向看去,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满是泪痕的一张脸庞,她无声饮泣着,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不断地滑落。   “小穆,不要放弃。”她泣道。与此同时,她握紧了他的手。   她的手有点冰冷,但他却觉得温暖如阳,他点了点头,道:“好不容易……姑娘才笑了……不要哭……”   她擦去旧泪痕,新泪又止不住往下流,她强颜笑着,道:“并没有哭,老和尚不积口德,姑娘在生气……”她的头有点昏沉,无力地垂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鼻息间是她淡淡的桂花发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犹如是想把这份清馨的气息永葆于胸臆。   “如言……”他再次轻轻地唤她,然而,这次她没有回应他。   心力交瘁的她靠在他肩头,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他情不自禁地把脸颊贴近她的发髻,竭力使自己不陷入昏迷中,凝神细数着她的每一声呼吸。   这时,洞穴内的寂静似被某种响动打破了,他的神绪在迷沉中稍有清醒,转头寻找声响的来源。   “沙……沙……”像是翻动泥土的声音。   他心下一喜,摇了摇她,道:“有人来救我们。”   她自昏睡中醒来,听到他的话,精神不由为之一振,忙坐直了身子。清挖门前山泥的声响愈发清晰,她侧耳听着那阵阵响动,喜出望外地握住他的手道:“是真的,他们终于找到这儿来了!我们快要出去了!”   他用了点劲,反握住了她的手。   她心内的凄绝与张皇在希望之前一扫而光,身上有轻飘飘的虚浮感觉,已不晓得反应外间的细微变化,于是只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满心喜悦地等待那复见阳光与空气的出口。   约摸半个时辰后,洞外有人尖声叫道:“公子!公子你可是在山洞里?!”   花如言看他并不回应,想起他该是病根并未好转,忙代为回答道:“他在洞里!他受了重伤,你们快继续挖!不要耽误!” 第二十五章生机重现(二)   第二十五章生机重现(二)   外间的金属碰撞声、挖掘声愈发紧密起来,一刻也不停。那人又带着哭腔叫道:“公子,您能不能答应奴才一声,奴才找您找得好苦哇!”田海福这一天一夜在山下张罗得快要急疯了,眼看着之前挖出的几具刺客的尸首,他更是骇得晕厥过去醒过来又再度晕倒,深恐再往下寻找,会是当朝天子的尸身……   在这段惊惶失措的辰光里,他不禁想起皇上登基前,朝中的俞江远大学士为新帝呈奉帝号,特取了“旻”示皇天鸿威,“元”示无上创始。当皇太后和姚宰相对此帝号予以称颂之时,俞大学士却在下朝后冷冷道:“自古称旻称元者寥寥,皇天鸿威,无上创始,如此圣号,岂是无功无业者可承受的?那皇根不正之人更要为此折损寿元福祉!”思及此,田海福更是一步不敢离地跟在救援的官兵身后,一颗心七上八下,又怕从山泥中发现皇上,当找不到皇上踪影后,又担心不知皇上生还的可能有多大……   花如言扬声道:“你家公子伤得很重,不能回答你,你们赶紧加快速度,如果可以,把大夫也请来!”   田海福闻声,忙不迭命人去请大夫。又一迭声地催促众人加快挖掘。   “他们要找的人……并不是我……”他低低道。   花如言垂头对他道:“无论如何,我们终于可以活着走出去了,不是吗?”   他不再言语,只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手。   外间星星点点的光亮逐渐地把洞内的黑暗驱散,花如言坐在他的右侧,为他摭挡了骤然而来的光息。她恬然闭上双眼,等待着人们把山洞前的泥彻底清除。   “公子!”当洞穴大门已可以容一个人走过,田海福急不可待地进入了洞中,“扑嗵”一声跪倒在他跟前,泣不成声道:“奴才救驾……救护来迟!公子您受惊了,奴才该死……”他一边磕头,泪眼朦胧间,看到了主子身旁的血迹,更惊得面无人色,“公子伤那么重……奴才马上把公子带走!”   花如言正想制止,田海福已上前把他扶起,他倏然睁开眼,虽然并非正面向光亮处,但洞外那眩目的光芒如虹般映照在跟前,刹那间只觉头脑晕恍,光息有如一股锐利的锋刃,直刺刺地捅进他的视觉,他的心房,他的脑际,他的记忆——   是姚士韦讥诮的冷笑:“皇上,张大人是问,粮食运送有阻,灾民暴动,连当地的官府也压制不住,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朝堂之上,他饱受五石散折磨,身心异样迷蒙。   贵为九五之尊,他竟无力为自己争得一份周全:“我当这个皇帝,可是安安份份享受荣华富贵,便已足够了?”   为皇为帝,时日已不短,但他如一直身处梦魇之中:“可是当日我们选了一条不该我们走的路?”   “我不想再当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帝王!”只为一个也许是以卵击石的妄念,他以放浪形骸置国事于不顾为名,走出了皇城。   才会有了今日的险遇。性命堪虞。 第二十六章念挂   第二十六章念挂   当意识渐次清晰,缭绕在鼻息间的,不再是芬芳的桂花淡香,而是浓郁的草药气息。他睁开双眼,眼前纱幔飘垂,视线朦胧。床前是几名侍奉的婢女,田海福正立于一旁,轻声指挥着各人。   他身上的早已换洗一新,伤口亦用药包扎不再感胀疼,额间虽尚有温热的感觉,但已比于山洞内时舒适许多。然而他的心却未曾放下,他挣扎着要坐起,田海福发现主子的动静,忙掀起屏隔日光的垂幔,小心地扶起主子,切声道:“皇上,小心龙体。”   他急声问道:“我在哪里?”   田海福回道:“皇上有伤在身,一时未能起驾回京,这儿是遥阳镇的泰安客栈。待皇上龙体好转些许,再移驾往县中府衙。”   他垂下头低声喃喃:“遥阳镇……”猛地抬起头,对田海福道,“在山洞里与我一起的姑娘,有没有一并救出来?”   田海福显然是没有注意到那名陌生女子的去向,回想了一番,才道:“奴才带皇上离开山洞时,那位姑娘也一同走出了山洞。”   旻元追问:“她的家人有没有来接她?往哪儿去了?在哪家客栈?”   田海福被问住了,支吾道:“奴才心系皇上安危,那位姑娘……该是已平安离开……”   旻元为之气结,责怪地瞪了他一眼,心下又知不能全怪他,只得道:“你马上去帮我打听一下,有位自河原府平县来的花氏,无论如何都要找到!”   田海福忙答应了,立刻嘱人去办。 第二十七章苦心辗转(一)   第二十七章苦心辗转(一)   自山洞离开后,如同从恶梦中醒来。当恍如重生般置身于白昼的日光中时,花如言有一刻的晕眩,天旋地转,几欲坠地,幸得有人及时把她扶稳,声声急切:“快扶四姨娘坐下……给四姨娘喝水……”清润的水流如甘露般滋养她干涸难耐的口腔与身躯,涣乱的神绪慢慢地平复下来,渐渐地清醒如常。   她并没有给自己太多时间休整,被救出当日傍晚,她用过晚膳后便与刘平、陈君二人外出前往流峰山附近的民居,挨家挨户地打听荆惟霖的消息。   她不知道下一刻的一自己会不会再遇不测,无论是哪种境遇,她深知,凭她一人之力,并不能扭转局面,她无力去改变什么,只能是听天由命。这一次大难不死,但渺小如她,并不能预计下一回可能否极泰来,因此,她可以尽力而为的,不过是抓紧每时每刻,不容耽搁地,完成这一件值得她坚持不渝的事。   纵然结果,是一无所获。   深宵的寥冷失落会伴她度过每一个清冷的梦回时分,这样的间隙,她会计算一下在遥阳镇的时日,每增加一天,揪心的哀戚便加重一分。   而希望,亦不容挽留地减少一分。   第四天,她依旧走出客栈,往流峰山的南面而去。数天以来,只剩下这个僻狭的方位没有寻找了。如若依旧是没有消息,那么此处亦没有再停留的必要。   停歇了数天的雨在这一天似是某种预示般,淅沥而降。 第二十八章苦心辗转(二)   第二十八章苦心辗转(二)   雨势并不大,纷飞细密。她一直在山下南面流连,雨便似绵长无尽,一直地下,牵绊她的每个脚步。   最终,刘平忍不住劝说道:“四姨娘,现在已是戌时,入夜后山路危险。”陈君也道:“还是先回客栈吧?”   她今日没有穿簑衣,撑着一把油纸伞,雨水顺着风向倾斜地飘进伞内,打湿了她遍身,她犹似不觉。站定在昏暗不见光息的小路中,她茫然环顾四周,都已找遍了吗?都已问遍了吗?半点消息也无,又再一次徒劳无功吗?   静静伫足半晌,她的眼光似被无限的黯淡所覆盖,再没有半点神采。   “好。”她开口,“我们回去。”转过身,踏着一路的水湿,脚步蹒跚地往来时路走去。   风雨飘摇,“梅月客栈”的昏黄灯笼在瓦檐下苟延残喘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客栈掌柜站在账台后漫不经心地拨着算盘,不时抬头偷偷地瞥一眼天字一号桌前的客人。   这位身著锦缎华服,仪表堂堂的客人自晌午,便一直在此等候,足有四个时辰了。而他早已告知对方,十二号房的客人荆夫人每天不过戌时是不会回到客栈来的,可对方执意不愿离开,等待至今。   “公子,不如让奴才在此守候,待那花氏归来,奴才即命她到泰安客栈?”田海福着实是心焦不已,皇上龙体未愈,生生在此坐等了大半天,不知会否影响伤势。   旻元摇了摇头,朝他摆了一下手,道:“我再等一会儿,你不用多说,到外面候着。”   田海福无法,只得退到廊外,与密卫一同小心注意着皇上周遭的情况。 第二十九章惜怜君心(一)   第二十九章惜怜君心(一)   他是乐意这样等待的。   跟前摆着一壶桂花酿,他自斟了一杯,却不饮。清透醇香的酒液不时的在杯中荡起微漾,不禁会想起在皇宫之内,美酒佳酿唾手可得,却是毒物暗渗,蚕食理智,昏欲心志,以得享天下之名,忍受不为人知的苦楚罢了。   往昔的颠沛流离,如今的忍辱含垢,或许便是他的宿命,更是他一念之差,从此步进无涯深渊。   而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像现在这般,安静,而无扰地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   门前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他抬头看去,只见墨黑的天幕下,雨雾依旧氤朦纷纷,视线似因此有些许的朦胧,却又分明看到一个袅婷的身影在那儿站住了脚,她手中那满是雨湿的油纸伞往下倾侧,遮挡了门边本就迷蒙的光息,不过是稍黯了一下,她便把伞收合了起来,淡淡的光晕若隐若现地映照在她黛青色的暗纹缕花长衣上,泠然的雨水顺着她松松挽于脑后的垂云髻往下滴落,渗进她的衣衫,她垂首用手拭去肩头零星的水珠。   冷风拂绕,她却没有马上进入里内,转身再往外眺望,似是在等待谁人。   掌柜看到她,忙招呼道:“荆夫人,有位客官找你。”   如此一来,他知道,她就是他等候已久的人。   花如言闻声,回过头来,耳上的翠珠坠子在她容白无色的颊边摇颤不定,折射出几许清莹的波光。她眼神中充满了企盼,问道:“可是荆官人?”   旻元自座上站起了起来,注视着她。她的声音,他自是认得的。   “如言。”   她微微一怔,循着声音望去,店堂中,那名翩翩公子挺立于此,目带殷切。他的面目是陌生的,并不曾存于她的记忆中,更不会是她苦苦寻找的那个人。她眼内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的光亮渐次熄灭,一张惨白如雪的脸庞如置绝底寒潭,不带一丝活气,只余凄绝的冰冷。   掌柜小声对她道:“这位公子在此等你足有大半天的工夫。”   她垂下眼帘,把手中的伞放于一旁,方缓步往他桌前走来。   他凝视着逐渐靠近的她,黛眉深锁,秀丽的睫毛如小扇般覆掩了秋眸内的绪动,但仍可从她脂粉未施的脸颊上看出一点失落的憔悴意味。他想起在山洞中时,她坚定而婉柔的声音:“我们一定可以平安无恙,一定可以。”那,究竟是什么,让她失神寥落如斯?   她来到他桌畔站定,淡淡道:“公子找我何事?” 第三十章惜怜君心(二)   第三十章惜怜君心(二)   旻元目光不舍离开她的脸庞,温声道:“如言,是我,小穆。”   花如言抬起头来,再细看了他一眼,回想了一下,果然便是那天在山下遇到的公子,遂淡笑道:“原来是你。你伤势如何?”   旻元微微一笑,道:“好多了。”他向她作了个“请坐”的手势,意欲与她细谈一番,她却摇了一下头,歉然道:“我有点累,恐怕不能与你多谈,请见谅。”   他有点失望,旋即又微笑道:“那好,我明日再来寻你。”   她侧过身,语带惆怅:“明日我便会离去。”   他更觉失落,看着她朦胧在黯淡光影中的侧脸,道:“那我明日午时,在此设宴,谢你救命之恩。”   她苦笑,道:“公子言重。救你一命的人不是我,不必谢我。而且,我明日辰时便启程。”   他蹙起了浓眉,沉声道:“怪我没能早一点把你找到。”   她有点讶然,道:“为何定要找我?”   他张口想说,却又哑口无言,半带无奈地注视着她。为何一定要找到她,又可以如何?他何曾仔细思量过?   她朝他微笑了一下,本就心不在焉,亦不再追问什么,欠身道:“有缘与公子结识,是如言的福份,只是,时候不早,如言先行告退。他日有缘再聚。”言罢,她转身想离去,他却上前拦下了她,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公子,我只是小穆。”她微有愕然,片刻,声音清冷如滴落于手心的雨水:“你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不是吗?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物事,是件幸事……才不必兜兜转转,痛心度日。”   他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起来,若有所思。   也许,在这一刻,他已经明白,为何一定要找到她。   只有将自己想要的人和事,紧紧把握,方为幸事,才不必兜兜转转,痛心度日。   她看他不再说话,垂首道:“后会有期。”悠然而去。   他目送着她微带萧索的背影,看着她款款走上梯间,感觉她的步履似有些沉重。   这时,田海福进内来到他身侧道:“公子,可是该返回泰安客栈了?”   旻元并不回答,似在思忖着什么。静默半晌后,他脸上泛起了一丝决断,道:“田海福,你速为我办一件事。” 第三十一章记恨   第三十一章记恨   归时的路,总是比来时的路要迅捷。她孤身而来,孑然而返。这样的结果,也许早已是注定,只得她自欺欺人,以为可以力挽狂澜。事实上,她此去收获的,不过是一场灾祸的大难不死罢了。   返回荆府中,荆惟浚马上迎出来:“嫂嫂,可有大哥的消息?”   花如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径自走进府内,来到徐管家跟前,道:“让人把老爷的厢房打扫干净。”徐管家怔了怔,忙点头应是。她不再说什么,缓步往庭院内走去,思儿从穿堂中快步走了出来,一把拉住她,急切道:“小姐,你可是回来了!”她站住了脚步,看着思儿一张满是忧虑的脸庞,淡淡道:“怎么了?”思儿心越急,越是没法把话说清:“老爷他……不,我说的是花老爷,他不能当官了!”花如言皱起眉来,道:“你说什么?”思儿咽了口唾沫,道:“花老爷丢了官!”花如言顿时愕然不已,问道:“何时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荆惟浚来到她身后,道:“昨日便传来吏报,花老爷因懈怠政务,被罢黜同知一职。”   花如言始料未及地转过身,看着荆惟浚道:“我爹懈怠政务?这可是莫须有的罪名?”爹爹苦读数十年,更不惜舍弃女儿,均只为得入仕途,如何会自寻不是,懈怠政务,致使官位不保?   荆惟浚亦有一点不解,道:“其实不仅花老爷,许多朝中官员,都在这几日内被调迁、贬降,还有大部分官员被罢黜官职,花老爷只是其中一个。”   花如言听着,心下隐隐地觉着当中别有的蹊跷。她垂下头来,细细思量,朝中诸多官员在这数天内受罢遭贬,于他们这样的老百姓来说,并非是可以妄议猜度的上情,朝廷政议之变,本不在他们所能关注的范围之内,更容不着如她这样的小女子去多加揣测。只是,她却按捺不住地动了一丝心思,将她所知道所明了的内情一一联系起来,并企图弄清再多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细微关联。   跟前的荆惟浚当然是不能明白个中关键,因着他的兄长对他保护得滴水不漏,朝中势力的建立,外邦关系的笼络,这一切的巩固,均须付出血的代价。在看似鼎盛殷实的权势与家业背后,是惟霖用性命作为赌注,以自身安危作为筹码,倾力换取回来的。踏出了一步,他便无法可全身而退,因此,才会导致当日的命在旦夕,如今的生死未卜。   有撕心裂肺的痛楚纠缠在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头,她无法再往下深思事情的内里始末,只竭力忍下胸臆中激荡的痛与恨,抬头对荆惟浚道:“我晓得了。”不再看他,转身快步走进穿堂,往书房走去。   她希望自己可以少一分怨怼,亦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平和地对待荆惟浚,但当想到此次失落而返,当念及惟霖为保护他所付出的一切,甚或生命,她便再忍不住恨。 第三十二章心灰意冷   第三十二章心灰意冷   她眼眶内凝着一汪水雾,眼角氲成了浅浅的微红,她却并不愿任那泪水往下流淌,于是深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暗暗对自己说:如言,够了,事到如今,哭有何用?   走过仪门,踏上台阶,步在迥廊中,往昔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她的视线终于不再朦胧,再一次环顾身边的一切,这个在她心目中已视为“家”的庭院,竟到处充斥着让她锥心的回忆。   而身侧,却再也没有那个会牵着她的手,一同并肩漫步的人。   放任自己沉溺于痛苦中,是下下之策,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这样痴愚之人,她从来只会在逆境中找寻生机,在困局中辨认出路,她亦以为这次,可以一如既往地坚强,心绪宁静如水,怀着笃定的信念等待惟霖的归来。然而,当她走进属于他与她的记忆空间时,当她一手触及平滑的桌面,当她在如他的怀抱般的靠椅上坐下,当她翻开带着他熟悉气息的账簿,当她执起笔,往日他埋首清算账目的模样在脑中一闪而过时,她才发现,她不可以。   教她如何能承认这一个事实,他不会再归来?   她掷开笔,双臂枕在账簿上,一头埋进臂中,遏制着心胸中翻江倒海般的悲怮。   接连的几天,她寸步不出书房门,白日在房中处理府中事务,总是吩咐了徐管家后,便不再多理会其它事宜。夜晚在长榻上休息,有时候思儿想在一旁陪伴,她均予拒绝,只愿一人静待。   荆惟浚和徐管家亦不敢再问她是否该为老爷准备后事的话,荆府内没有人会去提及这个话题,所有人所有事,一如既往,将诚惶诚恐掩盖在谨言慎行之下。   这一天,花如言依旧于书桌前沉浸于她自己营造的忙碌中,思儿来到书房前道:“小姐,二小姐来了。”   她抬起头,看向门前的妹妹,一手掩上了账簿,站起来道:“如语,你进来罢。” 第三十三章前因   第三十三章前因   花如语踟蹰着,看了一眼思儿,思儿面有难色,垂下头退开了一步。   花如言走到房中的梨木小茶几前坐下,并不看如语,一边斟着茶,一边道:“进来罢,站在外面干什么?”   花如语不再迟疑,走进了书房中,来到姐姐身旁坐下。她侧头目带揣测地端详姐姐沉静如水的面容,一直听说姐姐自遥阳镇归来后性情大变,镇日封闭自己,一步不离书房,看来所言非虚。   心头竟有些微无可言喻的快感,她贝齿轻轻咬着朱红的下唇,忍下冷笑,方切声道:“姐姐,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担心你。”   花如言端起一杯茶递给目含关切的妹妹,道:“担心我什么?”   花如语接过茶,却无意品啜,一脸忧戚:“姐夫出事,我心里也很难过,但是我的难过并不能为你减轻半分痛苦,正如你的痛苦,也不能改变事实一样。姐姐,你不能够一直如此。”   花如言低头喝了一口茶,馥郁甘香,醇而带爽,厚而不涩,不愧是上等的铁观音。她指尖拈着陶瓷杯盖,一下接一下地拨着茶叶,静静道:“如果可以,我愿意用十倍的痛苦,换取你姐夫归来。”看到妹妹微有怔忡,她不禁一笑,不再继续往下说,岔开话题道,“这几天府中事务繁忙,我一直没能回家看爹爹,他现在如何?”   花如语神色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声音一如适才的切意浓浓:“爹爹官职不保,现在终日只知酗酒度日,我劝他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如趁此休生养息,来日未必不可官复原职。”她轻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是他哪里能听进去。爹爹如今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看着就觉得揪心。”   花如言蹙眉道:“爹往日是滴酒不沾的,怎么会沉迷于杯中物呢?”   花如语心下自是明白个中缘故。自姐姐代嫁进入荆家后,爹爹便背负着所谓的愧疚与懊悔,日不思餐,夜不成寐,后来赴了一场宴席,在席上醉酒了一番后,便开始视杯中物如宝,每日以酒作伴,一醉不欲醒。他在神思不清的时候,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们这些人,每天喊我同知大人,大人,什么大人?我花长兴,枉读了数十年的圣贤书,我这个官,是用我女儿换回来的……这个大人,我不做也罢……”声泪俱下,涕泗纵横,真可谓闻声伤心,听者流泪,可惜,并不能感动她花如语。   有一次,爹爹彻底醉倒,瘫趴在一地酒壶旁,酒臭冲天。她走到他跟前,提起穿着石榴红蝶花纹样绣花鞋的右足轻踢了爹爹的手臂一脚,他果然是烂醉如泥,毫无反应。“如果身处荆家的人是我,你会不会像如今一样?”她低低冷道。他仍然是没有回应,一醉到底,从来是他的所愿,他也总可以得偿所愿,总可以成功地暂忘自己作下的孽。 第三十四章盘算(一)   第三十四章盘算(一)   看着姐姐担忧的脸庞,她朱唇微微地往上扬起,绽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爹爹沉迷于杯中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几乎天天离不了酒,起先只是在家里喝,后来,竟连在在府衙上值,也忍不住要喝酒,被上峰发现后,曾罚他停俸半年。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改过,依旧故我。有时,甚至酒倒在家中不去上值,耽误了不少政务。他被罢官,只是早晚的事情。”   花如言再无心品茶,她原以为爹爹此次被罢黜,是因着惟霖的关系,从来没想过还有这层原由,遂沉声道:“爹爹如此,你怎么不来告诉我?”   花如语目带悲惋地看了姐姐一眼,垂首道:“我当时只想,姐姐身于荆府,必是诸事不由己,告诉你爹爹的事,只会让你更是忧上添愁。后来爹爹变本加厉,又恰逢我与乔海的事……再接着,姐夫便出事了……”   花如言心头又是忧又是痛,愁肠百结。她倒抽了口冷气,意欲使自己稍稍平静一些。片刻后,方道:“我与你返家一趟,看一下爹爹。”   花如语只坐着没有动,一双手微带不安地交握在一起,白皙修长的玉指轻轻地颤抖着,暴露了她此时的惴然。   花如言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如语,你怎么了?”   花如语抬眼飞快地掠了姐姐一眼,头垂得更低,犹豫着道:“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终是停了下来,似是不敢再往下讲。   花如言伸手覆住了她交握的双手,忧心地追问道:“可是爹爹还出了别的意外?”   花如语连忙摇头,道:“爹爹并没有意外。只是……我……我有一事,想求姐姐……”   “到底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花如语抿了抿唇,淡施粉黛的双颊蕴上了一抹尤胜胭脂的晕红绯绯,眼角眉梢间含着一丝无以掩饰的柔情,轻声道:“我想留在荆家,与姐姐相伴。”   花如言闻言一怔,看着妹妹柔婉若拂面春风的面容,一时未明白她意下所指,不解问道:“你为何要留在荆家?”   “……姐姐,你能不能替我作主。”她反握住了姐姐的手,一字一眼道,“能不能替我,还有惟浚作主?” 第三十五章盘算(二)   第三十五章盘算(二)   花如言听着她的话,思绪有一刻无可反应的凝滞,耳际似传来“嗡”一声闷响,扰乱了她的闻知,更让她无从接受来自妹妹的话意。她茫茫然道:“你说什么?”   花如语这时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注视着姐姐,咬字清晰道:“我与惟浚情投意合,求姐姐为我们作主。”   花如言整个儿呆住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如一记闷拳,重重地击在她的心房,使她猝不及防,胸臆间只来得及承受个中揪心的负压。   静默半晌,她缓声问道:“你与惟浚,是什么时候的事?”   花如语微微而笑,朱唇边的梨涡如花蕊般清丽动人,一壁回忆,一壁曼声道:“因着爹爹的事,我曾到荆府来寻你,没想到你却出远门往遥阳镇去了。那天,爹爹在家中大发酒疯,我很害怕,找不到你,也不敢回家,我六神无主,只知拉着思儿在荆府门前哭,在我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从荆府里走了出来……”   对于当日,她自是记忆犹新。   连绵大雨似是没有停歇之势,她与乔海二人在油纸伞下相对无语,各自身上的水湿,寒不彻他的如铁心肠,冷不透她的凄绝心扉。   “我要回府了。”每逢临别,他总是那一副归心似箭的模样,只因为他虽为嫡子,却无半分主张,受制于老父,连出来一趟,亦是打着“偷偷”的名号,以示他曾有的牺牲。   为何偏偏要等到最后这一次分别,方发现他这副嘴脸的窝囊?   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耳边回荡着他的话:“你比我更没用,我尚可以使老爷子听信我的话,虽不赞同婚事,却亦愿意见你姐姐一见,而你呢?你能做到什么?”   是,她能做什么?她完全无能为力。   事实上,她根本是欲哭而无泪。   站在荆府门前,她不知道所来为何,她难道还以为,可以求得姐姐再为她跑一趟,为她挽回这个即将破碎的嫁入乔府的美梦?她耻笑自己,原来并不曾死心,还在异想天开。   隐约记得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男人,失去了,并不可惜。可惜,为什么不可惜?她失去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然而,姐姐竟不在府中,“小姐昨日便出发往老爷出事的遥阳镇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这个我也不知道……”   她绝望地看着思儿,视线逐渐模糊。终是按捺不住地伏在思儿肩头失声痛哭了起来。   “惟浚来到我身旁,问我怎么回事?我泣不成声,思儿告诉他,花老爷在家酗酒,失了常性,二小姐被其赶出了家门。惟浚说,醉酒的人神志不清,所说所做的都不能作准。然后,又说陪我回家一趟看看。接下来,他把我送回了家中,他帮我把昏睡在地上的爹爹扶到了床上,又与我一同把一片狼藉的家中收拾妥当,再教我熬解酒茶。他还说,这种解酒茶,是姐姐你过去曾为他配的,特别奏效。”花如语的语调愈发温柔婉转。 第三十六章盘算(三)   第三十六章盘算(三)   她知道荆惟浚应该已看出,她的悲伤与哭泣并非全为爹爹。   她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淅沥不止的雨水出神。荆惟浚来到她身侧,伸手想为她把窗户关上,她却一手拦下了他,木然道:“不必了,风很凉,吹在身上很舒服。”他看了看窗台上星星点点的水珠,对她道:“你身上也湿了,小心着凉。”她凄冷一笑,道:“在这个世上,恐怕再不会有别人,再对我说一句,小心着凉。”她侧过脸,隐含哀戚的清盈双目淡淡地看向他,眼角渗出一颗泪珠,缓缓垂落于如玉凝脂的脸颊旁,她阖上眼睛,掩住了眸内的落寞。   从他走出荆府大门,向自己投来第一缕关切的眸光时,她便于心内生起了一个念头。   或许,失去乔海,失去进入乔府的机会,并不代表她花如语从此无缘于朱门大户。   荆府的家业远比乔府的来得庞大,她怎么会忘了,荆家内,除了一位荆老爷外,还有一个荆二老爷呢?   心胸内的悲痛却并不能为此减少,因为她是一名彻头彻尾的伤心人,她遭遇堪怜,娇弱如雏菊,惹人心疼。   他无可避免,终会陷入她的迷蒙泪眼中,不可自拔。   “这几天,惟浚都来花家探视,一则劝说爹爹莫再贪恋杯中物,二则,是陪伴我。”花如语笑靥娇甜如蜜,全然没有注意到花如言一张脸庞早已是僵冷如冰霜。   罢黜花长兴官职的文书下达当日,他再次嗜酒成疯,在家中大肆发难,把空酒瓶掷到她脚下,碎片溅开一地,他一头扑到地上随手拾起锋利的瓷碎,举手抵在小女儿的脖颈上,瞪着一双血丝满布的怒眼,撕声道:“是你这个贱骨头害我丢了官!是你!”她全无惧色地回视失了常性的父亲,冷冷道:“莫说与我无关,即便确是我的煞命害了你,也是你罪有应得。你不要忘了,你的官职是如何得来?”她的话正中他软肋,他浑身颤抖着,抓紧瓷碎的手渐渐地往下垂去。她不屑地瞅着沮丧难禁的父亲,道:“你杀我啊,怎么不杀了?”花长兴猛地抬起头来,正想说什么,荆惟浚竟自门外走了进来,眼见他一手用碎片直向花如语,不由大惊失色。   花如语的眼泪在这一霎内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流淌,身子软软地跪倒在花长兴脚下,啜泣道:“爹爹,是女儿不孝,女儿命道不好,害你官职不保……女儿以命相抵,指不定爹爹可官复原职……”言罢,冷不防地拾起一块碎片就要往自己的咽喉割去,荆惟浚一个箭步冲上前来,迅速地把她手中的碎片打落,情难自禁地把哭成泪人的她拥进怀中,道:“什么命道不命道,都是无稽之谈!怎可为此送命?”他的怀抱,温暖如斯,有力地为她把爹爹怨愤的目光抵挡。   “姐姐,你知道吗?过去我错了,我以为如乔海这般的甜言蜜语便是真心,直到如今,遇到惟浚,我才明白,只有他这样的一心相护,才称得上真心。”她语带诚挚,目含情切,数不尽的女儿温柔全洋溢在她一张如花娇容上。   花如言这时却冷眼注视着妹妹道:“你懂得何谓真心?” 第三十七章反目(一)   第三十七章反目(一)   花如言这时却冷眼注视着妹妹道:“你懂得何谓真心?”   花如语闻言,柔情满腹的心绪猛地沉静下来,不明所以地侧头看向姐姐,道:“惟浚待我确为真心。”   花如言的眸光泠然如寒冰,不带丝毫感情道:“你不可以与他在一起。”   花如语愕然,道:“为什么?”   “他……没有为什么,无论怎么样,你不可以再想他。”花如言冷声道,“忘记他。”   花如语脸上升起一丝诧异,转瞬,又平复下来,她声音轻柔,却坚定不移:“我只想与惟浚在一起。”   花如言垂首想了一下,复抬头看着妹妹,道:“我闻说乔家老爷虽生性固执,却是个以理为先的人,我想与他再约一次,好好谈谈。”   花如语脸色一变,道:“你还想提我与乔海的亲事?”   花如言以不容商榷的语气道:“乔海的婚事若不能成,我必会为你另觅一户好人家。”   花如语的面容上黯淡一片,心下慢慢地升起一股怨怼之意,道:“当日你不是曾说过,乔海这样的人,失去了并不可惜?为何如今还要我重提与他的亲事?”   花如言注视着妹妹渐带清冷的眼眸,道:“如果你选择惟浚是因为失去乔海,那么我愿意为你尽力把乔家的亲事挽回。”   花如语冷嘲一笑,摇头道:“姐姐,你难道忘记了,你如何置我于不顾,失了与乔老爷的约,言而无信?你以为,乔老爷还会接纳我吗?”   “我说过,如若乔家婚事不成,我自会为你另觅好人家。”   “姐姐,我不要什么好人家,我只要惟浚。”   “你可以选择任何人,但不可以选择荆惟浚!”   花如语眼睛蒙上了氤薄的水雾,手暗暗地握成了拳头,遏制着自心的怒意,道:“是你让我失去了乔海,是你让我失去了嫁作乔家妇的机会,难道你还要让我再失去一次吗?”   花如言心下有些微不忍,定了定心绪,道:“你与惟浚之间真的有所谓真心吗?你知道真心为何物?你可知道他为人如何?你可知道他曾做过什么事?如语,你便听姐姐这一次,好么?”   “我晓得了,我晓得你为何反对我与惟浚在一起。”花如语听到姐姐的话,心下微有明了,不觉冷笑,“就是因为你恨他,你觉得是他害死姐夫的,是吗?”   花如言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道:“总而言之,你不能与他一起。”她停了停,“我不想我最亲的人,与我最恨的人生活在一起。”   花如语笑得愈发嘲讽:“说什么你最恨的人,姐姐,姐夫遇害是意外,与惟浚并没有关系,你只不过是太挂念姐夫,才会去恨惟浚,求一点心安罢了!”   花如言厉声道:“你住嘴!不要再提此事!”她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放缓了声调又道,“你先回去罢,这些事情容后再说……我明日再回去看爹爹。”   花如语却仍是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坐直了身子,斩钉截铁地对姐姐道:“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惟浚。”   花如言怒形于色道:“既是如此,我马上便命惟浚离开平县!你们二人从此不得相见!”   花如语款款地从座上站起,冷冷地盯着怒不可遏的姐姐,道:“如此更好,我与惟浚一同离开,不必你来过问。”   花如言倏地也站起身来,道:“你当初曾说过,誓死亦要作乔家妇,当时的坚持,比起今日的坚持,孰轻孰重?”   花如语微微怔了一下,刚想说什么,门外便传来思儿充满惊异的声音:“二老爷?你怎么在这儿?” 第三十八章反目(二)   第三十八章反目(二)   姐妹二人心头均为之一惊,不约而同地往外走去,果然看到荆惟浚正面带窘迫的站在门边。   花如言怒意难平地瞪了他一眼,道:“你都听到了?”   荆惟浚面上微有难堪,他目含不安地看了花如语一眼,再诚惶诚恐地对花如言道:“我无意窃听……只是,我知道如语今日来寻你,不知是否会提起我们的事情,所以才会……”   花如语施施然来到他身旁,不等他说完,径自开口接道:“无论她答不答应,你是荆家二老爷,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荆惟浚却稍带颓唐地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思儿本是来为主子添茶水,没想到却发现二老爷挨着门边在窥听房内。眼下似是别有内情,顿时不敢再多逗留,忙退出了园子。   花如言难掩怨恨地看着他,道:“你故意接近如语,到底有何居心?”   自兄长遇害一事后,荆惟浚终日只是消沉度日,再不复以往的目空一切,蛮横骄奢,面对心怀怨恨的嫂嫂,他更觉无地自容,愧疚难当。当下只沉默着,不予辩驳,心内只别有思量。   花如语看他不言不语,微有不满,只不动声色,开口道:“姐姐,惟浚诚心待我,并没有什么居心,你莫要出口伤人。”   花如言微带痛心地看了妹妹一眼,道:“你告诉我,到底要如何,你才愿意忘记他?”   荆惟浚依旧不作声,他听到花如言的话,眉间不经意地一跳,一份浓不可化的沉痛在眉宇间弥漫开来。他不等花如语说话,转身便想离去。花如语连忙一把拉住他,道:“惟浚,你快告诉姐姐你的打算!”   荆惟浚背对着她站住了脚步,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   花如语兀自满脸决绝,转向姐姐道:“你刚才说的正是我们日后的打算,惟浚将离开荆家,到荆家田产所在地自立门户,我只想你早日把属于惟浚的别苑、田产等契约交给他,自此你眼不见为净,亦不必为我费心。”   花如言目光如炬地剜了荆惟浚的背影一眼,道:“原来这就是你接近如语的用意。”   荆惟浚这时沉声道:“嫂嫂不必多生猜疑,我对如语确是有意,只是一切还须遵从嫂嫂的意思。”   花如语闻言,脸上绽出了清艳的笑容,道:“姐姐,你听到吗?惟浚待我是真心的。”   花如言的眼神益渐凌厉,她想了一下,缓声道:“你想自立门户么?你想利用如语得到荆家的家业么?好,我不会让你如愿。”她再看向妹妹,道,“如语,我不会分给他任何东西,他手上的田产,还有惟霖曾答应要给的别苑等等产业,我都会收回。他一无所有,你犯不着再为他花心思。” 第三十九章反目(三)   第三十九章反目(三)   荆惟浚和花如语二人均是一惊,错愕地看着一脸决断的花如言,始料未及地怔住了。   花如言沉了口气,怒意已然压下,只余淡定的冷静:“要想我如约把家业分给你,你便得离开如语。”   没等荆惟浚说话,花如语走到姐姐跟前,且惊且恼道:“你凭什么决定荆家的家业归属?你不要忘记了,你不过是个妾,而惟浚却是荆家的男主人,你的老爷已经死了,你有何权力决定一切?”   花如言脸色一变,倏地举手毫不留情地往妹妹面上掴去。只听一声脆响,花如语被重重打了一掌,顿时头晕眼花,整个儿踉跄着往后退去。荆惟浚诧异地看着眼前一幕,本想伸手扶花如语,却又犹豫了,最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摔倒在地上。   花如言冷嘲地看向荆惟浚,道:“惟霖并没有死,无论是谁,都不可以说他已死。所以,这个家,惟霖才是男主人。”她讥诮一笑,“为什么你不扶如语?难道你想清楚了,舍如语而要家业?”   花如语捂着生痛的脸庞从地上坐起,目带急切与张皇地看向荆惟浚,只希望他可以说出一句足以扭转局面的话。   荆惟浚眼角余光注意到如语的注视,只更为心虚,他不敢直视花如言,只得把头别开,蹙紧眉头道:“惟浚只听凭嫂嫂安排。”   花如语心下一沉,捂着脸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似不再觉痛,只感觉到无尽的失落与灰败正在侵蚀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希望。   花如言轻轻叹了一口气,来到妹妹跟前,向她伸出手来,道:“如语,你明白了么?”   花如语抬头暗带怨毒地看向姐姐,轻轻咬了一下牙,并没有拉她的手,只自行撑着地面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到荆惟浚面前,道:“我有话跟你说。”   荆惟浚却试探地看了花如言一眼。花如语眼见此状,面上的凄绝更甚。   花如言心知荆惟浚已然打消了与如语一起的心思,遂放下了心来,不再理会他们,转身返回书房,掩上了房门。   花如语听到姐姐的掩门声,哽声对荆惟浚道:“这下你可是敢与我说话了?”   荆惟浚把她拉出了园子,来到廊外的小亭阁内,才放开了她,歉然道:“我有负于你。”   “我不要听你说什么亏负。你可明白?”花如语泪盈于睫,心如撕裂般剧痛。不知是为了他的寡情凉薄,还是为着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得而复失。 第四十章反目(四)   第四十章反目(四)   荆惟浚愁眉深锁,道:“这些年来,我都没能体会我哥哥对我的苦心,如今哥哥因我而遇害,嫂嫂要怨我,也是应该的。所以,我暂不能违了她的意思,希望你明白……”   花如语哽咽道:“所以你选择放弃我,你已经决定了,是么?你甚至甘愿她全权把握荆家的家业,为什么如此?你是荆家二老爷,荆家的一切,本就是你的,为何你要惧怕她?你要是足够强硬,她根本拿你没办法!”为何姐姐竟可以把荆家的一切掌握在手中?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已成了最大的赢家?在不知不觉中,竟成了主宰她命运的人?凭什么?不可能。   荆惟浚垂下头,道:“如语,事到如今,我只想待过了哥哥的头七……”他叹了口气,再道,“无论如何,过了这段时间,如果哥哥再不回来,我便会离开平县,其它人其它事,我实在无力顾及太多。”   花如语泪眼迷离,面容如带雨梨花,却再不能打动他,再改变不了什么:“要么,我随你一起等,等过了这段时间,等姐姐不再恨你,等她把家业交给你后……”   荆惟浚心乱如麻,头疼欲裂,无意再与她继续言及这些,一手拍着额头,一边往后退去,道:“一切都只怪我,你也不要多想了,先从了你姐姐的愿罢……”   她如盐柱般驻立在原地,茫茫然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眼内空涩一片,再没有泪水。   原来乔海一语成谶:“你比我更没用,你能做到什么?”   她什么都没能做到。   她一直以为她比姐姐更懂得把握命运,更懂得为自身筹谋,原来并不是。她败了,彻底败下阵来。   她沉着心思忖半晌,迈步再度往园子里走进,看到书房的门依然掩合着,她吸了口气,走上前去,轻敲了敲门,然而姐姐并没有回应。她咬了咬牙,用力再敲下门,这时,门“吱呀”一声咧开了一条缝。   她从门缝里看进里内,发现并没有人影,她犹豫了一下,终是下定了决心,推开门,踮脚走进书房,环视了一下四周,空无一人,姐姐果然已经离开。她顺手重新掩上了房门,走到屏风后的小茶阁内,坐下静静等候。   今日,她绝不能一无所获地离去。   她已无路可走,以手上一封来自姐姐旧相好的信,或许可以逼迫其准许自己嫁给荆惟浚,这是她唯一可以做到的,也是最后的打算。 第四十一章欲加之罪(一)   第四十一章欲加之罪(一)   花如言返回书房掩上房门后,背挨着门楹,无奈地长叹了口气。隐约听到门外妹妹凄声道:“这下你可是敢与我说话了?”妹妹刚才的每一个或怨或悲的眼神,均像是一把接一把的匕首,无情地直捣她的心房,她无从抵挡,只能忍痛。   她返回书桌前,重重地跌坐在椅上,首次感受到过去惟霖坐下后,便欲揉捏眉心的疲乏,她闭目捏着眉心,眼内却愈感酸胀,原来并非全因倦意,只是有热潮自心底涌上,她吸了吸鼻子,忍下泪意,暗暗地感问:惟霖,我此次可是做错了?   她睁开眼,双手放在桌上的账簿上,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却发现自己全然无法把个中的内容看进脑中,她眼前仍浮现着妹妹泪水盈盈的双眼,似带着深重的质问,一遍一遍地揪紧她的心,使她难以安生。   似有一个声音在自己耳际若有若无道:我不忍,让你独自一人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我无法不记恨,我做不到如你一般,不计前嫌地对待惟浚。”她喃喃自语,似在回应那个留存于脑海中的声音,“我是如此无能,我没有办法把你找回来,我没有办法保护这个家,我甚至无法原谅惟浚。我不知道我还可以支撑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我是为何而支撑。你可以告诉我吗?如果这个家没有了你,我还可以为了什么而留下?”   哀绝与自责于她心头茫茫地纠缠不息,痛彻心扉。   这时,书房外有人急促地敲门,徐管家惶然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四姨娘,朝廷来了人,说要找您问话!”   花如言闻声,平下了思绪,来到门前打开了房门,看到徐管家脸色微有慌张,遂问道:“怎么回事?”   徐管家道:“府外来了几位朝廷的官,我认得他们的衣饰,为首一名该是内庭的总管内监。”他神色更显不安,“他们来意恐怕不善,不知所为何事。”   花如言心下暗疑,心知事急不容耽误,也不再多说,马上随徐管家一同往府外走去。   一路上只想着是否是惟霖过去所为的一切如今被对头人寻着了由头,以至如今惊动了朝中官员?思及此,她整颗心倏地悬了起来,自书房走到府门前,只短短一段路程,手心竟已捏出了一把汗。   来到正庭大院中,看到那儿已伫立着十数名身著官服的男子,他们当中除为首的一名中年男子身上是紫袍官服外,其它十余名均是淡灰色的锦袍,并手持配刀,肃穆地站在紫袍男子的身后。   花如言眼见如此阵势,心头更为惊异。与徐管家相视一眼后,她压下惊惶,强自镇定地走上前去,未敢直视对方,向为首那名官员福一福身,道:“民妇花氏拜见大人。”   那官员一时并未出言,只静静地端详她半晌,方严声道:“犯妇人花氏,疑于遥阳镇内勾结刺客,意图行弑君谋逆之事,吾等奉圣上之命,查实此事,荆府上下人等尽予禁闭。” 第四十二章欲加之罪(二)   第四十二章欲加之罪(二)   花如言听到此言,顿时如雷轰顶,惊骇得无以复加。她抬起头,看向那官员,开口正想问个究竟,却整个儿怔住了。   眼前此人,正是当日于遥阳镇流峰山下,向自己恳请施予援手的年长男子。亦是口口声声唤小穆为“公子”,称自己为“奴才”的忠心仆人!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奉了调查之命的钦差大臣,更是将令自己及荆家陷于危难中的强权。她的思绪渐渐清晰,仔细回想于遥阳镇内发生的一切,千丝万缕的关联渐渐组成了不可置信的真相。   眼看着他命下属搜查荆府,她面色煞白地发问道:“敢问大人,为何认定花氏与刺客勾结?”   田海福扫视了一下花如言身后早已面无人色的家仆们,复冷冷地看向她,道:“有密报指你早已获悉皇上微服出巡至遥阳镇一事,并将此事张扬,才会让刺客闻风而至,至令圣上遇袭!”   花如言心头满是惊愕与张皇,面上只不敢露了慌色,她若乱了阵脚,家人便更是六神无主,恐慌难禁。她极力使自己显得平静,声音却止不住颤抖:“求大人明鉴,花氏乃深闺之妇,懵然不知天下事,何以会得悉皇上微服出巡一事?”她说着,暗暗地打了个冷战,怎么也无法,将山洞内那个孤零无助的小穆,与当今皇上联系在一起,“求大人明察,这当中必是另有跷蹊,一切,只是诬指!”   田海福冷哼一声,道:“皇上出巡为机密之事,如若你不是得了消息,如何会同时前往遥阳镇?至于你如何得悉,如何刻意传扬,只要待我细加查问,你便得从实招认!”他命身后的侍卫道,“仔细搜查荆府!”众侍卫领命而行,穿庭过堂地搜查起来。   徐管家和随后而至的荆惟浚均惊错难平地看着进出的侍卫。徐管家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荆门的密行之事,早就担心过有东窗事发的一日,没想到如今变故竟是发生在四姨娘身上,着实在意料之外。而荆惟浚虽不知悉内情,却也知事态严重,恐怕此次嫂嫂及荆家面临的是不易过的一关。   花如言脑中紊乱一片,简直不可相信眼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刻的辰光,她竟背负了谋逆弑君的罪名,她惶急地看着田海福,却知此时终是百口莫辩,言驳毋用。   田海福高声道:“犯妇人花氏听命,我奉皇上之命彻查此事,你速与我进入府中内堂,听候查问!”   花如言倒抽了口冷气,不得已道:“请大人随民妇进内。”转过身,看到徐管家、荆惟浚和思儿三人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心下不由一沉,此次事出突然,不知源头为何,如果是惟霖的对头人所为,那么,她该是难以脱身,只唯愿荆家不受牵连。   她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房,田海福则领着四名侍卫随她走一同往内走进。 第四十三章天降皇命(一)   第四十三章天降皇命(一)   花如语在书房中等候良久,心中在细思如何对姐姐说出与薛子钦紧密相关的事,一时又担心不知性子坚执的姐姐会否会为此事动摇,如若姐姐不买账,又该如何是好……   她坐下,又站起,在房中踱了数步,越发心急起来。她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门正要走出房门去寻找姐姐,与此同时,侧头远远看到姐姐正从左方迥廊走来,她紧张的心头不由一松,连忙返回书房中。   花如言心神不安地来到了书房门前,推门走进里内,没有察觉妹妹的身影在小茶阁内一闪而过。她转身对田海福道:“大人请进。”田海福点了点头,吩咐四名侍卫严密把守在门外后,方走进书房,不等花如言动手,亲自掩上了房门。   花如言倏然在田海福跟前跪下,道:“民妇当日前往遥阳镇,只为找寻生死未卜的夫君,而非知道皇上圣踪,弑君一事,确非民妇所为,更与荆家无关。求大人明察!”   正欲从茶阁屏风后走出的花如语听到此言,惊得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躲藏在书柜侧里,屏息细细窥听着。   田海福连忙把她扶起,和声道:“您快快请起,大可不必惊慌,奴才刚才所言所为,均因着是受皇上之命,须妥当周全地把您迎进宫中。”   花如言一时未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茫然地抬头看向他,只见适才尚声色俱厉的钦差大人此时竟一派和善谦礼,一张刻板的瘦张脸上不再是凌厉的严色,而是温浅的微笑。她不由深觉迷惑,奇道:“迎我进宫中?”   田海福道:“正是。当日与您一同受困于山洞中的人,乃为当今皇上。皇上身陷险境之际,幸得您悉心照顾,尽心守护,皇上不仅对您感激不尽,更感您娴慧端淑,该进宫为妃,长伴君侧。”   花如言听到此言,有如电殛,惊讶之意比起刚才听到的谋逆罪名尤甚,她不可置信地瞪着田海福,道:“进宫为妃?”   田海福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也不甚在意,径自把不容违抗的圣上旨意道出:“皇上圣心垂怜,花氏如言须进宫为妃位,以娴慧端淑之德侍奉皇上。”   他语调温和恭敬,却又透露出一股不容商榷的威势,使听者确知此系必须遵从的皇命,不可逆转的旨意。   这样的话语一字不差地落入了藏身于隐蔽处的花如语耳中,她诧异地暗暗低呼,一手下意识地揪紧了自己的衣襟,极力让自己心绪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这当中的关键。   花如言面上的愕然却慢慢地减褪下去,她注视着田海福,苦笑了一声,只问道:“大人可是已把民妇的底细查探清楚?”   田海福点了点头,道:“正是。”   “可有告知皇上?”   “当然。”   她冷笑,一字一眼道:“堂堂当朝天子,竟欲夺人之妻房么?” 第四十四章天降皇命(二)   第四十四章天降皇命(二)   田海福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应,不由怔了一下,旋即,沉下脸斥责道:“大胆,圣上之尊岂容你出言亵渎!”他顿了顿,看着她一张疑虑满布的脸庞,心下暗叹了口气。他何尝没有因花氏为荆门妻房而规劝皇上三思?然而皇上心意已决,丝毫不为所动,临返京前的命令,便是要他妥当周全地把花氏送到宫中。他纵然知此举有违三纲五常,亦只得依命为之。   花如言依旧冷笑着,道:“圣上不容亵渎,那么这一言之理,他可是明白?大人可是明白?”   田海福道:“但我更查知,荆惟霖已于日前蒙难身故。而且,皇上决意迎你进宫,为免落人口实,授世人以话柄,一切已作了妥善安排。你无需多费心,只管接旨进宫便是。”   花如言的眼内泛起一抹凄绝的寒意,如秋夜中冷瑟的凉风,静声道:“荆惟霖并没有身故。请大人告知皇上,花氏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   田海福面色一变,道:“迎你进宫乃为皇上旨意,圣旨一下,不容抗逆,违命者死。”   花如言侧过头,目光清冷地注视着田海福,道:“那花氏只有一死以谢皇恩。”   田海福惊心不已,本以为应是这花氏对皇上投怀送抱,才令皇上对其念念不忘,只不曾想到竟是皇上的一己之愿,而花氏亦坚贞如斯。只是眼下绝不可把花氏逼死,而要设法令其心甘情愿地进宫,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可谓棘手之至。   他思忖了一下,放缓了语调道:“你可知道,皇上之意,将册封你为正二品妃子,你以娘娘的尊贵身份进宫,赐你美奂美伦的华庭宫殿,赏你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供你使唤的奴仆多不胜数,更可获皇上万千宠爱于一身,尽享无上尊荣。”他停了停,又道,“不仅如此,还会另赐荆家金银财帛、良田千顷,永保荆门昌盛不衰。”   花如语听着田海福与姐姐的对话,心头无以抑制地升起了一股灼心的焦躁,她自是明白这股焦躁意味着什么,昭示着什么。她是为自己受制于人的处境而不甘不安,同为花氏之女,一个不仅于富门大户中当权主理,更得获当今天子垂青,无论她愿意与否,荣华富贵终是摆于她眼前,只待她应命而行,从此便跻身皇家宫廷,尊贵不可言;一个费尽心思,苦心筹谋,却是不堪一击,终告徒劳,饱尝碌碌无为的无奈之苦。这教她如何能心甘,如何能就此认命,顶着煞星的孤绝命数,受尽爹爹的指摘,暗尝痛失良机的悲悔,惶惶不安地度过卑微的每一天?不能够,绝对不能够。   然而,凭她一己之力,是否可以扭转既定的命数?   一时思绪万千,有一个惊心的念头自心底一闪而过,她不敢往下深思,凝神细听姐姐的回答:“……永保荆门昌盛不衰?”花如言喃喃道,似有一刻的思虑,良久,道,“可是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将保荆门周全?” 第四十五章天降皇命(三)   第四十五章天降皇命(三)   田海福听到此问,稍有踌躇,这一点,皇上并不曾允诺过,他如果贸然答应了,可是等同矫诏?反复思量片刻,方回道:“皇上圣意,乃为恩恤荆门曾为朝廷功臣之后,如今更有你的救助之恩在前,如若你领旨进宫,必对荆门重重有赏,想来荆门为忠臣之后,承泽皇恩,日后必是福泽延绵。你日后于宫中,皇上亦会因怜你而厚待荆门。”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字字美言,句句好话,却又没有实在地应允什么。   花如言心下有些微的犹豫,面上只不表露出来,依旧冷声道:“既然要迎民妇进宫,为何如今又诬指民妇与刺客勾结,谋逆弑君?这可是弥天大罪,不仅可以取民妇性命,更会牵连荆门一族,如此一来,又谈何恩恤,谈何重赏?”   田海福闻言,反倒暗暗松了口气,是时候向她道明此次安排的关键了,遂道:“有此一着,全因你不可以荆门妻房的身份进宫,甚至不能以你现在的身份进宫。这一次,你必须伏罪,你必须命丧于此,世间,再没有荆门花氏。”   花如言怔住了,不甚明了地看着田海福,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她没有想到,窥听良久的妹妹花如语比她更为紧张悬心,忍不住从书柜旁探出身子,生怕听不清田海福的话。   “荆门花氏伏罪赐死后,你便须随奴才离开河原府,改名换姓,变更户籍,以无可诟病的身份进宫为妃。”田海福的每字每句,均如惊雷般落于花如言和花如语耳中,闻之骇然。   花如言强自镇定,再问道:“我既已伏罪丧命,何以还得以活命?”   田海福道:“奴才已命人备下你外通刺客的书信,只待奴才发出暗号,自有侍卫从荆府中搜出此信,你若要保全荆家,便得依奴才所言,服下致命毒药后,在荆府大院中向众人承认你确有图谋之心,自感罪孽深重,不可再苟活于世,然后毒发身亡。”他低笑了一声,道,“你不用担心,奴才备下的药,只会使人于二十四个时辰内陷入死亡之状,并不会伤及性命,待二十四个时辰后,奴才自会命人接应你离开荆府。”   花如言暗自心惊,错愕得无以成言。   花如语听着田海福的话,心下的一个念头渐渐地清晰起来。暗自思量,此计确是精妙,如若行事得当,便可神不知鬼不觉。接下来,将得享无尽的尊贵与荣耀,无须再仰人鼻息。   田海福看花如言脸带惊愕,静默不语,知她是一时无法接受如此突如其来的变卦,和声道:“你该明白,只有如此,方可使荆府不受牵连,得保周全。” 第四十六章天降皇命(四)   第四十六章天降皇命(四)   花如言闭了闭眼睛,一瞬的灰暗使她以为此时此刻所听所遇的,不过是梦幻一场。何以会至此境地?何以小穆会是当今皇上?何以他竟执意命自己进宫为妃,不惜一切代价?   事情已无转圜余地,正如跟前的内庭总领内监所言,此乃圣上旨意,不可违逆,若要保住荆家,必得从命。   然而,教她如何能背弃惟霖,改名换姓进宫成为皇帝的姬妾?   生为荆家人,死为荆家鬼,曾是她的誓言。   她确是可以死,却只能从皇命而死,非为贞节。当真可笑可嘲。   当初面临淳于铎的威迫,她与惟霖二人毫无惧色一力相抵,终得以全身而退,但是如今,她只剩孤身一人,无可寄望,不知所向,本就心如死灰,如此一来,更添几重茫然凄绝。   她咽了咽,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恳切:“事关重大,可否容花氏思量一天,好生打点妥当府中诸事,明日再行事?”   田海福刚欲反对,转念一想,花氏对此旨意该已无可抵抗,此时不宜逼迫过甚,以免节外生枝。于是应允道:“可以。奴才便以禁闭荆府为名留几位侍卫在此驻守,至于那药……”他想了想,“留待明日奴才再来查探时方交给你。”   花如言脸色惨白一片,垂下了头来,低低道:“好。”   田海福舒了口气,打开房门,对门外的侍卫道:“召集其余卫士到荆府门前听命!”便匆匆往外走去。   他一走,花如言整个儿软软地跌坐在一旁的椅上,心绪内只感迷茫无措,脑际一派紊乱,已不知该作何思想。   书房的大门洞开,有沁人心脾的桂花芬芳顺着和风吹拂进内,充盈于一室的馥郁,使她如捕捉到一点记忆中的深情与牵挂,一点一滴地涌现于意识中,沉淀成一重挥之不散的郁痛。   室内是一片令人心慌的静,花如语的心莫名地跳得厉害。她的视线透过朦胧的绣屏落在姐姐身上,只见姐姐正静静地靠在椅上,一动不动。是惊惶,是诧异,是哀戚,是悲怮,均不过是面临富贵在望的可有可无的意绪罢了,怎比得过她张皇无可归依的伤痛与阴翳?   在前路茫然的命途上,每走一步,每行一举,均是举足轻重,足以牵系她们的终生。过去的她,总希望夺得先机,或是先发制人,不可谓损人,只唯求利己,今后的她,亦只会更比往日知道自己所想所需所要,不容自己再错失良机,那拱手让人的愚笨之举,她错过一次,再不会错第二次。 第四十七章退路(一)   第四十七章退路(一)   乔海讥讽而轻蔑的一句:“你比我更没用,你能做到什么?”如沉痛的烙印,已深深地留痕于她的心底,以辱恨的滋味提醒自己曾有过的挫败。   她并非没有力挽狂澜的办法,只是,她的短弱不在于她能否计算什么,而是能否决定什么。   左脸还在隐隐地作痛,姐姐狠绝不留情的一掌,残酷地告知她受制于人的处境,过去,她没有选择自己要走的路的自由,然而,现在、将来,她势必要设法改变和挥别这份被动与无奈。   她从书柜侧走出一步,然而,眼前竟浮现出荆惟浚包含关切与爱怜的脸庞。这一刻,她又停下了脚步,心头蓦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留恋与不舍,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似是攥紧了胸臆间的犹豫,欲将之狠狠抛开。   “……其它人其它事,我实在无力顾及太多。”在关键的当口,荆惟浚的无能为力与乔海的窝囊并无二致,无助如她,根本无法令他们为她付出多加半分。从一开始,她便注定是个输家,没有胜出命运的机会,只是一步一步地沉沦,直至心死如灰。直至她心甘情愿地认命。   “天生孤煞,祸累至亲,无情无爱,心如蛇蝎。”这十六个字,从她出生那天起,便如诅咒般跟随着她,时至今日,她终于相信,她纵使并非真为天生孤煞,至少确是可以做到心如蛇蝎。   她不再犹豫,缓步绕过屏风,走到了兀自失神的姐姐跟前,低低唤醒其游移的神绪:“姐姐。”   花如言茫茫然地抬起头,始料未及地看向亭亭立于面前的妹妹,半晌,方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花如语面上似笑非笑,屋外的和风拂动着她紫红色的覆软纱罗裙摆,身姿益发显得袅娜动人。她悠然道:“我若非在这儿,便不能及时闻知姐姐的喜讯。”   花如言惊疑地看着她,缓缓站起身来,看了看她身后的屏风,不可置信道:“你刚才一直在书房里?”   花如语淡淡一笑,转身来到门前,把房门掩紧。趁此间隙,她又于脑中细思了一番欲向姐姐说出的话。回过身来,她注视着姐姐,道:“我都听到了。” 第四十八章退路(二)   第四十八章退路(二)   花如言心乱如麻,也顾不上质问妹妹为何藏身于书房中,只蹙起眉头,叹息了一声,道:“这并非什么喜讯。事出突然,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   花如语来到姐姐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声音和缓道:“正如那大人所说,位尊妃位,得侍天子,万千宠爱于一身,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更可保得荆府昌盛不衰,这不是喜讯,是什么?”   花如言闻言,更觉心惊胆战,所谓皇命难违,一应事宜已安排就绪,她已无身退余地。什么位尊妃位,什么得侍天子,什么万千宠爱于一身,于她而言不过是束缚一生的笼牢,断绝她与惟霖夫妻情分的桎梏。教她如何能抱着感戴万分的心情,领受这一份浩荡的皇恩?   她微微地哽咽,道:“如语,你可明白,我不能进宫。”   花如语眼眸内有一闪而过的泠光,她敛下了笑意,道:“姐姐为何要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为了姐夫?为了荆家?”   花如言感觉妹妹的手正在渐渐地加重力道,她微挣了一下,抽出了自己的手,道:“我今生今世,都只能是惟霖的妻,无论他是生是死,我只愿一生追随,一生守候,绝不能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背弃这段夫妻情分。”她说着,心下以死相抵的念头愈发坚定,但当想到总管内监所说的“奴才已命人备下你外通刺客的书信,只待奴才发出暗号,自有侍卫从荆府中搜出此信。”她又心如刀绞,暗怀迟疑。   花如语朱唇边扬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蕴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暗冷,和声道:“但是,当今皇上执意要你进宫,想必是对你极为喜爱,试想,怀着这份喜爱,他又如何能轻易放弃你呢?你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呢?姐姐,你该有想过,如果你抗旨,丧命的不仅是你自己,还有荆家上下,我曾听爹爹说过,谋反之罪,可是要诛连九族的,届时,连爹爹和我,也会被牵连。”   花如言整颗心都被如语的话给揪紧起来,她背过身去,颤抖的手无力地撑着椅扶,摇头喃喃道:“我不能进宫,我不能背弃惟霖……倘若结果是如此,我更要设法脱身。”   花如语面上泛起一丝清冷的笑意,一把拉过姐姐的手,使她回过身来面对着自己,接着,她的目光缓缓在姐姐的脸庞五官上扫视而过,远黛细眉,秋水深眸,凝玉琼鼻,淡朱樱唇,无可言喻的柔婉动人。这一张脸,对她来说,是如此熟悉,每日于清灵镜水之中复见,因着她自己亦有着这样相似的面容。   她若有所思道:“姐姐,你可还记得当日姐夫原意想纳我为妾,然后你为了我,告诉姐夫你我姐妹二人相貌相似,错认之事在所难免,最后,姐夫深信不疑,你就此代替我入了荆家门?”   花如言思疑地看着妹妹,道:“如语,你想说什么?” 第四十九章退路(三)   第四十九章退路(三)   已是傍晚时分,日光渐次黯淡,灰蒙蒙的阴影沉重地笼罩在屋外,花如语秋眸内盈盈的泪光如是无尽阴霾内的一点微弱的光息。她螓首低垂,声音抖颤:“姐姐当日为了如语不惜放弃薛大哥,委身为人妾,更受尽屈辱,纵使姐夫最后对姐姐付以真心,但却是无法弥补姐姐曾经失去的一切。如语一直含愧于心,自知有负姐姐……”她泪如雨下,“一切自有命定,如语连累姐姐断送终生幸福,终究会有报应,所以才会失去乔海,才会痴心错付……我是那么愚笨,只一心想着把握值得自己珍惜的感情与真心,全然没有想到那一个也许并不是值得自己珍惜的人……我心很痛,我很难过……”她仰起泪痕满布的脸庞,声音早已哭得嘶哑,“当你要我忘记他,我真的很心痛,我甚至开始恨你,我恨你为什么要逼我放弃所爱,我恨你为什么完全不顾我的所感所想,你根本就不明白我所受的苦,那一刻,我真的好恨,好痛!”   花如言心如刀绞,一手扶着了妹妹颤抖的臂膀,哽声道:“如语,你听我说……”   花如语摇了摇头,泣道:“不,不用说,因为……我终究还是明白了,在他顺应你的安排,离弃我的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生生地断绝心中曾执著过、坚持过的感情,那一种痛是如此的撕心裂肺,姐姐,当初,你就是这样过来的罢?当你决定舍弃薛大哥,当你知道姐夫遇害,你心里的痛楚一定比我强烈百倍!没有人比你更明白那种苦,是我,是我害你承受这样的苦!如果可以,我只想倾尽所有地为你补偿,我愿意付出一切为你补偿,如果可以……”说到这里,她泣不成声。   花如言低低地叹息了一口气,道:“如语,你并没有亏欠我。我之所以阻止你和惟浚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不能原谅他。你说得对,我是牵挂你姐夫,才会想着恨惟浚,以求一点心安。这一次是我负了你。”   花如语闻言,心内隐隐含恨,她暗咬了一下牙,依旧泣道:“姐姐,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求你允许我为你补偿,好么?”   花如言心疼地为妹妹拭去泪水,道:“不要胡说什么赎罪和补偿,我说过,你不曾亏欠我。”   花如语却“扑嗵”一声跪倒在她脚下,泪眼中的阴冷若隐若现,口上只哑声道:“如语和姐姐相貌相似,若非亲近之人,绝不能细加分辨。姐姐,你与皇上相遇之时,他可有仔细看过你的容貌?”   花如言不由一惊,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如语的用意,愕然道:“你想代我进宫?”   花如语垂下头来,平滑的云石地面上,隐约倒影着她微含决绝的容颜:“唯今之计,只有如此,才可帮助姐姐脱身。”   花如言震惊不已,连连退后数步,道:“此乃欺君大罪……如何能瞒得过?”   花如语抬起头,果决地看着姐姐道:“势必要设法瞒过。即使不幸事发,如语亦愿意替姐姐承担一切罪责。 第五十章退路(四)   第五十章退路(四)   花如言脑中思量良久,惶乱不安的心神逐渐平和下来。她深吸了口气,伸手扶起妹妹,道:“然而此事终究有违皇命,未免太过冒险。而且,你如何能罔顾自身,进入那风云难测的深宫皇廷?”   花如语轻浅一笑,道:“姐姐,为了至亲至爱付出一切,不惜铤而走险,个中的心境,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花如言苦笑道:“我当初替你嫁入荆门,怎么也与性命无尤,与如今怎可相提并论?”   花如语抿了抿唇,道:“如语所指,并非是此事,而是……薛大哥当日如何能进入吏部为官?想当初,与他一同会试吏部考功主事的人,乃为天州第一才子,进士及第,而薛大哥,不过是进士出身,为何薛大哥反而可得脱颖而出?”   花如言脸色倏然变得惨白,始料未及道:“你何以会得知内情?”   花如语着意地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出行遥阳镇的时候,家中又收到了薛大哥的信,爹爹酒后糊涂,竟然自行拆阅了那封信,我来不及阻止,他已把信中所书看进眼中。我看他脸色骤变,心里担心可是薛大哥出了什么意外,便顾不上避讳,取信一看……”   花如言急问道:“信中写了什么?你有没有把信带来?”   “我自觉信中所书事关姐姐你的清誉,带到荆府来恐怕不妥当,所以并没有一并带来。只是,信中内容,我是记得一清二楚。”看到姐姐焦急的模样,花如语心下一阵痛快,面上只满是忧色道,“薛大哥信中写,白继文如今日子愈发潦倒,终于只知沉迷声色犬马,不思进取,再不复以往的文采斐然,他心怀愧疚,如不是当日一时求官心切,让姐姐你前去谎称得了讯息,报其家人急病,使其未及会试便返乡,亦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花如言闻言心下一阵紧揪,这般往年旧事,是她与薛子钦之间不忍启齿的阴影。如非当日子钦抱病在身,精神不济,唯恐失却为官良机,她又如何能狠下心肠前去欺骗当日已成为他们知交好友的白继文?最后,子钦纵然得了官,他们亦难免因此而含愧终生。   她竭力定下神来,道:“子钦必是心乱难定,才会写下这封信。你马上回去为我把信烧毁,切莫让别人发现。”   花如语却摇了摇头,道:“不,姐姐,此事该是你亲自进行,方能使你自己安心。”   花如言眼眸内的忧色更为沉重:“你执意要替我进宫?”   “那封信我藏好了,你回去翻一翻我床铺里内的被褥底下,便会找到。”   “如语,你……”   “姐姐,不要多想了,此事,不过是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罢了。我心甘情愿,希望你也无怨无悔。”她边说着,边用力握紧了姐姐的手。 第五十一章双生并蒂莲   第五十一章双生并蒂莲   花如言无以成言。不知为何,自听到如语说出代替自己进宫,她并没有丝毫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有一重接一重的不安聚拢于心头,沉沉地压抑着本就惶然难平的心绪。   倘若如语代替自己,倘若自己扮作如语。这样的念头在脑中辗转反侧。   逃离的声音一遍比一遍响亮地回旋于耳际,她知道她不应就此顺应皇命,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亦该选择以如语的身份马上离开,保得荆门周全,保得自身贞节。   “姐姐,天色已晚,我们还是现在换过衣装,你好趁着夜离开荆府。”花如语轻轻地说道,已抬起手,解开了上衣的莲花扣。   黯沉的夜色低低地围笼在屋外,房内灯烛未及点燃,灰暗一片。花如言视线愈渐朦胧,妹妹清艳的脸庞似已隐没在黑茫茫的周遭中。她伸出手,原是想阻止妹妹的动作,却只下意识地放在了自己衣襟上,指尖触及到领上的百合钮扣,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终是定下了神来,一颗接一颗地解开了钮扣,半带迟疑地脱下了衣衫。   姐妹二人易换了衣装,彼此面对面亭亭立于屏风后,不约而同地为对方取下了头上的簪饰,两头如云如雾的青丝于一霎内倾散而落,柔若锦缎般披于纤纤香肩后。   如言有一刻的犹豫,如语却早已轻柔地执起姐姐的发丝,一下一下地细细梳理着,柔声道:“还记得过去你我尚在闺阁中时,总喜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同梳理出一模一样的发髻,便如同是对镜梳妆一般。姐姐你曾笑言,说总听闻有并蒂莲的娇蕊成双,你我姐妹二人便似那并蒂双生花,无论何时何地,总是一脉相连,情谊永固。”   如言的思绪轻飘飘地荡在记忆中,也微微而笑,情不自禁地为妹妹将一头柔软的青丝拢结起来,一丝不乱地挽成大椎,用自己的丝绳将之结系成堕马髻,松松地垂于头侧。如此一来,如语便与今日的自己一模一样,旁人无从分辨了。   这时,思儿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小姐,你还在书房里吗?”   如言和如语均为之一栗,很快,如言便平静着语调扬声回应道:“我还在。只是有点累了,等一下便回房中休息,你马上为我把晚膳端到我厢房去。”   “是的,小姐。”   如言走到门前,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直到确定思儿已远去,她才松了口气。   如语走上前来,压低声浪道:“我立即到你的厢房里去。”   如言点了点头,打开房门,迎面是一阵清冷的夜风,她再度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第五十二章铤而走险(一)   第五十二章铤而走险(一)   把妹妹送到自己的厢房里后,她遏制着心头的惶恐不安往荆府外走去,秋末冬初之际,时辰虽不为晚,夜幕却早已深沉得如压于心头,使人无端地翳抑不已。   她缓步走在熟悉的青砖小路上,穿过迥廊,走出仪门,放眼庭院中的小桥流水,满目怅惘。   也许,已是最后一次,认真地看清这个家的一切。   池边的灯笼光息昏蒙,淡淡的光晕朦胧地投射于清澈的池水波面,竟亦有几许潋滟的意味,看得离人目眩眼花,心潮澎湃。   在这个富丽的庭院中,他曾那般张皇无助,问她,这个家是否真的要散了?   她说,这个家,只要有他,便永远不会散。   不远处,徐管家正领着几名家仆前往侍卫搜查过的厢房收拾,她不由有点心慌,下意识地回过身去,正想从另一个方向的侧门走出庭院,徐管家却瞥眼看到了她的背影,高声道:“花二小姐,左侧小门暂时关闭了,您还是从正门出去罢!”   花如言不得已停下脚步,转身面向徐管家,此时的风势越发猛烈,飒飒地吹打着光息微弱的灯笼,院中的光亮时明时暗,人面模糊不清。她缓步向正庭大门走去,徐管家看她不言语,亦不再搭话,径自吩咐家仆收拾房舍。   背后有细碎而压抑的声响,徐管家有条不紊的指挥,家仆们不敢怠误的忙碌,汇成风中一股零落的萧索,似有一份若隐若现的不舍,缭绕于心头,她更放缓了步子,侧过头,眼角的余光感觉着这偌大院落中的空寂与冷清。   可是她从来未曾想过,如果有这么一天,他一去不复还。   如果有那么一天,再没有了他。   她望向前方,只要走出这扇正庭仪门,便再远离这个家一分。纵然这个念头如此的锥心,她仍然强令自己迈步向前走去。每步坚定,不再回头看一眼,不想在最后,成了再不能前进的遗憾,不过是空悲切罢了。   来到洞开的朱漆大门前,她看到大门两边有数名侍卫把守,肃穆庄严,似是一道坚不可摧的防墙。不由略有不安,垂下头来,竭力使自己以轻盈自如的步履走下门前台阶,正要若无其事地离去,为首一名侍卫上前拦阻道:“田公公有令,你不得离开荆府!”   她暗暗惊心,面上只一派从容,抬起头来直视那名侍卫,道:“我并非荆府中人,为何不可离开?”   那侍卫狐疑地打量着她,道:“你分明便是那花氏!” 第五十三章铤而走险(二)   第五十三章铤而走险(二)   她如芒刺在背,一股森寒之意自身至心蔓延开去,直教她指尖发凉。她强自镇定道:“我是花氏的胞妹……”   “她并不是我们荆门的花氏,她是我嫂嫂的妹妹!”荆惟浚的声音清亮地自身后响起,她压下惶恐,回头看去,只见荆惟浚正快步走出大门,向自己靠近。   “请你们放她走吧,她与荆府无关。”他向那侍卫恳求道。   花如言心下犹豫,沉下声音讷讷道:“我来荆府,只是看望姐姐。对于府内发生的一切,我一概不知。”   那侍卫却并不予采信,冷声道:“今日我在庭院中看到过花氏,分明就是你!什么妹妹?你别妄想换了副打扮就能逃脱!”   花如言刚想开口分辩,却又担心言语太多会被荆惟浚听出端倪,正迟疑间,荆惟浚已急切道:“我嫂嫂人就在府中,你若有怀疑,大可命人进府中寻见嫂嫂!”   那侍卫转身就要命人进府内一看究竟,却听门前有人扬声道:“不必进府寻见,花氏在此。”话音未落,只见身穿一袭缕暗花纹滚宽天蓝领口对襟长衣的花如语款款步下了台阶,堕马髻上一支小巧的镶玛瑙银钗在昏暗的光息下闪动着幽然的流光,映衬着她端庄静娴的面容,平添了几分清雅。   她与花如言相视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走到那侍卫跟前,有礼地欠一欠身,道:“花氏姐妹样貌相似,乃为平县中人所皆知的事情。花氏如今便在此,想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你们眼前逃脱的。而花氏娘家中爹爹尚有病在身,急需妹妹回家照料,唯求你们莫要为难民妇的妹妹。”   花如言听花如语说到“爹爹尚有病在身”一句时,语气依旧平和无澜,虽知如此只是脱身之计,心头仍不自觉地揪紧了一下。   荆惟浚在听到花如语的话后,猛地一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嫂嫂”。   花如语对他视若无睹,径直来到花如言跟前,推一推她的手道:“如语,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告诉爹爹今日发生的事,免得他老人家劳神担忧。”   侍卫眼见此情此景,深信不疑,亦不再阻拦,默然地退开了一旁。   花如言不经意地看了荆惟浚一眼,发现他正目带惊疑地看着如语,她立即一手把如语拉住,低声道:“我走了,你小心,保重。”   花如语微微地侧过脸,会意地向姐姐点了点头,道:“你也是。保重。”她凑近姐姐的耳畔,加快了语速轻声道,“花家亦非久留之地。”语毕,放开了姐姐的手,退后一步,朝她挥手作别。   花如言不及细思妹妹的最后一句话,转身便欲离去。   这时,荆惟浚出其不意地唤了一声:“如语!” 第五十四章铤而走险(三)   第五十四章铤而走险(三)   花如语闻声,整个儿僵住了,面如冰霜。   花如言蓦然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却不敢贸然回头答应,只背对着伫立在身后的花如语和荆惟浚。   荆惟浚走到花如语身侧,试探的眼光在她与花如言的背影之间来回扫视。   “如语?”他再次唤道。   花如言回过身来看向他,道:“你既已决定顺应姐姐的安排,何必再苦苦纠缠?”   花如语心如刀割,脸上却在这一刻沉冷不带丝毫感情,只静静地瞅着满面愕然的荆惟浚。   他沉吟片刻,方疑虑道:“难道这一切,就是因为我离弃你?”   花如语不等姐姐回答,径自道:“如语和家业二者之间,你已经选择其一了,不要再多言其他。”她用眼神催促姐姐道,“如语,快回去!”   花如言心知不可再逗留,遂不再理会荆惟浚,转身快步走进了灰蒙蒙的夜幕中,往那久违的家所归去。   天明的日曙透过雨过天青色的窗纱洒遍于一室。几乎彻夜未眠的花如语早已换上了一件七成新的月白色缎子圆领直身长衣,下面一条娟纹百褶裙,头挽一个松松的垂髻,不配簪饰,不施粉黛,素淡静雅如秋风中的一株白菊。   田海福于卯时便到临了荆府,以复查花氏罪责的名义与她私下会面。   当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一小纸方包,她的手有些微的颤抖,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内难掩仓皇之色。然而心内却是极其雀跃,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充斥于胸臆间,她知道,那是得偿所愿的喜悦。   案桌上放着一杯清茶,热气袅袅,香醇扑鼻。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小纸包,涩痛的双目使得视线有点模糊,却足以看清当中那灰褐色的粉末,足以扭转她一生命运的假死药。指尖抑制不住地微颤,掌心渗出薄汗,她屏着呼吸,生怕一点气息,便会将这细薄的粉末吹散。不容多想,她抬起手,把药粉洒入了茶水中。   端起茶杯,凑近唇边,茶香中带了一点异样的气味,凛然地冲进她的鼻息间。   却似听到荆惟浚在迫切追问:“你们为何要这样做?” 第五十五章铤而走险(四)   第五十五章铤而走险(四)   “……恕我不明白你何出此问。我们做了什么?”在灰暗无光的后花园一角内,她背对着他,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为何你扮作她,她扮作你?”   她霍然转过身,目光咄咄逼人:“二老爷,请你慎重言辞,何谓我扮作她,她扮作我?我是你的嫂嫂,即使我阻止你与如语在一起,你也不可无理迁怒于我!”竟从他脸上察觉到一抹痛心与悔疚,不由冷笑,心下更为觉着此举的明智。   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颓然地垂下了头来,她再次看到他这副无能为力的模样,只觉刺心,拂袖而去。   温热的茶水缓缓地淌过了她干涸肿痛的咽喉,直至饮尽。   茶杯自她手中滑落在地,凌厉的声响激荡着她的心神。她站起身,打开房门往外走去,满脸忧色的思儿慌忙迎上前来,一迭声道:“小姐,那些官兵还在外面,他们根本搜不出罪证来,为什么还不走?”   花如语并不正脸面向思儿,亦不予以回应,只加快了脚步走在她前面,一迳儿走出庭院外。   来到正庭中,看到田海福正率一众卫士对荆惟浚和徐管家细加盘问,而荆府中的下人们均已齐集在院中,诚惶诚恐地立于两旁,等待接受问询。   花如语容白无色的脸庞在茫茫的日光下愈显惨淡,她倏地在庭院中跪下,待所有人的目光均向自己聚拢过来后,方用哭哑了的嗓子嘶声道:“田大人,不必再盘问民妇的家人,他们并不知情。民妇前往遥阳镇,本只为寻夫音讯,不想却意外得知皇上圣踪,民妇愚昧无知,泄露了风声,致令皇上遇袭……民妇自感……罪孽深重……”说到这里,她忽感腹中如受烈火炙烧,五脏六腑均灼烫不已,剧痛难忍,这股炽热的痛感正无可遏制地向心胸蔓延,化成一团浓烈的、意欲冲破胸腔的腥涩闷气,喉中更觉梗塞难言,她双手紧紧地按住炽痛难禁的腹部,忍着一口气,哑声道,“……民妇犯下如此弥天大罪,不该再……苟活于世……”腥涩的闷气涌上了喉咙,她一口吐出了发黑的血水,身子虚脱地往地上倒下。 第五十六章何堪回首   第五十六章何堪回首   花如言推开家门,轻手轻脚地往厅堂内走去,路经内堂时,看到八仙桌上凌乱地摆放着盛装首饰的锦盒、绣上吉祥物的布料、正红喜服、礼饼等物,均为行聘的彩礼,她心下不由思疑,莫不是荆惟浚早已向爹爹提亲?   爹爹的厢房已是灯火全无,站在门前,隐约可听闻爹爹的鼾声。她稍觉心安,移步前往如语的厢房。   床铺的里侧,被褥之下,有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掀开重重褥子及里垫,果然看到了一封信函,她忙不迭将之拿起,展开书信,借着窗外一点茫茫亮光细阅起来。   信中所述与如语告知的无异,只是子钦除了提及白继文一事外,还于信末写上:另惊闻汝已嫁予平县荆官人为妾,吾心痛悔莫及,实不应一再延误返乡之期。本意欲于上月向上锋告假,又因政务繁忙未可获允,奈何。本月上锋另予交托吾至青州办置公文事宜,吾必从中偷闲,返至平县,唯愿汝可鉴谅。   她读罢此信,禁不住苦笑出声,一手把信笺揉成团,紧紧地攥于掌中。   没有丝毫犹豫,她点燃灯火,把手中的纸团置于火芯之上,凝神目视着金黄的火舌一点一点地吞噬满书心酸言的信笺。   不必记,不该记,便应与此信一般,终成灰烬,散落于一桌,一地,清扫而去,便再了无痕迹。   她吹熄灯火,离开了如语的厢房,再度来到爹爹的房门前,轻轻地把门推开,爹爹的鼾声愈显清晰。房内漆黑一片,她小心地轻步往内走去,没想脚下一绊,竟踢在了一团软绵绵的物事上,幸亏并没有发出太大声响。她正要松口气,却感觉那团物事忽而重重地挥打在她小腿上,她一惊,立即往后退去,大声叫道:“爹!”   直至来到门前,方渐渐看清地上那蜷缩成一团的“物事”,竟便是爹爹!   她慌忙上前把爹爹扶起,与此同时,更闻到一股呛鼻的酒气,执扶爹爹臂膀的手掌湿漉漉的,想必是打翻的酒水。她痛心地蹙起眉,吃力地把沉重的爹爹扶到了一旁的椅上。   花长兴这时慢慢醒转过来,黑暗中,隐约可见女儿的身影,他下意识地用力将其一推,嚷嚷道:“谁让你进来!你这个不安好心的煞星,走开!我不要你碰我!”他显然是酒醉未醒,神志昏沉,一双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赶着,丝毫不容她靠近自己半步。 第五十七章苦心   第五十七章苦心   花如言心下惊愕不已,但一时亦不敢肯定爹爹说的是浑话,还是特指某一个人。想如语性子温顺纯孝,该不会招爹爹如此嫌恶才对。思及此,她上前伸手握住了爹爹的手,轻声道:“爹,你醉了,我扶你到床上去休息。”不料爹爹竟然浑身发抖,一把甩开了她的手,指着她厉声道:“滚开!我用不着你猫哭老鼠假慈悲,你安的什么心,我都知道!”花如言惶然失色,切声道:“爹爹,我是如语。”花长兴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他从椅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手指向她,恨声道,“你又想耍什么把戏?你以为攀上了荆家二官人,便能飞上枝头吗?我偏生不让你得逞,我不会允许你祸害你姐姐夫家,如言被你害得已够惨了!”   花如言整个儿怔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黑暗中爹爹盛怒的脸庞,半晌,方颤声道:“为何如此责怪如语?如语并没有伤害……姐姐,并没有。”   花长兴脚步踉跄地逼近她,道:“我要把你嫁出去!我已经答应了祁县秦家的提亲,我要把你嫁得远远的,再不容你踏进花家一步!”   花如言想起适才在内堂看到的彩礼,顿时明白过来,如语前来相求自己成全她与惟浚,便是因着想逃避爹爹的逼婚!难怪如语会道出“花家亦非久留之地”这样的话,除却久留此地会让爹爹识破她的身份,更因爹爹早已与祁县秦家达成了婚盟!她心内又是惊又痛,爹爹如此痛恨如语,着实让她意想不到,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即将远离家乡之前,竟无法为爹爹尽一孝道。   “爹……”她不由哽咽。   花长兴颤巍巍向后退去,一不小心脚跟踏在酒壶上,身子往下一滑,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花如言却没有再上前扶他,她伫立在原地,泪眼朦胧,道:“如今这般的你,如何会是我心目中的爹爹?”泪水潸潸而淌,她抬手用力拭去,“而如今这般的我,也不会是你心目中女儿。爹,我替……如语说一声对不起,只求你不要再怪如语,一切都是如言福薄,无缘侍奉至亲,无缘厮守至爱,与旁人无尤。”她咽了咽,“酒入愁肠愁更愁,这话中的意思,爹爹如何会不明了?酒乃乱性之物,沉迷无益,求爹爹日后自重,保重身体……”   花长兴趴伏在地上,脑袋浑浑沉沉,女儿的话隐隐约约地传进耳际,似是字字闻知,又似是断断续续不解其意,最终竟陷入了昏睡中,再不复感知。   花如言拿来被子为爹爹盖上后,缓步离开了他的房间。   当天际破晓,耀眼的光亮照射在花长兴的眼帘上,他蓦然自睡梦中惊醒,直直地坐了起来,身上的被子随之滑落,一封书信自被子上掉下。他揉了一下视线模糊的眼睛,拾起信笺,随手展开来,只见上书:父亲道鉴:过往种种,女儿心有万般负疚,自知无德侍奉父亲,徒惹父亲多有劳思,此为大不孝,然女儿无可赎罪,惟就此辞别,渐入严寒,伏福躬无恙,珍重自爱。不孝女敬上。   阅罢此信,他脸色大变,握信的手不住地颤抖。然而,不知何故,他却并不为此而愤怒,只有一股浓不可化的悲戚蔓延于胸臆间,犹如当日目送如言走上荆家花轿,逐渐远去的一刹那,痛彻心扉。他把信贴进胸怀,抱头失声痛哭。 第一章命运交错(一)   第一章命运交错(一)   在神志在极端的痛楚中渐渐迷糊的一霎内,她曾欲在陷入生死未知的昏睡前发生一声厉呼,但是声音梗在喉间,根本无法发出半点声息,只得于心底惶然呜咽,任由自己的身体倒下去,瘫伏在冰冷的地上,等待改变命运的一刻。   当意识慢慢地返回身躯,当她渐次感觉到周遭的温暖舒适,她知道,她成功地从鬼门关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再度从容回到了人间,从此魂兮不复往昔,终将改头换面,彻底告别灰败黯淡的过往,身膺荣华,义无反顾地走上那一条属于她的锦绣之路。   清晰地听到殷切的一声:“姑娘醒了,你们速备热茶,再准备些点心。”   她睁开双眼,触目是一幕如云似雾的轻纱丝帐,眼前益发显得迷离虚缈,隐约是一室的雅致华丽,一名紫衣女子立于床畔,为她掀开了帷帐,柔声对她道:“姑娘觉得身上如何?若是还觉得腹中不适,化解的药已经备下,喝了便会好了。”另一名青衣女子正手脚麻利地端来热茶,清秀的脸庞上带着恭谨的微笑。   她舒了口气,弱声道:“我腹中已不觉得疼,就是胸腔里有点气闷……很想一睡再睡。”   田海福在这时走上了前来,微笑道:“那药的后劲便是如此,姑娘只要好生休息一下,便会恢复过来。这两日我们便在此停留,待姑娘彻底好转了,再上路。”   花如语依旧躺在温软香暖的床铺上,只觉浑身筋骨松松软软,没有丝毫的力气去支撑自己进行任何的动作,她亦乐得享受这般的慵懒舒怠。在玉枕上微微侧过头来,只见田海福身子背着窗外的光,看不大真切,只依稀看到那个灰黑的瘦长身影正半躬着身子面向自己,毕恭毕敬。   又听田海福吩咐那两名女子道:“棠儿、筝儿,你们小心伺候姑娘,白日夜晚都须值守在姑娘身边,不可有半分疏怠,晓得了吗?”   那紫衣的名唤棠儿,青衣的则是筝儿,她们二人齐声回道:“是的,田公公。”   棠儿动作轻柔地把花如语扶起来,筝儿用勺子把茶给调拌至温凉,方一口一口地喂她喝下。茶里加了点蜂蜜,清甜津津,甚是可口,亦舒缓了她口中寡淡之感。   她咽下了数口甜茶后,问田海福道:“你是如何把我带离荆府的?” 第二章命运交错(二)   第二章命运交错(二)   田海福微微一笑,道:“姑娘您药性发作后,自是人事不省,呼吸全无,荆家人都以为你服毒自尽,气息断绝,已然丧命。我对荆家人说,花氏乃为畏罪自狀,虽未能于荆府中搜查出与刺客勾结的罪证,却未能就此解除禁闭令,卫士依旧留于荆府监守,待过三天后,若确无坐实的罪证,方能裁定荆府与此谋逆之事无关。姑娘服下的药,药力可维持二十四个时辰,而且药性发作后,人面呈灰黑浮肿状,我早命人将一名与姑娘身段相肖的女死囚以毒处死,使其面容呈黑肿之状,于第二十个时辰之时,着卫士引开守灵的人,把女死囚的尸身,与姑娘对换……”   花如语凝神听着田海福的叙述,心下又是惊骇又是感叹,思忖片刻,想起了别样的人与事来,禁不住轻声问道:“我毒……药性发作后,荆家人,可是非常伤心?”   田海福听她此问,只以为她不过是一时放心不下家人,遂和声回道:“您陷入假死昏睡中后,荆家人确是方寸大乱,只知痛哭。尤其那荆惟浚,一直跪于您跟前,不允下人把您抬走,连奴才上前问话,他亦不理不睬。后来还是奴才命卫士把他硬拉开,他仍如木头般不泪不泣,只知直直瞪着您看,似是痴傻了一般。接下来的守灵,他均是不眠不休,连着二十个时辰,都是他守在姑娘的灵柩旁,奴才可是费尽了心机才能把他引开。”   花如语细听着田海福的话,朱唇边优美的弧度蕴上了一缕淡淡的清冷之意,眸色森凉如寒星,缓声道:“好,甚好。我晓得他们定会非常悲痛。”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不可亲眼看到荆惟浚那哀绝无伦的眼神。   田海福道:“姑娘您只管放心,荆府与谋逆之事无关,奴才已命卫士撤退,荆府上下安然无事。”   花如语轻轻点了点头,抬起软弱无力的手指了一下筝儿,道:“我饿了,为我去做点吃的。”   筝儿忙不迭应了,匆匆而去。   转头看到田海福满意而笑的脸庞,她心下不由松一口气,闭上双眼,于心底暗暗冷笑。 第三章命运交错(三)   第三章命运交错(三)   离开平县的那一天,花如言的脚步仓卒而慌乱,她凭着记忆寻了平日鲜少行走的静僻小路往县外走去。天边隐隐地泛起了鱼肚白,已届破晓时分,她必须在天完全放亮之前离开,不可被县内的人发现她的行踪,徒生枝节。   然而,她并不知道,走出了这个生活了十八余年的小县后,该往哪儿去,可以往哪儿去。当她终于步出平县地界,踏上通往未知外间的大路上时,心下还在不停思虑,下一步,可以前往何处安身?或许,是否应为凭借心胸中的一点勇气,顺着惟霖当日上京的路线,走上一趟?不强求可寻得他的音讯,只想为自己选择一条值得坚持前进的道路。无论结果可否如她所愿,她亦甘心一直走下去的路。   本已作好了远离的打算,她在离开荆府前便携带了适量的银子和银票。唯恐自己一名独身女子上路太惹眼,特于出发前换上粗麻布衣,长发只随意挽一个寻常的侧髻,不簪钗饰,任其稍显凌乱地垂在脑后,更着意使凌散的流海发丝飘垂在额前,遮挡了她泰半面容。由于时已初冬,她外穿一件兜头的土色披风,整个儿隐没在里面,轻易不露出脸庞来,一路上亦不与陌生人搭话,从不在一处地方久留,匆匆而至,待旁人未及注意她时,便又匆匆而离。   过去曾在子钦的信中看他描述的山河美景锦绣如画,她总觉着向往,又感叹自己与那壮阔的青山绿水无缘,可是如今,她终于可踏足每一寸青葱之地,赏遍令人心驰神往的自然风景。原来子钦并没有夸大其词,山明水秀,千回百转,一路走过,简直是应接不暇,惟得声声赞叹。   这样一来,纵然徒步远行的累与苦再磨人,亦于转瞬间便烟消云散。   路途迢迢,她总是不畏疲倦时以双足为凭,走上二天二夜的路;偶尔与集结出行的农民一起搭乘渡船,从这一方,到达那一处。   足上的草织履早已磨损得裂开了口,她会在黄昏的小溪流畔的巨石上盘膝而坐,精心把破损的草织履缝补一番,待皎洁的月光如流华般柔柔洒落于她双肩上,她方微笑着穿上缝补如新的草织履,与明月为伴,继续她的行程。   她走的均是小路,但是方向却是非常明晰,现已来到了陵州边界,只待过了陵州,再往前,便是青州了,在青州有更方便的渡船可到达离京城更近的会安城。   她已记不清自己出行有多长时日了,只知已近冬至时分,天气一天寒冷比一天,她出门所带的衣物并不足够,却亦无心特地添置衣物,双手颤抖地把披风裹紧,瑟瑟着往前走,更使人觉得她寒碜贫贱,身无长物。如此一来只有更为安全。   再冷些的时候,她口中呵出热气来温暖冰冷的双手,想一想也许前方也许会有惟霖的讯息,便会自顾自地笑吟吟起来,不再觉着难受。只不过更受旁人侧目,以为这满面风霜的妇人大抵是饿疯了。 第四章迷离乱世(一)   第四章迷离乱世(一)   有人以为自己是饿疯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她想节省开销,不去投栈,斜斜地倚在废石桥下的拱洞下歇息时,会有人向她扔来一块烤得火热的野兔肉。   她睁开眼,透过散乱于脸庞上的发丝向那扔来兔肉的方向睨去。   不远处的那一家四口,正围着篝火品尝香喷喷的兔肉,一个穿着厚袄的四岁孩童蹭在年轻妇人身旁讨肉吃,一旁年迈的老妪见状,小声叮嘱儿媳妇道:“当心太烫了,放凉一点再给他吃。”正值壮年的男子站着身子,一边啃咬着兔肉,一边朝冷得缩成一团的陌生女子看来,发现她并未把兔肉捡起,遂豪气地大声道:“给你吃的,趁热吃!”   花如言忍不住笑了一声,把披风的兜头戴上挡住脸面后,才把肉捡起,垂下头佯装吃肉,却悄悄地把肉撕成一条条,扔在身后。   夜凉的风寒沁沁地往风餐露宿的人儿身上袭来,寒战打了一个再接一个,即使双手抱紧自己,仍觉着泠意入骨,不胜峭凉。于是只好凝神聆听旁人的话语,以作分神,减少几许寒冷。   “唉,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老妪惆怅轻叹。   “娘,以后还是可以回来的。眼下是不得不走,陵州只除了高云镇,还有淮襄镇没有打起来,听说那平远将军嗜杀成性,几年前朝廷派他去攻打边陲小国时,那股狠劲可是名闻天下的,屠城三月,就连妇孺老弱也无一幸免!如今打起自己人来,听说也毫不留情,整个南成府,一夜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真是太可怕了!”壮年男子边说着,牙缝里发出“丝丝”的倒抽冷气的声响。   年轻妇人有点畏惧,小声道:“他不是朝廷大官嘛?怎么打起自己人来了?就不怕告他谋反?”   壮年男子道:“也不知是为何打起来,一夜之间兴兵,对外宣称要占据整个陵州,自封为王,他既然敢如此,必是有了必胜的把握,只苦了我们这些老百姓。” 第五章迷离乱世(二)   第五章迷离乱世(二)   花如言静静听着他们的交谈,话语中透露出的胆战心寒在凉风中益显慑人。陵州正处于战乱之中,岂非不能往这个方向前行?一时有点茫然,脑中在细细思忖,不知如果不经陵州,还可从哪个方向前往京城。   思虑半晌,她脑袋越发沉昏,朦朦胧胧中入睡,又于不知不觉中醒来,方发现已是天明时分。   站起来,径自往前走去,忽听身后有人唤道:“这位大姐,你可是走错方向了?”   她依旧缓步向前走着,半带迟疑地回过头来,看到那壮年男子正朝她挥手,显然是向她发的话。她方停下脚步,摇了摇头。   “再往前便是陵州境,我们一家正是从那里躲避战事出来了,我看你还是别要进入陵州内。”壮年男子纯粹是出于一片好心,她自是体会得到,于是感激一笑,道:“好,我知道了。谢谢。”但是回过身,却并没有改变方向,隐隐听得身后的叹息声,她不禁苦笑,他们当然不会明白,如若她不继续往前走,便失去了心目中那既定的方向,那么她一路辛苦,便白费了。   步行了约五里路,果然到达了陵州的境关,她心微有戚然,步进陵州的时候,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四处空寂,偶尔有人走过,均是行色匆匆,不待她出声发问,便如风一般离开,往城门外奔去。   战事于前,此处非久留之地,没有人愿意以性命相搏。   陵州高云镇,淹没在血雨腥风的阴霾之中,如死城一般,生气全无。   凛冽的风飒飒刮过,地上的尘土扬起,迷蒙了她的视线。   在这么一刻,她曾升起了退缩离去的念头,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又如盐柱般地伫立着双足,努力地在风沙中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的一个挺拔背影。   他步履迅疾,身姿矫健,衣袂迎风飘扬,似是一缕远不可触及的梦幻泡影。   而她在这刹那回过了神来,高声叫道:“惟霖!” 第六章迷离乱世(三)   第六章迷离乱世(三)   “惟霖!”——   她的声音如石破天惊般,在死静一片的冷寂空间内掀起一重接一重的回响,激荡着惘然灰败的心扉。然而,他却似加快了脚步,那个曾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背影越发离她远了,她急痛攻心,向他追奔过去。   他像是思忆中的一抹幻像,时而拐进右边小巷中,待她急切追上,又消失无踪;时而在她身后一掠而过,她迅速转身去追,竟又失去了他的身影;时而在她前方站住了脚步,似是在等待她,她急起直追的一刻,复再踪影全无。如此往复,她在孤镇内茫无头绪地来回奔跑了多时,却没有捕捉到他的任何踪迹。   “惟霖!”她双足颤抖疲软,凄绝地跪倒在地,双目茫茫然地环顾着四周,唯恐错过了他出现的每一个瞬间,“你为什么要躲着我?我是如言,我是你的如言呀……”她声嘶力竭,泪流不止,“我求你出来见我一面,我求求你,不要再离开我……你说过,一定会回到我身边,为何你要食言?!”   痛彻心扉,她无力再支撑自己去镇定自若地面对他的一去不复还,失声悲哭,身上的力气似是随着倾泄而淌的泪水丝缕流逝,整个儿虚弱地伏倒在了地上,再不愿看到,他是否曾与自己近在咫尺,却又一次将她抛诸于无助之境。   但是,她仍然决定留下。   她拖着乏倦的身体,在孤镇内找寻一处可供落脚的地方。镇内的人们大多已逃走,所有民宅均是大门紧闭,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处门面虚掩的茶馆,得以进内暂作歇息之所。   直至入夜,镇上突然响起一阵震耳的鼓号声响,一声比一声紧迫。花如言自半梦半醒间彻底惊醒过来,她心惊胆战地从角落内站起,来到窗前,那带着浓浓杀戮气势的响荡声益发清晰。鼓号声、马蹄声、金属撞击声以及低沉的人声汇集成骇人的肃杀之意,一浪接一浪地传来,可以想见,那猝然闯进的不速之客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团包围整个高云镇。   她心头惴惴不安,随手拿起一根木棍抱在怀中,蹲在门边,透过门缝窥视外间的境况。   小茶馆位处偏僻,搜掠的兵员一时未及到来此处,小横巷内无半个人影,暂时的安全使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背贴着门边的墙,紧紧握住棍子的底端,侧耳细听着一切动静。杂乱无章的各种声响不停歇地在高云镇的上空回荡,远近难辨,似就在屋外,当整个儿戒备起来时,又发现不过是远处的余音罢了。   一整夜,她便在这样的提心吊胆中度过,直待朦胧的日光穿过门缝照射进内,她眼前徒然一亮,心却倏地往下沉,因着听到一阵自远而近的跑步声,正向小茶馆的方向靠近。 第七章迷离乱世(四)   第七章迷离乱世(四)   她侧身再度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一行兵员正迅速地自横巷内跑过,她惊栗不已,忙闪身回到墙后,举起了聊作壮胆的棍子。   万幸的是,整齐的跑步声在茶馆门前只不过是一瞬而过,并没有作停留。他们显然没有注意这座外表破旧的小茶馆,又许是此次的目的并不为大肆搜掠。   她复再来到门前,确定了兵员已然远去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正自放下心时,眼光不经意地往门缝外一瞥,顿时整个儿怔住了,旋即,她顾不上自身安危,一把打开了门,疾步往外冲去。   适才于巷内一闪而过的身影,分明便是惟霖!   他又再如昨日那般,箭步如飞,头也不回。   她迫切地急追上前,整颗心紧揪得剧痛不已,她不知道他为何要躲避她,她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在自己身侧,却在这一刻又变得遥不可及。   “惟霖!你不要走,等等我!”她慌叫出声,清亮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安静的空间,她更不会知道,这样的呼声将为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   他的身影在一转眼间便消失于眼前,她焦急无措,连声大叫:“荆惟霖,你为何要避我!为何要避我!”   突然,从小巷尽头冲出一名士兵,他挥刀杀气腾腾地向花如言逼近。   花如言大惊失色,骇然地瞪着跟前的士兵,步步踉跄地往后退去,脚跟不知绊到了什么,整个儿往后倒去,她重重摔在地上,浑身疼痛难忍。她咬着牙,抬头看到那士兵已来到跟前,寒光耀眼的刀正高高举起,她慌得随手拾起一旁的箩筐往那士兵身上扔去,一边以手肘支撑地面往后爬行数步,正欲勉力站起逃开,却听得“唰唰”几声,那士兵挥刀把箩筐劈成了碎片,凶神恶煞地朝她追赶过来!   她惊恐万状,脚上疼得厉害,根本跑不动,只得勉强拖着虚软的身子向后退却。   整个头脑在这命悬一线的霎间竟是蒙昧浑沌,不知所向,眼前渐渐地有些发黑,已然看不清那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士兵的面目。   在失去知觉前,她只来得及隐约看到有人在那士兵身后重重一击,士兵应声而倒,而她自己,心头为之一松,转瞬便再无感知…… 第八章步步为营(一)   第八章步步为营(一)   花如语身子完全恢复过来后,便随田海福上路离开了河原府,日夜兼程地往他口中所述的“定茂府”赶路。   虽是日以继夜地前行,但田海福却丝毫不敢让花如语受累吃苦,走陆路时备暖桥,走水路时雇用最为平稳和迅速的车船。棠儿和筝儿二人更是一刻不离其身侧地伺候照料,绝不使她有半分的不适与辛劳。   如此行走了半个月工夫,总算是平安到达了目的地定茂府。   田海福在暖轿外对花如语道:“姑娘,如今已进入定茂府内,只消再过半个时辰,便到达樊同知府中。”   在路上时,花如语已听田海福说过,从今开始,她再不是河原府平县的荆门花氏,而是定茂府同知樊之庆失散已久的小女儿樊氏。她初听此言时,心觉嘲讽,又感庆幸,世事如棋,绕了一个弯,她花如语终究还是同知大人的千金。   约摸半个时辰后,轿子停下,棠儿为她掀开轿帘,柔声道:“姑娘,樊府到了,请下轿。”   花如语弯下腰身,步下暖轿,筝儿适时地上前来扶着她的手,引着她往樊府大门走去。   田海福和一位中年男子一同立于敞开的朱漆大门旁,当看到缓步踏上门前台阶的花如语,那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上前来道:“真的是玉贤!真的是你……”   花如语仰起头,往那中年男子看去,只见对方慈眉善目,眼内满是殷切,一时心头亦升起些许暖意来,不由加快了脚步,来到他跟前,含笑点了点头,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田海福。田海福会意,来到他们身侧道:“姑娘,这位便是定茂府同知樊大人,也是您找寻已久的生父,如今你父女二人重聚,实乃幸事一宗,可喜可贺!”   花如语与樊之庆相视而笑,她施施然欠了欠身,婉声唤道:“爹爹。”   樊之庆笑容可掬地虚扶她一把,嘘寒问暖一番后,方与她一起走进樊府中。田海福似笑非笑地随在他们身后,自是心知肚明,这一场父慈女孝,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戏罢了。   关上樊府大门后,花如语便是即将进宫的贵人,樊之庆命家人以主人之礼待之,所有供给均是上品。   进入特地为她而设的东厢房,感觉房内香暖怡人,棠儿忙不迭上前为她解下身上的细绒绣银丝披风,她身上穿的是一袭天蓝色织锦长衣,在暖意融融的屋内丝毫不觉得冷。   田海福进内道:“姑娘,这儿便是您的家府,您须在此停留十日。奴才已经安排了宫中的教引姑姑在这十日内为您教习宫中的礼数。在宫中每一礼数均关系重大,姑娘应好生留心谨记。”   花如语接过筝儿递来的普洱茶,浅啜一口后,方点头道:“我晓得了。”瞥眼看到田海福面呈倦意,又和声道,“一路上劳公公费心照顾,如言感激不尽。”   田海福微笑道:“姑娘言重。只是有一点姑娘须为留神,如今姑娘再不是花如言,而是樊玉贤,事关重大,姑娘万万不可大意。”   花如语气定神闲地放下茶杯,道:“我正是想和公公说这个事情。有关我日后的名讳,我另有主意。” 第九章步步为营(二)   第九章步步为营(二)   田海福闻言,强打起精神来,道:“姑娘请说。”   花如语唇边蕴起一抹轻柔的笑意,眸内熠熠生光:“我自当随樊姓,然而字还是另有唤称为上,我以为,不若便以樊如语为名。”   田海福皱了皱眉,道:“姑娘,这不妥。樊大人失散多年的女儿名唤玉贤,乃为人尽皆知之事,倘若改了名字……”   花如语抬首打断他道:“田公公可曾听说过民间养儿的一个习俗?父母多为子女另起小名以避劫消难,得葆安泰。往昔樊大人曾失爱女,乃为憾事,如今与女重逢,便为喜事。为忘却憾事,弃用旧名,改用新名,以示福祉降临,有何不妥?”   田海福嘴角微微下垂,道:“此名讳之事非同儿戏,稍有不慎,便平白露出端倪,让旁的人寻着不是。姑娘须明了谨慎行事之理,还是莫要节外生枝。”   花如语修长如春葱的手指轻轻地理顺着裙边的紫绦流苏,柔和如水的眼光内微含一丝决绝,语调仍旧是平稳的温软:“我知道公公每一言每行都为我小心打点,我亦好该体恤公公苦心,好生听从安排才是。为了成就皇命,我相信公公劳心劳力,已是疲倦相当。至于是樊玉贤还是樊如语,于我看来,亦并非那么了不得的事,便交由我自行决定罢。”   田海福的神色有些微阴沉,他静默了片刻,方平静下面容来,道:“姑娘既然执意为之,奴才自是遵从。”   花如语眼内闪过一抹得偿所愿的欣喜之色,面上只浅笑依然,点头婉声道:“有劳公公打点,如语就此谢过。”她从腕上褪下白玉手镯,塞到田海福手中,“小小心意,不足以抵偿公公的劳苦功高。待得来日进宫,还望公公多加照拂,如语自当倾力相报。”   田海福脸色稍有缓和,不动声色地收了手镯,躬身道了安,便退了下去。   翌日一早,便引了教引姑姑进内,花如语特为留心这除田海福外首位接触的宫中人,对方名唤琼湘,年纪稍长,容色端庄平和,言行间目不斜视,态度恭敬之余,更有几分严谨,使人觉得她的话虽留有余地,却又不容商榷,只能依从。   连着数天,均是听从琼湘的安排练习宫中各种繁缛礼节,细小到走一步路的姿势,亦自有一番讲究,花如语却丝毫不觉着疲累,只加多了十分的心思往娴熟里学习。有时,更会主动询问琼湘一些未曾讲述的礼仪,譬如,在皇后跟前行的礼,与向一般妃嫔行的礼,又须作何分别。 第十章步步为营(三)   第十章步步为营(三)   琼湘听到此问,笑了笑,答道:“皇上登基一年之余,心系政事,因此中宫未立。只是姑娘问得甚是,奴婢自会细细为姑娘教习此项礼节。”   花如语总是格外留神琼湘话意中透露出的讯息,希望可从中捕捉到一些皇宫中形势的端倪。她在民间时获悉的均是风闻,只隐隐约约得知现为皇太后把持后宫,其余便一概不知了,连中宫未立,亦是此时方得以知晓。她不禁想起田海福对姐姐说过的,皇上将册封她为正二品妃子,那么,宫内的妃嫔到底分为哪几等,正二品的地位究竟如何,现今宫中又到底有着哪些妃嫔,今后,将与自己一争高下?   这些疑问充斥在她心间,琼湘言语谨慎,多一句亦不肯多讲。她只得有意无意地与其拉近距离,希望可以探听更多。   她身上并没有太多的财物,可以送赏的有限,便吩咐樊府家人为琼湘用心打点用度,吃的用的,一律当以上宾招待,无一不精细周到,又不忘于平时嘘寒问暖,渐渐地,琼湘不再如起初时的淡漠,时而会向她提点一些宫中形势。   这一日用过午膳后,花如语命筝儿冲沏了一壶蜂蜜菊花茶,拉琼湘一同坐下细品。   “这茶只不过是清香甘甜罢了,并无甚上品茶的醇和。姑姑平日在宫中所用的茶品,想必比我府中这些要好上许多。”花如语纤指拈起杯盖子,轻轻地拂着浮飘在澈透茶水上的菊花,眼睛虽是盯着跟前的茶,余光却早注意到琼湘不曾啜一口茶水。 第十一章步步为营(四)   第十一章步步为营(四)   琼湘微笑了一下,道:“姑娘有所不知,太后娘娘曾下懿旨,因各地灾祸不断,税贡不足,为表天家与民共忧,祈得皇天庇佑万民,宫内上下须得节俭省约,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一应用度俸禄减半。如奴婢等人,根本是无福亦不敢奢望可享用如此上好的茶水。”   花如语挑了挑柳眉,道:“如此说来,太后心系万民,当真是一代贤后。宫中既无中宫主理后宫之事,那平日岂非事事惊扰太后?便不怕使太后凤体过于劳累?”   琼湘半垂下头,眼光落在热气飘缈的茶杯上,道:“太后万金贵体,睿敏充怀,关注的乃为牵系社稷民生的朝政要事,后宫内诸事均交由姝妃娘娘和淑媛娘娘共同主理。”   花如语已无心品茶,不经意地把杯子推开一旁,问道:“姝妃娘娘和淑媛娘娘二位可是仅次于皇后?”   琼湘娓娓道来:“宫中嫔妃共分七品二十一等,姝妃娘娘乃为正二品妃之首,因正一品贵妃之位暂且悬空,她便是宫中眼下位份最高的妃子,代行中宫之责。淑媛娘娘为正三品妃之首,与姝妃娘娘虽有位份之差,却因贤淑端孝而深得太后之心,特授命与姝妃娘娘一同主理后宫。”她顿了顿,似是稍稍迟疑了一下,方缓声续道,“不过,奴婢在奉命出宫前,听闻皇上有晋封淑媛娘娘为昭妃之意,许是与姑娘进宫后的册封一同进行。”   花如语闻言,心下不觉有种莫名的不安,道:“可也是正二品妃?” 第十二章步步为营(五)   第十二章步步为营(五)   琼湘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姝、昭、婉、柔四妃,淑媛娘娘将位居第二。”言下之意,便是她进宫册封为正二品妃后,亦是位于这位淑媛娘娘之下。   花如语暗暗吸了口气,道:“这位淑媛娘娘在宫中可是已有一段时日了?姑姑适才说她贤淑端孝,想必是品性温良,深得皇上之心罢?”   琼湘垂下眼帘,似是微有思虑,片刻方道:“淑媛娘娘是皇上登基后不久便进宫来,确是宫中除却姝妃娘娘外侍奉皇上时日最长的妃子,得皇上格外宠爱,也是理所当然。”她放轻了语调,“皇上为了淑媛娘娘,可以连着数日不早朝,可想而知,对她的圣恩有多深重。”   花如语心下纳罕,讶然道:“致令皇上不早朝,太后也不问罪吗?”她想说出这何称得上贤淑,却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在心里犯思量。   琼湘笑了一下,道:“淑媛娘娘乃当朝功臣姚宰相的外甥女,自是深明朝政社稷之重,只是多劝亦徒劳,皇上一心留恋。而太后本意便是让淑媛娘娘全心侍奉皇上,推说龙体不适,只会放心让她好生照顾,如何会认真计较原由为何?”她寥寥数语便把这位淑媛娘娘在宫的地位表述无遗,语气间似是轻描淡写,听在有心人耳中,却是心有惴然。   花如语终是有点沉不住气,问道:“那么姝妃娘娘与淑媛娘娘相较,皇上更宠爱哪一位?”   琼湘道:“姝妃娘娘虽有主掌后宫之权,但是自太后授命淑媛娘娘协理六宫后,许多事都不大一样了。至于皇上圣意归属,奴婢便无从揣测了,只不过,皇上多喜留于淑媛娘娘宫中……”她低低一笑,不再往下说。   花如语自当明了,思忖须臾,再问道:“姑姑可知,皇上这次命我进宫一事,宫内……可是已有闻知?” 第十三章步步为营(六)   第十三章步步为营(六)   琼湘抬起眼,看向她道:“姑娘此次是破了往昔非经选秀不得进宫的例,而且,皇上在宫中特命人为姑娘修茸宫所,宫内上下,岂有不知的理?”   花如语想了想,直截了当问道:“二位娘娘可有说法?”   琼湘眼下掠过一丝笑意,抿了抿唇,道:“姑娘心思果然敏锐。不过,恕奴婢多言一句,姑娘与其在意二位娘娘的看法,不如只在乎一位娘娘的看法。”   花如语试探道:“姑姑所指的可是太后?”   琼湘却摇了摇头,微笑道:“太后哪里顾得上这后宫中的人和事,六宫之内,人人都知道,谁才是主掌之人。姑娘,所谓的识时务,便在于此。”   花如语心似加速地跳了一下,道:“姑姑言下之意……”   琼湘道:“姑娘进宫后,千万要留心。淑媛娘娘喜爱在下的妃嫔恭谨纯良,也喜欢妃嫔勤于请安,姑娘投其所好,百利而无一害。”   花如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琼湘所告知的一切正中她所需,对进宫后的筹谋打算更添了几分打握。所谓深宫如海,诡谲不可测,但她看到的是暗流下的锦绣荣华,如若孤注一掷换取的是终生的尊贵无可匹,那么她将是不惜一切为之。   不由又想到,眼前的琼湘言语行事进退得宜,更熟知后宫形势,如若进宫后可得其相助,必是所向披靡,于是忙不迭问道:“姑姑,不知你在宫中所属何处?我进宫后,便向皇上请求,把你留在我身边,你意下如何?”   琼湘显然是没想到她会有此一提,微微地怔了一下,旋即站起身道:“承蒙姑娘错爱,琼湘惶恐之至。只是琼湘乃为淑媛娘娘宫中的人,恐怕不便于姑娘进宫后,调至姑娘身边……”   花如语闻言一愕:“你是淑媛娘娘宫中的人?……怪道,怪道你如此清楚……”忙起身亲近地握住了琼湘的手,展颜笑道,“无妨,有缘在此与姑姑交好,亦是如语的福气。”   琼湘笑着低下头,轻轻道:“姑娘纡贵,奴婢不敢。”   花如语笑意盈盈,丝毫未察觉门前侍立的田海福脸上那一抹隐晦的仓皇不安。 第十四章花容月貌(一)   第十四章花容月貌(一)   唯一未为兵变战乱所遭攻陷的陵州淮襄镇,在灰蒙蒙的夜空下是一片幽深的安静。   “大容,你这回眼力倒长进了,要不留心看,还真不知道她是‘败絮其外’啊!”大大咧咧的嗓音首先打破了这份安静。   “还能指望你不成?要不是我一目三关,你我姐妹二人早就饿死在路上了!还谈什么上京呢,你作梦还嫌早了!”娇滴滴的音色添了几分嗔怪,竟是出奇的悦耳。   “大容,你这么说也太过份了吧?要不是我,要不是我……”   “你给我闭嘴,看把人家给吵醒了没有?你瞧瞧你瞧瞧,人家要醒了呢,你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   脑里似睡还醒的迷迷糊糊似在纷乱如麻的声响褪去,她耳际似有许多个声音在呼唤,把她蒙昧的意识给牵扯回来,使她不得不于暂时的遗忘中清醒过来。   眼前朦朦胧胧,只隐约可见跟前有两个身影正慢慢地向自己靠近。   “她还真的醒了。”   “看你说的什么废话?”娇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心的关切,“姑娘,你醒了?”   另一人立即不满地嚷嚷:“你这不一样的废话嘛!”   花如言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总算可以看清身旁你一言我一语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只见一名明眸皓齿,笑靥俏丽的蓝衣少女正趴在她床前,用以枕着秀美下巴的藕臂白皙如玉,益发映衬得她面如娇花,容若皎月。当接触到她的目光,这蓝衣少女的清灵美目欣喜地笑成一弯新月,樱桃小嘴旁陷进一个浅浅的酒窝,婉兮明媚。   另一名身段颀长的青衣少女则交抱着双臂站于床畔,浓眉大眼,一张素净的鹅蛋脸上带着几分俏皮,此时正挤眉弄眼地瞪向蓝衣少女。   “你们是……”她努力回想自己陷入晕迷前的情境,曾受士兵袭击,然后,她记得有人为她把那士兵打倒……是了,她记得,她曾遇到惟霖,她看到了惟霖,一定是惟霖救了她!思及此,她挣扎着坐起身来:“惟霖呢?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夫君?”   青衣少女摊了摊手,翻着白眼道:“兵荒马乱的,我们能发现你,把你救下来已经很不错了,哪还顾得上你什么夫君!”看花如言脸色变得煞白,又小声加了句,“谁不要逃命啊,你夫君自己跑了一点也不奇怪。”   蓝衣少女身姿轻盈地站了起来,一手扶住花如言微有颤抖的肩头,回头瞪了青衣少女一眼,娇声斥道:“小貌,你少说两句!”又垂首柔声安抚,“姑娘,她是我妹妹,就爱胡言乱语,你莫要睬她。我们虽然没有看到你的夫君,不过至少你自己平安了,其它事便先不要多想。”   花如言心揪痛不已,喃喃道:“我怎么能够只顾自己平安?我明明看到了他……”她猛地拉住蓝衣少女的手,抬头追问道,“是我夫君把我救下来的,你们真的没有看到他吗?” 第十五章花容月貌(二)   第十五章花容月貌(二)   青衣少女眉一挑,面呈不悦之色,高声道:“什么你夫君救你下来?要不是我和大容救你,你早没命了!”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打量着跟前的两名纤纤弱女子,摇头道:“当时的情况如此凶险,怎么可能是你们救我?不会,不可能。”   蓝衣少女甜甜一笑,道:“确是我们救你的,你别瞧小貌这副模样,她可是个练家子呢!”青衣少女瞪起眼睛:“我什么模样啊?”“去去去,别岔我的话!”蓝衣少女推了她一把,又和声续道,“我姐妹俩路经高云镇,在那儿宿了一夜,一大早定远将军的兵便进镇来了,我们寻小路往外逃的时候正好碰上你被巡兵袭击,我看你孤身一人,心里觉得怪可怜见的,怎么忍心看你送命哟……”“嗨呀,你少跟她啰嗦了!”青衣少女不耐烦地插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就是我姐妹俩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没你那夫君什么事,别找我俩要夫君!”   花如言心知她们二人说的该是实话,心下愈加凄惶。她极力平下心绪,向这精灵古怪的姐妹二人欠了欠身,道:“如此,便谢过二位救命之恩。”一边从床上下来,意欲离去,蓝衣少女扶着她的臂膀,切声道:“你快躺下休息,我让店小二为你煮了些吃的,等一下便会送上来。”花如言这才提起精神来打量四周,原来自己处身于客栈之中,忙道:“不劳你们破费。”青衣少女禁不住笑了一声,道:“哪里呢,用的是你自己的银子!”花如言闻言一惊,下意识地往腰间摸去,确定藏银子的小布兜还在后,才放下心来。蓝衣少女似是看穿了她心思,笑吟吟道:“客房的租银和饭菜的银子,是我代付的,只是小数目,姑娘不必介怀——我姐妹二人可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   花如言有点不好意思,歉然道:“多有叨扰你们,花氏无以为报……”她掏出一张银票,塞到了蓝衣少女手中。   蓝衣少女也不推辞,坦然收下,边笑道:“原来姑娘贵姓花,这么巧,我名叫花容,我妹妹名叫月貌,看来还是我和姑娘亲近些!”她在花如言身侧坐下,娇滴滴道,“那花容以后便唤你姐姐,好不好?”   花如言正欲婉拒告辞,却感觉手上一阵温软柔暖,花容的柔荑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侧头看去,那张娇俏的玉颜上含着一抹和煦如阳的微笑,水灵灵的双目恍若荡漾着让人心神舒泰的怡然亲切,不自觉地对她生出一股怜惜之意来,根本无法硬下心肠来道出一句拒绝的话。于是勉强绽出笑容来,道:“自然可以。不过我不能在此停留太久,我吃一点东西后,便会离开。”   花容面上流露出一丝惋惜来,月貌的大嗓门又说开了:“你以为只你想离开?如果可以走,我和大容早就走了!平远将军的兵早已把陵州一带的关防封锁,守卫森严,连苍蝇也飞不出去!”花容软声细语地接道:“幸亏我们及时逃出了高云镇,要不然,就困在死尸堆里喂苍蝇了。”   花如言蹙眉思忖片刻,猛地想到了什么,道:“淮襄镇是不是还没打起来?我们可以设法逃到那儿去。”   月貌语含嘲讽道:“好妙计,盼星星盼月亮就等你这句话呢!”   花容一手拨弄着垂搭在肩头的辫子,甜声道:“姐姐,我们大难不死,已经在淮襄镇中了,不然哪来这么平安的客栈,还有店小二为我们准备香喷喷的麻油牛肉?” 第十六章花容月貌(三)   听到花容月貌的话,花如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心头的惶然不安慢慢散去。   眼下暂困于偏僻小镇中,已为事实,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无性命之虞,便有逃生的机会。然而,萦绕于心头的一重忧心,却并非因为自身安危。   留于淮襄镇中的日子漫长好比度日如年。萍水相逢的人情于此时成为了唯一的依傍,花容月貌姐妹二人偶尔会到她房中闲话几句,她虽然心存感激,但总是提不起劲来,郁郁淡漠,大多数时候是听这姐妹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互相抢白取乐,百无聊赖间,脑中总是无以抑制地重现惟霖的背影。于是,渐渐失神于嬉笑怒骂的话声中,不知神绪何归依,更不知来日上路,该往何方。   连着三天过去了,无能为力的焦心使她开始觉得此地已不可再久留,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离开淮襄镇,返回高云镇再探个究竟。   第四天的清晨,她一边收拾细软,一边在脑中思量着该往哪条小路潜出淮襄镇方得万全,隐隐听得门外传来交谈人声,一个侬声软语,一个粗哑豪爽,她本不在意,忽听闻一声娇呼,似是花容的声音。一时不知外间到底何事,她起身打开门往外一看,只见一名青年男子正跪伏在花容脚下,连连地磕着响头,一迭声说道:“姑娘的大恩大德陈某没齿难忘!姑娘既不愿接受陈某的银子,便受了陈某的礼!”花容忙不迭地伸手要扶那男子,急急道:“陈大哥你快起来,我不过是为你打听了点消息,算不上什么大恩,你快起来!呀,你折杀花容了!”那男子挣开她的手依旧磕头,口中不停地道:“要不是姑娘,我与老父早就失散于战乱中,不知何日才能重逢!姑娘此次等同再造之恩,陈某感激不尽!”   花如言闻得那男子的话,不由有些微意想不到,揣测地看向一脸不安的花容。 第十七章花容月貌(四)   花容抬头看到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忙对那男子道:“好了好了,陈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不要再磕头了,花容有多少福气也受得起折呀!”她好不容易把他拉了起来,“你快回去照顾你爹吧,我们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感了风寒,你快为他找大夫看看。”那男子应了,朝花容一步三鞠躬地离开了客栈。   花容向花如言俏媚一笑,露出了雪白如珍珠的贝齿,道:“姐姐,一大早的把你吵醒,请你别见怪!”   花如言看着那男子远去的背影,心下琢磨着他们刚才的话,片刻后,方问她道:“你帮他找到了失散的亲人?”   花容敛下了笑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返回客房内。花如言见状心下暗疑,忙随她走进客房里,追问道:“你用什么法子为他找到亲人?”   花容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声音里夹着几许忐忑:“原不该让你发现的……哪里有什么寻人的法子,不过就是……”又停了下来,犹豫不语。   花如言快步来到她身后,急切道:“就是什么?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花容叹了口气,回过身来,脸上尽是无奈:“实不相瞒,我们之所以能把你安全带到淮襄镇,还是因着我们认识军中的人,他们悄悄把我们放出高云镇的。那些失散的人的消息,自然也是通过他们那里获知。”看到花如言脸上的迫切,忙补充道,“但这是秘密,不能泄露出去,平远将军军纪严酷,要是知道他们违令,他们便会有杀身之祸。”   花如言细听着花容的话,心内暗自思量开来,一边注意她的神色,似是并非虚言,但一时又觉着有不可尽信之处,遂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请求压了下去,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虽然心下迟疑,却还是转身离开了花容的客房,脑中只不停地衡量,那股磨人的焦心再度涌现。   如此一来,她暂且放下了离去的心思,那意欲一探虚实的意愿愈加强烈起来。   过了晌午后,听到外间的一声轻响,她忙来到门边,透过隙缝看到花容正动作小心地关上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下客栈的梯间。   花如言沉了口气,悄无声息地随在其后。   出了客栈,花容一路往镇外走去,步行匆匆,不时地四周张望,前后顾盼。花如言远远地跟在后方,路上行人稀落,要寻得掩护并非易事,幸而花容似是另有心事,虽不时注意周遭情况,却未曾发现身后有人尾随。   绕过镇前牌坊,再往前走,便是进出淮襄镇的关口,远远便看到那儿守着数名肃穆的兵员,花容却加快了脚步往那儿走近。花如言生怕被兵员发现行踪,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跟上,一名巡兵从右方走来,拦下了花容,小声地交谈起来。 第十八章花容月貌(五)   花如言连忙在一旁的牌坊石柱后躲藏起来,微微侧过头,留心看着花容与那巡兵的动静。   花容不知对那巡兵说了什么话,他连连地摇着头,使劲地摆着手。花容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包物事塞到他手中,那兵掂了掂那布包,脸上的紧张稍有缓和,朝花容点了一下头。花容忙向他连连躬身。   花如言眼见此情此景,心知花容早上所言非虚,不由有些微激动,只不过是一线的希望,亦恨不得马上上前拉过花容寻求那结果未知的帮助。   待那兵走远后,花容才转身往回走。   花如言咬了咬牙,从石柱后走了出来,花容倏然看到她,整个儿一惊,脸色大变道:“如言姐姐?你怎么在此?”   花如言走到她跟前,一手握住她的手腕,恳切道:“你能不能帮我?能不能替我打听我夫君的消息?”   花容半点怪责道:“姐姐你怎么能跟我到这儿来?你可知道这有多危险?”   花如言顾不上解释太多,压低声浪道:“我怀疑我夫君仍在高云镇内,你能不能让他们帮忙打听一下?”   花容面露难色,回头提防地瞥了关口处的兵一眼,拉起花如言快步往前走,低声道:“不要让他们发现我们,要是给他们的上锋知道,便大事不妙了。”   花如言心下虽急,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与花容一同加快脚步往镇内返回,挽着花容的手早已紧张地握成了拳头。   回到客栈,花容把她拉进房内,左右看清屋外无人跟随后,方把门关上。   “如言姐姐,你真是太冲动了!”她娇声嗔道,美眸横了花如言一眼,气鼓鼓地坐了下来。   花如言急不可耐,来到她身旁道:“我求你帮我这个忙,我知道你有办法,我求求你!”   花容皱起眉头,道:“要知道,这样四处去打听一个人的消息,是要惊动许多人的,我的人刚才告诉我说现在风声正紧,不能轻举妄动。”她目带愧色地看向花如言,“姐姐,花容真的是爱莫能助。”   花如言心下一沉,正焦急间,猛然想起刚才花容向那巡兵手中塞的物事,遂道:“可是需要银子打点?你告诉我,多少银子足够?我都可以给你。” 第十九章花容月貌(六)   花容依旧是满面为难,摇了摇头,道:“这事实在难办,不是花容不想帮姐姐,而是……”然而不等她把话说完,花如言竟想也不想地在她跟前跪了下来,哀声道:“花氏命薄,夫君遭遇不测,音讯全无,虽于高云镇中重遇夫君,但是却不能相认,花氏心有戚然,虽生犹死……花容姑娘,我得以于兵凶战危中脱险,大难不死,都是因着你和月貌姑娘古道热肠,出手相救,花氏自知难以报答二位的恩德,无颜再要求二位为我奔走冒险,但花氏并不强求可与夫君重聚,只求可得知夫君尚且安好的消息,便心满意足……”她泪盈于睫,哽咽道,“只求得一个消息,只要知道他安然无恙……”   花容慌忙站起身,一手扶着花如言的臂膀,道:“敢情都赶在今日折我的福呢!姐姐快起来说话,不是花容不愿帮忙,而是这事得从长计议呀!”   花如言闻言,抹去了眼角的泪水,颤声道:“你愿意帮我?”   这时,房门被推开,月貌走了进来,眼见花如言目泛泪光地跪于花容跟前,诧异道:“大容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家?”   花容瞪了她一眼,忙对花如言道:“姐姐你看,小貌以为我欺负你呢,快起来罢。”   花如言这才从地上站起,道:“你刚才说了,愿意替我打听消息?”   月貌一个箭步窜上前来,瞪大双眼问花容:“你都让她知道了?”   花容有点心虚地垂下头来,嘟哝道:“今天陈大哥上门来拜谢,才会惊动了如言姐姐。”   花如言唯恐她们二人会改变主意,忙欠身道:“如言先谢过二位相助之恩。打点所需的一切用度,二位只管直言。”   月貌无奈地斜乜了花容一眼,拍一下额头,走开了一旁。花容只当没看到妹妹的不满,径自对花如言道:“如言姐姐你放心,你这个忙我帮定了。这几日你只安心等我的消息便可。”   花如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下来,感激地笑望花容,稍稍地松了口气。 第二十章初进宫闱(一)   静心而待的日子在明媚的日光中从容地流淌过去,总觉着每过一天,便意味着自身多一分与过去告别的昭示,难免会愈加多的希翼,自心而生,渐渐地汇成一股意欲冲破过往的气势。当等待已久的时刻到来,她更多了一份天命所归的淡定与自若。   第十日的辰时一刻,花如语便在棠儿和筝儿的伺候下梳洗更衣。进宫所着的衣裙早已选妥,精绣彩花叠纹的玫瑰紫广袖宽身上衣,水红色联珠对孔雀纹绵,外罩云霞罗芙蓉雾纱衣,手挽飘逸曳地的芍药红轻绡。逶迤至地的月华色千水裙,轻柔似云,袅娜卓约,裙上以银丝线绣出碧霞云纹锦绣海棠,每一绣处均点缀闪烁五彩亮珠,每走一步,丝缕辉映,璀璨夺目,金贵之意尽现。   她端坐在铜镜前,一头青丝如云似雾,长至及地。棠儿手执白玉梳为她细细梳理,筝儿则在一旁用露水兑了发香油,清盈的香油在她手中散发出馥郁的芬芳。待棠儿把花如语的发丝理顺后,筝儿上前来为她挽了朝天宝髻,于发髻后插上银镶金嵌珠簪子,发髻左右两端各一支云凤纹金簪,端庄而不失秀丽。宝髻正中是一支金镶玉步摇,上缀七宝玲珑石,中央嵌着一串翠金流苏,随着动作微微荡摇,闪过一丝清灵的波光,最末端以红宝石作缀,更添几分流光熠熠的妩媚光华。额上贴一朵镶金花钿,耳上的赤金紫琉璃坠子点点摇曳,灵动生姿。   田海福等人已于院外等候,笼罩于珠光宝气下的花如语施施然步出房门,款步往大院中走去,遍身金翠璀璨,在灿烂的阳光下相得益彰,明艳耀眼,令人炫目赞叹,心生敬慕,不敢直视。   田海福端然肃敬地展开手中的黄绸卷轴,朗声道:“樊氏接旨!”   花如语和樊之庆一同跪下,这才感觉到藏在广袖中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她敛神屏气,把颤抖的双手往腰间收一收,凝神细听田海福的宣旨。   “咨尔定茂府同知樊之庆十六岁女樊如语,秉性柔嘉,丕昭淑惠,温恭懋著,善心可昭。今册为正二品柔妃,即日进宫。钦此。”   田海福尖细的声响在空旷的院落中荡起一阵接一阵的回响,在花如语心中击起激荡神绪的涟漪,层层扩散成为足以铭记毕生的无上殊荣,引领她的身心畅通无阻地走向那一条得来不易的康庄大道。   她垂首婉声敬呼:“谢主隆恩。”款款站起,面向樊之庆流了几滴清泪,以作泣别后,棠儿和筝儿上前来扶着她的手肘,在田海福的引领下往大门走去。   门外金丝精绣芍药彩仗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早有身著浅灰衣袍的侍者整齐成列地跪候于妃子专用的翟雀肩舆旁,肩舆顶上的绸缎檐顶在徐徐和风中飘扬,犹如一朵紫金祥云,檐下四角所坠的金铸风铃正随风发出清脆的“铃铃”响声,是为趋吉避凶之意。   花如语衣裙重重,珠围翠绕,在棠儿筝儿的扶助下小心翼翼地上了肩舆,一时位于高处,眼光不经意地往地上众人扫视而去,每张脸庞上呈现的恭敬谨慎一览无遗。身上不由更挺直些许,眼角的泪珠无声无息地滑落,在扬起完美弧度的朱唇边凝成一点冷冽的光亮。这一刻,她只愿以最为尊贵的姿态把握那已然属于她的荣华锦绣。 第二十一章初进宫闱(二)   肩舆到达京城凌霄皇城外,花如语远远便看到那巍峨高耸的宫楼城门,肩舆却不是于正门进入,有垂眉敛目的内侍及宫女自偏门宁德门鱼贯而出,迎接贵人从偏门进宫。   迤逦进得宫门,肩舆并不停顿,径直往右侧大道而去。宫内出迎的宫人俱静立无声,每待花如语的肩舆经过,所在之处的宫人便不约而同地跪下,动作整齐相近得形同牵线木偶一般。   一路过得迢长的宫道,花如语透过珠帘看向宫内的观景,只见四处层楼高起,朱梁画栋,琳宫合抱,玉栏绕砌,瓦檐琉璃如玉翠,在洒金艳阳下泛折着耀目的绚丽灿华,无可言喻的美奂美伦,富丽堂皇,直教人叹为观止。   暗自赞叹感慨间,肩舆在一座宫宇前停了下来。有小太监飞快地上前为她在舆下放置脚踏,随同进宫侍候的棠儿和筝儿二人忙伸手扶她下来,侍立于宫门前的一众内监宫女顿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为首一名身着绿衣宫装的宫女率众人叩头请安道:“奴婢(奴才)拜见柔妃娘娘!叩请娘娘金安!”   花如语莲步姗姗地走前数步,目光从众人低垂的脑袋上一一扫过,喉中轻轻地“唔”了一声,抬手淡然道:“平身。”一壁仰首看向宫门上方流金匾上所书的赤金大字:清宛宫。   那绿衣宫女上前来一步,恭声道:“奴婢为清宛宫主事宫女翠萍,请娘娘随奴婢进宫内。”花如语向翠萍看去,只见对方面容清秀,目带恭顺,行止得宜,应是位识大体知进退的伶俐人儿,方微微放下心来。随其进入清宛宫内,一路行来,长廓方厦,穿堂连绵,走亭过池,庭院内玲珑山石群绕,绿树成荫繁花似锦,如此冬临之际,竟如春暖花开时分一般,着实是奇致美景。细细一看,方知均是山茶花、菊花、四季海棠、小苍兰等冬季盛放的花卉,满庭味芬气馥,沁人心脾。   穿过仪门,绕过一个广阔的院子,便到达清宛宫正殿。花如语走进殿内,在正间主位上坐下,翠萍率了十数名于宫内伺候的宫人进得殿内,向新主子引见了一番。花如语一边品着茶,只感茶水甘香,却不过是寻常的普洱,想起琼湘所说宫内的节俭之风,不由微笑了一下,放下茶杯,转头吩咐棠儿取银子赏一众宫人后,方要说话示下,抬眼间发现堂下有宫人的面容上流露出一股不易察觉的不屑来,只不过是转瞬的间隙,便又回复了低眉顺眼的谦恭。   花如语心觉有异,只不动声色,屏退了其它宫人,单把翠萍留下。   她拢一拢臂上的轻绡,问翠萍道:“此宫中偏殿内可有别的嫔妃居住?”在樊府中曾听琼湘说过,宫内正三品以上妃子可主一宫之事,正二品妃子威权更甚,可独居一处宫殿,不与他人共住,以示尊荣。如此一问,不过是随意寻个开场白罢了。   果然,翠萍微笑答道:“回娘娘的话,清宛宫乃皇上赐娘娘一人居住,并无其它妃嫔。”她停一停,有心揣摸主子的心思,于是又加一句,“过了午时后,宫内比娘娘位份低的各宫主子将会前来拜见娘娘,娘娘若是觉着路途疲惫,需要静休,奴婢可让李德荣出外传话,让她们明日再前来请安。”   花如语听了翠萍的话,想了一下,试探道:“本宫无妨,若是冼淑媛到来,总须见上一见。”   翠萍闻言竟低低一笑,道:“娘娘,淑媛娘娘已于昨日便受册封为昭妃娘娘了,按宫内规矩,该娘娘前往芳靖宫向昭妃娘娘问安。” 第二十二章初进宫闱(三)   花如语惊得眉心一跳,道:“冼……昭妃娘娘已受册封?”琼湘曾说过,皇上之意是待她进宫后,冼淑媛方与她一起行册封礼,如今竟先她一步晋为昭妃,这当中可是另有深意?   翠萍说:“是的,娘娘。”她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娘娘亦太可不必急于前去问安,昭妃娘娘有午休习惯,娘娘待过午时后方进芳靖宫,可不至于惊扰了昭妃娘娘。”   花如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如何去,何时去,本宫自有主意。”不知何故,心头竟生起一股惴然不安来,只一个宫女都晓得小心迎合冼氏,足见其盛宠之隆,权势之威。另一方面,她现在才看清跟前这位侍女眉目间尽是精明之色,并不如自己想像中的老实本份,心下不由有些微不悦。   面对主子微带责怪的容色,翠萍却不惊惶,依旧微笑着道:“这个自然,奴婢并不敢僭越。不过为娘娘妥当打点伺候,乃为奴婢之责,有些话有些事,奴婢不得不为之。”   花如语冷冷盯着翠萍,道:“那你便下去好生为本宫准备午膳。”   然而翠萍并不依言退下,只似笑非笑地立在原地。   花如语皱眉问道:“还有何事?”   翠萍干笑了一声,欠一欠身道:“娘娘贵人自是不在意微末小事,只不过宫中的常例规习,娘娘未免劳神而记不得,便该由身边的奴才代为谨记。”眼光有意无意地瞟向花如语身侧的棠儿和筝儿。棠儿顿时记起来,方才向宫人派发赏银的时候,唯独遗漏了翠萍!不觉面上一热,忙上前把赏银交给翠萍,连声道不是。花如语眼见这一幕,只默不作声,静静看着翠萍面带笑意地接了赏,得体地行礼退下。   眼前晃现出适才宫人面上一闪而过的不屑,她忽觉胸中闷得难受,遂起身着棠儿和筝儿二人陪同进入清和殿内室歇息。   用过午膳,再稍事静休片刻后,已届未时。翠萍进内报时辰,道:“娘娘若要外出,奴婢便命人备鸾轿。”   花如语正要答应,忽而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开口问翠萍道:“本宫进宫后,怎的不是先行觐见皇上?”   翠萍抿唇一笑,道:“娘娘不必着急,皇上若要见娘娘,自会命人通传,或是另翻娘娘的牌子。今日娘娘初进宫中,指不定皇上今夜便会召幸娘娘。”   花如语却并未因她的话有半分安心,一时亦不再多问,径自命筝儿为她重新梳理稍嫌松散的发髻,整一整衣衫,方步出宫外,坐上正二品妃子专乘的鸾轿,正要吩咐宫人前往芳靖宫,转念一想,忙道:“进贞宁宫。”轻轻地舒了口气,险些便要出了差错,那翠萍口口声声只提冼昭妃,使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前往拜见其人,如何才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如何才可进一步靠近其以获得宫中地位的稳固,只不曾想过首先该前往问安的人并非为冼昭妃,而是四妃之首的颜姝妃。若非她及时记起,必是因此而授人以柄了,当真大意不得。不由对翠萍更添了几分戒备之心。 第二十三章初进宫闱(四)   鸾轿行走了约一盏茶的工夫,便于一座飞檐卷翘、巍峨富丽的宫殿前停下,主事内监李德荣忙不迭前来扶她下轿,她抬头看见贞宁宫宫门洞开,左右两侧各驻立着三名内侍,见得来人,其中一人便依规进内通传,稍顷,出来毕恭毕敬对她道:“姝妃娘娘身体不适,服药后便歇下了,不便接见娘娘,请娘娘先行归去。”   花如语心下微有忐忑,面上只维持着平静,从容地点了点头,便转身上轿离去,转而前往芳靖宫。   芳靖宫内外形制与贞宁宫、清宛宫并无二致,只院落内并无栽种树木,院中央筑一带矮墙,墙内密匝匝地摆放着枝叶灵秀的盘景及盘种花卉,正有两名莳花宫女拿着剪子在细细地修枝桠绿叶。   花如语跟随着引路的小太监往殿内走去,只觉贞宁宫内尤其的安静,宫人行走做事均是悄悄然谨慎之至,无人敢交头接耳私语,便连主事宫人吩咐做事,亦是轻言轻语,似是唯恐声响太大,惊扰了主子。   当踏进贞安正殿时,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屏气敛息地绕过飘垂于殿中的绡幔走往殿中,眼光丝毫不敢大意地往前方主位看去,那儿正斜斜地倚坐着一位窈窕女子,她头挽一个如意高寰髻,髻旁插一支点翠凤形金簪,凤口衔着五串玉珠流苏,流苏末端以紫蓝宝石作坠,在她凝白如玉的额间灼灼流转出卓约的光华。身上一袭牡丹红细云锦广绫合欢长衣,炽艳如灿阳辉映的云霞。她一手支颐,斜着身子靠在麒麟雕漆长椅上,两名小宫女跪坐在地下为她槌着腿,双眼慵倦地半眯着,迷蒙欲睡,仿佛并不知晓花如语的到临。   花如语知道自己无须向她行大礼,便仄身行了个平礼,轻声道:“妹妹樊如语见过昭妃姐姐。”   冼莘苓睁开双目,漫不经心地看花如语一眼,复又眯上眼睛,懒懒道:“樊妹妹来得好早。怎么没有先到贞宁宫问安么?” 第二十四章初进宫闱(五)   花如语微微一笑,道:“妹妹本是先至贞宁宫问安,只是姝妃姐姐身体违和,妹妹不便进内打扰,只能明日再前往问安。”   冼莘苓向地上的二名小宫女摆了一下手,二人知意地停下了动作,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她坐直了身子,缓声道:“妹妹今日进宫,我原该命人为你送去贺礼,道一个安的。只是今日一早宫中事务繁杂,处理不及,一时未能亲迎妹妹,妹妹莫要见怪。”言辞间虽是极尽客气,然而语调却是甚为冷淡,不带丝毫感情。并不命花如语上座,花如语立于殿中听她说话,虽觉不悦,却亦只得盈盈而笑,和声回道:“姐姐主掌六宫事务,固然是繁忙不可言,妹妹有幸进宫侍奉姐姐,是妹妹的福气。还望姐姐日后莫要嫌弃妹妹愚笨不识大体。”   冼莘苓修长瓜子脸上的笑意清冷:“妹妹消息可打听得仔细,只不过进宫第一日,便得知我为六宫诸事而忙,想必是机敏聪慧之至的可人儿,又怎会是愚笨不识大体?”不等如语回应客套好话,便直截了当接道,“如若真为愚笨不识大体,想必亦难得皇上圣心所属,不惜破了历年规例把妹妹接进宫中,位居高位。”   花如语心头一凛,暗暗沉了口气,不使自己露出愠色来,忙敛眉道:“妹妹亦自觉惶恐,深知自身福薄,恐怕未能承受皇恩深重。如今遵从皇命进得宫来,幸得姐姐鸿福眷顾,方得一点心安。妹妹冒昧,唤姐姐这一声,实为真心实意,只愿日后于宫中以姐姐马首是瞻。”   冼莘苓一双丹凤眼在浅浅的笑容下眯成动人的妩媚,道:“妹妹一张小嘴倒是能说会道,好一句真心实意,马首是瞻。无妨,总是听着动听悦耳。”她扬了一下手,“妹妹怎么还站在那儿,坐下说话罢。”花如语方得以落座。心内暗恼,昭妃比柔妃虽稍高一位,但仍属平等位份,按地位论并无高下之分,如今因着忌惮对方的背景,自己竟要对其诚惶诚恐,止不住生起些微的不甘来。   坐不多时,闲话了几句后,冼莘苓便显出倦色来,花如语遂知趣告退。步出贞安殿往外走,迎着萧瑟的冷风,身上的华衣锦服竟不能御却泠寒,整个儿狠狠地打了寒战。 第二十五章初进宫闱(六)   拐过迥廊,便待走出庭院,只见前方一位高挑的宫女率着几名小宫女小步快走地匆匆走过,心头一喜,不由低唤了一声:“琼湘!”   那为首的宫女转过头来,看到庭前的花如语,亦泛起一丝笑意来,回身叮嘱小宫女们进内收拾后,方快步来到她跟前,行礼道:“奴婢拜见柔妃娘娘!”   花如语扶起她,道:“哪能受姑姑这么大的礼,快请起。”   琼湘守礼地与她拉开两尺距离,垂头敛目道:“如今娘娘是千金之躯,奴婢自当敬重之至。敬叩娘娘金安。”   花如语注视着琼湘,叹了口道:“若是得了姑姑,方是本宫之福。”   琼湘面上一阵悚然,抬头环顾四周,小声对她道:“娘娘此话不可再提。”   花如语自知失言,低声道:“本宫晓得了。”   琼湘目光飞快地在花如语脸庞上掠过,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花如语察觉到她的犹豫,忙道:“姑姑可是有话?”   琼湘蹙了蹙眉头,面露忧疑之色,向花如语靠近一步后,方轻声道:“娘娘万事小心,奴婢昨日返宫后,竟听到许多有关娘娘的流言蜚语……有人早一步于宫内散布了传言,欲损娘娘名声。”   花如语一惊,脱口追问道:“到底是何流言?”   琼湘半带迟疑道:“只说娘娘……并非定茂府同知之女,而是……”   花如语闻言,有如电殛,秀容上惶然失色,心“呯呯”直跳,她努力定下神来,颤声问道:“而是什么?”她只想弄清,宫内的人到底知道多少。   琼湘更压低了声浪道:“他们胡言乱语,只说娘娘原是地方小镇一户人家的姨娘……娘娘,这些话你切莫往心里去,但要多加小心,不要让旁人寻了把柄再把流言扩大,要不然……要是传到太后耳里……”   花如语倏然想起今日宫里奴才们脸上的轻蔑与不屑来,顿时恍然大悟,只心头一阵阵地揪紧,万万意料不到竟在进宫之初便被人识破内情,唯幸的,自然是更深一层的内情,应无人会得悉。   她倒抽了口冷气,凉丝丝的空气冲进心胸间,汇成一股如利剑般的凌厉,沉声道:“可知流言的源头?”   琼湘脸有意无意地朝贞安殿侧了一下,垂下头道:“奴婢不便再多言,娘娘切记谨慎行事。奴婢先行告退。”   如此往贞宁宫走了一趟,竟是收获良多,总算是好好地领教到了冼昭妃的厉害。但她很快便压下了心头的惊惶,自她穿着华服踏上翟雀肩舆的一刻开始,她便已知道她选择的是一条于荣华而满布刀光剑影的路,锦绣,却深不见底,但她更知道,如若可全身而退,从此便是永享尊荣,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博取这一个意料中的结果。 第二十六章孰真孰假(一)   第二十六章孰真孰假(一)   然而回到清宛宫中,翠萍却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田公公刚才来传皇上口谕,皇上今日另有要务,暂且未能召见娘娘,让娘娘好生安歇。”她静静地听翠萍的转告,分明从对方眼中发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轻轻咬了一下牙,不动声色道:“好,本宫知道了。”想了想,又问,“皇上该是酉时前便会翻牌子?”   翠萍笑了一下,道:“奴婢知道娘娘必是心里牵念着皇上,刚才便为娘娘向田公公探听过消息了,原来今夜昭妃娘娘为皇上备了上等的西洋美酒,想必皇上是要到芳靖宫去了。”   花如语横了她一眼,厉声道:“想必?真难为你了,猜度本宫的心思也就罢了,皇上的心思你也能猜度吗?”   翠萍敛了笑,连忙跪下请罪。   然而这个奴才的话却听进了心中,她心头沉甸甸的,返回内室命棠儿和筝儿为她更衣,换上一件浅月季色丝纺雾纱常服,把头上璀璨夺目的簪饰全数摘下,手把发髻尾端的丝线一拉,青丝如黑缎般倾散于肩后,铜镜内的自己,在一刻变得有奇异的陌生,又是那般熟悉,是昔日那个我,还是今朝这个她,一时竟难以分辨,只知事至如今,她再分不清自己到底为谁人。   亦无须分辨。   她任由青丝披散于脑后,只挑了鬓角两旁的发丝用无纹无饰的玉簪固定在发顶,御下一身靡华,清婉素雅,亦自有动人的灵气。   她命棠儿和筝儿二人为她留心皇上今夜的圣踪,直到酉时一刻,棠儿方来报:“奴婢听宫外报,皇上将驾幸芳靖宫。”   她拿象牙梳子一下一下地蓖着顺滑的发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静静道:“好,你们退下罢。”   宫室静谧,她想起在芳靖宫内所感受到的那份压抑的静,想起琼湘所说的流言蜚语,想起翠萍精明势利的眼光,手中的动作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狠狠地、不知吃痛地握紧尖锐的梳齿,似恨不得将之捏碎于掌中,以此挽回她尽失的颜面。   梦想已久的进宫之日,便是在这样的灰败迷惘中度过,这教她如何甘心?   花如语,你既能顶了姐姐之名夺得这一切荣华富贵,难道从别人手中抢过更多,便会把你难倒吗?   她对镜自问,看到明亮镜中的如花面容在冷峭的眸光下变得森寒慑人。   忽闻室外有细微的声响,她定下心神来,从椅上站起正要转过身,眼前竟蓦然一黯,她心下一惊,张皇地回身往后看去,却只是满眼的灰蒙蒙,那广阔的内殿之处,鎏金蟠花灯台上摇曳的烛火竟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光亮渐次消失,慢慢笼罩于眼前的是一片不见五指的幽黑,突如其来的恐惧铺天盖地地向她涌来,她赤着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上,失措地往前走了数步,高声道:“来人!棠儿!筝儿!” 第二十七章孰真孰假(二)   脚步蹒跚地走在黑暗中,竟是难捉摸到一丝微光,不由更觉慌张,何以会如此?即使是灯火尽熄,殿中有窗楹,大门亦敞开着,外间的光亮应可照进殿内。   脚下一个不留神踩在了长长曳地的纱罗裙袂上,她整个儿绊倒在地上,吃痛地尖叫出声。   “你在哪儿?”   她跌趴在地上,浑身一栗,骇然地仰起头来,然而,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你举起手来,让我扶你。”   声音清亮而带一点沉实,隐隐地含着希翼。   她撑着手肘从地上坐起,脑中在迅速地闪过许多念头。包括曾听过的每一句话,与此有关无关的。姐姐临走前告知的一切。   皇上曾与我共困于山洞中。   皇上被困的时候,受了重伤,忘记了自己的真正身份,把自己当作逃难的平民,名唤小穆。   我唯恐皇上丧命,不得不尽心照顾他。   他喜欢别人唤他小穆。   花如语遏制不住颤抖地举起了右手,屏气凝神,不敢啃出一声。   姐姐没有告诉她,在山洞中时,是否曾有这么一幕,也许姐姐本人也忘记了如此细节。   脑中思绪正自混乱中,已有人靠近她身畔,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是一只温暖而厚实的手掌,握紧她的手后,便加大了力道,仿佛是不想再放开。   她身子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不知是因着恐惧,还是忧心,还是惊异,还是期待。   隐隐听得那人在轻笑,幽浅的笑声若有若无,却不容忽略地传进她耳际。   在这一刹那,她没有想过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下意识地低唤了一声:“小穆。”   那握紧她的手猛地一用力,把她自地上拉起,紧接着,一双温热的手臂把她包围于深重的暖意中,紧帖着那陌生的胸膛,聆听着那急促的心跳声,更感受着这一份前所未有的温情脉脉。   他如获珍宝般用力拥紧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玉簪冰凉的触感提醒他这非梦非幻,鼻息间似还是那浅淡的桂花馨香,一切,还是他心目中的一切。   她伏在他怀中,开始有点诚惶诚恐,小声道:“皇上……”   “我是小穆。”他话音未落,便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慢慢步向前方。   她把头埋在他肩窝中,他的气息撩人地拂动在她脸颊上,她庆幸此时是漆黑一团,他并不会看到她此时红晕绯绯的娇羞模样。   在某一处停下,他慢慢把她放落,触身是一袭的香软,原来已到床边。   他的唇落在她的脸庞上,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吻过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唇、她的耳垂,及至她的玉脖。然后,他又停了下来,静静地拥着她,把下巴贴在她额前,声音含糊道:“我一直在等待今天,终于成真了。”   她闭上眼睛,把惶然压抑于心底,柔声道:“我亦以为不会有这一天。”   他却在这一霎间静默了下来,这样的静默使她有些许的不安,不由睁开双眼,欲自黑暗中捕捉他的反应。   “小穆?”她再次轻唤。   他道:“你的声音为何有点不一样?” 第二十八章孰真孰假(三)   第二十八章孰真孰假(三)   她微微一凛,压下心头的惴然,脑中的念头益发转得急速,在电光石火间,她开口道:“是,你的声音也有点不一样,此时听来,更让人觉得心安,不似在山洞中时的无力,让我听了心里揪疼。”她更靠近了他的胸膛,低低道,“小穆,你知道么?被困山洞时,我从来没想过,还可以重出生天,还可以与你安然无恙地共处此时,幸得你自有鸿福眷顾,幸得你我,尚有相聚的缘分。”   他再度抱紧她,带一点迟疑,终究还是把温热的双唇贴近了她的玉脖,深深地吻着她芬芳含香的肌肤。   她闭上眼睛,埋头窝在他的怀抱中,似是在这一刻陶醉于他营造的辗转缱绻中,有如梦似幻的迷醉在心间散发成为不舍放开的留恋,不知是为着这难能可贵的珍视,抑或是心底一份企盼已久的等待。   分明,又隐含着一丝侥幸与庆幸。   也许是因着得来全不费功夫的自傲,她以为一连串的冷遇,应在此划下分界线,不复再烦扰心头。   至少,在这时这刻,她是最大的赢家。   然而,他却慢慢停下了流连缠绵的亲吻,自她的琵琶锁骨上抬起头来,黑暗中依稀可见她窈窕动人的轮廓,他咽了一下,哑声道:“我要走了。”   花如语闻声,始料未及地睁开眼睛,一下拉住了他的手掌,不安道:“皇……小穆为何要走?”   旻元坐直了身子,拇指怜惜地摩挲着她润滑的手背,轻声道:“我还有要事,今夜不能留在清宛宫中。”   花如语把脸靠在他的肩头,幽怨道:“你是要到芳靖宫去,对吗?”   旻元静默片刻,松开了她的手,站起身来,面朝外间击了三下掌,马上有宫人鱼贯进入,一支接一支地把烛火点亮,正如适才渐次的黑暗,此时亦一迭的光明,他的身影以及他的面容,在她眼前清晰及真实起来。   他头戴金蟠龙乌纱折上巾,颀长身上一袭明黄金盘龙纹样绫罗常服在晦明的光影下朦胧而庄严,面如冠玉,目似寒星,殿内有疑真似假的亮光在他身后摇曳生辉,映衬得他身姿萧萧肃肃,玉树临风,只目内隐隐流露出一股脉脉不舍与情致来,深沉如不见底的海水,把她的婉兮身影包容其中,不可自拔。   她跪坐在丝绒床榻上,丝纺雾纱裙袂盘散于脚下四周一如云缎,头上的玉簪顺着发丝斜斜地滑落,几缕青丝于顷刻间柔软如水般披落于鬓旁。他浅淡的影子覆在她凝白如玉的脸庞上,亦饰掩了她眼内一闪而过的惊错之色。眼见他眸光落于她的面容上,她心头升起一股莫名的悸动,渐渐地包围她的心神,使她愈发地清楚自身这一个不可为人道的谎言是如此单薄,如若他目光犀利如芒,如若他一眼便可看穿她的把戏,如若他心如明镜毫不留情,她是否便全盘皆输,落索身死于此处? 第二十九章孰真孰假(四)   第二十九章孰真孰假(四)   畏惧和惊慄占据心神不过是一霎内的事情,她垂于身侧的手紧紧地揪紧丝滑的裙袂,唯愿他并未察觉她的潜藏于心底的仓皇失措。   他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抬起她秀美如春晓之花的脸庞,指尖情不自禁地在她吹弹得破的面容上掠过,轻柔似风,仿佛是在爱抚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他的手在她鬓旁停下,为她把乌黑发亮的青丝挑到耳后,微凉的食指尖在她小巧的耳廓上游走,拂过她颤抖如心的金丝镶宝石耳坠,最后,掌心爱怜地捧起她的脸颊,片刻,方轻声道:“果真是你。”   花如语心跳如小鹿乱撞,双颊泛红,羞怯地垂下螓首,曼声道:“你可知道,在进宫之前,我一直在担心,不知身为皇上的你,与当日所遇到的小穆,会有何不同,我多怕,你会是另外一个模样,如今与你相见,我才放下心来,你仍旧是我心目中的小穆。”   旻元微笑,道:“以后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我便仍是小穆,而你……仍旧是你。”   花如语的心绪稍平,眼内透出一丝俏皮,笑靥如花:“这是你与我之间的秘密。”   他笑意更浓,俯身在她额上一吻,含糊的声音中带着一抹不舍:“我真的要走了。”   她自床榻上下来,亭亭立于殿中,目送着他的背影。殿门前一众宫人齐刷刷地跪下,恭声敬呼:“恭送皇上!”他忍不住回头再看她一眼,她却在这一刻垂头跪了下来,不及接触到他的目光。他面上微黯了黯,在她抬首之前正过脸来,快步走出了殿外。   眼睁睁地看着皇上的身影消失于殿前,她暗觉忿恼地咬了咬牙,心下却另有计较,冼昭妃既有如此能耐使皇上在清宛宫中不可久留,必是日后最大的阻碍,唯今之计,不过是尽力靠拢罢了,只静待取而代之的时机。 第三十章树敌(一)   第三十章树敌(一)   翌日清晨,花如语早起洗漱过后,翠萍便来通传锦楥宫苏容华、钟宣宫程婕妤及琉清宫李宝林三人前来请安。   花如语步出正殿,看到殿中已亭立着三位身姿袅娜的女子,分明注意到,她们的眼光微含一丝娇矜。她于主位上落座后,三人不约而同地行礼如仪:“臣妾拜见柔妃娘娘。娘娘金安。”   她一时并未出言令免礼,只静静地坐于位上,抬手扶一扶鬓上的梨花纹青玉簪,眼光淡淡地在三人粉妆玉琢的脸庞上扫视而过,片刻,方缓声道:“三位妹妹免礼罢,请坐。”   翠落率棠儿和筝儿二人前来上茶,殿中顿时醇香芬芳四溢,沁人心脾。   花如语捧茶而饮之时,看到翠萍着意地站于容华苏薇身侧,殷切地小声说:“容华娘娘小心茶烫。”不由眉头一皱,暗觉不悦,遂冷笑道:“本宫自进宫来,最为得心的便是宫里有翠萍姑姑打点伺候,好个周全贴心的灵巧人儿。”对翠萍稍显尴尬的神色视若无睹,径自笑问苏薇道,“苏妹妹,你说是么?”   苏薇浅浅啜着茶,耳闻着花如语字带嘲讽的言语,只柔柔一笑,放下茶杯点头道:“姐姐深得皇上喜爱自是非同一般,所得所用,自然是最好的。”   程婕妤闻言竟冷嘲而笑,道:“苏姐姐素来风趣,这话听了亦教人觉着可笑。”   李宝林掩嘴一笑,明亮的眼珠子一转,笑道:“程姐姐就不要卖关子了,我们姐妹几个虽说心里明白,旁的人初来乍到的,哪里晓得你那些花花肠子的。”   花如语眼见跟前几个妃嫔语带机锋地有一句没一句,大有不敬之意,不禁隐怒于心,只冷笑向程婕妤道:“程妹妹机敏过人,本宫自叹弗如。如今姐妹聚于一堂,有话不妨直说便是。”   程婕妤的鹅蛋脸上蕴着一抹讥诮,看一眼低低含笑的苏薇,方道:“苏姐姐适才所说,柔妃姐姐所得所用都是最好的,要是传到外头去,只会招人笑话。”眼光不屑地环视四周,再道,“宫里谁人不知,这清宛宫乃前朝废妃禁足之地,自那命薄之人逝后,这里便一直空置荒废了十数年,皇上特赐柔妃姐姐居住此处,想必是别具深意的。” 第三十一章树敌(二)   第三十一章树敌(二)   花如语心下暗惊,不由自主地环顾了一下形制雅致秀丽的清和正殿,不知程婕妤所言是否属实,只定了定神,不动声色道:“无论如何,只要是皇上所赐,便是好的,妹妹久居宫闱,必是明白个中理义。”   苏薇微笑道:“这个自然。程妹妹净会耍嘴皮子,话太多也不嫌累人,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程婕妤拈起杯盖,拂了一下茶叶,摇了摇头道:“怎的不是熏衣草茶?”她抬起头,故作不解地看向座上的花如语,“姐姐,今日臣妾几个过来,只盼着能一品熏衣草茶的独特清新,可是姐姐觉着此茶过于罕见名贵,所以不舍拿出来给妹妹几个品尝?”   花如语脸色渐沉,重重地放下茶杯,道:“你说的什么熏衣草茶?”   李宝林讶然低呼道:“娘娘竟然不知何为熏衣草茶。”   苏薇只垂头不语,看不清表情。   程婕妤扬了扬手中的丝绢手帕,挑着秀眉道:“臣妾往日尚未进宫之时,便闻知定茂府盛产熏衣草茶,还曾命人前往购得一些品啜,果真是清新怡人,饮用后更觉宁神舒泰,终究是千里迢迢,难得品尝一次。这次姐姐进宫,妹妹还欢喜了半天,满以为姐姐会赐以此茶,让妹妹有幸再得尝香茶呢!”   花如语心头一沉,话至此刻,已完全明了殿中这几人的用心,想起昨日琼湘的叮嘱,不由更觉悸然,一壁压下怒意,一壁强自淡定道:“妹妹想喝茶,不过是小事一宗,本宫自命人配了茶包,让妹妹带回去便是。如此,妹妹可觉满意?”   程婕妤抬起眼帘,不以为然地瞟了花如语一眼,指尖懒懒一松,杯盖“叮”一声掉落于茶杯上,于殿中惊起几许挑衅之意。花如语的目光转瞬间变得凌厉,直勾勾地注视着程婕妤,嘴角渐渐地往下垂,白皙的面容因着隐忍的怒意红晕微现。她拢一拢云蓝色的绣银丝广袖,在这间隙将殿下数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苏薇轻咬着朱唇忍下笑意,依旧不言不语;李宝林目带怂恿地看着程婕妤,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意;程婕妤有恃无恐地侧头迎向花如语的眼光,并无半分怯意。一旁侍立的翠萍眼珠子似有思量般转溜了一圈,最终只垂下了眼帘,嘴角边含着一缕冷笑。   程婕妤显然无意就此放过:“姐姐一片好意,妹妹自是心领。只是姐姐家于定茂府,却不知该处驰名已久的熏衣草茶,这当中,是否别有隐情?” 第三十二章树敌(三)   花如语却并不马上回应,施施然地立起身来,提起海水纹织锦裙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来到殿中央,注视着程婕妤道:“本宫的隐情,便是位尊于妃位,得掌正二品金宝金册,蒙获圣上之心,可以高位之权,责汝等卑贱之躯!”言说至最末一句话时,她声色俱厉,美目内满是慑人的怒意。   程婕妤闻言,脸色一变,张口正要说话,花如语却高声道:“本宫知道妹妹伶牙俐齿,好一把动听的嗓子!可惜说不出好听的话语,没的可惜了!今日合该让本宫教你如何说话方为妥当!”不等对方回应,她转过头,厉声下令道,“来人,替本宫掌嘴!”   殿中几人闻得此言,均为大惊失色。程婕妤面上早已是愤怒错愕交集,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目,眼见李德荣正率了小太监进内,就要把她押住,她指向花如语咬牙切齿道:“你敢?!”   花如语眼光冷冷地往苏薇和李宝林脸上扫过,此二人已失了刚才的讥讽之色,怔忡不已地看着眼前一幕。不由更加重了语气道:“李公公,将这以下犯上的贱人拿下!”   翠萍见状慌地来到她身旁,小声道:“娘娘,程婕妤是昭妃娘娘的人……”花如语目光如利箭般剜了她一眼,她浑身一颤,惶然垂下头来,不敢再多言。   花如语凌厉地逼视着恼羞成怒的程婕妤,一字一眼道:“掌嘴!”   两名小太监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把程婕妤紧紧押制,她脸色倏地变得煞白,挣扎着怒嚷道:“你凭什么掌我嘴?你们这些狗奴才不要碰我……不知来历的贱人!昭妃娘娘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她话音未落,李德荣举掌狠狠地掴在了她的嘴上,直打得她头晕眼花,双唇尽裂,血丝四溅。   苏薇想不到花如语当真命人对程婕妤下手,心下又是惊又是恼,却只是静静看着程氏被掌掴,并无意上前求情。   李宝林早吓得面如土色,一手捂着胸口,垂着头不敢直视被打得鲜血淋漓的程婕妤。   花如语气定神闲地回视程婕妤充满怨毒的目光,覆于广袖下的纤手掠过一旁的小几,端起一杯茶来,优雅自若地用杯盖拂着茶叶,浅笑道:“李公公,停下罢。”   李德荣依言停下了掌掴,躬身退开一旁。   程婕妤嘴唇及至下颔青紫红肿一片,血丝如小蛇般蜿蜒在嘴角边,一双眼睛内泛着泪光,愤恨难平地怒瞪着跟前的花如语。   花如语一步一步靠近她,声音轻柔如浅吟:“妹妹受苦了,让姐姐看看。”她如玉凝脂般的春葱玉指用力地捏住了程氏的双颊,听到对方吃痛地呻吟声后,嫣然一笑,摇头“啧啧”两声,道,“妹妹好可怜,想你来到清宛宫请安,不过就是为了本宫的一杯茶罢了,何必要遭此罪呢?你想要,直说便是,何必要转弯抹角,别藏心机?”仰起如花笑靥,与程氏红肿血流的脸庞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姐姐这就给你想要的答案。”扬手把手中的茶水全数泼到了程氏的脸上,看着程氏始料未及地别过头却闪避不及的狼狈模样,她笑吟吟道,“妹妹别躲啊,这可是千里迢迢也买不到的上好茶水,你该好好品啜才对。” 第三十三章树敌(四)   程氏面上全是水湿,灰黑的茶叶沾满了一头一脸,嘴旁的血正缓缓往下流淌,模样可怖而骇人。她气得浑身簌簌发抖,牙关紧咬,却再不敢吐出半个对花如语不敬的字。   花如语把茶杯掷向程氏脚下,拂一下袖姿态轻盈地转过身来,看向诚惶诚恐的翠萍道:“本宫不过是称赞了你一句周全贴心,怎的你竟得意忘形,连伺候主子的规矩也忘记了?”   翠萍忙不迭地跪倒在她脚下,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花如语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本宫累了,送她们出去,回来再好生把殿内收拾干净!”   苏薇和李宝林闻言,连忙上前行礼道:“不扰娘娘休息,臣妾先行告退。”正要扶了程氏一同离去,花如语却回过身来,冷声道:“且慢。”   三人各怀惴然地停下了脚步,不安地等待花如语的发话。   花如语一手拨弄着自己的琉璃镶玉耳坠,好整以暇道:“奴婢不知规矩,连当主子的也不懂规矩吗?”   程氏两颊如火烧般炙疼,正想发作,苏薇却不经意地握了一下她的手。接触到苏薇别具深意的目光,她遂暂且压下了怒火,颤巍巍地走上前,向花如语行了大礼,恭声道:“臣妾不知礼数,无意冲撞娘娘,求娘娘恕罪。”   花如语莞尔,道:“妹妹早知自己的不是,又何劳本宫出手提醒?去罢,日后晓得何谓谨言慎行便是。”把程氏敢怒而不敢言的神色尽收眼底,笑意更为欢愉。眼看着来时趾高气扬,去时奴颜婢膝的三位妃嫔,心头的挫败及翳郁顿时一扫而空。   回到内殿重新梳理稍嫌松散的发髻,铜镜内的玉颜带着吐气扬眉的畅悦,尤显赏心悦目。她执起妆台上的金镶玉步摇,命棠儿为她戴上,只觉此时此刻,唯有这样璀璨夺目的珍贵钗饰,方可衬配自己。   前往御花园漫步了半个时辰后,方返回宫中用午膳,翠萍早候于宫门前相迎,躬身道:“娘娘,姝妃娘娘正于殿内相候。”   花如语意想不到地怔了一怔,一边往内走进,一边问翠萍道:“姝妃娘娘来了?为何不马上来告知本宫?”   翠萍敛眉随她身后道:“回娘娘的话,是姝妃娘娘让奴婢不必通告娘娘的,只说在殿内等待娘娘回来便可。”   快步走进了正殿,看到一名女子正坐于下首次座之上,只两名婢女侍奉于侧。当听闻声响,那女子抬头看向门前,款款地站了身。   花如语一直听说姝妃娘娘与昭妃娘娘二人共同主掌六宫,虽然于宫内声望不及昭妃,终究是四妃之首,亦是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子,总该是自有一份高高在上的威仪才是。然而如今亲眼看到这位久闻名声的姝妃娘娘,心下不由泛起一阵轻视来。   她身姿高挑纤瘦,只穿一袭七成新的月青色藻纹疏绣绡纱宫装,头上挽一个回心髻,只斜斜插一支双翅平展金凤钗,以此昭示一点端庄芳贤的气韵。脂粉淡施,面容秀丽,只是浅薄的胭脂掩不住面颊的青白之色,神气间亦是虚弱乏力,犹是带病之中,只在看到花如语时勉强挤出一缕和善的微笑来。 第三十四章树敌(五)   花如语缓步走到她跟前,施施然行了一个平礼。不等对方出言,便婉声道:“未知姝妃姐姐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颜瑛珧微笑端详着她,道:“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唯恐妹妹初进宫中,多有不适,所以特地前来看望,只想可帮助一二。”   花如语低头轻轻一笑,道:“谢过姐姐关切之心。妹妹在宫中一切安好。”她暗暗打量着对方,“昨日妹妹本欲前往贞宁宫中向姐姐请安,不想姐姐却身体违和,如今可觉好些?”   颜瑛珧道:“劳妹妹记心,姐姐好多了。”边说着,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靠近她低声道,“姐姐有话相告妹妹。”   花如语心下纳罕,回头屏退了翠萍和棠儿她们,颜瑛珧亦挥退了身边的婢女,一时偌大殿中只剩下花、颜二人。   颜瑛珧想了想,缓声问道:“今日早上,妹妹可是对程婕妤施以了刑罚?”   花如语没想到她所提的会是此事,犹豫了一下,方回答道:“程氏出口无状,毫无礼数可言,妹妹不过是对其小惩大诫。”   颜瑛珧叹了一口气,道:“妹妹,你这次闯祸了。”   花如语不以为然地淡笑一声,道:“姐姐莫不是要告诉妹妹,程氏乃为昭妃的人,所以不可开罪?”   颜瑛珧看向她的目光中含上一抹无奈:“这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妹妹聪慧机敏,难道不明白,初进宫闱,须为谦卑隐忍,方可得保周全,安妥立足之理?”她顿了顿,又道,“实不相瞒,姐姐与妹妹一样,同为民女出身,以改名换姓之法跻身宫廷。姐姐在宫中已有一年之余,虽得蒙皇上恩宠,位于四妃之首,尚可于后宫中保得一席地位,但是,许多事,却不能为我所把握,出身之累,背景之累,是我们的负担,所以,相比起立威于后宫,得保全性命安然,显然更为重要。妹妹,你可明白?”   花如语目内闪过一丝精光,侧头看颜氏道:“姐姐亦相信宫内的传闻,指妹妹出身成疑?”   颜瑛珧蹙起了眉头,道:“姐姐所言每句,均是肺腑之言,只想妹妹知道,姐姐明了你的每一用心。有些事,你既不想提,姐姐可不提。”   花如语仰头哂笑:“姐姐之言可笑至极,妹妹没有什么事是不可提的。姐姐一片好意,妹妹自是感激涕零,只是,那莫须有的传闻,姐姐还是少些在意为妙,更不必全然相信,平白为自己添了烦恼。”   颜瑛珧闻言,面上不由尴尬得一阵青一阵白,静默半晌,方道:“既然妹妹自有主张,那姐姐此番是白费心思了。”   花如语道:“妹妹亦想奉劝姐姐一句,皇上隆恩浩荡,赐于你我高位,是意在让我们得享尊荣,既是如此,只能是好好把握,方为上策。瞻前顾后的忧虑,未免庸人自扰。相信姐姐并不愿当一辈子的庸人罢?”   颜瑛珧脸色更为惨白,她抿了抿唇,道:“看来姐姐今日是做了件愚蠢之事。”言罢,无意再留,快步往殿外离去。   花如语嘴角蕴了一丝讥诮笑意,向颜氏的背影欠身道:“妹妹恭送姝妃姐姐!” 第三十五章希冀(一)   在陵州淮襄镇的日子,虽置身于兵荒马乱当中,花如言却总是带着满怀的希翼与盼望。   内战的烽烟仍旧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息包围于人们的四周,经久不散,直教人心惶惶。镇外驻守的兵员走了一拨又来一拨,老百姓们只能困守于镇内,听天由命。   每天有巡兵于镇内行走视探,均手持利刃武器,面带肃杀,百姓避之不及,只是闭门不敢出,唯恐招来杀身之祸。   花如言和花容月貌姐妹三人如这场战乱的旁观者,因着各自心中的计较与打算,并没有太多的恐惧与不安。自花容答应帮助花如言打听荆惟霖的下落后,花如言便开始搜索枯肠地回想惟霖的各种特征,细细告知花容月貌二人。   “如言姐姐,你快来看看!”花容笑盈盈地放下画笔,看着跟前甫绘完毕的画像,双眼内闪烁着灵动的光彩。   没等花如言来到桌畔,一旁的月貌便忙不迭地把宣纸拈起,看到花容所绘画的男子画像,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一手挠着下巴道:“和如言姐姐果然是郎才女貌啊。”花容一把夺过画像,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瞎起什么劲儿?先给如言姐姐看画得像不像。”   花如言接过宣纸,赫然看到惟霖的肖像惟妙惟肖地跃然纸上,手不由轻轻地一抖,指尖缓缓地抚过像中他的眼耳口鼻,眼前只一片淡淡的朦胧,犹如他便在跟前,只是心头有隐隐的痛,丝缕纠缠。她咽了咽,点头静声道:“画得很像,我夫君就是这样的。”   花容满意地笑逐颜开,道:“有画像在手,我们的人打听起来就容易多了。”   窗外传来一阵尖厉的马啸声,如划破长空,直捣人心神,使人为之心悸难平。紧接着,便是杂乱而步速一致的马蹄飞奔声响。闻者只强自压下惊骇,转头往外看去,雄健的马匹以及威武凛凛的兵将如风般飞快地在满目的飞扬嚣尘、滚滚黄沙中掠过,唯有此时,个中冷静如初的人儿方能感受到一点战争的祸乱及危机。   “淮襄镇不知还能平安多久?”月貌咬着一缕碎发倚在窗边,看着渐渐远去的军队,喃喃自语道。   花如言茫茫然地注视着远处,微眯起双眼,道:“平远将军兴兵大肆侵占陵州,朝廷怎的无所抵御之策?”   月貌踱步来到桌前坐下,举杯喝了口茶,方道:“这次可是朝廷理亏呢,况且,平远将军所掌握的兵权亦使朝廷不敢轻举妄动,这次兴兵,若是只攻下一个陵州,恐怕只是便宜了朝廷。”   花容托着腮帮,眨巴着大眼睛喟叹道:“侫臣当道,以致如今局面,受苦的还是老百姓呀!”   花如言心下暗奇,问道:“如此说来,平远将军此次兴兵,并非有意作乱,而是因着朝廷的关系?” 第三十六章希冀(二)   月貌这下犹如被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把所闻所听所知的一切给道出:“西定国于边陲作乱多时,对我朝边陲疆土虎视眈眈,实为心腹大患。平远将军在一年前便奉了朝廷之命出战西定国,在出战前,皇太后曾许诺,若将军大战得胜,凯旋归来,便封其为侯,另赐食邑千户。   半年后将军战胜而归,满以为朝廷定必为其备礼相迎,以敬其凯旋之师,谁知当日将军进得京城,只得一名司礼文官出迎,进得宫内,皇上只赏了将军若干金银财宝,只字不提封侯赐邑之事,将军自是不肯善罢甘休,向皇上和皇太后重提封侯一事,但不知为何,皇太后宁愿食言,亦不愿依诺而为。于是便命那姚中常从中斡旋,那姓姚的也不知怀了什么居心,对将军每言嘲讽,指其此次得胜实属侥幸,又暗指将军有谋反之心,不配封侯。将军气性刚直,本是功臣,却在姓姚的口中成了罪臣,不仅不能论功行赏,倒是背了一个谋逆的罪名,自是对朝廷恨之入骨。这场战事祸乱,当然是在所难免了。”   花如言浅啜着茶细听月貌的话,心下暗暗思量着某种潜在的可能。   在高云镇中,如若自己看到的并非痴想虚幻,而当真为惟霖本人,那么他与这位将军,可会是已达成某种盟约?但如若惟霖真有兴兵的打算,又不应只是攻陷一个陵州便了事,或许,陵州并非为最终的目的,而是行事的第一步?   只是,她记得清楚,所见到的惟霖,并非身穿戎装,这场战役会与他有关吗?如果他只是恰巧路经此地,那他又该往何方前行?他拒不相认自己,又是为何因由?他究竟有何打算?   心头掠过一阵凉丝丝的寒意,倘若,自己所见的根本不是惟霖?倘若,之所以会看到惟霖,只是因为自己过于牵系,加之一路劳顿,才致生幻像?……   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握紧了茶杯,垂下眼帘,轻轻地摇着头,只想把这一连串冰冷而无望的念头甩开。   焦心等待的辰光终于如愿地迅速流逝过去,三天后,花容兴冲冲地来到她房内,笑意盈盈地告诉她喜讯:“我们的人终于找到你夫君的行踪了,原来他已离开高云镇,此时人在淮襄镇中!” 第三十七章葛生   花如言喜出望外地拉住花容的手,急问道:“我这就去找他,他在哪里?”   花容道:“我们还未能打听到他确切的住处,不过我们的人曾在硖石街中看到过他,不知是否住在那附近。不如你再等一下,等我们……”   花如言却摇头道:“不能再等了。”她转过身去一手执起桌上的铜镜,一手理着鬓边散乱的发丝,忙不迭问花容道,“你看我要不要重新梳一下发髻?我这身衣裳怎么样?我昨夜没睡好,脸色可是很难看?”   花容眼眶微红,哽声道:“如言姐姐,你很美。”   花如言放下铜镜,拉整了一下身上的藕灰色对襟长衣,下面的暗花淡纹裙袂正好及至脚跟,并无飘逸的美感,只是为了方便行走。正欲取包袱换一袭衣裙,却想起出门时就没有准备什么体面的衣裳,只得作罢。   临行前披一件浅青色兜头斗篷,正要出门,看到花容欲言又止的模样,猛然醒悟过来,忙从怀中掏出银票递给花容:“谢过妹妹相助之恩。”便匆匆离开,往硖石街而去。   迎面有寒彻心扉的冷风飒飒吹刮,如刀割般凌厉地落于脸庞上,只屏气敛息,双手拽紧斗篷的前襟,垂下首快步往前走去。   拐过几个路口,已渐近目的地。   心下有无可名状的激动,拽紧斗篷的手下意识地攥成了拳头,手背被凛迾的风刮成青白色,已冰冻得没有一丝温度。但她却浑然不知。   只听闻前方传来马啸声,她心下一惊,忙往一旁的石阶上闪避,只一眨眼的工夫,飞扬的尘土便扑面而来,她拉紧兜头遮挡口鼻,眼前成行成列的马匹奔腾而过,弱小如她止不住阵阵心惊胆战,深恐下一刻便被卷入马蹄底下,就此丧生。   闭上眼片刻,耳闻着马蹄声渐渐远去,方放下心来,睁开双目脚步蹒跚地继续往前行。   耳边的风声愈显凄厉,隐隐约约地夹杂着某种如泣如诉的声响,袅袅断肠地飘缈于茫茫虚空中。   穿过深巷胡同,只见一名缟衣戴孝的女子跪坐于路边,跟前一个火盘内星火缭乱,女子哀哭着焚烧纸牒,灰烬被风吹成一地的支离破碎,飞扬到花如言的脚下,沾得淡灰点点。   走过那女子身边,听得那女子正含泪悲吟一首(1):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花如言已然转过了身去,背对着那悼怀亡夫的女子,脚步却悠悠地放缓了,耳畔边的一句:“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却萦绕不散,被冷霜无情侵蚀而显得干涩的眼角,在下一霎内,感觉到一丝湿濡的冰凉。如从心底而淌,无声无息地流失一份执著已久的希翼。 第三十八章疑真似假   视线愈渐的朦胧,曾以为于这时这刻,她仅存的企望将随着胸臆间的绝望一起埋葬,再不复存在。然而,当泪水延着双颊淌进嘴角,那苦涩的滋味使她猛醒过来,她不可置信地呆立于原地,颤抖着手把模糊了目光的泪水用力拭去,她要看清眼前,她要告诉自己,那个身影,并非是自己的幻觉,并非是一缕存于脑海间的虚妄——   他自长街一方走来,在寒风瑟瑟的路口停下,绛红的长袍下摆飘逸如烟云,似随时便于不经意间消失于她眼前。   “惟霖?”她声音抖颤,半带迟疑地轻轻低唤,生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他却没有如前次那般转瞬便离去,只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极力平下了澎湃的心潮,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渐行渐近的他。   直至他开口唤她一声:“如言”,她再无法强自平静,泪水如决堤般汹涌而淌,一头扑到了他怀中,双臂用尽全力地拥紧了他。   “真的是你吗?你不会再走了,是吗……”她更抱紧了他,不愿松手半分。   他一手抚上她颤抖的肩膀,低声道:“如言,我对不起你。”   她自他怀中仰起头来,泪湿的眼眸如晶莹的星辉:“不管怎么样,你如今回来了就好。只要你安然无恙就好。”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抚摸他的脸庞,冰凉的指尖间是真实而窝心的触觉,只是感觉他瘦了,寒风更把他吹得似不带一点温度,忍不住将掌心覆于他脸颊上,意欲为他传送去一点暖意。   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怜爱地贴在颊边,温声道:“我很好,只是一直很担心你。”   泪水在不知不觉间风干,脸上涩涩地生疼,双目只觉酸胀,只是不舍移开视线,想再把他细细端详,拼命告诉自己,眼前的人,的确是惟霖无疑,心头却莫名地升起一股森冷之感,一点一点地把她甫生的希望吞噬。才发现,原来是这般痛恨自己,为何在此时此刻竟会有不该有的怀疑,竟会任由自己将仅余的翼望于心头挥舍开去,她分明已经等待多时,已不知,还可以坚守多久……   “如言,你为何不说话?”他察觉到她的沉默中的迟疑,眼内不由闪过一缕细微的精光。   她慢慢地垂下手,他也下意识地放开了她。她有点无措地拭去沾于颊边的泪水,道:“我想不到会在这里找到你,我太高兴了……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却警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此地不宜久留,如言你先回去。”   她看着他满带戒备的脸庞,静静问道:“那你呢?”   他微微地怔了一下,回视她略带试探的眸光,道:“我还有要事,只等把此事办妥,我自会回来找你,你先回去。”   没想到花如言却一把拉紧了他的手,果决道:“我随你一同去。”   他轻轻地挣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我不能让你为我身陷险境。”   花如言面容上的殷切在这一刻黯淡下来,萦绕于心头的,只剩下一份锥心的灰败。她的双手,早已是僵冷如冰,十指连心,她只感觉到茫茫无望的萧寒凄绝。   眼看着他就要转身离去,她方哑声道:“你根本不是荆惟霖。”   他始料未及地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她,道:“如言,你说什么?”   花如言凄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他,惟霖的气息,惟霖的眼神,惟霖的神态,她熟记于心,永不能忘。旁人,如何能将她瞒骗?她倒抽一口哀绝的冷气,咬牙道:“你到底是谁?” 第三十九章局   他闻言,目光有微微的闪烁,抿紧了唇,不再说话,转身就要离去。花如言急忙上前伸手要把他拦下,他却迅捷地避开了身子,一手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头也不回地匆匆远去。花如言慌急失措,不知对方根底,更未明对方假扮惟霖的目的为何,关键之处在于对方知道自己在寻找惟霖,这当中必是另有蹊跷。正要追上前去,心念倏地一转,此事莫不是与花容月貌二人有关?思及此,心下一凉,迟疑之间前方的“他”已然杳无踪迹,再追不上,忙回身匆匆往客栈跑去。   回到客栈,她气喘吁吁地奔上梯间,绕过迥廊来到天字四号房门前,抬手正要敲门,内里的人已把门打开。满脸急切的花容在看到门外的她时,眼内掠过一丝惊惶,惴惴不安地抱紧了怀中的包袱,不得已停下了脚步。   花如言轻喘着气,狐疑地看着花容怀中的包袱,道:“你……要走?”   花容半垂下头来,唇边的笑意带着几分勉强:“正想着等你回来,好向你道别呢。”   花如言沉默下来,揣测地凝视着花容略显心虚的眼眸,在这平复喘息的间隙,她已从某些蛛丝马迹中理出了一个揪心的真相,旋即涌上心头的是愤怒与疑虑,颤声道:“我看到的惟霖,是假的……是何人假扮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花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梯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花如言回头看去,竟是肩背包袱的月貌,月貌看到她,同是一副惶然不安的神情,正要转身离去,花如言忙不迭一手拉住了她肩上的包袱,月貌急得一挣,包袱“哧”一声被拉了开来,里内的物事应声洒落一地。   花如言却在这时整个儿呆住了。   只见落于地上的,便是适才的“惟霖”身上所穿的绛红长袍!   月貌窘迫地立于原地,看了看面带难堪的花容,又看一眼脸色倏然变得煞白的花如言,一时不知作何对应,只得抿紧唇不声不响。   花如言目光如炬地扫视了花容月貌二人一眼,俯身拾起了那件长袍,道:“果然是骗局?我与你们萍水相逢,无怨无尤,为何要骗我?”   花容与月貌不安地对视了一下,花容讷讷道:“如言姐姐,我们并非有意骗你,只是……只是我们有我们不得已的苦衷。”   花如言且惊且恼,转念之下,却知此时当务之急应先弄清此姐妹二人的意图。她压下心头的痛心与愤慨,平静着语调道:“你们是故意接近我的,对不对?从一开始,你们就盘算着如何欺骗我?对不对?你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月貌粗声粗气道:“我们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冒险布这一局!”   花如言闻言,直勾勾地注视着月貌的眼睛,冷声道:“刚才是你假扮我的夫君?”   月貌似是有些意想不到,局促不安地垂下了头。   花容水汪汪的眼眸似快要溢出水来,哽声道:“如言姐姐,这一次,是我姐妹二人不对。”她想起了什么,忙从怀中把银票掏出,递给花如言道,“这是你给我们的,我们都还给你。”月貌见状,忙一手把银票夺过:“大容,你笨啊!”   花如言冷眼看着她们二人的举动,道:“我只想知道,你们为何而骗我?”   花容抿了抿唇,低头思量片刻,方道:“实话相告姐姐,请姐姐务必要替我姐妹二人保守秘密。” 第四十章千门八将(一)   花如言皱了皱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花容放下了手中的包袱,月貌虽有点不情不愿,最终还是在花容的眼色下和花如言一同进入房中,并谨慎地掩上了房门。   “我们姐妹二人也曾像如言姐姐一样,为失去至亲而痛心彷徨。”花容在椅上坐下,秀美的面容上慢慢泛起一层失落,“但那一年,我们还是不足五岁的无知孩童,虽然亲眼看到家人血溅刑场,更多的是害怕和惊慌,以及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魇缠身,不得安寝。开始明白永远失去亲人这个事实,是一年后,师父将我们姐妹二人收归门下的那一个晚上。自那时起,我们姐妹心中便有一个共同的心愿,惟愿有朝一日,可替枉死的家人一报血仇,而师父,以及一众同门师兄妹,是我们最有力的后盾。”   月貌暗带怨愤地插口道:“我们却被他们欺骗了整整八年!”   花如言半含思疑问道:“你们是江湖门派的弟子?”   花容轻叹了一口气,道:“如言姐姐,你可曾听说过,江湖上的千门八将?”   花如言想了想,微带讥诮道:“我只知,千门以骗术为技,却不知原来已自成门派,还广纳弟子。”   月貌不悦地瞪了花如言一眼,花容却不以为忤,苦笑了一下,道:“正是如此。所谓千门八将,是正、提、反、脱、风、火、除、谣。我本是当中的反将,而小貌,便是谣将。在千门的八年来,我们随师父四处游历,倒也逍遥自在,只是在途中为了生计,各安本份,各行其事,我们从来不去过问师父下一个要对付的人,只在适当的时候,师父便会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月貌道:“我一直以为师父的下一步会是替我们报仇,但师父一直欺骗我们,他不过是想利用我们姐妹二人替他行事!”   花如言奇道:“那为何如今只得你们二人?”猛地想到,难道她们所行一切,只因着有“同门”师兄妹的帮助,所以才能顺利把自己欺骗?   花容看了她一眼,道:“如言姐姐,此次对你……对你行事,确是只得我姐妹二人。因为我们,早已被逐出师门。”   月貌咬牙切齿道:“那一次分明是师父的借口,我前去问师父何时上京找姓姚的狗官报仇,只不过是一时发急言语间有不敬,他第二天便寻了借口,把我姐妹二人逐出师门,说什么我们行事破绽百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呸!”   花如言却听出了端倪,忙问道:“你们说找谁人报仇?”   花容的眼内隐现着不易察觉的怨火,低低道:“当朝宰相,姚士韦姚中堂。八年前,家父曾任地方清官,是他,因着家父不愿受其摆布,以莫须有的罪名嫁祸于家父与兄长,致令我父兄惨死,家破人亡。”   花如言脸色一变,姚士韦这三个字,早便闻知于耳,更是惟霖视之如大敌的对头人!不及细想,又听月貌恨恨道:“师父曾答应我们必会集千门之力前往对付姓姚的狗官,没想到最终食言!我们姐妹二人却不会善罢甘休,无论如何,都要上京一雪当年的血海深仇!”   花容道:“在千门行事的数年内,我们多留了几分心思,只想把精设诡局中的窍门尽数掌握,以作我们他日复仇之用,然而师父似是看穿了我们的打算,只让我们分别在反、谣之位上行局,完全不能接触其余六将的精髓之处。”言罢,又不安地觑了花如言一眼。   花如言自是明白她这个眼神的意思,若是她们都掌握了千门八将的窍门,那么此次一局便不会被自己识破。下意识问道:“何谓反将,何谓谣将?” 第四十一章千门八将(二)   花容面上的怨气不再,樱桃小嘴微微翘起,似笑非笑道:“反将,便是以令人销魂蚀骨的美色,或是以楚楚动人的亲切引诱迷惑目标,无论男女老幼,无一可幸免。”她指一指月貌,“至于谣将,便是不着痕迹地夸大其词,以真假难辨的消息扰乱目标的视听,以谣言使其进入我们的布局中,不可自拔。”   花如言细细听着,不知为何,竟暗暗觉着当中有对己有利之处,一时却又未能理清思绪,到底是该如何利用这别有巧妙的骗技。只禁不住追问道:“那么另外的六将,又有何等能耐?”   月貌交抱着双臂,道:“适才我易容,以你夫君的身份出现在你跟前,达成这布局的关键,以假乱真,是为正将。”   花容目带愧色地看向花如言:“小貌火候不足,作为正将所需的技艺,不能运用自如,所以便容易被拆穿身份。而看中如言姐姐你,将你作为此次布局的目标,并对如何布局出谋划策,便为提将。”   花如言嘲讽一笑,道:“那看来,你们二人亦未有充当提将的功力。”   花容月貌二人面上均是微微泛红,花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还有风将,便是在行事之时,必须有人深入目标的周围探知可用的消息,提供给同门各人以作准备。”   花如言笑了一下,道:“所以,你们当日便以为我打听我夫君的消息为名,让我告诉你们我夫君的形容特征,好让你们易容假扮?”   花容月貌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花如言径自又道:“那么脱将,可是依字直解,闻风而逃的意思?”   花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也就是为各将设法安全逃跑。”她顿了顿,又道,“至于火将,便是以武力解决局中遇到的问题。”   花如言摇了摇头,讥诮地看一眼月貌:“可惜你们竟连脱将的能耐亦未学满师,只怕空有一身好武功,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月貌不服气地瞪着她,道:“还有一将,是除将!”   花如言侧了一下头,“愿闻其详。”   花容看着桌上的银票,道:“这一将的本事,恐怕并非我和小貌可以学会的。这在以往,通常是我师父的最后杀手锏,在布局的紧要关头,具有洪厚财力的除将,便会出面与目标商谈,以期达成某一个目的。”   月貌弯下了腰,两手撑着桌沿,居高临下地瞪着花如言道:“我们完全可以向她用除将!”   花如言抬头淡定地回视月貌,道:“你们的布局已经被我全盘识破,你还想怎么跟我谈?谈什么?”   月貌全然不理会花容阻止的眼光,道:“我们没有财力,不能用银子挽回什么。但是我们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能退缩,我们要你交出身上所有的财物!” 第四十二章千门八将(三)   月貌全然不理会花容阻止的眼光,道:“我们没有财力,不能用银子挽回什么。但是我们既然走到这一步,便不能退缩,我们要你交出身上所有的财物!”   花如言淡笑道:“是抢么?”   月貌摆了一下手:“非也,我是要你给。”   花容按下妹妹的肩膀道:“你不要再胡来!”   花如言不怒反笑,扫视着姐妹二人的脸庞,悠然道:“我孤身一人上路,路途迢迢,兵荒马乱,只不过是求一安然罢了。你如何就断定我能给你们所需的银子?”   月貌道:“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   花如言冷笑了一声,道:“交易?不是你们的一场骗局吗?何来交易可言?你们何曾替我寻着了我要找的人?”   花容瞪了月貌一眼,小声在她耳畔道:“上路要紧,不要再节外生枝。”声浪虽浅,却清晰地传进了花如言的耳中。她抬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来历不明的姐妹二人,只听月貌尤自不服气地道:“我们的心思难道就此白费吗?”花如言轻轻咬了咬牙,似是下了一个决定,静声问道:“你们急需银子何用?”   花容用眼神止住了几欲出言的月貌,讷讷道:“如言姐姐,实不相瞒,我姐妹二人自被逐出师门,便已再无旁路可走,只得一心筹谋上京找寻姚士韦,伺机而动,寻找可下手的机会。但是……我们二人身上的财物已师父全数收走,所以,这一路走来,只能是重操旧业。我们却没想到陵州竟有战乱,富户商贾已全数逃走,我们急需盘缠赶路,实为无计可施,才会……跟着你……”   花如言仔细鉴别花容言语时的神态容色,只见一派无奈不安,眼光隐带羞愧,该是实话直说无疑,遂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那日有人上门拜谢你,及至你出门,诱使我跟随你前行,还有在镇关口你与那名巡兵交涉,都是你们二人设的局?”   花容一张脸蛋微有羞红,轻轻地点了点头,看一眼月貌道:“上门拜谢的少年,还有关口前的那名巡兵,都是小貌假扮的。”月貌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总算是劳心费力地照顾了你一段时日,要不是我们,你早就丧命了!”   花如言淡淡的微笑中有一抹苦涩,她垂下头,把这缕若隐若现的酸涩之意咽下胸臆间。原来,他从来未曾出现过,原来,她眼前的他,当真只是自己的一时幻臆痴想。喉中有梗塞的痛感,她却知不是流泪时,只镇静自若地抬起头来,含着浅笑对花容月貌道:“二位对我确是有救命之恩。就算你们没有为我找到夫君,我也应该好好谢过你们。所以,我们三人从此便结伴同行,一起上京,你们意下如何?” 第四十三章千门八将(四)   花容月貌二人闻言,均始料未及地怔住了。她们以为花如言就算不乘机发难,亦会设法取回银票把她们打发走,但只想不到对方竟会主动提出一同上路。月貌不可置信道:“你该不是想着要反过来骗我们一局吧?”   花如言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想与你们再做一次买卖。”接触到花容月貌不明所以的眼神,她低低一笑,续道,“我们有共同的方向和目的。我可以保证你们二人上京的用度,条件便是你们在谋算如何对付姚士韦的同时,帮助我向他查证一件事。”事到如今,她可以为惟霖做的,只此而已。   花容月貌二人似懂非懂地相视一眼,不敢贸然答应,也不想就此推辞,只犹豫不决。   花如言暗暗吸了口气,道:“如果你们不能答应我,自然我亦不能强人所难,时逢战乱,也没有官府为我主持公道,你们大可就此离开,只是我必会跟随于你们身后,每到一处,你们若要行事,我相信,或许会有人愿意先听我一席话,再决定是否采信于你们二人。”   花容柳眉一挑:“似乎并没有给我们选择的余地。”月貌撇了撇嘴:“我们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花如言道:“你们都是聪明人,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有利。”   花容没有再多想,上前拉住了花如言的手臂,掌心中的温热一如初相识时的殷切软润,柔声道:“如言姐姐宽宏大量,不与我姐妹俩计较,这是我们的福气。能与姐姐一同上路,互相照应,当然是百利而无一害。”   月貌勉强敛下面上的不甘不愿,道:“既然大容答应了,我多说也无用。”   花如言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虽欺骗我在先,我不予追究责怪,更承担你们二人上京的盘缠,天下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眼见花容月貌二人微带无奈地讪讪而笑,她心下暗叹了一口气,一直紧揪的心怀于此时只有更感灰败,全因此一行,并未曾收获惟霖的半点音讯,可谓心灰意冷。然而却不能容许自己就此绝望,前方的路途尚漫长,哪怕是只余一丝弱若游丝的希望,她亦愿倾尽全力紧紧把握,披荆斩棘,不畏跋涉踏出每一步。如此想来,心内的彷徨方会褪减些许。 第四十四章苦乐参半   直到离开淮襄镇的那一天,花如言始知,对于花容月貌姐妹而言,要从兵守森严的地方脱身,纯粹易事一宗。   事实上,月貌早已把淮襄镇的路况打探得一清二楚,一应捷径小路,偏僻旮旯之处,全数用简单的线条描绘于布块中以作图标,何处兵防守卫疏散可作一博,何处是不可冒险的死角,亦分别心中有数。   是夜,三人便换了花容准备的轻便衣装,从镇内的硖石街的东南位迅速而去。花容月貌步履轻盈,二人一左一右挽着花如言往前赶路,花如言饶是用尽浑身力气跟上,亦觉着总迟她们那么一步,气喘不已,当到达目的地,要从暗巷小路往外逃去时,方觉此一行劳累不堪。看着花容月貌二人面不改色气息平稳地快步向前,不由于心内暗暗佩服。   小巷尽头,便是通往镇外的道路。花如言走出巷口后,不由自主地往回望了一眼,夜幕低沉,隐星蔽月,四处一片阴晦,巷内只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只是,心内自离开的这一刻起,忽而有些微的惘然,似是告别了一些什么。   而事实那么清楚,惟霖并不在这个地方,或许,也不会在她想要去寻找的任何一个地方。   花容月貌的催促声拉回那时飘忽的神绪,她定下神来与同伴一起离开的一瞬间,曾觉得背后仿佛有一道暗藏的视线,正目送自己远去,然而,她知道,将来要走的路,已不容许自己再沉溺于不舍放弃的执著当中,他,不在此处,从来,只虚妄地活在自己心中。因此,她没有再回头,在萧瑟的夜风中,往陌生的方向匆匆赶去。   她们的下一步是青州,青州距离陵州并不算远,以马代步,只需四天三夜便可到达,花如言买了两匹马,花容月貌各骑一匹,她则与花容共骑。   这对花如言来说,未尝不是一项新的考验,起初,她连上马都不会,在马下挣扎良久,攀爬了半天,最终还是在花容半拉半扯之下方狼狈不已地上了马。待得上马,还未曾坐稳,花容便策马奔驰起来,她记得自己是很不争气地尖叫了出声,然后便死命地抱紧花容,弄得对方直咳嗽:“姐姐,你别勒我的脖子呀!我喘……不过气了……”   这是与她们二人上路以来最大的糗事,以至于她为了不再授这姐妹二人以笑柄,横下心来学习骑马。   那段日子,她身上是瘀伤不断,却不可不说有了收获,虽并未算完全熟习骑术,总算可以娴熟地跃上马背,也不至于再为了马儿一点的动作而心慌惊恐。   赶往青州的路,便在这样苦乐参半的辛劳与新奇中匆匆走过。 第四十五章大音希声   一路上,她并非对花容月貌的打算不带疑虑,偶尔提起,她忍不住会问:“你们脱离师门后,原只是想以你们二人之力对付姚士韦?”   花容丝毫没有犹豫地回道:“正是如此。”   花如言心下愈奇,又问:“姓姚的乃为当朝宰相,位高权重,只你们二人?凭什么呢?”   月貌笑了笑,道:“就凭我们的千门之术。”   花如言心下不以为然,虽不至嗤之以鼻,语意中却带上了几分讥诮:“微末伎俩,虽能骗过无知妇孺,恐怕在老谋深算的权臣面前,只会是不堪一击罢?”   花容和月貌相视一笑,这一次倒没有太过介怀花如言的质疑,月貌道:“你当然不会知道,过去我们师门全员出手,曾使一个与姓姚的同等地位的权臣世家钱财散尽、家破人亡。”   花如言心知她们并非虚言,不由暗暗纳罕,对她们口中所提的千之绝妙有些微探知的兴致,一时又不知从何问起,却听花容接着道:“过去我们师父曾经说过一句话,我一字没忘的记了下来:大道至简,大音希声,以谋得社稷,以计获江山,往往在于无形无迹之中。自古而来兵法大家层出不穷,以千得国是为谋。开国得天下,所谓英明君主,莫不是精于千道。就连指点江山无数的的兵法谋略,也不过是千门旁支。”   花如言闻知此言后,曾于心下细嚼此番说法,几番斟酌之下,原来存于意识中的一点不屑与怀疑,竟慢慢地被一份醍醐灌顶般的信服所取替。   有一次,花容有意无意地说道:“如言姐姐行事沉稳谨慎,如果你愿意来充当我们的正将,我们便更多一分胜算了!”彼时,花如言正拿了月貌视若珍宝的在细阅,不知何时开始,她觉着似乎是有一股力量在吸引自己慢慢地进入这一个过往视为下三滥的领域。一开始,她从月貌包袱中发现这本书后,总想背过花容月貌二人独自悄悄阅读,结果自是屡屡被撞破,最后,便索性不再规避,当然,会对这门堪称“博大精深”的谋术感兴趣,本就算不上是一件见不得人之事。   听到花容的话,她淡淡一笑,并不予回应。她还记得,月貌所假扮的惟霖之所以会为她所识破,全是因为那一个生硬无情的眼神。不由会想,外貌可以改变,然而,内心的感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乔装的罢。   高深的千门之术,全数为骗过旁人的谋略,有没有一门,可以首先骗过自己的策技?她翻遍了书册,却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只是如此的念头,却没有断过,一直在她惘然远行的路上,萦绕不息。 第四十六章冬寒如暖(一)   冬寒的凛冽料峭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包围于红墙绿瓦之内,连着数天风雨如晦,空气中夹杂着彻骨的濡寒,只不过是呼吸一口气,便感觉遍身的清冷蚀骨,狠狠地打一个寒战,便瑟瑟畏然地退回殿内,舒适融融地享受上等银炭细燃带来的温馨和暖。   清宛宫内殿中,暖香缕缕缭绕于绡纱幔帐之间,虽是无风无动,却暗自地蕴着一股含着媚惑气息的芳华流转,如是心头一份心痒而羞怯的企盼,又是欲拒还迎的妖娆妩靡,无声无息地包围在个中忘情缱绻的人儿四周,似梦如幻。   纱帐轻飘飘地敞开,铺就雪白锦绸的床榻之上,花如语身上是一袭淡粉色缕花纱衣,隐泛五彩之色的暗花在迷漾的光息下益发衬得她肤色凝白娇嫩,玉颈上的销魂琵琶锁骨更添几分妩媚,绣金线浅青抹胸勾勒出若隐若现的美妙沟线,身姿若柳般软软地靠在旻元怀中,闭上双眼,朱唇边含着一缕浅笑,不时发出牵人心魂的低吟,只为他温热的唇正在肆意地亲吻她的耳垂、她的香肩,他的双手,慢慢地用力,抱紧了她的盈握纤腰,喘息似乎越加深重。   他的唇停在她耳畔,缠绵片刻,声音含糊道:“你会害怕么?”   她没有听清,软声侬语地含笑问道:“什么?”   他停了一下,方往她小巧的耳洞里轻轻吹风:“在这宫里,你会害怕么?”   她沉醉的心头有些微的清醒,睁开明眸,不经意地握住了腰间他的手,柔声道:“有你,我怎么会害怕?”   他下颔抵在她的肩窝里,声音中带着一丝慵倦,话意却让她眉心暗暗一跳:“你可知道,在宫中,有太多让人防不胜防的事。”   花如语压下心头的诧异,颊旁的梨涡动人依旧:“我只相信你会在我害怕的时候,站在我身后。”她举起手轻抚他的脸庞,“小穆,你说是吗?”   旻元眷恋地贴近她的脸颊,低哑道:“我会。”停了片刻,殿内的灯光摇曳,床榻这一处的光影迷离,他半眯双眸,看到她玉颊上一颗细如梅蕊丹红小痣,不由爱怜地轻轻吻下,嚼甜如蜜。   花如语再次放松了心头,但却未能一如起始般投入于他的温柔悱恻中,心下只暗作揣测,他突发此问的用意。 第四十七章冬寒如暖(二)   花如语再次放松了心头,但却未能一如起始般投入于他的温柔悱恻中,心下只暗作揣测,他突发此问的用意。   进宫为时尚短,距离上回刑罚程婕妤,不过是五天,她想此事大抵已在宫中传遍,成为了诸人的谈资。无妨,她并不惧怕会为此担上嚣张的恶名,亦不担忧有成为众矢之的之虞,颜姝妃的耸听危言,她转眼便已抛诸脑后,只是有另一宗说法让她较为上心,便是皇上已有数月不曾早朝,当今把持朝政之人,乃为皇太后及宰相姚士韦。此事本不该为宫人所能议论,只是偌大宫墙之内,总有那么一些有持无恐,或是另得授意、别具用心之人,有意无意地“泄露”半句闲言碎语,而她更不曾明了,此事于宫中并算不上什么秘密,当于偶然之闻知后,她心下惟得不可置信,更恨宫内小人的居心叵测。   只是,他适才冷不防地问及,她于宫中是否惧怕,究竟有着何样的用意?难道,真如传言中所说,他贵为九五之尊,竟是如履薄冰,步步为营?   他怀抱中带着淡淡龙涎香气的温热更深地把她包围,她顺势把螓首向后靠了一下,仰面与他湿润的双唇迎合辗转,他深深地采撷着她如兰香甜的朱唇,君眷正浓时,别有思量的她并不会知道,他此时心头的思绪如潮。   四天前于芳靖宫内,冼莘苓含嘲带笑说:“怪道皇上不顾祖宗规例,不惜违抗太后之意,亦要把那女子迎进宫内,原来此女行事果真为雷厉风行,只不过是两天的工夫,便晓得如何运用皇上赐予的权力,臣妾听苏妹妹说,当天的场面可谓震慑人心,臣妾等人当真是望尘莫及,指不定他日,臣妾亦要屈居此女之下罢?皇上,您说是么?”   他早从颜瑛珧口中得知此事,听到冼氏之问,心下只暗笑,淡然道:“你何尝需要担忧,朕相信柔妃品性纯良,此次惩罚程氏,必是因程氏冒犯在先,咎由自取。你身为昭妃,掌六宫之礼,想必是劳累非常,未曾发现有程氏一干不知礼规之人,柔妃此趟可谓替你分了一回忧,话说回来,你还真应好好感激柔妃。”   看到冼氏微微僵硬的脸庞,他毫不掩饰地低笑出声,拂袖而去。   只是,痛快的感觉,不过是维持了一刻。当他步出芳靖宫门之时,心头慢慢地升起了一股不祥之兆。 第四十八章冬寒如暖(三)   当日如言初进宫时,他曾听密使来报,她首先前去问安的并非瑛珧,而是冼氏,当时他只觉心下微沉,那莫须有的担忧,竟渐次清晰起来。   一度,他唯恐她会如这宫内的其它妃嫔一样,一心只为自保,而向冼氏一党靠拢。   那一天,他站立在颐祥宫的颐襄殿大门前,眺望远处的连绵宫瓦,他知道,那个方向,是她进宫的偏门宁德门。他强忍着亲自前往迎接的冲动,萧瑟的冷风扑于面上,如同流峰山下冰冷彻骨的风雨,为他带来同样的寒意。心头,却是暖意氤氲。从此,这冷寂皇城之内,他不再孤身一人,从此,有她,在他身边,听他再说那难登大雅之堂的笑话。   只希望,她仍然记得,他的名字。   只希望,他可以凭借自己的一点力量,扳回已然一败涂地的局势,使她不至于失望,他竟是这样一个窝囊帝王。   因此,当瑛珧告知她竟不惜犯险惩罚冼氏一党的红人程氏时,他又是惊又是忧又是喜。   如言的性子及手段凌厉如斯,在他意料之外,她的一言一行,亦并非是他心目中的模样,只是眼下,自己需要斡旋的事太多,有她伴于身侧,便如同多了一份安心。另一方面,他更放下了心。如言,终究是不会与冼氏扯上关系。瑛珧的担忧,是多余的。   然而,如言此一行举,已然传遍六宫,只怕最终更会落入太后和姚士韦耳目中。只不过短短数天工夫,如言已身处风口浪尖之处,恐怕不妙。   但无论如何,他定会妥善保护她,不使她受到半点伤害。   “小穆,你在想什么?”察觉到他有些许心不在焉,她转身举起藕臂勾住他的脖颈,柔柔凝睇,顾盼生情。   他用食指轻轻点一下她的鼻端,目内尽是宠溺:“当然是想你。”   她笑靥如花,撒娇似地一头钻进他肩窝里,甜声道:“是么?那我要你每天、每夜心里想的都是我。” 第四十九章冬寒如暖(四)   她笑靥如花,撒娇似地一头钻进他肩窝里,甜声道:“是么?那我要你每天、每夜心里想的都是我。”   他双手搂紧她,吻一下她的香额,含笑道:“好,我答应你。”   一夜温柔缠绵,直至白蒙蒙的日光自窗棂透进殿内,花如语睡意已全无,她不惊扰刚进入浅睡的旻元,悄无声息地下了床榻,命了筝儿进内侍奉梳洗妆扮。   她今日梳一个灵蛇髻,饰以东菱玉缠丝曲簪,身上一袭蜜合色透纱闪银花纹束衣,下面是天青色藻纹绣裙,裙上以云霏纱层层重叠,遍身益显飘逸如云。   旻元醒来,一手枕在脑后,半眯双眼端详着她纤娜的背影,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花如语自铜镜内发现他饶有兴味的眼光,浅浅一笑,并不回头,一边理着鬓角的碎发,一边道:“时候还早呢,你该多睡一会儿。”   旻元懒懒道:“你知道时候还早?怎的不多陪我一会儿?”   花如语对镜审视自己的妆容,婉声道:“我得去芳靖宫给昭妃姐姐请安呢。昨日身子有点不适,没能去。今日再不去,恐怕有点不对了,平白落了人口实。”   旻元从床上坐起:“你不想做的事情,不能勉强自己去做,你与她都是位居正二品,原不必天天守着什么请安的礼数。”   花如语从圆凳上站起,来到床沿坐下,一头靠进他怀中,幽幽道:“小穆,我进得宫来,才知道你破例封为我正二品妃子的苦心,只不过是不想我受苦罢了。只是,自有了程氏那一事,我知道,这宫内许多事情,并不能由我所愿。”他会给予她更多的庇荫么?譬如权力?她不能确定,她只想把握每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时刻。   旻元拥住她的肩膀,刚想说什么,只听殿外传来一声通传:“柔妃娘娘,慈庆宫万姑姑前来传命,皇太后宣娘娘进慈庆宫。”   花如语闻声,不由一愕,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目光在旻元脸上掠过,发现他神情亦是始料未及,不及多想,正要起身往外走,他却一把拉住她的手,道:“我与你一同去。”   她又是意想不到,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隐隐的闪烁不安,一时好不容易聚拢于心头的淡定有些许的瓦解,竟是为着他此时的关切么?怎生是更觉惴然? 第五十章冬寒如暖(五)   乘了肩舆与他的驾辇一起前往慈庆宫,天幕初明,明朗的日光洒遍宫墙内每一寸土地,金黄的晨阳映照于五彩丝绣的纱帘上,落于她身上,只觉眼前是耀眼夺目的光影,渐渐地看不清前方的皇帝车辇。   不知他为何提出与她一同进慈庆宫,皇太后召见,也许不过是因为她新进妃嫔的缘故?然而,当步出清宛宫时,皇上的脸色,为何竟有一分沉重?   不多时,肩舆停了下来,李德荣上前挑起纱帘,筝儿和棠儿二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扶下了肩舆。   旻元比她早一步下了驾辇,回头目含担忧地看她一眼。皇太后一向只专注于政事,对后宫诸事不甚在意,当日他一意要册立定茂府同知樊之庆之女为妃,她虽不表赞同,却亦不置可否,未曾加以阻挠。想来即便是不喜如言进宫,也不置于会费心加害才是,只不知此番突然召见的目的为何,着实是无法猜度。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便是无论发生何事,他都会一力保全如言。   “到我身边来。”在慈庆宫的东华门前,他向她伸出手。   花如语款款走到他身侧,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厚实的掌心中。   他攥紧了她的手,往东华门内走去,门前值守的宫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高声敬呼:“参见皇上!”   步进大门后,踏上狭长的东南迥廊,只见前方走来一名身著湖蓝色织锦石榴裙、外披一袭浅紫细绒斗篷的年轻女子,她头挽垂鬟分肖髻,髻上戴红宝石花迭绵绵头花,在行止垂首间,光熠流转,映衬于她白皙清丽的杏脸之上,平添几分窈窕娴雅。她低着头,眼帘低垂,面带忧色,一双手纤细的玉手正似不安地揪紧斗篷的边缘,该是陷于自个的沉思当中,丝毫未发觉跟前有人走近。   花如语一边打量着此名女子,正不知对方是何等身份,该作何样姿态,便听旻元微笑唤那女子道:“德音!”   那名唤德音的女子闻声,整个惊了一下,倏然抬起头来,淡薄的脂粉掩不住她双颊的苍白无色,晦暗的眼眸在看到旻元的一刻,骤然闪过一丝亮光,顷刻间,眼眶竟微微泛红,她咽了一下,走上前来,行礼道:“瑶章参见皇兄。”   花如语进宫前曾听琼湘提及,当今皇上为先皇的嫡长子,另有四位王爷及三位公主,大公主玢章及二公主琳章均已婚配,随各自的驸马前往封地,尚有一名小公主留于宫中。如此,眼前的女子该便是旻元的第三位皇妹,瑶章公主无疑。   旻元伸手虚扶她一把,语带关切道:“德音怎会在母后宫中?”目光在皇妹荣德音水汪汪的眼眸上停留片刻,又道,“可是母后有话训诫?” 第五十一章冬寒如暖(六)   荣德音眼角几欲垂下泪珠来,面上的焦灼及迫切更甚,双唇微微地颤抖,开口正想说话,却在看到花如语时止下了言语,她半垂下头,低声道:“说来话长,皇兄先进殿内觐见母后。德音到颐襄殿等候皇兄。”   旻元会意,点了点头道:“朕会及早过去。”   荣德音按宫礼欠身退开一旁,先让旻元走过后,方可离去。   花如语随在旻元身后缓步往前走,经过荣德音身旁时,眼角余光察觉到对方抬起了头来,正看向自己,不由转头回望,唯见对方面上的忧色在一瞬内被清冷的淡漠取代,当接触到她的目光时,对方神情间更带上了些许提防。一时有点纳罕,不知这瑶章公主心性如何,只得回应其有礼的一笑。不料荣德音却视若无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花如语心下不觉有点纳闷,只不动声色继续与旻元一同走上慈庆宫的高台甬道,在宫人的指引下往正殿慈德殿走去。   日已高照,灿阳辉映于慈庆宫的琉璃瓦上,华光四溢,如虹芒于空,笼罩于楼阁连绵的宫宇之内,有如众星拱月,华贵富丽无可言喻。绕过廊中的雕栏玉砌,繁锦如春的花木扶疏在晨阳的璀璨流华之下,仿佛消退了一点冬寒的料峭。   慈德殿内两旁纱帷悠悠低垂,有直立如柱的宫人无声无息地侍于纱帷之后,低眉敛目。旻元及花如语沿着织金毯往前走近,一众宫人如扯线木偶般一同跪下,却不发声响。正上方主位之前,赤金琉珠帘垂于紫金瑞兽雕漆的凤椅前端,个中影影绰绰,只闻得有安宁人心的沉椽檀香氤薄飘缈于珠帘间,烟云袅散,若有若无。   渐次看清,凤椅上并无人影。   自进得慈德殿中,花如语的心便遏制不住地“突突”而跳。旻元在进殿前便放开了她的手,未能发现她手心中的薄汗。旻元未曾有举动前,她亦不敢动作,只垂手亭立于他身后,眼睑半垂,暗自命令愈发惴惴不安的自己,务必要做到眼观鼻,鼻观心。   旻元面沉如水,朗声道:“儿臣参见母后!”一边煞有介事地向空荡荡的凤椅跪下,行了拜见大礼。花如语忙不迭依礼跪下,双手下意识地往腰间拢了一拢,以期掩饰那不住颤抖的指尖。   帝妃二人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跪伏在地上,面对他们的仍旧是纹丝不动不的纱帷珠帘,两旁的宫人更是屏声息气,殿中一时安静无半点声息。花如语低头看着地上暗光流转的织金毯,只觉头脸发热,双颊如火烧般发烫。总是觉着,有一道凌厉的目光正于不知名之处,锐利地落于自己身上,意欲把她自身至心逐一看个通透。 第五十二章凤仪玉颜(一)   正自惶然间,忽闻一个低柔平和的声音从凤椅后的祥凤万寿纹琉璃屏门后传来:“怎的皇帝也来了?”   旻元眉头轻轻一挑,抬头目视着前方的凤椅敬声道:“儿臣听万姑姑提及母后身体微恙,实感担忧,正好与柔妃一同前来向母后问安。母后可是感了风寒?可曾传召御医诊脉?”   花如语听到皇太后的声音竟自凤椅后传来,心知对方必是在屏门后的内堂中,眼光忍不住往上飘,于凤座四周游移。心下不由反复思量,皇太后召见自己的目的。   “万姑姑不好,哀家只不过是小病微恙,何足道,哪能让皇帝为此费心劳神?”话音刚落,便听衣物轻擦声响,许是万姑姑跪下请罪:“奴婢该死。”“罢了,罢了。皇帝这趟来得也是时候,哀家正有要事与皇帝商讨。”皇太后正说着,两名小宫女自屏门旁走出,一左一右地掀开锦纱帐,紧接着,便有万姑姑礼扶着一位身姿优雅华贵的女子自内而出。   花如语心头一紧,知必是皇太后无疑,慌得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皇太后施施然于凤椅上落座后,和声开口道:“皇帝,哀家不是跟您说过许多次,在哀家宫里不需要行什么礼吗,你们快快请起。赐座。”   旻元道:“谢母后!”方立起身。花如语忙敛了神,婉声道:“谢太后!”正要站起,双膝却一阵发麻,整个儿止不住踉跄了一下,想到皇太后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心顿时揪紧了,愈发觉着无地自容。旻元却于此时回过身来,伸手扶稳了她,微笑道:“柔妃昨日不小心碰撞了一下,脚上想必还疼罢?”花如语心领神会,心头淌过一阵暖意,轻声道:“谢皇上。”   皇太后语含关切道:“原来柔妃脚上有伤么?可需召御医?”   花如语压下惶恐,向前走了一步,道:“谢太后关心,臣妾无碍。”   皇太后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若柔妃脚上无碍,那便劳你多走几步,到哀家跟前来,可好?”未等花如语回应,又吩咐万姑姑道,“你去扶一扶柔妃。”   万姑姑依命来到花如语身旁,有礼道:“柔妃娘娘,让奴婢扶您。”   花如语微觉不安地看了旻元一眼,旻元眉头紧锁,在接触到她的眼光时,又勉强地舒展开来,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示意让她安心。   花如语便由万姑姑扶着臂膀,一步一步往凤座走近,目却不敢斜视,只感觉走接近皇太后,那舒怡恬然的沉香气息便越加浓重,久久地缠绕于她的鼻端,袅袅不散。   万姑姑拨开珠帘,对她道:“柔妃娘娘请进内。”   花如语依旧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踏上跟前的丹毯台阶,下意识更挺直了腰身站定在皇太后跟前。   “抬起头。” 第五十三章凤仪玉颜(二)   “抬起头。”   花如语依言抬首,诚惶诚恐的目光首先落于皇太后的金线精绣的鸾凤织锦裙上,定一定神后,再慢慢往上移,高贵雍容的绛红云绸洒金五彩牡丹纹通袖长衣与鸾凤织锦裙相得益彰,是无可比拟的端丽华贵。当看到皇太后金容宝相时,花如语心下暗暗吃了一惊,不曾想到,当今四十有三的皇太后,面容竟是如斯年青秀丽。   一双弯月形的眼睛清盈明亮,黛眉如远山,额头光洁饱满,衬得双目如星辉般动人,鼻若悬胆,唇上一层淡淡的胭脂,带点润泽的亮光,竟如花瓣般娇嫩美艳。面颊脂粉淡施,白里透红,竟不见一丝皱纹,润滑光洁一如少女的肌肤。头上梳一个芭蕉髻,一枝金掐玉赤金双头曲凤步摇珠光熠熠生辉,夺目耀眼,可谓华美不可方物。   花如语咋舌不已,眼内难掩一抹惊诧赞叹。   皇太后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轻轻上扬,和颜悦色道:“柔妃好清丽人儿,皇帝好眼光。”   花如语敛下心头的诧异和紧张,毕恭毕敬道:“太后谬赞,臣妾不过是蒲柳之姿,在太后母仪天下的绝世金容面前,臣妾当真为自惭形秽。”   皇太后莞尔一笑,眉眼如画:“柔妃何必妄自菲薄。依哀家看,这后宫中,再难寻一个人可以比得上柔妃。”她侧了一下头,看向殿中的旻元,笑问道,“皇帝,您说是么?”   旻元神色微沉,隐觉不安,并不回应皇太后的问话,只道:“母后既凤体违和,朕与柔妃便先行告退,不扰母后休养生息。”   皇太后笑意盎然,目光于花如语脸庞上流转,语调柔和如春风:“皇帝是生怕扰了哀家休息,还是担心柔妃受累了呢?”   花如语眼光虽不敢直视皇太后,却仍注意到对方面容心是和蔼之色,笑颜盈盈,一副可亲的模样,虽心有戚然,却已不再如适才那般心怀畏惧,遂不等旻元回应,径自微笑开口道:“太后言重,臣妾进宫为时尚短,有幸可聆听太后教诲,实乃臣妾之福,何累之有?”   皇太后和笑着轻颔凤首,片刻后,方道:“柔妃站着许久,想来确是累了,坐下说话罢。”扬了一下手,万姑姑知意上前来,把花如语扶下了凤座玉阶。   旻元知皇太后尚有话,一时未能离去,只得与花如语在殿中落座,又听皇太后向花如语发问:“柔妃初进宫中,可会觉着不适?”   花如语正襟危坐,婉声道:“臣妾在宫中备受皇上关怀,各位姐妹亦关爱有加,如今更得太后挂心,只觉胜于家中,并无不适。”   皇太后但笑不语,对万姑姑点了一下头以作示意,万姑姑即往屏门后退下。 第五十四章下马威(一)   旻元见状,益发觉得不妥,站起身道:“母后,刚才您说有事与儿臣商讨,到底是何事?不若让柔妃先行退下,儿臣再与母后细细详谈?”   皇太后往凤椅的后背靠下,抬手扶一扶发鬓上的钿金押发,悠然道:“皇帝今日未免急躁,喏,这可要不得。”   旻元蹙紧眉头,看到万姑姑端着檀木托盘率了二名宫女走出屏门,来到了殿中,他更添了几分戒备,正欲出言,却听皇太后道:“皇帝,柔妃,哀家特命人备了茶点,你们用过再走不迟。”   花如语饶是不清楚皇太后的用意,也察觉到了旻元如临大敌的警觉之势,直觉一切皆是冲着自己而来,整颗心没来由地再次悬了起来。   旻元轩昂立于殿中央,并无重新落座之意,目光如炬地看一眼万姑姑托盘中香气四溢的茶壶,道:“母后的一番心意,儿臣感激不尽。万姑姑,母后的赐的茶水,朕自当先喝为敬,你先为朕奉茶。”   皇太后低笑连连,道:“万姑姑,你依了皇帝之言便是。”   旻元目不转睛地看着万姑姑斟满了一杯香茶,接过一饮而尽。无心回味茶水之香醇,重重地放下茶杯,命万姑姑道:“让柔妃用朕的杯子。”   花如语眼见此情此景,顿觉恍然,原来皇上是担心皇太后于茶水中下毒么?思及此,浑身如有丝凉的麻意无声无息地笼上,殿中暖香袭人,她的指尖却于此时变得僵寒如冰。皇太后温柔如水的目光正有意无意地向自己看来,她惶惶然地别开了脸,看到自万姑姑手中茶壶倒出的澄透茶水,面上的笑意不自觉地凝固起来,再也无法维持适才的镇定自若。   皇太后笑着道:“柔妃,你快品一品哀家这茶,哀家寻思,你定是喜欢的。”   花如语自万姑姑手中接过茶杯,只见茶水在杯中泛起微波,才察觉自己双手在颤抖。不容迟疑,她举杯啜饮,茶味芬芳,甘甜怡润,本是可口之至的上好茶水,于此刻只觉如嚼砒霜。   皇太后兴致盎然地问道:“柔妃,你看这茶可算是几品?”   花如语把杯子拿在手中,竟忘了放下,怔怔地看向皇太后,茶算几品?何出此问?此话何意?她又该如何应答? 第五十五章下马威(二)   一时不知所措,却知不可思虑太久,只得硬着头皮回答道:“太后所赐的茶,自然是最好的,当为上品。”   皇太后笑意含上了一缕嘲讽:“柔妃,你心里明白,哀家问的不是这个。”顿了顿,盯着面容发白的花如语又道,“这是用最新进贡的定茂府薰衣草冲沏的,柔妃,哀家听闻,定茂府的薰衣草茶依品质和口感的优劣分了三种等级,哀家是无从分辨这好与不好,想必柔妃是能品出来的,对吗?”   花如语惊愕难禁地与旻元相视了一眼,慌地来到殿中跪下,颤声道:“臣妾愚昧,臣妾该死!”   皇太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面上再无笑意,只余一股凌厉如芒的凛然,于绝美出尘的眉眼间妆点成慑人的威冷。   “皇帝后宫充盈,唯独爱重于你,乃至不惜违了哀家之意,亦要破例迎你进宫。哀家当日曾对皇帝说过,进宫之例可以破,规矩可于皇命之下,皇帝若是一意为之,哀家自当是不予阻挠。只一句哀家是坚持的,便是进宫为妃者,必得守‘德’这一条。有人说过的是与非,哀家并不记心,只不过,如若有人以为哀家不闻六宫事务,便可越过宫规之律行事,罔自横行于宫中,那么无疑是异想天开。”皇太后凤目渐次锐利如冷箭,语调淡然道:“哀家眼中并非揉不下沙子,偏偏是容不得有人鱼目混珠。你若是犯错,冒犯么,哀家可以一笑置之;只是你若企图在哀家跟前撒那欺上罔下的弥天大谎,扰乱宫闱的话,便休怪哀家无情。”   皇太后的每字每句如森冷的芒刺毫不留情地落于花如语心头,殿中洋溢的安宁心神的气息,于此时竟如催毁人心志的夺命香,使她整个儿轻软如虚脱,只余胸腔一点惊惧与恐慌充斥着躯体。她勉力维持着仅剩的冷静,不使自己乱了阵脚,然而当话至嘴边,只不过是空洞无力的一句:“臣妾不知所犯何事?”   旻元的脸色越显煞白,双唇紧抿,隐忍着一股蓄势待发的怒意,双目难掩愤怨地注视着皇太后。原来当日的宽容与接纳,只为着今日的示警与发难。宫中所有的人与事,从来只掌握于她手中,无一幸免,绝无例外。而他唯恐自己可用作抵御的力量,是否仍为不堪一击,终是徒劳无功?   皇太后目含讥诮地看了一眼旻元,复又冷冷地注视地上的花如语,以不容商榷的语气缓缓下令:“樊氏罪犯欺君,传哀家懿旨,将樊氏禁足于清宛内,非哀家赦令不可出。” 第五十六章下马威(三)   花如语惊愕地仰头看向宝相庄严的皇太后,教她如何能背负罪犯欺君这一致命的罪名?她仓皇颤声道:“太后,臣妾愚鲁粗蠢,不知规矩,多有冒犯,求太后恕罪!”   皇太后冷笑一声,道:“你当真为一愚笨蠢妇,竟连哀家的话也没听明白。罢了,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从来罪名只在于你是否有错,你既是错了,便难逃罪责。”眼光一凛,高声道,“来人,把樊氏押下!”   眼看着数名内侍自殿外应声而进,旻元面容僵冷如霜,急忙扬手阻止:“慢着!”转向皇太后道,“母后,柔妃是儿臣的妃子,再者您既说柔妃罪犯欺君,那么此事便该交予儿臣处置!”   花如语身子微微颤抖地跪伏于地上,皇太后的言语以及旻元的声音于耳边交错,如丧考妣。她的思绪于张皇中急转,然而最终却是剩得一片焦心的空白。苦心筹谋,机关算尽走到这一步,为何竟于此时功亏一篑?   然而旻元的话却未能阻止内侍们的动作,只不过一刻间,她便感觉到来自双臂的钳制痛楚,皇太后的话音阴凛清冷一如冬日中不带温度的飒风:“有劳皇帝作主的事情太多,便容哀家替皇帝清肃后宫,亦可算替皇帝分一点忧,哀家的苦心,想必皇帝是能明白的。”   旻元脸色一片灰白,双目惊急交错地瞪着押送花如语的内侍们,扬声道:“你们放开她!”   内侍们不得已停下,不约而同地看向座上的皇太后。   皇太后只冷冷吐出两个字:“押下。”   花如语整颗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紧紧的,丝毫没有喘息的余地。她意图用力挣一挣内侍的手,却是徒劳无功,更是慌得面白如纸,电光石火间冒出一念,皇太后虽是意指她以假身份进宫,却从来没有在言语间明示,恐怕当中尚有转圜之机?唯今之计,便是绝不可贸然认罪!思及此,她止不住戚然叫道:“太后、皇上,臣妾不知何罪之有!臣妾冤枉!”   旻元不及多想,霍然于殿中跪下,恳声对皇太后道:“求母后恕了柔妃之罪!”   皇太后如花蕊般的朱唇不经意地微微上扬,似笑非笑道:“皇帝对柔妃,果真为用情甚深。当真是如此难以割舍么?哀家真有点不敢相信。”她眼内精光一闪,厉声道,“先将樊氏押返清宛宫,严加看守,非赦令不可出!”   旻元回头看到花如语被内侍押出了殿外,急得马上站起,就要追上前去,却听皇太后气定神闲道:“皇帝,难道不想向哀家证明,此女当真为你必得保全之人,好使她免于罪责么?” 第五十七章处心积虑   旻元惊疑地站住了脚步,背对着凤座,侧头用眼光余光警戒地注意着皇太后的一言一行。   皇太后接过万姑姑递来的茶盏,一边悠然自得地用青瓷杯盖拨着成朵饱满的洛神花叶,缓缓道:“皇帝可知哀家何以会染病?方御医诊脉时说,哀家的虽是小恙,却是因着劳累多思,心神难安所致。朝中的事,有姚中堂相辅,倒亦尚能应付,只一事,哀家是无论如何也难放下心来。”啜了一口花茶,方继续说道,“先皇在时,便曾向哀家提及,平远将军蒋丛其人,虽用兵神勇,却居功自傲,心胸狭窄,前次西定国一战,本便是姚中堂另派镇西将军前往援兵,方得大获全胜,他偏妄自揽功,不仅于朝堂上以功臣自居,更向天下散播谣言,指朝廷言而无信,也罢。这陵州本是吾朝屯集兵力之处,他竟于此处兴兵,欲自封为王!朝廷并非不能出兵讨伐,只是如此一来,未免致令生灵涂炭,祸及百姓。哀家与几位朝臣商讨平息此事万全之策,最为妥当的法子,便是皇帝降一道赐婚旨意,将瑶章许配给平远将军,招其为驸马都尉,亦可算为朝廷对他的最大安抚,皇帝,你觉着如何?”   旻元始料未及地怔住了,道:“把瑶章赐婚于蒋丛?”   皇太后的轻笑声中是淡淡的冰冷:“想来,瑶章如今年近双十,合该为她好生安排一宗合适的婚事才是。皇帝,事不宜迟,只等你一道圣旨。”   旻元脸色一沉,道:“母后,瑶章的意愿如何?”   皇太后低头看着杯中绛红莹澈的茶水,当中隐隐地倒影着自己暗含冷嘲的面容:“从来只有问事情于何处有利,某一个人的意愿如何,是微不足道的。”   旻元想起适才于殿外荣德音满带无助的双目,遂转过身直视着皇太后,坚定道:“如若瑶章不愿下嫁,儿臣便绝不能下这一道旨。”   殿中清和宁心的沉香淡雾缭绕如梦如幻,许是宫女再添加了一点份量,香气愈加浓重,自皇太后的紫金瑞兽雕漆凤椅四周向殿中弥漫开来,氤氲成了一股挥之不散的气息,如是这殿内的一重阴影,沉沉地将人笼罩其中。   皇太后却出其不意地笑了,道:“皇帝,哀家太了解你了。”笑意益显嘲讽,“哀家知你与瑶章兄妹情深,自是不舍心爱的皇妹下嫁一介莽夫,只是,哀家更知道,皇帝心目中有了更为爱重之人,或许,反倒不必再为瑶章之事为难了。”   旻元心头不安的感觉越发深重:“母后言下之意到底为何?”   皇太后语调随意,似是在言及一席普通不过的家常话:“哀家并非不知皇帝是如何为心爱的女子费心打点周全,使其堂而皇之地进得宫来,安享高位妃嫔之尊荣,事实上,宫内的人所言所说,哀家并不在乎。哀家在乎的,从来只是皇帝一人而已,只要皇帝喜欢,哀家便喜欢。樊氏这女子,确是比宫里的人有那么一点不一样,哀家想,如若瑶章不愿下嫁,那么,倒可将这樊氏赐予蒋丛,想必,比以欺君之罪赐其死罪会更为妥当?” 第五十八章瑶章公主(一)   第五十八章瑶章公主(一)   旻元大惊失色,面上青白一片,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咬牙道:“母后果然充怀睿智,原来一切,早有安排。”   皇太后止住了笑,叹了一口气,切声道:“哀家早早作此打算,也是迫不得已,眼下蒋丛拥兵自重,若不设法使他归顺,实为吾朝大患。”   旻元道:“何不依了他所愿,封其为侯,不过虚衔而已,母后为何执意不允?”   皇太后一手扶着雕凤椅扶,施施然地自座上立起身来,万姑姑立即为她掀开珠帘,她自帘后缓步走上前来,道:“我大荣朝乃天朝之国,一应万物,只有是我们愿意给,断不能有他们说想要。皇帝,这个理,你明白么?”她来到旻元跟前,拢一拢长长曳地的绣金线五彩牡丹纹广袖,再道,“蒋丛掌我朝精兵之权,不可不防。如今,便是设法一步一步剥其兵权。不可操之过急,所以,一些人,必须为此牺牲,皇帝,一切应以大局为重。”   旻元惊错难平地注视着泰然自若的皇太后,几欲冲出喉中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太清楚,面对这样的她,他所言每句均是徒劳无功。自进宫第一天,他匍匐在她座下时开始,他便知道,她将他日后最大的牵绊,是超脱于权位的一份桎梏,她的气势,在无声无息中将他臣服,纵使他不甘不愿,他亦只能于她面前称一句是,无从反抗。   然而,他更告知自己,这样的日子,终会有一天是尽头。   .   走出慈庆宫大门的时候,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田海福走上前来躬身道:“皇上,可是移驾清宛宫?”   旻元想了想,沉声道:“摆驾颐祥宫。”没有再多想,纵身上了驾辇。   荣德音果然已候在颐襄殿中,一看到在殿门前不自觉地伫了足的旻元,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前道:“皇兄,您终于来了!”   旻元看着面带急切的皇妹,向前迈了一步,只有他自己方能感觉到脚下的沉重。   瑶章公主荣德音,是先皇最为年幼,地位也最为低微的女儿。若不是先皇当年一场酒醉,于西楹小花园内宠幸了一名当值的莳花宫女,这宫中便不会有这位宫女所出的三公主。   旻元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荣德音谈及身世,是他登基后的第五天。那一夜风雨飘摇,宫内的卷檐琉瓦,雕梁画栋,在惨白森冷的闪电中泛着奢华诡异的光影。他在寝殿内看着蟠龙漆金的蝉翼纱窗外的忽明忽暗,空荡荡的大殿内除了数名垂眉敛目一如泥塑像的宫人外,再无旁人,悄无声息。外间的风雨如磐,反倒似是一份蓬勃的生气,他最终走出了寝殿,是百无聊赖间的选择,他漫步于灯光摇曳的迥廊中,滂沱如注的夜雨纷纷扬扬地顺着风势飘入,洒落在他灰蓝色的锦绸常服上,一身清凉的雨珠,竟似洗脱泰半心头的惶恐不安。   忽闻前方院落中一声尖呼,伴随着划破夜空的闪电,与震耳的雷鸣声混和一起,却仍能使人清晰闻知当中的惊骇仓皇。 第五十九章瑶章公主(二)   第五十九章瑶章公主(二)   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湿透地蜷缩在假山底下,双手抱紧自己,在雨中瑟瑟发抖,苍白的面上湿漉漉一片,雨泪交集,于黯夜中闪烁着凄冷的光息,揪人心神。   她哭声尖锐惨厉,直捣他胸腔。那一刻便知道她沉陷于恐惧当中,因着她一边哭,一边连声哀求:“求你救救我,我不要再生活在冷宫之中!我不要再回去!不要把我再送回去!”她扑上前,一把抓紧了他的袍角,清盈的双目圆瞪,“我是瑶章公主!我是公主,求你救我,求你把我送到皇上面前……”   他下意识地握紧她冰冷的双手,道:“我是你的大皇兄荣时鄞,你不要害怕。”   她双眼在水雾中朦胧,哑声低泣,浑身软软地跪倒在他这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面前,口齿含糊地道出她于冷宫中所受的一切苦楚,亲娘的如何于重病中含恨而逝,身为公主的她如何遭受宫人的欺辱,这样的日子,是如何熬过了二年光阴。到了这一天,当她惨被疯疯颠颠的废妃当作昔日争宠的敌人往死里殴打时,她再不能一如既往地生活在那个堪称人间炼狱的地方。她知道新皇登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她设法从冷宫逃出,冒着雨更冒着生命危险往皇殿这边跑来,只为求得一线生机。只为赌一次,这位从来不曾见过面的皇兄,会否为自己向皇太后求得一道赦令,可使她脱身于冷宫之中。   他仍然记得她当时恐慌难平的模样,她的眼泪如倾盘的雨水,流淌不止,那份仓皇无助,堪怜之至,以使他在那刻如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心如刀绞。 第六十章瑶章公主(三)   第六十章瑶章公主(三)   “皇兄,德音求你。”荣德音在思绪万千的旻元跟前跪下,含泪道,“求你为德音向母后求情,不要把德音赐婚于那个什么将军!德音听说那人茹毛饮血,杀人如麻,我不要与这样的人在一起!”   旻元注视着她的脸庞,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扶起她道:“你起来再说。”   荣德音颤巍巍地站起身,拭去眼角的泪水,哽声道:“皇兄,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   当日,为她向皇太后求得赦出冷宫的懿旨,她也是满怀感激地说这样一句话:“皇兄,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   初登皇位的他,对宫内的人和事都觉着陌生,唯独与这个眯眼笑起来如阳明媚的皇妹十分投缘。   “皇兄,宫外是怎么样的?可是像宫里,镇日冷冷清清,规行矩步?”艳阳高照的午后,她笑眯眯地问他。   “宫外的日子比宫里热闹一些,自由一些。”他笑吟吟地回应,从来没想过一语成谶:“你要真想知道,朕便为你赐婚,把你嫁到宫外去看一看。”   旻元心头微微揪紧,面上的沉郁如一层浓不可化的雾霭,连同那一抹悲怜之色一并掩藏。他别开脸,轻声道:“德音,你便依了母后之命罢。”   荣德音神绪紧张,一时并未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旻元侧过身子,垂下头,声音低缓得几不可闻:“下嫁平远将军,离开皇宫,未尚不是一件好事。”   荣德音好不容易听清了旻元的话,整个儿有如电殛,面容更显苍白无色,清灵双目内的不可置信在看到旻元隐带无奈与决绝的侧脸时,渐次转变为锥心的绝望。   “皇兄,你在跟德音闹着玩儿呢,是么?”她却仍然不愿意相信,尽管既成事实的灰败与哀凄正不留余地将她的希望全数覆灭,“在宫里,就只有你最疼爱德音了,你怎么可能会置德音于不顾呢?”   旻元深深吸口冷气,森凉的气息直捣心胸,摧毁了他仅余的一点摇摆:“德音,皇兄会封你为瑶章长公主,赐享亲王俸禄,平远将军战绩显赫,为我朝功臣名将,可谓当世真英雄,堪与德音匹配。”   荣德音眼角蕴起一抹淡红,哽咽道:“当日他进宫里述职,德音曾看到过他,什么真英雄?分明便是一个莽夫草寇,跟宫里的侍卫说话,满口污言秽语,而且……据闻他好女色,早已有了好几位夫人……皇兄,这样的人德音如何能嫁?” 第六十一章瑶章公主(四)   第六十一章瑶章公主(四)   旻元沉默不语,似是在作思虑,面色愈发显得沉重。荣德音脚步发软地走上前一步,在他身旁站定,泪盈于睫道:“皇兄,德音求求你,不要把德音赐婚于那人……”她“扑嗵”一声跪伏于地上,湖蓝色的织锦石榴裙如同失落的花瓣般散开一地,更显得她身躯娇柔纤弱。她双手掩面,悲戚地低泣出声,一如往昔那个大雨淋漓的孤绝之夜。   旻元眉头深锁,深滇的瞳仁内是浓不可化的哀怜,却由始至终不敢投向皇妹一眼,唯恐只一眼,便会惹来更深的疚负。   “德音,此次事关重大,母后有此安排,亦是因着形势所迫。”他每吐出一个字,便觉得心头跳一下,每一次,都是生生的揪疼,是一份不可言状的挫败与沮丧,此时此刻,他纵然有与皇太后抗衡之心,却无抵御之力,更有如言的安危在前,他断不可轻举妄动。   荣德音自满是泪湿的掌中仰起头来,惨白凄楚的面容若雨后的梨花,于光息晦暗不明的殿内朦胧成一抹凄迷的哀绝。   “皇兄,你告诉我,母后可是以柔妃相要,逼你为我赐婚?”   她的声音空茫若游丝,在大殿中盘旋成惊心的回响。   旻元脸色骤变,良久,方道:“朕只知,事既身不由己,结果若是必须要牺牲,那便只能选择最为有利的方向。德音,此一次,皇兄有负于你。”   荣德音用力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冷笑道:“母后向我提及此事之时,我还对母后说,皇兄一定不会答应这个安排。母后却没有动怒,她只说了一句话,皇帝自会权衡轻重。德音如今终是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她的目光渐次地黯淡,慢慢地流露出一丝怨恨,“德音不知何为最有利的方向,只知此次是德音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皇兄心中当真在乎我这位皇妹,殊不知,皇兄真正在乎的,却是新宠美人。”   旻元垂下头来,殿内恍若有一丝幽冷的风动于此间流转,直教人寒彻于心底。“德音,朕的遗憾与在乎,朕一直以为,只有你最明白。”   荣德音泫然,语凝梗于喉中,再难以成言。皇兄为皇为帝却不可主掌政权的辛酸与无奈,她知悉,亦明了。再多的不甘与怨怼,只能是她顺应皇命而为一同带离皇宫的包袱,而不能加诸于皇兄身上,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愁肠寸断之间,一个模糊而呼之欲出的念头于脑中隐隐而现,或许,她不必就此绝望,因为自离开皇宫的一刻始,面临的该是更多的变数与转机。 第六十二章恨极在天涯(一)   花如言一行三人到得青州境内之时,是离开陵州境的第五天后。夹着寒霜的冬雨毫无征兆地倾盘而下,她们三人正好进入了青州的柳原镇,雨雾茫茫中,看到忙不迭四处奔走躲雨的人们,她们唯恐马儿急奔会有所惊扰,遂下了马冒雨走了约摸半箭之地,看到一家点着金黄灯笼的酒肆座落在街口,为灰蒙蒙的偏狭小路带来了一点和暖的光亮。她们循着那缕氤氤淡淡的光向前走去,来到酒肆的朱楹青阶下,抬头看进那一排六扇的门面内,只见内里食客三五成群,人声鼎沸,浓浓的酒香扑鼻而来。月貌大大咧咧地用衣袖擦去脸上雨水,对同伴道:“咱们便进去躲一会雨罢?”没等花容和花如言回应,里头一个跑堂的便殷勤地迎了出来,语调高亢而有节奏地吆喝道:“三位姑娘,马儿由伙计为你们拴了——里边请,楼上有座!”   月貌率先踏上了青阶,花如言和花容随后跟上,步进店堂里,正自觉得聒吵不适,跑堂的一手甩了手巾搭在肩头,上前来笑道:“姑娘仨可是外地人?这雨可来得不是时候啊,三位赶紧往楼上请,上面雅座是新装的大玻璃隔栅,暖和着呢!”边说着,引着她们三人拾级登上楼阁,果然清静雅致,五间红松木雅座一迳儿靠北,南边打通留出宽敞的客座,临着的雕木排窗用棉锦帘遮蔽,挡了寒风也屏了雨声,一室安静和暖。   月貌看当中的雅座空着,上前推开玻璃栅门,仔细审视了里内,方招呼花如言和花容道:“这边好。”   三人进了雅座,伙计马上送来了热腾腾的茶水,花如言想起了什么,嘱咐伙计帮忙去买三件簑衣,等伙计应了下去后,花容皱了皱眉道:“这雨不过是下个一时半会,可不需要另外备簑衣罢?带着多费事呀?”花如言把茶杯捧在手心里取暖,微笑道:“我看这雨还有一阵子下呢。我们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不要受凉才好。”她话音刚落,便听得隔板雅室壁传来一声:“该孙大人抽下一签了。”音色温沉,含着几许低浅的笑意,乍然传进耳畔,脑海中遗忘已久的一抹记忆似于不经意间有些微蠢蠢欲动起来。花如言不再说话,怔怔地沉默了起来。   “好,这下一签,可有点讲究,我要愿着你们俩都喝这一杯,我方解了刚才连饮两杯的恨!”说话的人爽朗大笑起来,与此同时,掣签声响过,那人抽得签来,念道:“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1)。抽签者心里记恨之人,各一杯!”那人笑道,“这下可好,趁了我的愿了,你们俩都逃不过!” 第六十三章恨极在天涯(二)   “孙大人心想事成,我们甘拜下风!”那个撩拨起心头一点思绪的声音再度传来,“我和钟卫一起干了这杯!”淅沥的倒酒声过后,他又道,“我来抽一签。”片刻后,朗声念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2)。自江南来者饮!”   花如言的手不自觉地轻轻一抖,茶水自杯中溢出,洒湿了五指,却似浑然不知,依旧一言不发地听着这别具意趣的词签酒令。   “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君君不知(3)。心怀思念者饮!”   她垂下眼帘,似是掩住了目中氤氲的水雾,下意识地举杯一饮而尽,分明是龙井茶,进得口中只觉有着苦酒的辛辣与迷醉。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4)。家有娇妻者饮!”   听得他们笑声连连地各自饮了,花如言亦重重地放下了杯子,在花容月貌二人诧异地目光中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下却激荡得如翻江倒海般汹涌如潮。   “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5)。今日误过时辰者饮!”   她侧过头去,眼光透过玻璃隔栅往外望去,曾有一刻的冲动,想走上前去看个清楚,问个究竟,然而,终究是在渐次沉落的思绪中打消了念头,她只不过是咽了一下,便忍下了泪意,更压下了那份激动。   “子钦兄,你这些词签怎的都是愁肠寸断的?这酒入愁肠愁更愁,不是让我和孙大人都把肠子都给愁断了?”身后隔板邻壁的声音愈发清晰,孙大人哈哈大笑起来,却听他的语调依旧是温吞如水:“词中本可无意,原只在于诵念之人的心思,孙大人和钟卫兄心怀畅悦,自是不受愁绪所扰。”   无愁无绪,无思无念,或许,便是当日他的选择?所以,才会一去不复还。她低低冷笑,有森寒的峭冷直抵胸臆,曾以为会一如当初的心怀痛楚,却发现原来只剩得遗憾的怅然,不再有半点留恋。   注释:   (1),温庭筠名作。表达思妇的离愁别恨。   (2),白居易作。写出了对江南的美好回忆。   (3),温庭筠作。这首词描写古代仕女的离情。此为下段,细述夜来怀念远人的梦思。   (4),张曙作。委婉地抒写了相思之苦。眼前房帷依旧,花月如常,而斯人隔绝已两年。人间天上,何处寻觅!“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此情此景,益增相思。   (5),吕岩作。夕阳西沉,秋风萧瑟,期待故人之来,心情焦急。词中人搔手踟蹰,徘徊徜徉,其久盼不至而又不忍离去的缱绻之情,微嗔之意,呼之欲出。 第六十四章恨极在天涯(三)   眼见月貌欲招伙计来叫吃食,花如言忙一摆手,轻声道:“我们走罢。”   月貌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道:“走?什么走?”花容到底心细,早已察觉花如言神色有异,心绪不宁,遂问道:“如言姐姐,可是觉得有不妥?”花如言却对她们摇了摇头,一言未发,径自站起身来推开玻璃栅门,不曾想加茶水的伙计正来到了门前,笑嘻嘻地高声道:“这真个好巧,多谢姑娘了!”花如言不予理会,回头催促满脸茫然的同伴道:“时候不早了,快去投栈为要。”花容正要依言动身,月貌却噘起了嘴道:“这是着急什么呢?外面雨还没停歇,就不能过一会再走吗?”   花如言心怀不安地立在雅座外头,正要再说什么,竟听到他的声音从一旁的雅座里传来:“孙大人,茶水不多了,我到外面去找一下伙计。”心头不由一紧,正要转身返回雅座内,花容却在这时起身来到门前,道:“如言姐姐自有道理,我们还是走吧……”   花如言慌得连忙打断花容,急声对伙计道:“我们的簑衣呢?”伙计道:“在楼下掌柜那儿,咱这就下去为姑娘带上来……”“不必了!”花如言顾不上多说,耳听一旁雅座栅门拉开的声响,她迅速背过身去,快步走向梯间。   身后是沉稳的脚步声,不知是否花容月貌二人正跟了上来,只不敢往后回一下头,渐次地有一种感觉,那脚步正紧紧地追随着自己,也许还带着焦急的眼光,因着她觉得那不依不饶的感觉正愈发地加重,直教她每走一步,均觉依旧于某一种过往的沉溺中,无从躲避。   “如言?”   这一声半带试探的低唤,自身后传来。她浑身一颤,脚下却没有丝毫停顿,强自从容地步上台阶,往楼下走去。   在不自觉间,加快了步伐。浑然不知,如此一来,竟成了欲盖弥彰的掩饰。   “如言!”他语含肯定地扬声,以至她能听清他从来是波澜不惊的声音里所荡起的一抹激动的涟漪。 第六十五章恨极在天涯(四)   她的脚步愈加慌乱,当来到热闹不堪的楼下时,仿佛已置身于一处足以隐藏自身的屏障,方感觉到一丝的心安。她急忙来到掌柜处,不及多言,放下银子取了簑衣,微微侧脸看到他正目带焦灼地跟随而来,忙把簑衣披上,戴上斗笠,着意拉下笠沿遮挡了大半边脸庞后,方往酒肆门外走去。   雨雾凄迷,寒风萧飒,迎面是一阵冷如冰霜的纷飞水气,纵然簑衣裹身,依旧挡不尽直渗进心脾的清冷。她匆匆往马匹拴停的栏栅走去,淌过地上浅浅的积水,鞋履顷刻间尽湿,冰冷的湿濡感觉自足上传遍于身心,是教人寒彻心扉的萧索泠落。   “如言!真是你!”然而,他的声音仍萦绕于耳边。倾盆如注的大雨犹如天空无可抑制的眼泪,毫无保留地洒落于大地。有透着丝丝凉意的雨水透过了斗笠,自脖下淌过,沿至衣衫内,她狠狠地打了个寒战。来到马棚栏栅前,无暇对应伙计殷勤地招呼,她一手欲拉过疆绳,却感觉手中一紧,低头看去,才发现绳子仍绑于栏上,遂急得伸手解绳,只这一刻停留间,身后的他已然追上了前来:“如言,我是子钦!”   她置若罔闻,垂下头紧盯着紧紧拴在栏上的绳子,双手却是不听使唤地颤抖着,费了很大的劲,也仍是没能把那看似松活的结头解开。   他来到她身侧,稍稍低了低头,透过她宽敞的斗笠边沿往内端详,如何能不是她呢?那柔美的侧脸上所带的一份倔强与淡漠,是他心目中永远不会磨灭的印象。犹记得那一日,他说他要走,她亦是如此别过脸去,不理不睬。那神绪姿态,从来没有变过。   “如言,是我,子钦。”他冒着雨,晶莹的水珠顺着他身上的青色湖绸灰鼠棉袍往下滴落,脸庞上更满是水湿,睫毛上凝聚雨滴点点,模糊了视线,洇红了眼眶。   她十指尖被粗绳磨得发红,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她暗暗打着哆嗦,声音中是勉强的镇静:“你认错人了。” 第六十六章不如相忘(一)   他冷不防地伸手扳过她的肩膀,她倏然一惊,抬头的一瞬,只略扫视了一眼他饱含痛怜的双目,便慌地一手挣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颤声道:“公子不得无礼。”曾有的熟悉,使她已然可以猜想到,他一张温润清朗的脸庞上,此时是一抹淡淡的愁,他一向如此,无论面对的什么,不管是事大事小,永远是淡然处之,再了不起的困难,亦不过是微微皱起浓眉,恍若如今这般。   他凝视着她的背影,道:“刚才在雅座里所念的词签,你都听到了,是么?你依旧记得,这每一词,每一签,都是你当日的心念。你一心所选,与我在小湖畔的凉亭里,共品桂花酿,你说,每念一句,每饮一杯,我便愈欠你一分等待。”   他的话于此时此刻听来,只觉着远如遥梦一方。斗笠下淡淡的阴影覆在花如言微显苍白的面容上,千言万语只于喉中梗塞,最终只能说出一句:“早已应该相忘。”   他的眼内浮起一丝愧疚,道:“我当初只一心于仕途,只想有一番成就,方回平县迎娶你。怎会料到……”   她无意再听,亦觉着本无须再在乎,遂侧颜打断他道:“当初如何于今日而言,何足挂齿?”   薛子钦心头一紧,眉头锁得更深,正要再说,只见二名少女自前方快步走到了花如言身边,道:“如言姐姐,你怎么了?”   花如言垂下眼帘,淡声道:“没什么。我们走罢。”   花容月貌二人不再追问,径自去牵马。薛子钦急忙走上前,对花如言道:“你若要寻客栈投宿,可到西临街的悦风客栈,那儿比较清静……我和我的上峰,便在那儿。也好照应。”   花如言抿了抿唇,先不言语,等花容月貌的牵着马来到身边后,方回应道:“我们自会寻一处合适我们落脚的地方。”语毕,不等他说话,便快步往前走去。   自她嫁入荆门那一天开始,她与他,便形同隔了鸿沟。   个中的情由,她以为,他该与她一样明白。   只是,在这个时候重遇,真可谓天意弄人。忽而记起,他曾于信中所书,将至青州处理公务,不由苦笑了一下,或许某些事为冥冥中注定,根本无从逃避。   接下来,她和花容月貌三人当然没有前往西临街的悦风客栈,而是在酒肆附近的一家名为“雁过留声”的小客店投栈。自上路以来,她大多时候是风餐露宿,一路颠沛流离,迢途辛劳,根本无心在意所处之地是否温暖舒适,惟求得一席歇息之地。   一间干净整洁的厢房,一张被铺厚实的床榻,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所谓清静,不过便是如此罢了。   在房中脱下簑衣,水湿在地上逶迤成一抹黯灰的痕迹。她感觉到身上是无风自凉,原来上衣已湿了泰半,耳畔是花容月貌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声,不觉有点气闷,头额间是隐隐的发烫,太阳穴两侧更有一阵如细针锥刺的抑痛感。她无心搭理花容有关适才男子的好奇问询,转身去打开包袱找寻干爽的衣物替换。   这时,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月貌只当是伙计送来吃食,忙不迭把门打开,看到来人,一时有点意外,却听门外人温文有礼道:“冒昧打扰姑娘,借问如言可是在此处?”   花如言觉得头疼得益发厉害,正抬手揉着额头,听到这个声音,整个儿呆住了。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向门边,月貌的身子挡住了视线,反倒给了她稍顷的喘息余地。月貌回过头来看向她,那目光似在问,是否予以搭理?花如言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迎面是他急切期盼的眼光,她暗暗叹息,静声道:“你何以会知道我在这儿?” 第六十七章不如相忘(二)   薛子钦手中虽拿着油纸伞,鬓发上却沾着水珠点点,肩头更是湿濡一片,一张俊雅温润的容长脸上泛起一抹红潮,似是于非常匆忙之下赶路而来。他紧紧地注视着她,恍若生怕下一刻,她便会于眼前消失:“我刚才随在你们身后,知道你们在这里投栈。我已经向大人道明了缘由,我一人来此处入往,就在你旁边的天字六号房。”   花如言这才注意到他左肩上背的包袱,心头不由一沉,眼前有些微的发黑,只得垂下头来,无言以对。   伙计这时捧着一盘热水来到薛子钦身旁,殷勤地哈着腰道:“公子,您要的热水来了,这就给你送到房里去。”   月貌见状,没等薛子钦说话,不悦地挑起眉扬声道:“我不是让你为我们送吃的吗?怎么先给他送热水了?!”   伙计正自为难,薛子钦忙微笑道:“姑娘莫要急,我已经为你们叫了吃的,你们到楼下天字三号桌去,他们自会为你们上菜的。”他回头吩咐伙计道,“这盘热水是给这里的姑娘用的,你送到里面去。”伙计应声称是,利落地把水盘端进了花如言她们的厢房里。月貌和花容早已是饥肠辘辘,听说已在楼下叫了吃的,更是耐不住就要出门,薛子钦眼光在她们稍嫌狭窄的厢房中环视了一下,又温声道:“且慢,伙计,你看可好在旁边再开两间厢房,好让她们三位姑娘分别住得舒适些?”   花如言、花容月貌三人闻言,均是一愣,始料未及地看向面带关切的薛子钦。伙计笑吟吟地连连点头,正要依言照办,花容看了一眼花如言的神色,上前甜笑道:“公子美意,我们姐妹三人感激不尽。不过我们姐妹三人住在一起可以相互照应,还是不必周折了罢。”   薛子钦道:“你们有所不知,如言向来喜静,若是休息时身旁有人,她会睡不安稳。”   花如言错愕地看着他,心下只觉着一股酸涩的唏嘘。他原来一直记住,她当日一席玩笑话,说有一晚如语惧怕打雷,悄悄溜到她房中,冷不丁地在她床前冒出脑袋来,把她好吓了一场,于是整夜都没能睡好。   过往的音容笑貌,不过是虚妄的记忆,纵然重拾,亦只是不堪回首的遗憾。 第六十八章不如相忘(三)   她咽了咽,道:“花容说得在理,何必周折?”   花容月貌姐妹相视了一眼,心下自是明了薛、花二人之间的是何种渊源,月貌遂道:“这样吧,也不必另开二间厢房,只开一间,我与大容一块就好,这样如言姐姐便可以独居一室了!”她不耐烦多纠缠,拉上花容便往门外走,“就别磨蹭了,姑奶奶可要饿死了!”   花如言眼看花容月貌二人走远,只自己一人面对薛子钦,不觉又是无奈又是凄酸,回过身返回房内,脚下是无可抑制的虚软,她扶着桌沿坐下,这一刻,她清楚自己是受凉,恐怕是感了风寒了。   薛子钦犹豫了一下,终是走进了房内,一边放下包袱,一边道:“热水是为你准备的,你快洗一下脸,暖和暖和。”   花如言看着热气袅然的水盘,眼前越觉模糊,只强打精神道:“我无碍的。你费心了。还巴巴地赶到这边来,何苦呢?”   薛子钦来到她跟前,看到她的脸颊竟然是青白不带血色,不由心疼,忙从一旁取过巾帕,放在热水里汲了一下,拧至半干,方递到她面前,切声道:“你脸色不好,估计是有点着凉了,快捂一下。”   花如言却摇了摇头,把自己一双不带温度的手放在膝盖上,道:“我说了,我无碍。你出去罢。我知道如何照应自己。”   薛子钦焦急地蹙起了眉,也不再劝,只一把拉过她的手,触及到她指尖的冰凉,脸上的神色不禁更显沉重,加大了力道使她无法挣脱,他用巾帕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双手,看到她眼内的抗拒,他手掌如一圈紧密而温热无可推拒的力量,不留余地地把她的手围拢于暖融融的关怀与爱重中,丝毫不容挣扎,亦不许放弃。   她此时浑身发软,本就无力去摆脱他,只勉力挣了一下,徒劳无功之下,只得作罢,任由他双掌隔着巾帕紧握自己的手。心内别有一番滋味,却知当中除却怅惘及感激,再无其它。 第六十九章不如相忘(四)   她半垂下头,灼烫眩晕的不适感正在侵袭她的躯体,双目只觉昏沉迷重,只得懒懒地垂下眼帘,无神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看,才发觉他的手与惟霖的很不一样,惟霖的手因曾习武艺,显得粗实厚大,更显担当;子钦的则白晳瘦长,活脱脱一双文人雅士的手,只知武文弄墨,风花雪月……   “如言,你如何会到青州来?”他轻声发问,眼光含着一丝小心翼翼。   花如言游离的神绪被他的声音拉了回来,她依旧不正眼看他,低低道:“我上京找我的夫君。”   薛子钦眉心一跳,静默片刻,方道:“这一路上,我都在想,回到平县后该如何为你脱身,如何把你带走。”   花如言微微抬起了头,唇边蕴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他是我的夫君,这一生一世,都是。”   薛子钦脸色一变,双手轻轻一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她,似是企图要从她的面容眼神间找出一丝勉强苦涩的痕迹来,然而,终究是告败,她的神色坚执,淡静如初,昭示着她所说的每字每句,不可置疑。   他的心竟是从未有过的痛,比当日他离开时,目睹她的泪眼时更要撕心裂肺。   “如言,我回来得太迟。我一生有负于你,怎么也还不了。”他说出这一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栗,仓皇心灰如斯,纯属他的意料之外。   花如言头痛欲裂,强笑着摇头道:“薛大哥,你并没有亏欠我,也许当日,我们之间曾有牵挂……”言及此,她不禁苦笑,眼光终于落定在他隐含悲怆的脸庞上,“只是,后来的我们已不再是当初的我们,或许有一些事,早应过去。我如今心里牵挂的,只有一个人。”   薛子钦眼内的惊诧及痛悔慢慢地褪淡成为浓不可化的哀绝,他于房内晦暗的阴影中垂下头去,渐觉掌心的微寒,原来巾帕上的暖意早已散尽。他方回过神来,松开了她的手,她亦自行取下巾帕,放在水盘中。水,已然发凉。她暗暗打了个寒战。   定下神,方察觉天色已晚,房内只借着窗外的一点蒙淡光息,才不至于完全笼于黑暗中。薛子钦压下心头的伤怀,道:“如言,上京路途遥远,便让我陪同你一起上路,可好?”   花如言道:“你与上峰同行,恐怕我不便叨扰。”   薛子钦叹了一口气,道:“我已向大人告了假,原是要回平县的。如今,便让我为你尽一点心罢。”   花如言揉了揉额角,无力道:“薛大哥,你何苦……”话却未能出口,她脑间的灼痛感愈发强烈,眼前阵阵发黑,她手紧揪着衣领狠狠咬牙,不使自己昏死过去,身子却摇摇欲坠起来。 第七十章错遇金枝(一)   薛子钦眼见如此,急得一手扶着她臂膀切声道:“如言,你觉得如何?”她只知连连摇头,梗着喉咙,发不得一声。他心急如焚,忙把她扶到床榻旁,小心地让她躺下,拉过被铺为她盖上,犹觉暖意不够,连忙叫了伙计多送一床被褥,再为如言盖上,把被子四角掖紧,方稍稍放下心来,正好花容月貌二人用完晚膳回到房中,他对她们道:“如言着了凉,怕是染了伤寒,你们好生照顾她,我去请大夫。”   走出“雁过留声”时,已是酉时三刻。天幕犹如被一层硕大无垠的望不穿尽头的蒙昧迷雾所掩蔽,雨仍然在下,他撑着油纸伞投身于茫茫夜雨中,走不到几步,身子便已满是水湿。   找到镇中知名的刘大夫时,对方正在为其他病者视诊,暂不能马上随他到客栈去,他本想在医馆等候,却在发现医馆西边一家衣料店铺时,想起如言身上衣衫的单薄,于是为大夫留下了“雁过留声”的路向和厢房号后,快步走向衣料店,挑了几套棉织长衣,再一袭裘毛斗篷,又着店家用油纸仔细包裹,往客栈原路返回时,怀中大包小包,幸好雨势已小,倒亦行走得轻松。   拐过一个转角,他不再走大路,而是抄了捷径从小胡同里走。胡同中两旁堆满了弃置的木桶、竹筐等杂物,他小心地一一绕过,忽而听到胡同尽头的横巷中传来数声厉喝:“马上进去找!”“快!快去!”紧接着,便是满眼烁烁的火光,前方已有人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地冲进了胡同。   他正自不知所以然,倏地眼前一道璀璨夺目的彩光闪过,他心下一惊,只见从左方的竹筐内爬出一位身著金红华服,头戴珠翠金玉冠的女子,她满面慌张地四处张望,不知所措。突然发现前方的他,不由大惊失色,耳听到追寻自己影踪的人脚步声愈近,她惊惶难平地一把拉住他,把他扯到自己跟前,颤声道:“你救救我,不要让他们抓我回去!”薛子钦骤然遇着此行景况,亦是惊诧不已,抬头看一看胡同前方渐次逼近的人群,他不及多想,用力把她按下身,一同往旁边的木桶内侧钻了进去。发现仍有空隙,只得把适才买的几包衣物挡在了外面。   感觉臂上是生生的疼痛,原来是她双手正紧张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毫不留情地掐进了他的肉中。他不敢动作太大,只得忍下。   耳边听得一阵响亮的嘈杂声,该是有人将附近的竹筐木桶踢走,她紧贴着他背部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他的心亦恍若提到嗓子眼,不知来者是甚来头,更不知此女是何人,暗悔不该管了如此闲事。   “你们都给放轻些,不要伤了公主!”有人含着隐怒低喝道。   此声虽低沉,听在薛子钦耳中却犹胜五雷贯耳!他整个儿呆住了,想回头再看那女子一眼,浑身却僵直不可动弹,她身子仍然在发颤,直教他心头栗然。公主,此女竟是当今公主么?那因何至此?他可是该站出去,告知那一众应是守护兵员的人们,公主在此,方为正道?   纠缠于脑中的念头,驱使他几欲马上行动。 第七十一章错遇金枝(二)   她犹如知悉他的打算,手上更加用力,只听一声细微的脆响,她的指甲竟因此而断了一截。他心下暗惊,于这时又生起了几许犹豫,终是没有动作。   “仔细搜查!”为首的将领下令,震耳慑人。   薛子钦与荣德音不约而同的屏气敛息,一动不敢动。   耳听着清理杂物的声响慢慢接近,薛子钦脑中虽是混乱,仍极力思考着应对之策,如若当真搜出他们,他并无伤害公主之心,更无窝藏公主之意,应当不会遭受罪责才是……   “何将军!”千钧一发之时,一个慌急的禀报声自远而近,“不好了,平远将军派了副将来迎接瑶章公主,人已到了青州!”   “什么?”何将军大惊,旋即道:“不能让他们知道公主走失……我先回去拖延一下,你们继续搜查!”   不知是因着薛子钦和荣德音躲藏之处隐蔽,还是因为首将离开,兵员懈怠了起来,只撩拨开了他们前方的竹筐,草草看过没有人躲藏后,便往前方而去了。过不多时,胡同内便安静下来,再无人声。   薛子钦正想自木桶内侧爬出,荣德音却拉住了他。他一时会意,知她是担心胡同内还有人潜伏。遂再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后,她才松开了他的手。他伸展了一下酸软四肢,站起身来,看到她仍然蹲在木桶旁,面上一片茫然,猛地想起什么,霍然于她跟前跪下,敬称道:“叩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神色间依旧隐隐地带着仓皇不安,眼光随着他的跪拜礼变得有点凄迷,她扶着墙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身上华服所绣的祥云纹银铃随之发出悦耳的“叮铃”响声,头上的珠玉金翠华光流转,于阴暗中自成一缕瑰丽的潋滟。面颊却是苍白无色,朱唇因适才的紧张而咬破,一点鲜红的血触目惊心地染于嘴边,凄艳而泠弱。   薛子钦没听到她出言示下,并不敢轻举妄动,依然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荣德音侧过头,放眼望向胡同的尽头,那里是漆黑一团,不见前路。她不自禁地觉着恐惧,声音抖颤道:“你可不可以救我?” 第七十二章错遇金枝(三)   薛子钦跪伏在地上,慢慢地抬起头来,道:“臣乃吏部主事薛子钦,愿把公主平安送返驿馆。”   荣德音使劲地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尖厉:“我不要回去!”   薛子钦闻声心头一震,思量片刻后,道:“臣无能,无法帮助公主。还请公主小心为上。”语毕,正要伸手把地上的衣物纸包拾起,她却倏地跪倒于他面前,泣道:“我求你,求你把我带走,我不要回去,我不能回去……”   薛子钦惊骇得无以复加,想伸手扶起她,却又觉不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跪于她跟前,正眼面对着这位不知因何出逃的金枝玉叶,只见她秀颜如玉,眉目明澄,此时泪如泉涌,恍若带雨梨花,又如扶风弱柳,楚楚动人,堪怜之至。   她的泣声幽浅哀冷,每一声均如是柔肠寸断的绝望与悲怆,不经意地在他心头掠过了一丝惜怜的涟漪,痕迹是不易察觉的轻淡,却使他欲罢不能,更无以硬下心肠,作出自认为对的决定。   她哽声道:“皇上把我赐婚于平远将军,此人凶残成性,妻妾无数,我宁死,也不愿下嫁这样的人!今夜,他们的人便来接我到陵州,我想尽办法才能从驿馆逃出来……我不能回去……我这一生,不能毁在那样的人手里……我不想就此认命,如果可以逃开,我愿意放弃一切,远走天涯,我只要我想要的自由……”她沾满泪湿的手颤抖着抓住了眼前的陌生男子,哀切道:“你不要把我当作公主,我并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一个普通民女,只等着你把我带离青州,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只要离开这儿,我求求你……”   薛子钦一筹莫展,迟疑不决。然而眼下答应与否,似已不在他的意愿之中,只是下意识地升起一股感觉,此次恐怕是难免与这位瑶章公主有所牵扯了,即便他现在不顾而去,他日公主无论是被发现送返该前往的地方,还是侥幸逃离,朝廷若深究起来,他今夜所为未必不能被彻查而出,结果终是罪责难逃。倘若如此,倒不如先把公主救走,以期慢慢劝解她,使其自行重归驿馆,或是另觅妥当的方法将其送返,如此既可周全公主的千金贵体,他亦尚由此可保得自身。   主意已定,他和声对泣不成声的荣德音道:“公主快请起,臣万万当不起公主之礼。公主身陷困境,臣愿为公主解燃眉之急。” 第七十三章错遇金枝(四)   荣德音闻言,涕泗纵横的脸庞上绽放出一抹惊喜的光芒来,难掩激动地哑声道:“你愿意带我走?你的恩德,我一定会铭记于心的!”   薛子钦扶着她的手肘,与她一同从地上站起来,顾不上脚上的酥麻,急声道:“请公主速将珠冠华衣脱下!”   荣德音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只知用一双盈盈的泪眼怔怔地瞪着薛子钦看,一滴泪珠正无声无息地自眼角淌下。   薛子钦心下着急,此地绝不可久留,定要马上把公主带走。于是道:“臣冒犯了!”伸手一把将荣德音头上的珠翠金冠夺下,抛落于地上。荣德音被他的举动吓得一惊,满头青丝随着珠冠的脱落,恍如瀑布般披散下来,随着夜风的吹送如云如雾似的长长拖曳纷飞于脚踝之处。   薛子钦向胡同的两边路口张望,催促道:“请公主把华衣也脱下!”   荣德音面上微有窘迫,双颊竟于寒气凛人的风中涌起一股炽热的感觉,她垂下头,半带犹豫地解开华服上的缕金百合扣,一颗接一颗。   薛子钦知意地别开了头,正好趁着此间隙把地上的油纸包拾起,当他直起腰身的一刻,她已把华服的钮扣和镶玉锦带全数解开,她压下羞涩之意,张开手把华服褪至肩膀处,夹杂着细雨的风阵阵地吹落于她柔弱的身子上,她止不住地直打哆嗦,浑身颤抖着把厚暖的华服脱下,细碎清亮的银铃声响个不停,直至她带点狠劲地把代表过去二十年荣华禁锢的衣裳扔于脚下,方止住了扰人心扉的铃响。   薛子钦与她背对背地站在她身后的一尺之位。他想了想,将其中的两个油纸包戳破,取出一套棉织长衣和裘毛斗篷,半侧身子递给她道:“公主,换上这些。”   荣德音依言换上了寻常的衣物,把发丝随意地盘于头顶,再把裘毛斗篷披在身上,陌生而焕然一新的暖意使她安下了心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薛子钦知她已穿著妥当,方回过身来,正要与她一同走出胡同,却又停了下来,来到她跟前道:“公主请稍等。”   荣德音伫了足,抬眼看到立于自己面前的他,脸庞是一团灰暗的朦胧,偏生可以看清他柔暖如星辉的眼眸,仿佛是她不见光影的茫茫前路中的唯一明耀。   只见他双手抬起,竟是圈过她的脖颈,她微微愕然,不知他意欲为何,但也没有阻止,只低了一下头,鼻息间是他臂上若有似无的淡香,使人心莫名地安宁舒坦。忽感头颈一暖,温软的裘毛挡了她额前的余光,她复再抬起头,他的手正为她把兜头拉平整,好把她半边脸给遮掩起来。她的嘴角不自觉地轻轻翘起,水汪汪的秋眸内泛起了一丝笑意。   薛子钦却无心注意她的神情,引着她匆匆往胡同外走去。   “你不要再称我为公主。”   “这……是的,可我该如何称呼您呢?我和朋友一起,她们看到你要问的。”   “我的名字叫德音。”   “那好,我便称你为德姑娘。”   …… 第七十四章横生枝节(一)   返回“雁过留声”时,已是戌时二刻。大夫已来过,为花如言开了药方,花容命伙计煎下了药。由于室内和暖,花容月貌二人又让花如言喝了热汤,因此虽然尚未服药,她的气色也比他出门前要好多了。   薛子钦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花如言床前,细细审视她的面容,又一迭声地追问花容月貌大夫来视诊后的说法,听说只是普通的伤寒,仍是未放心,再继续问开的是何药,花容忍不住掩嘴笑道:“你既担心,怎的却又迟迟不归?我们如言姐姐前面还说了,指不定薛大哥已经回到悦风客栈去了,如此甚好呢!”花如言半躺在床上,嗔怪地瞪了花容一眼,方转向薛子钦道:“我好多了,你不必挂心。花容月貌她们会照顾我喝药,你便回去休息罢。”薛子钦端详着花如言因为身上发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道:“我待你喝了药,再走不迟。”   花如言避开了他关切的眼光,对花容道:“我乏了,先睡一会,药好了你喊我。”薛子钦知她有意与自己保持距离,脸上不由黯了黯。感觉到一道探询的目光落于自己身上,他转头看去,立于门前的荣德音旋即又低下了头,再次将自己的脸庞隐于斗篷的兜头内。   花如言刚想躺下,便听月貌冷不丁地叫道:“你是何人?”她侧一下身,回过头看去,果然看到房内门前站着一位身披灰白裘毛斗篷的陌生女子,对方倏然接触到数道疑虑戒备的眼光,反倒镇静了起来,不再避嫌,抬起头来冷冷地回视月貌和花容,神情愈显孤傲。   “你看什么呀?”月貌最是受不得她这种略带轻蔑的目光,不快地嚷嚷起来,“我问你话呢?你哪里来的野丫头?!”   薛子钦忙上前道:“她是我的故友德姑娘,初来乍到,还不是太习惯。你们不要见怪。”他轻声对脸带鄙夷的荣德音道,“德姑娘,她们是我的朋友,平素不拘小节,您……莫怪罪。”   荣德音在喉中轻哼一声,语调虽低柔,却每字清晰:“她们不会是你的朋友,她们不配。”   花容月貌二人闻言,脸上均是一沉,花容却没有接茬,只轻轻地咬着牙;月貌可是沉不住气,一个箭步冲到荣德音跟前,指着她的脸额粗声粗气道:“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姐妹俩?你要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千金小姐,也不会大晚上的到客栈里来!”   荣德音明澈的双目内闪过一丝森冷的凌厉,冷然低喝:“放肆!”   薛子钦刚欲开口劝解,花如言便从床榻上下来,一边含笑道:“原来是薛大哥的故友,有幸于他乡遇故知,真可谓乐事一宗。可惜我身体违和,不然我们几个可以叫上一壶暖酒,好生庆贺一番。”她笑盈盈地向荣德音走近,薛子钦连忙拿起一旁的斗篷,才想亲自为她披上,她已一手接过斗篷自行披上,点头客气道:“有劳薛大哥。”   荣德音本只在意薛子钦对花如言的举动,秀眉不悦地微蹙,面上更是冷若冰霜。待花如言慢慢走近自己,眼光方揣测地看向花如言,然而只这一眼之下,她始料未及地呆住了,讶然道:“你是……”竟是柔妃?!她为何会在此处?这到底是何缘故? 第七十五章横生枝节(二)   花如言掩唇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方抬头粲然而笑,柔声道:“德姑娘,月貌最喜欢与人开玩笑,并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你不要与她计较,明儿我身体好些,与你一起罚她酒,可好?”   荣德音惊诧难平地打量着花如言,眼耳口鼻,身形举止,分明便是柔妃无疑!她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对方突然出现于此,又无意揭破自己的公主身份,究竟意欲何为?   如此一来,她的目光中更添了几份戒备,反复地于花如言的脸上盘桓。   细看之下,又觉着眼前的女子眉眼间的神绪与宫内所见柔妃略有不同,那日于慈庆宫内所见的柔妃,妆容细致,虽对自己面露笑颜,然而却难掩其眼中的骄矜之气,与其他不把自己放在眼内的妃嫔并无二致。而如今这一位,眼眸清灵如水,笑意温煦诚挚,并无半点矫饰之意,容神气质是一派娴静娟淑,亲切和善。如此看来,恐怕只是人有相似,此女并非柔妃。   薛子钦见势不好,忙对花如言道:“如言,你身体不适,还是该休息去。我自会照顾德姑娘。”   荣德音听到薛子钦的话,狐疑道:“如言?”   花如言微笑着欠一欠身,道:“德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明日再聚头。”   薛子钦来到荣德音身侧小声道:“我带到您出去。”   荣德音直勾勾地盯着花如言,记忆中的印象及皇兄曾有的提及,于此时交错于脑海中,是一片不明真相的混乱,细思之下,更是惊心的猜疑。   眼看着她就要转过身去,荣德音皱眉发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花如言站住了脚步,回头再看向这个目内满是疑忌的女子,依旧带着微笑回答道:“我叫花如言。”   荣德音吃惊地注视着她,喃喃道:“花如言……你是花如言?那么……”那么宫里的那一位,又是何人?皇兄当日向她吐露心中事,曾提及那位需为大费周张迎进宫来的女子,无意间道出其真正名讳便是“花如言”。难道这世间,竟有两名长得一模一样,并且连名字亦一字不差的女子么?   还是这当中另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第七十六章横生枝节(三)   花如言依旧含笑道:“德姑娘,可是有话?”   荣德音不自觉地用手拨下遮挡半边脸庞的兜头,一张白皙秀美如玉凝脂的面容出现在房内数人面前,她看花如言淡定如初,并无异色,忍不住走上前一步道:“你可认得我了?”   花如言心下觉得她的举动有点怪异,听她此问,又着意地端详她片刻,摇头道:“我想我们从前并未曾见过面罢?”她自嘲而笑,又道,“德姑娘,还是,我太过愚笨,你我曾经打过照面,却记不住了?如果是这样,还请你包涵。”   薛子钦发现荣德音的脸色越发难看,心下只觉得如言的应对并无不妥之处,一时也不知她到底因何着恼,细思了一下后,小心翼翼对她道:“德姑娘,您过去,怎可能见过如言?”他顿了顿,生怕她不明白,又加了一句,“如言过去一直生活在河原府平县,并没有到过京城。”   荣德音秀眉紧蹙,侧一侧脸道:“从未到过京城?”如若跟前的她真的并非宫内的柔妃,那么,世间怎可能会有两个花如言?恐怕事有蹊跷。   花如言注意到荣德音神情的变化,又听薛子钦特意说出自己没有到过京城,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当触及荣德音锐利的眼光时,心莫名地加速跳动,竟升起几许不安来。不由开始思虑,这位突如其来的德姑娘,底细究竟为何。   薛子钦叫来了伙计安排厢房,荣德音心知此时不能从花如言口中问出什么,纵然疑团满腹,亦只能先行离开。   伙计把煎好的草药进了房内,花如言看着药碗中深褐色的药汤,眼前总是对方才荣德音的一言一行挥之不去,为何这名素昧谋面的女子会于初次见面便对自己表露出莫大的猜忌?对方眼中的狐疑、惊骇、诧异,均似是在预示着一宗她尚未来得及把握的隐情,也许,会是事关重大,非同小可。 第七十七章横生枝节(四)   正自惴然,薛子钦自房门外走进来,看到房中只得她一人,遂问道:“怎么还不把药喝了?花容月貌她们呢?”   花如言透过汤药氤淡缭绕的烟雾向他看去,道:“我让她们回房休息了。”停了一下,“你为德姑娘安顿好了?”   薛子钦轻点了一下头,在她桌前坐下,伸手探了一下药碗的温度,温言道:“快趁热喝药罢,凉了可不好。”   花如言捧起碗,略微饮下了一口,果然是苦涩不已,她却不想于薛子钦跟前露出怕苦的神色来,只自若地再多喝了一口后,方道:“德姑娘自京城来?”   薛子钦沉吟片刻,低声道:“如言,此事只告知你一人,你可千万不能漏出风声。”   花如言察觉到他神色间的凝重,料定事态非比寻常,一边放下药碗道:“德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薛子钦把适才于胡同中的所遇所听,以及后来荣德音的相求,乃至他将她带返客栈暂避兵将追寻的经过,均一五一十地道明无遗。   花如言每听到他多说一个字,心下便沉重多一分。直到他话尽之时,她面上已是惨白一片。“德姑娘”竟是当朝瑶章公主,金枝玉叶,千金之尊。这个身份让她着实始料未及,更令她惊错交集的,是她想起公主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置疑的眼神。心神倏然仓皇起来,思绪一片混乱,耳际“嗡嗡”自鸣,如是听闻当日那个孤注一掷的弥天大谎被彻底撕破的声音,尖锐而不留余地,直抵心胸。   薛子钦把药碗往她面前推了推,道:“我把此事告诉你,是不想再隐瞒你任何事。你也不必为此事费神,我自会安排妥当。时候不早了,你大概是累了,脸色又不比刚才,快喝了药休息吧。”   花如言心不在焉地接过碗,浓郁的草药气息扑鼻而来,脑中依然回荡着荣德音的一句“你可认得我了?”她暗自惊心,公主必是于宫中见过如语了,此番于宫外遇到她,不知会作何种揣测……从不曾想过竟会生出如此变卦,当真不妥,大难当前,眼下该如何是好?   房内的灯光摇曳不定,留于一室的影影绰绰,一切均似是笼罩于朦胧晦淡之中,红木雕的排窗被夜风吹开一扇,悄悄地将并未掩紧的房门拉开了一条缝,凉丝丝地,难以察觉地,似是把这周遭的暗影也给拂走至了无痕迹。   荣德音敛声屏气地藏于门前的阴影中,房内的每一言语一字不差地落于她耳内,她的手使了狠劲将斗篷的系带紧紧拉扯着,如在渲泄心头莫名的怨忿。眼眸内的清冷一闪而过,便再无波澜。 第七十八章陷井   不知是因着心思紊乱原因,还是因着有所担忧的缘故,花如言只觉在青州的冬寒,犹比陵州时更甚,每一重风霜,均如直侵人心底,如以冰雪磨砺的利剑,凌厉得让人无从闪避。   以至于向薛子钦提出要先走一步之时,对方目内的惊愕与不舍,更令她多了几分为难,险些便怀疑自己所提是否妥当,当然,无论心肠如何放软,她的主意均是不会改变的。   薛子钦始料未及,道:“你明日便要离开?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花如言一壁收拾衣物,一壁道:“我和花容月貌姐妹还有要事,便先行上路了。”   薛子钦皱起了眉,关切道:“但是你风寒还没有全好,不该这个时候上路的,万一路上发了病,该如何是好?”   花如言微微一笑,道:“花容月貌她们会照顾我。”   “她们粗枝大叶的,如何能照顾你?”薛子钦想了想,又道,“如此可好?你们提前出发,我也提前出发,怎么也与你一同上路。”   花如言垂下头,心下是一闪而过的翳闷,低低道:“你如何能与我们一起上路?你该尽快带德姑娘离开才是。”   薛子钦顿觉恍然,道:“你要提前上路,便是因为德姑娘?”   花如言已知自己失了言,只静静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只是叹息了一口,只觉此时解释徒劳。   薛子钦思量片刻,眼内掠过一丝决绝,似是下了某种决定,道:“如言,你不必担心,我自会把德姑娘的事打点妥当。”语毕,不等如言回应,便转身离去。他并无意探知如言忌惮德姑娘的内情,虽然他告知如言德姑娘真正身份的那一刻,已发现她面色有异,心知当中便定另有缘由。   他只想再为如言做一件事,便是好生保护她上京,事至如今,只有看到她安然无恙,他方可解开一直纠缠于心头的负疚。   带同荣德音走出“雁过留声”之时,虽仍为白昼,天幕却犹如被一层灰蒙蒙的阴霾全然遮蔽,日光亦是晦暗不明,低压压地笼罩于阴沉的上空。   荣德音身上依旧穿着那一袭湖蓝色缕花棉织长衣,外披裘毛斗篷,半张脸庞隐于兜头内,清灵的眼眸不时往他的方向觑去,天色虽不好,她的心情却是一片晴朗。   薛子钦下意识地往镇外的小路走去,一路上,彼此默不作声,他心下思绪如潮,正于脑中苦思如何言语,方为妥当。   荣德音却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指着前方赞叹道:“好美!”   薛子钦闻声,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几株于绿叶中迎风而摆的花儿嫣红如彩霞,瓣如少女的樱唇,润盈娇嫩;蕊如粉额上的美人痣,玲珑清艳。此不知名的花儿于四处一片荒芜的草地中,尤为娇丽夺目。   荣德音向前走了几步,由于花儿生长的草地前积了一滩水洼,她只得远远欣赏着那在严冬中绽放独特美态的花朵,微笑道:“这花儿真美,我在宫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儿。”   薛子钦心下亦觉此花美丽,却无心于此时欣赏,只随口道:“德姑娘若喜欢,我为您摘下便是。”   荣德音满心欢喜,连连点头。   薛子钦心中有事,无暇多想,遂小心翼翼地趟过水洼,将其中一株开得最艳的无名花儿撷取于手中。转身返回荣德音身边,双手将花奉于她跟前,唯见她面带娇羞的笑容自他手中接过了花儿,一张玉颜绯红明媚犹胜眼前的花容。他心下一沉,暗暗自觉不安,刚想开口说什么,荣德音便含笑道:“你可知道,我不仅喜欢这样的花儿,更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地方,正如这花儿一样,即使没能生长在一个备受照料的地方,却还是可以绽放出如此美丽的花容。薛大哥,你说是么?”   薛子钦不敢接触她隐带企盼的眼神,垂下头来,嗫嚅道:“德姑娘……我们……也是时候分道扬镳了……”   荣德音的笑颜于这一刻凝固起来,片刻,方语含狐疑道:“分道扬镳?”   有冰凉的水滴零星地落于面颊上,化开成清冷渗心的寒意。薛子钦定了定神,抬起头来,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坚定:“德姑娘,平远将军的周副将已下令搜查青州,柳原镇更是加派了兵将监守关口,此地不可久留,您应及早作决定,是就此离去,还是返回驿馆。”   夹着冷霜的细雨纷飞扬扬而下,竟是冰寒如斯。荣德音凝视着他,冷声道:“你想赶我走?”   薛子钦睫毛上已沾满了雨珠,只觉视线朦胧看不清她的神色,如此更添了几分勇气:“并不敢,只是眼下情势不妙,您不该以身犯险,不如趁此处关防未设,及时离开。”   荣德音环顾四周,不由冷笑,道:“原来你约同我出来,并非想让我漫步舒心,只不过是要把我带到此处,送我出镇外。”   薛子钦面带愧疚,霍然于她跟前跪下,道:“臣该死!”沉了一口气,又低声道,“臣愚钝无能,未能为德姑娘一力打点妥当,只是……臣可为之的仅此而已,还望德姑娘恕罪。”   荣德音指尖流淌着淡红的水湿,前一刻前视若珍宝的花儿,已在她颤抖的手中揉搓成萎靡碎瓣,揪心的一念于脑间闪过,她颤声道:“你赶我走,可是为了花如言?”   薛子钦眉心一跳,暗暗心惊,慌地摇头道:“与如言无关。是臣……实在无能为力。”   荣德音深吸一口气,握紧残花的手往身旁无力垂下,松开手掌,洒落一地碎瓣,寥落地没入于泥污的水洼中,再不复娇艳。   “好,我可以走。但是,你必须陪同我一起上路。”   薛子钦咬了咬牙,道:“臣有公务在身,还须赶快上京。恕难从命。”   荣德音凄冷冷地凝视着眼前满脸决绝的他,心头如被此刻雨中的冰寒所围拢,再难一如适才的和暖舒心。她早就应该明白,他心里,只有花如言。   只是,他不会知道,她早便掌握于手中的事,并非他们之力可以扭转。   她闭了一下眼睛,敛下骤然而来的痛心,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该久留。但我想过了今日,明日一早,我便离开。”她注视他的双目在这一刻如望不见底的深潭,“难得出来一趟,我想你陪我走走,然后回去跟如言她们道个别,也不至于悄无声息地走,惹她们生疑。”   薛子钦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愿意离开,于自己于如言而言,都是有利之事。   荣德音注意到他原来紧绷的神色,在她说出离开的一刻马上变得放松,心下不由更觉揪痛。只不动声色,与他一同往原路返回。虽然仍是安静地与他并肩同行,似是与来时并无区别,然而此时的她,眼内却早已满是哀怨。脑中思绪万千,在思量着某些事该如何进行方为周全,视线偶尔落于市集内的小摊档上,却是无心细看。行不多时,她眼前一亮,心念一转,对薛子钦道:“薛大哥,你瞧,那边有个演皮影戏的!我想,我既要离开,今夜便请你和花容月貌她们看皮影戏,以谢你们照顾之恩,可好?”薛子钦微笑道:“花容月貌她们定是喜欢的,只是我便不去了,如言身体还没全好,我还是留下陪她。你和花容月貌去看便好。”荣德音脸色是微微的黯淡,心下自有打算,亦不再多言。   返回“雁过留声”,薛子钦对花容月貌二人说出晚上让她们去看皮影戏,二人果然欢喜不已,说起要跟如言一道去,如言只笑着摇头道:“你们去罢,我以前在家乡常常可看到,也不稀奇了,便不去凑这热闹了。”荣德音垂下头,轻声道:“既然如言姐姐不去,那我也不去了。”花容月貌二人原觉与她格格不入,巴不得她这一声,更是喜形于色。待用过晚膳后,花容月貌便迫不及待地前往要占个好位子,花如言看着姐妹二人为可看上皮影戏而欢天喜地的样子,心知她们日复一日处于行事赶路之中,必是长久不曾有这种机会,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荣德音看了一眼嘴角含笑的她,站起身来道:“薛大哥,你陪着如言姐姐,我去看一下药可有煎好。”花如言忙道:“怎敢劳烦德姑娘?”荣德音露出微笑来,道:“不妨事,这些天来,都是你们照顾我,我明日便离去了,便让我照顾一下你罢。”花如言正要婉拒,荣德音已转身走出房门。   花如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离开后,方低声问薛子钦道:“德姑娘要走?”薛子钦面带不安地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方道:“我提醒她,平远将军的人已在青州寻找她的行踪,此处不宜久留。”花如言皱了皱眉,忧心道:“薛大哥,不知可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她有点不妥。”   荣德音施施然来到客栈的后厨房,道明来意后,伙计把她引到特为花如言而设的药炉前,只见炉内是中温之火,汤药在壶中腾腾微沸,带着苦涩之气的草药气味扑鼻而来。她面容淡静,转身往伙计手中塞了一锭银子,打发其离去后,方扫视了一下药炉四周,看到了那两包未曾煎煮的草药,想也不想地将之拿起,走到厨房门外的贡桶前,撕开纸包,将里内的草药往贡桶里全数洒落。   薛子钦听到花如言的话,不由一怔,疑虑道:“也许会因此怪罪于我?可是……我已尽我所能保护她……”花如言轻叹了一口气,道:“她要怪罪的人,并不是你。”言语间,已闻到熟悉的草药气息自门外传来,她知是荣德音返回,遂不再往下说。   须臾,房门被推开,抬头看去,来人果然是端着药汤的荣德音。花如言和薛子钦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薛子钦忙不迭地上前要接过荣德音手中的药,她却闪一闪身避开了他的手,和声道:“让我来罢。”又如记起了什么,连忙对他道,“如言姐姐的药这是最后一服了,薛大哥还是赶紧去备明日的药才是。”薛子钦依稀记得该是尚剩二服药,便道:“我去问一下伙计,如果真没有了,便去买药。”花如言心下越发不安,低唤了一声:“薛大哥。”然而薛子钦一心惦记着她明日的药食,快步离开了厢房。   荣德音捧着药缓步向她走近,若有若无的烟雾弥漫于她面前,朦胧了她似笑非笑的容颜。   花如言亭亭立于桌前,欲言又止地看着这位也许别有用心的瑶章公主,对方今夜显然是着意把她身边的人全数调开,必定有另有意图。虽觉惊疑,却暂压于心头强自镇定,暗暗告知自己不可乱了阵脚。   荣德音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把药碗放下,讥诮一笑,道:“如言姐姐,你可是在奇怪我为何有些一举?”   花如言听她有意开门见山,心下倒有些放松开来,道:“德姑娘的心思,我着实无法猜度。”   荣德音抿了抿唇,眼光不经意地自她面上掠过,道:“你可是早知我的真正身份了?”   花如言沉吟片刻,道:“我所知悉的,是有某一些事,并不该去知道。”   荣德音目内闪过一抹精光,冷声道:“如果知道了呢?”   花如言面上露出惴然不安的神色来,谦卑地垂下头,道:“那便告诉自己,要忘记。”   荣德音冷嘲一笑,款款坐了下来,将药碗往她的方向推了推,道:“你倒是个聪明人。一语双关,可是想告诉我,要我忘记?”   花如言依旧站立着,敛眉垂目道:“自是不敢。只是,德姑娘可有听过,‘眼见未为实,耳听未为真’此一句话?”   荣德音侧头端详着她,道:“我只相信自己。”   花如言叹息了一下,道:“然则德姑娘认为,此一事,如若被旁人知悉,会对您有何利处?”   荣德音仰头哂笑,摇了摇头,语带酸涩道:“原来你一直担心,我会将此事告知皇上?你既聪慧如此,可曾想过,我被皇上赐婚于平远将军,便再无回头之日。摆于我眼前的路,除却认命下嫁,便是亡命天涯。我再难回到宫里去,更遑论再见皇上。”   花如言心下喟然,柔声道:“那德姑娘,您当作何打算?”   荣德音看了一眼药碗,道:“你先喝药吧,我是知道的,这药放凉了效用便会减了。”她目光幽怨地落于花如言身上,“你身子总不好,平白让薛大哥终日担心。”   花如言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下有几分明了,遂依言捧药喝下,一边听她缓声道:“我的打算,便是与薛大哥一起,远走高飞。”   花如言闻言一惊,放下药碗,疑虑道:“这……薛大哥他也有如此想法吗?”   荣德音的眼光于此时清冷如夹雨寒风,静静注视花如言片刻,方道:“只要你不在,他自会依从我。”   花如言心头一阵揪紧,草药的气息飘渺于鼻端,直抵脑间,猛然醒觉过来,待知何处不妥时,已然太迟!心胸内一股酸麻的热潮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漫至了遍身,更无可抵御地涌进了头脑之内,意识渐次地陷入浑沉,指责的话语梗塞于喉中,在彻底失去知觉之前,她只来得及看到荣德音面上一闪而过的慌张和愧疚。   .   眼前是一片迷茫茫的蒙昧缭乱,耳边有惊心动魄般的响声一阵一阵地撞进脑际,将花如言昏沉沉的心魂给震动至醒,尚未及稳定心绪,便有刺目的光亮照耀进目内,迫使意识迷蒙的她不得不勉力睁开沉重的双眼,身子仍是虚软而无力,以至于抬起头来,似用尽了浑身力气,视线模糊地往前方看去,影影绰绰间,似是许多人的身影,正慢慢向自己靠近。   花如言心下发急,使劲地摇着头,企图甩掉蒙于脑间的迷糊之感,渐渐看清,自己尚于客栈的厢房内,上身正靠着桌沿,想来适才迷晕之时,该是趴在桌上睡去了。她抬头看向不知何时进入了房内的人,只见眼前几名竟是身著浅灰色铠甲服饰的兵员,一时不明所以,脑间反应有点不如平常,心知药力该是仍未过去,只得双手撑着桌沿勉强站起身来,却觉膝间有物事往下坠落,重重地掉于地上,她未及细看是何物,便看到为首一名统领上前把该物拾起,唯见是呈印章状,竟以黄金所制,金光熠熠,那统领一看此物,口中低喃道:“果然是公主金印。”脸上的怀疑一扫而光,忙率身后的兵员向花如言跪下敬称道:“叩见瑶章公主!”   花如言只觉头痛欲裂,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一手抚着额间,怔怔道:“你们干什么?”   那为首统领朗声道:“回公主,卑职等是奉命前来接公主返回驿馆的!”   花如言饶是意识未清,亦听清了兵员的话,心头错愕难平,讶然道:“你说什么?我……我并不是公主……我是……”   那统领道:“公主流落在外多时,还请随卑职等返回驿馆,由周副将护送公主前往陵州。”   花如言眼看那几名兵员就要上前来带走自己,心急如焚,极力提起气来道:“我并不是……公主……我只是普通民女……你们不能……不能带我回去……”   那几名士兵却充耳不闻,上前来围拢在她四周,肃然道:“公主请!”   花如言用力摇着头,颤声道:“我确不是……不是公主……真正的公主……她……她还在,你们快去找……”   士兵们面面相觑,略带迟疑地看向统领,那统领微一沉吟,道:“先带回去再说,一切由周副将定夺!”他走上前一步,挥一下手道:“公主,得罪了!”士兵们会意地以刀柄相持,将花如言往房外押走。   心乱如麻地随士兵走出“雁过留声”,她前后均有士兵押制,莫说此时浑身乏力,便是平常时,亦无法挣脱。出了大门,远远看到手提药包走来的薛子钦,她声嘶力竭地尖叫道:“薛大哥!”薛子钦骤然看到被众士兵押走的花如言,不由大惊大色,慌忙奔上前来道:“你们快放开她!”统领一把将他挡开,横眉怒目道:“你走开!”花如言仓皇道:“他们错认我为公主……”薛子钦脸色大变,急切道:“你们先放开她!我是吏部主事,我告诉你们她不是公主!”统领道:“她有公主金印在身,还能有假吗?”不容薛子钦多说,他转头对士兵们下令道:“速带公主上马车!”   花如言被士兵们半请半推着上了马车,隐约听到花容月貌的声音传来:“为什么把如言姐姐抓走?”又听薛子钦高声道:“我立即去找德姑娘,你们马上帮我送个信给我上峰!”   她软软地跪坐在马车内,头枕着座椅上深深吸气,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直教她心绪混乱,不知所措。马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行走,尤其的颠簸,她扶着座椅稳住身体,头仍然是晕晕糊糊的,心中只惊叹贵为公主的德姑娘,竟身藏如此迷药,心怀如此诡计!   心下的惊惶慢慢地平息,她迫使自己深吸气,好令迷糊的脑筋清醒再清醒一些,慢慢开始回想起适才的每一细节,金印是从自己膝盖上掉落的,该是德姑娘事先把此物放在自己身上。不由心下暗惊,为了脱身,德姑娘竟置如此重要的金印于不顾,想必是横了孤注一掷的心。   早便应该预料到,此番偶遇公主,必会至生变卦。只是她没有想到,竟会是如此境况。   思绪繁扰间,马车便停了下来,士兵掀开车帘请她下车,她心知逃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跳下马车,随着一干士兵往前方一座形制富丽宏伟的行馆走去。夜凉的风潇潇吹拂于脸额上,眼前更清晰了一些,头脑间的昏沉之感也减轻了许多,略略环顾四周,只见此处兵防森严,想必要设法逃走,乃异想天开之事,心下不禁一阵慌乱。   一壁走进行馆内,花如言越发忐忑不安,脑中心念急转,正苦苦思虑该如何向此处的当权人道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得脱身,统领已把自己引进了内堂中。只见堂内灯火通明,一张堆放着满满一摞书册的长桌赫然入目,桌前那名身着乌铜将领铠甲的人埋头于书本中,一副专心研读的模样,对来人的脚步声置若罔闻。   统领抱拳作礼道:“周副将,属下已将公主平安带回。”   花如言此时药力已过,神绪不再如起始时迷糊,忙开口道:“我不是公主,你们大可让公主的近侍来辨认一番!”   副将周延阳闻声,缓缓自兵书中抬起头来,目光淡淡地落于统领身后的女子身上,却只是这一眼之间,他面上的淡然一扫而光,不可置信地自椅上站起,目含惊愕地注视着花如言。 第七十九章交易   花如言本是满怀慌急,急切地看向那年青副将,刚欲再予解释,却在与对方四目相投时整个儿怔住了,眼前人并不陌生的面目,在她脑中撞击着过往的记忆,如是辰光正在倒流,她又返回了那仓皇难安的一天,与惟霖身处于不知底细的富华大宅之内,还是那妥帖周到、不卑不亢的主事人,惟霖尚且须语带敬重地称其一声:“周主事。”   花如言着实是始料未及,下意识低喃道:“周主事……”哪曾想到,如今的周副将,竟便是当日的周主事!   她声音虽轻,周延阳仍是一字不差听进了耳中,知她必是当日的荆夫人无疑,遂马上转向下属统领道:“你们如何把她找到的?”   统领道:“属下等今夜于镇内找寻公主下落之时,有一少年前来报称,知公主藏身之地,属下等便前往一看究竟,到得那少年所说的客栈天字三号房内,果然便看到公主于此处!”   周延阳接触到花如言无可奈何的目光,语带责怪道:“你们这些蠢材!她如何会是公主呢?”   统领忙道:“她身上有公主金印,那印与副将当日所述的一模一样!”   周延阳皱起眉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道:“此事本将自有定夺,你先行退下!”待统领离开后,他方快步绕过长桌,半带迟疑地称呼花如言道:“荆夫人?”   花如言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松下来,敛一敛神,向他欠身道:“荆门花氏见过周副将。”   周延阳连忙伸手虚扶她一把,道:“果然是荆夫人。只是……你如何会……”   花如言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万幸的是,于此处得遇周副将,否则花氏当真是百口莫辩。”接着将荣德音布局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了周延阳。   周延阳叹息了一口气,摇头道:“公主竟如此抗拒下嫁将军,不仅逃离驿馆,更设计陷害夫人你。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   花如言奇道:“此话怎讲?”   周延阳想了想,并没有马上回答她,只问道:“荆夫人此番身于青州,依周某所想,可是为了找寻荆官人?”   花如言听到此问,不由悲从中来,难掩哀切道:“可惜花氏行事不得其法,至今未能得悉惟霖半点音讯。”她平了平心绪,意识到周延阳如此相询似是另有内情,忙不迭道,“周副将言下之意,可是早知惟霖遭逢劫难?”   周延阳面露怮色,缓缓道:“荆官人遇难之前,主公便已得悉有人意欲取他性命。原已派了人前往救助荆官人,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花如言心下一惊,急不可耐地追问道:“到底是何人要取惟霖性命?”   周延阳眉头蹙得更紧,犹豫了片刻,方低声吐出三个字:“姚士韦。”   花如言眉心一跳,只觉头皮是微微地发麻,更有森冷如霜的恨意悄无声息地涌上胸臆间,如有无影无迹却阴狠凌厉的手一把将她的心房攥紧,将她原本摇摆不定的一个念头生生地挤了出来,清晰无遗地现于眼前,再不容迟疑。   以为要通过花容月貌的布局方可向姚士韦查证的事实,竟意外地于此时此刻获悉,惊骇与怨恨交错成一股辛酸的滋味,于心头翻涌如潮。半晌,她方咬着牙冷道:“我本已思疑是他。”   周延阳眼内泛起一丝怜悯,话到嘴边,却又咽于喉中,依旧静默着。   花如言察觉到他的欲言又止,不知为何,隐隐地觉着心绪不宁,只吸了一口气,问道:“周副将,可是另有话相告花氏?”   周延阳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垂下头来,沉痛道:“当日主公曾派人与我一同到荆官人遇害之地,细加搜寻其下落。但是,遍寻未果,我因接到平远将军的军令,便先行返回了陵州,临行前,曾与那同行的将士约定,寻得荆官人的消息后,如若是平安无事,便马上发信于我……”话到此处,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摇头不语。   花如言双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以期给自己更多一重面对的勇气。声音却止不住颤抖:“可是……没有收到来信?”   周延阳面带悲怆,轻轻点了一下头。   花如言双眼是温热的酸胀难受,绝望在无所防备之下充斥于心,自上路以来聚于心头以作唯一冀望,支撑自己一直走下去的力量,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坍塌,再无以为断。   她闭了闭视线朦胧的双目,苦涩的泪水,挽回不了他已然身故的事实,又何苦再任其倾泄?   脑间有一瞬的空白,只知耳边尚有人在说话,却再听不进去,涣散的意识间,是她于心底一遍一遍呼唤惟霖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渐次醒转过来,睁开迷蒙的眼睛,看到周延阳忧心的脸庞时,方晓得自己适才晕死了过去。   “荆夫人,忧能伤身。你还是……”   花如言凄然一笑,哑声道:“节哀顺变,是么?”   周延阳唯得连连叹息,无以成言。   她眼前有些微晕眩,只觉天旋地转,恍若这世间的一切,已在她心中成了虚妄之物,再无可留恋之处。从来不曾想过,原来,当知道他已经不存于世,她会是脆弱如斯。她一直以为,她拥有足够的坚强,面对任何有关他的消息。   原来她错了,她的坚守,她的执著,全然是不堪一击。   然而,花如言,你还是要活下去。她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耳畔若隐若现。   活下去,为惟霖做一些事情。   以复仇的名义,义无反顾地继续往前走,走到当初想要到达的地方。   花如言,如此,便是你存活于世的支撑。   泪水,确是苦涩的,当它伴着凄冷的绝望一同流淌于腹中,便如将所有的苦,都隐埋于生命当中,再无以释放之处,接下来所走的路,便会因着忍受苦涩,而少了几分痛楚。   周延阳沉吟片刻,道:“荆夫人,依周某之见,你还是不要在此地逗留太久,速返回家乡为上。”   花如言咽了一下,哽声道:“花氏另有打算,还是谢过周副将关心。”   周延阳从她神色中看出一丝惊心的决绝来,亦不好再劝,只得道:“我先行派人护送你回去。”   花如言强压下起伏的思潮,点了点头,随口问道:“周副将可是会一直于此处,直到找到公主为止?”   周延阳别含深意地一笑,道:“不瞒夫人说,我本已下令明日撤兵,返回陵州。此次公主出逃,我命人搜查青州,亦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公主能否找到,于将军、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花如言有些微意想不到,想起他适才所说的“公主所为大可不必”,遂问道:“究竟是何缘故?”   周延阳压低声浪道:“将军早已病入膏肓,如今只在军营中苟延残喘罢了,为不使朝廷知悉此一内情,他方会派我前来迎接公主。事实上,将军如此病情,根本不可能迎娶公主。”   花如言心下明了,因心绪消沉,只是沉默点头。   周延阳轻声道:“夫人若再遇公主,可告知其不必轻举妄动,待过得这几日,便无须再论下嫁将军一事。”   花如言眼光飘忽地掠过他身上的铠甲戎装,他仍口口声声称淳于铎为主公,便依旧是其仆的身份,如今又任荣朝平远将军的副将,这个中的玄机,恐怕是不言而喻。她强打起精神来,道:“花氏明白了。”   周延阳随即命人把花如言送返客栈。在马车之上,一路的颠簸摇晃,已然不能使她如死灰般的心绪再起丝毫波澜。   茫茫然地盯着从前方车帘外透进的一抹淡漠的光息,犹如看到的,是惟霖告别自己的脸庞。那一日,雨水滂沱,她曾劝他不要走。   犹如可以预感到,他走了,便一去不复还。最终所收获的,当真是如此结果,他留给她的回报,便是如若此世间再没有他,她得以承受与面对的力量。   车帘随风扬起一角,“雁过留声”附近街道的景像映入她满布怅惘的眼帘,她木然扬声叫停马车,谢过驾车的士兵后,便自行往前走去。   夜路漫漫,她并不惧怕黑暗中凛冽的萧寒,只想由此使自己僵冷灰败的意绪冰封些许,不使自己继续沉沦于无尽的绝望之中,从此万劫不复。   远远看到了“雁过留声”摇曳昏黄的灯笼,她倒抽了口冷气,更平下了思绪,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倏然间,她脑中闪过一念,荣德音曾说过的话清晰地回荡于耳边:“可曾想过,我被皇上赐婚于平远将军,便再无回头之日。摆于我眼前的路,除却认命下嫁,便是亡命天涯。我再难回到宫里去,更遑论再见皇上……”   公主不必下嫁平远将军,自是该返回皇宫之中。如此想法甫于心头升起,花如言便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   惶惶然地于客栈大门前伫了足,脑中思绪翻腾,是就此离去,还是进内先看个究竟再作决定,又或许公主此时已不在客栈内……只是,即便她此时远走高飞,公主终仍是会回宫,如若当真向皇上道出曾遇到她一事,如语岂非大难临头,性命堪虞?   花如言一时忧心忡忡,满心为难。正自彷徨间,转念想到,她如何就不能孤注一掷?如何便不能与公主作一交易,令其答应不将此事外泄?   她轻轻咬了一下牙,沉下气来,缓步走进“雁过留声”,来到天字三号房前,隐约听到内里传出薛子钦的声音:“臣求您……前去把如言救出……”   花如言正要推门入内,花容月貌正好从一旁的厢房里走出来,一看到她便高兴地大叫道:“如言姐姐回来啦!”   花如言未及开口回应,薛子钦许是从房内听到了花容月貌的声音,房门倏地打开了,花如言转头看去,果见门前的是一脸迫不及待的薛子钦,而公主荣德音则坐在房内,此时正满目意想不到的惊诧。   花如言在看到荣德音的一刹那,惴然的心神反倒镇定下来,只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薛子钦慌急不已地从头到脚端详花如言,担忧道:“是他们放你回来的?你身上可好?”   荣德音挑一挑柳眉,目含思疑地注视着一语不发的花如言。   花如言沉静的脸庞上露出一抹微笑来,轻声道:“如言卑贱如此,哪里就能够替了公主尊位呢?周副将明察秋毫,便将如言放回。你们不必为我担心。”边说着,边走进房中,来到荣德音跟前,从怀中取出金印,双手递呈至其前,道,“物归原主。”   荣德音冷冷地抬目看着她,面上隐隐地发青,似是在强忍着功亏一篑的挫败与怒意。片刻,方一把从花如言手中夺过金印,发狠般地紧紧攥于手心。   花如言回过头,对薛子钦和花容月貌三人道:“我想与德姑娘说几体己话。”薛子钦难掩忧虑地看了荣德音一眼,不得不与花容月貌一起退出了门外,并为她们关上了房门。   花如言垂下头,在荣德音戒备的目光下于桌前落座,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方道:“公主,此一番,着实是民妇愚笨,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荣德音冷哼一声,道:“你愚笨?你要真的愚笨,便不能兵将手下脱身!你要真的愚笨,便不能使薛大哥对你死心塌地!”   花如言侧过头,转目看到桌上那微弱几欲熄灭的灯火,拔了发髻上的无饰银簪细细挑着灯引,缓声道:“民妇为了向公主赎罪,不惜犯险哀求周副将只当于青州搜查无果,不再追寻公主下落,公主又可曾明白民妇的苦心?”   荣德音狐疑地审视着花如言自若如初的脸庞,道:“你求周副将?”   灯火复再炽燃,房内比刚才明亮了些许,消褪了眼内的茫然。花如言从容地将银簪插回略嫌松散的垂髻上,道:“要不然,他们如何会放我归来?早便以冒认公主之罪,押我前来‘雁过留声’寻找真正公主的下落了。”她眼光清冷地掠过荣德音,“公主,您原只是想以此除去民妇,是么?”   荣德音面上泛起一丝慌乱,强自镇定道:“我并无意取你性命,只是想……只是想薛大哥放弃你……”   花如言早已明了她对薛子钦的心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公主何苦如此?”   荣德音眼角氤氲着一抹淡淡的粉红,哽声道:“你如何能晓得,被迫嫁予自己不喜之人为妻的滋味?你如何能明白,亲耳听闻自己喜爱之人,声声要将自己赶走的苦楚?”   不知是窗外偷进了几缕凉风,将灯火拂动成一瞬的暂熄,还是花如言自心的翳痛使她眼前蒙昧不清,只觉忽地一阵黯晦,冷森森地笼罩于眼眸之间。她垂头强自敛下汹涌于胸臆内的锥心悲怆,平和着语调道:“倘若民妇不能明白公主之心,如今便不会于公主跟前,领受公主的置疑与计较。民妇大可不必返回此处,任由公主惶惶不可终日,继续躲避平远将军的搜查,而不得获知已然无须担忧下嫁自己不喜之人。”   荣德音闻言心下一阵惊疑,道:“你言下之意是……”   花如言抬起头来,笃定道:“民妇深知公主之心,刚才于驿馆中向周副将求得一消息,平远将军本无意迎娶公主,您大可不必再费心逃避。”   荣德音不可置信地瞪向她,狐疑道:“当真如此么?”   花如言点了点头,坦荡荡地回视荣德音将信将疑的双目:“公主若想知此言真伪,大可待过数日,自会有分晓。”   荣德音紧蹙秀眉,沉吟片刻,道:“你口口声声言及为我相求周副将,我想,你总不会是以德报怨罢?可是另有所求?”   花如言轻笑一声,道:“公主果然聪慧过人。民妇苦心孤诣,便是为着求公主格外开恩,及早将民妇其人抛诸脑后。”   荣德音顿觉恍然,冷笑道:“原来你如此大费周张,不过是为了让我回宫后,不将遇到你一事,告知皇上。”   花如言站起身来,盈盈拜倒在荣德音脚下,恳切道:“民妇唯求公主此次得偿所愿,更求公主成全民妇,民妇自必感恩戴德,生死衔恩。”   荣德音凝神思量须臾,方道:“若是平远将军一事果真如你所言,我自会有主张。”   自荣德音离开自己的厢房后,花如言已然不知自己原来还有尚存的感觉,轻茫地留于心底,在黑暗的包围中,丝缕沉淀成凄冷的哀绝。她只无力地枯坐于地上,木然地面向空荡荡的座椅,犹如那儿有她一直以来的希冀与坚持。却慢慢地从她眼前一点接一点地消散。   惟霖,如言一定会继续走下去,为你到达你当初想要到达的地方,为你面对你当初务必要面对的人。   唯其这般告知自己,她空洞的心房,始能多一分支撑。   接下来的数天,荣德音是明显的寝食难安,看向花如言的眼光总是带着质疑和敌意,花如言一概淡然处之,静心而待罢了。   直到第五天,陵州传出惊人的消息,平远将军蒋丛日前于营中练兵之时,暴毙身亡!陵州一如既往地被兵防封锁,但与朝廷对峙的前锋兵将已然全数撤回,兵符暂落入副将周延阳手中,却传闻其有意结束战事,已于平远将军逝后翌日便上奏朝廷,愿替平远将军将功赎罪,带兵出征边陲来犯夷人,并立誓只可胜不可败,若是辱命败军,则于边陲自刎以谢皇恩云云。   花如言得知此消息后心下暗忖,如此一来,周延阳便名正言顺地将平远将军的十万精兵兵权掌握于手中了。细加揣测间,忽而又猜度到淳于铎早便处心积虑要一步一步图谋荣朝,蒋丛无故身患重疾,恐怕该是周延阳奉了淳于铎之命所为。   无疑,荣德音是其中一位因蒋丛身故而放下心头大石的人。薛子钦当即向她提出送她返回驿馆,此次,她不再推拒,只是存了另一重心思,只待与薛子钦私下细说。   临行之际,花如言送她走出“雁过留声”,彼时薛子钦以二步之遥随在她们身后,并无法听清她们二人的微声耳语:   “公主切莫忘记答应花氏之事。”   “这个自然。”   目送薛子钦与荣德音远去的背影,花如言长长地松了口气。眉头却在下一刻深锁难舒,只因距离下一重需要面对的难关,便更近了。   .   渐近隆冬时分,花如语尤觉着宫墙之内无处不充斥着萧条落索的气息。清宛宫庭院内一直由宫人悉心栽植的花草树木,自她被禁足后,便再无人打理,偶尔站于空寂的迥廊中看去,满目枯枝败叶,花残凋零,被疾风打落于一地的花瓣黄叶,埋没于污垢尘土中,凄清如萎靡不振的破败面容,再难重拾昔日的明媚。   自皇太后下了禁足令后,清宛宫内的门庭外终日有侍卫戍守,宫内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均不能踏出宫门一步。从慈庆宫被押返清宛宫的那一天开始,花如语连着数天均惶惶不可终日,她难以置信这样无助的境地便是自己不惜一切进入皇城的结果。   连绵不绝的大雨,冲洗着当日在她眼中巍峨而庄严的碧瓦红墙,记忆中那一抹于灿阳下流转着夺目光华的金黄明耀,再不复于眼前。潺潺的流水会在阴凉而孤独的夜晚顺着窗棂的隙缝,缓缓渗进室内,淌于一地,第一晚发现这样的景况时,她坐在床榻上,抱着被褥朝殿外尖声呼叫宫人,棠儿和筝儿急急进得殿中,为她把水擦去,她又是气恼又是无奈,道:“你们快去传内务府的人,让他们务必为本宫把这窗子修整好!”她并非没有注意棠儿和筝儿为难的神色,心头一阵揪紧,不再说话,只是低下头把自己的脸埋于被中,深深地于窒息中呼吸。   雨没有停歇,外表崭新而内里残破的窗子依旧是经不起滂沱大雨的考验,汩汩地往殿中渗进水来,此时宫内的炭火已全无,殿内是一片彻骨的峭寒,被褥亦是潮湿地带着腐朽的水气,包围着衣衫渐次单薄的她。   “棠儿!”她借着窗外一丝淡漠的光影看到地上水波荡漾,缓缓地弥满至她床下,急得大叫,“筝儿!你们快进来!”   然而偌大的殿中只得她自己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早被翠萍支使开去的棠儿筝儿终究是没有应声而来。她独自一人枯坐在床榻上,眼睁睁地看着带着萧瑟寒气的雨水于殿内流淌开来,不由地想起程婕妤曾说过,清宛宫乃为前朝废妃幽禁之所,止不住浑身一颤,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一股孤绝凄酸之意,自此悄无声息地占据了胸臆,似欲把她最后一分存于心头的希望无情扼杀——她每日都在记着,这是禁足的第几天,皇上,已有半月不曾过问自己了。   而孤身一人面对冷冰冰的空荡宫室,如今已是第十六日了,她不敢想以后,不敢去作让自己寒心的预料,可能,还有许多个灰暗凄冷的十六日在等待自己。   她蹲坐在唯一可以保全暖意的床上,闭上双目不欲再看地上一片狼藉的水洼,眼内却有温热的盈眶感觉,直逼得自己鼻端泛酸,她咬着下唇,忍下喉中灰败无能的呜咽声,总算生生地把泪意忍了回去,只落得满腹的苦涩。   身上一件月白色的对襟薄棉宽身长衣,御不却寂寂深宫内的苦寒。禁足令后,她的一切用度等级待遇一落千丈,翠萍曾语带冷嘲告诉她,奉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之命,她此时只得享御女级制待遇。冬衣、炭火、食用等物全数削减甚至被宫人层层克扣,待到得她之处时,已是所剩无几,或是残羹冷炙,或是单薄旧衣,上好的银炭已不能再用,分到的普通黑炭,亦只是区区几篓,点燃后暖意不足,反倒弄得宫内一片烟气火缭。   有一次,她小声问棠儿,御女为几品妃嫔,棠儿说,为正六品。她更觉揪心,御女尚可行走自由,正二品柔妃的她,如今竟连正六品的御女亦不如!   百思交集,锥心的挫败及痛心尖锐而激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房,耳畔只听闻窗外“沙沙”的潇潇风雨声,室内愈显冷冰,她无力地倒在床上,半趴在枕上,侧着头目光怔忡地望向不见光明的殿中一角。   不知过了多久,神思渐渐浑沉,上身本是阴寒冷森的凉,却在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一份温热,夹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轻轻地笼于自己身上。   依稀感觉到,一只温软厚实的手在自己脸庞上抚过,拭去了垂于她眼角的泪水。   薄薄的水痕留于脸颊上,是隐隐微凉。而她,也于这一刻彻底醒转过来。   半睁开略显浮肿的眼眸,昏黄的灯光映进她朦胧的眼角余光中,她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犹如她此时惶恐不安的心扉。   下意识伸出手去,指尖是诚惶诚恐的试探,划过冰凉的床沿,缓缓地往前方触及。顷刻间,她的整个手掌被一股温软的暖热所包围,温心的爱怜,自那出其不意的掬攥中丝缕无遗地传进无依的心田,   她整个儿清醒过来,极力睁大了疲倦的双眼,向床沿一方望去,那背着摇曳灯火的身影,于暗光内清晰地撞进她的视线内,心头不由一阵绝境逢生般的欣喜若狂,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她自床上坐起身,泪水夺眶而出,与此同时,他伸手一把将她拥进了怀中,强而有力的双臂抱紧了她,温润的唇轻柔地吻下她的前额,含糊道:“不用怕,我在这儿。”   她依在他怀中低低饮泣,双手紧紧地圈住了他的腰身,生怕此时此刻会是幻梦一场,他会于不知不觉间便远去无踪:“我以为再不能见到你了……我以为……”   他垂下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这段日子,你受苦了。我就是担心你会胡思乱想,所以来看一下你。”他的手怜惜地抚摩着她散乱的发丝,“不用担心,很快就会过去了。”   她自他怀中仰首,透过朦胧的泪眼凝视着他清俊的脸庞,他紧锁的浓眉内似是蕴着几重忧虑与痛心,却遮挡不住星眸内的情挚脉脉,他目含珍爱地回视于她,抬手点一点她的鼻尖,道:“当日在山洞里生死攸关,你都没有害怕,反倒如今这样就害怕了?”一句话说得她心惊胆战,正于脑中急思对应之策,便又听他轻轻道,“我知道的,是不是因为我不在你身边陪伴,所以慌了神?”他低笑一声,脸埋进她的秀发里,“我也如此,这些天来,总在担心你,就怕你过得不好。是我不对,在不恰当的时候迎你进宫,害你受苦……对不起。”   花如语垂下了眼帘,掩住了眸中的不安,哽声道:“小穆,我心甘情愿进宫,就是想与你一起。无论是哪一种境况,我都愿意面对。”眼泪再次淌下,“难道你以为,我只能享那荣华富贵,不能承受冷寂的苦么?”   旻元低低道:“我只想你不必再承受冷寂之苦。”他抬起头来放开她,为她把全新的被子披在身上,她有些微意外,原来在她半梦半醒之时,他已命人为她把受潮的被褥更换,此时是遍身的暖意,脚跟处还有一团火烫的热气酝酿不散,试探着伸前一点,方发现是一个铜制的汤婆子。   他转过头去吩咐殿门前的田海福道:“柔妃的冬衣和银炭都交给棠儿她们。”想了想,又道,“现在雨已经停了,便让内务府的人明日再过来修整窗子,莫要惊扰了柔妃。”田海福连声应是。   花如语凝神看着旻元满溢温情的侧脸,眼中漾起一抹暖热,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他回过头来,痛怜地看着她,轻声道:“可是受凉了?快快躺下罢。”她含泪微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不妨事。”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我只想多看你一会儿。”他唇边也扬起了一抹笑意,冲淡了面上的忧心,“我明日再来看你,你现在先休息。”她方依言躺下,眼光却一直停留在他的脸庞上,静静地看着他,直至他于她唇上留下一吻,然后转身向殿外走去,直至他挺拔轩昂的背影渐次消失于她的视线中,她抱紧了隐约带着他气息的被子,安然睡去。 第八十章三跪九叩   然而,第二天,他却没有如约前来。接下来的几日,她都让棠儿和筝儿陪着在庭院中等待,期盼已久的皇上圣驾,依旧没有来临。   翠萍的冷嘲热讽是越发的不留情面,事事只不过是应付罢了,花如语起初曾为之动怒,只是日子愈久,她便益发懒得与翠萍多言,大多时候是漠然置之,反倒是清静了心绪。   “娘娘,酉时已过。”筝儿或者棠儿总会适时地提醒她。只要过了酉时,她便不会再等,每日如是。   已学着不去数日子,学着忘却承受冷寂的辰光,哪怕是十六日,还是三十二日,于她而言,亦无甚大的区别。   当然,殿内的窗子已经不会再渗进雨水,但是,依然觉着夜阑人静时的寝殿冷清得让人寒彻心扉,瑟瑟发抖。   始发觉原来无尽寒冷可以让人的记忆清晰起来。亦不在乎自己愿意不愿意记起。   只知在恶梦把她仅余的一点冷静和希冀侵蚀之时,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温暖。若有若无的龙涏香气淡淡地包围在她四周,为她带来一点温心的安宁。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他正坐在床沿,腰身伏下,头靠着她枕边闭目休憩。   她脸上绽起一抹温婉的笑颜,轻轻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覆于他恬静的侧面上,犹自不觉,凝视他的眼眸内,满是柔情。   他却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与她四目而视,更将她的手收进了掌心中,送到唇边辗转深吻。   她笑意渐渐浅淡:“小穆,我一直在等你来。”   他更攥紧了她的手,眉宇间是浓浓的愧疚:“对不起,我连为你守约,也无法做到。”   她眼光游移不定,不再看着他,苦笑道:“你为何说对不起呢?你知道的,我等你来,并不是要听你说这一句。”   旻元坐直了身子,背靠在床头,花如语知意地把上半身依偎在他怀中,他举起双臂把她抱紧,下巴轻轻地抵在她的发丝里。   “那我告诉你,这些天以来,我都做了什么事情。”他眼内有一丝深沉,亦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决绝,“我每天寅时便上早朝,我命上朝的大臣每人每日必须启奏一项急待处置的事务,由我亲自定夺。下朝后我便于御书房披阅奏折,所有经由母后和姚士韦的奏折,全数再由我过目一遍。过了午时,我便要前往慈庆宫向母后请安,她最近身体违和,有许多事,只能交由我去决定。请安后方能回颐祥宫休息,但我吩咐了田海福,除了他亲自督查小厨房所烹煮的茶水和食物外,我一概不予进食饮用。直至晚上,我再返回御书房披阅奏折,不翻任何一位妃嫔的牌子……”话至此处,他的喉中隐有哽咽,一时沉默了起来。   花如语握住了他紧抱于她胸前的手,柔声道:“你如此劳累,原不该再来了,可要小心保重龙体……”未等她把话说完,他却哽声打断了她:“我是累了,日复一日,每天所行之事,殚精竭虑,我所努力为之的一切,不过便是为了能找回我自己罢了。”他呢喃似地重复,“找回我自己,一个应为帝王该有的自己。”   花如语闻言,心下是暗暗的惊心,随即又有一股揪心的痛感积聚于胸臆,不知是为了他一番话,还是为着适才清晰而真实的梦魇,与记忆有关的阴影。   “小穆,你可知道,当日你要迎我进宫之时,我又是高兴,又是害怕。我高兴的是,终于可以再见到你,害怕的是,自此我改名换姓,再不是原来的我,我怕,终有一天,我会忘记了我自己是谁。”她幽幽道,既是背对着他,便无须掩饰自己眼内的茫然与痛憾。   他更搂紧了她,沉声道:“当日你我共困于山洞中,我曾失却了一阵记忆,只知自己是民间的小穆,你还记得么?我与你一样,是注定要忘记自己,重拾另一个自己的人。”   花如语不由向他怀中畏缩了一下,像是要汲取更多一点温存的感觉:“我自然记得。”对他,更是对自己说道,“所以我们应该一起忘记过往,只好生地做眼下的自己。”   旻元紧绷的神经稍稍地松弛下来,淡淡地笑道:“你说得正是。可是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与你在山洞里度过的每一刻。”他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浓,戏谑道,“姑娘,如何又是一副苦兮兮的样子,忘记了贫僧上回所说的笑话了吗?”   花如语微微怔了怔,一时不解其意,只侧了一下头,笑问道:“小穆,你说什么?”   旻元笑着垂下头,贴近她耳畔道:“姑娘还真的忘记了么?白费了贫僧一番苦心。”   花如语皱了皱眉,脑中在苦苦思量着姐姐当日所提的与旻元有关的一切,不敢沉默太久,旋即便强笑着道:“本姑娘只知道当日有一位和尚名叫小穆,不知原来还有如此怪异的法号,难不成是公子假扮的?”看不到他神色的变化,只听闻他依旧笑意盎然:“姑娘好眼力。”   她心下不自觉地微微一沉,放开他的手,自他怀中转过身来,注视着他道:“小穆,这一次我被太后降罪,全因我初进宫闱,不知进退所致,还累及你为我劳神费心……如此罪责,我于心难安。”   旻元抬手抚摩着她的脸颊,道:“好端端地为何责怪起自己来了?”   花如语垂下眼帘,微沉吟了片刻,面含歉然地缓声道:“只因我知自己犯下的弥天大罪,不可轻恕。”她的眼光不经意地从他脸上掠过,“我所犯之错,不敢奢望得以赦罪,只求你的原谅。”   旻元微微一笑,道:“此次之事,并不能全怪你。即便是你的错,我也不会怪罪于你。”   花如语苍白的面容在他温暖的掌中渐渐地泛起一丝娇丽的绯红来,她的声音更显柔婉:“可是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你也会原谅我,不怪罪于我?”   旻元嘴角含着一缕如煦如阳的浅笑,他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是对还是错,我都不会怪罪你,不会指责你,不会惩罚你,更不会离弃你。”看到她眼眶是一抹淡淡的粉红,他的拇指轻柔地摩挲着她的眼角,渐渐地拭出一抹水湿来,他遂含笑续道,“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是对还是错,我都会想方设法哄你发笑,不再让你难过,受委屈。”   花如语一头扑进他的怀中,任泪水倾泄:“小穆……”   他拥紧了她颤抖的身子,轻声在她耳际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是对还是错,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他阖上双眼,半带沉醉地呼吸自她如水青丝上的丝缕香气,细细地辨着,可是那记忆中的桂花清芬,不期然地唤一声,“如言……”   花如语闻声,整个儿一震,泪水自惊惶与失望交错的双眸内无声淌下,唇只轻轻颤抖,良久亦无法成言。   他垂头凝视怀中的她,再次低唤:“如言……”   她强自收起心头的落索仓皇,仰起泪痕满布的脸庞来哽咽道:“小穆,你可不要忘记了,如今的我,是如语呢,如语,如语,是从今以后,我要做的自己。”   他轻笑了一下,点头道:“你说的是,你如今是如语。”话至此处,他的眼内露出一丝倦意来,花如语心下微觉彷徨,下意识道:“小穆,我有一事相求。”旻元捏了捏眉心,道:“你说。”花如语从他怀中离开,双膝并拢地跪坐在他跟前,垂下头来道:“我听你刚才提及太后凤体违和,不知可否让我到宫中仁煌寺内为太后祈福?”他有点意外,略带思疑道:“为太后祈福?”花如语深吸了口气,道:“如此尽我一点心,以期太后凤体安康,更是为表我赎罪之意,好教太后息了怒,莫使再以此为柄,向你施予压力。”旻元叹了一口气,面上泛起了一丝无奈与感喟。花如语接道,“所以,求你向戍守的侍卫下令,明日辰时,暂撤监守,我可得以前往仁煌寺。”旻元握住了她的手,疼心道:“如……如语,难为你了。”   再多的难为,于她花如语而言,又何足道哉。   旻元摆驾后,她一直辗转未眠,直至天明。淡漠而清冷的日光透过如烟窗纱照进殿中,她端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内青丝覆散于肩后的自己,缓缓地抬手将随意挽于头顶的平髻一挑,发丝旋即飘落于两鬓旁,乌光水亮,益发映衬得她面白胜雪。   她换上缟白素服,吩咐棠儿筝儿道:“棠儿,你随我同行。筝儿,你外出去私下告知宫人,今日柔妃脱簪待罪之身,将于清宛宫门外,三跪九叩,直至慈庆宫门前,一为于向皇天祈求太后凤体安康,二为向太后表罪妇之过,三为昭罪妇自此以规礼则仪为先,恪守恭顺谦慎之训。”   当她缓步走出清宛宫门,始觉身上一袭单薄素衣抵不住外间萧瑟的冷风。她往前走一步,于两旁未曾散去的侍卫们面前跪下,双手向前俯于地上,磕了三下头,方起身,再往前走一步,复跪下,双手依旧向前俯于地上,磕头三次。   尚未进宫之前,她曾想过,自此便赢命数一次,她再不是命中带煞的可怜人,每时每刻为自己的归宿而忧心忡忡,唯恐此生只落得荆钗布裙这一落魄下场。如何能够呢?她已经输了十数年,如何再能输这一回呢?   进宫后的第一晚,皇上俊目迷离,不动声色,她何尝不担忧,他自此便将自己看穿,从此便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她害怕,一直都在害怕。   她毕竟只是如语,并非如言。   无论如何悉心掩饰,也许也难以成为他心目中的如言。   姐姐与他共同的记忆,是她倾尽全力,也无法取替的。她不知道他为何把自己称为贫僧,不知道他曾说的一个笑话,到底是什么。   也许,这个谎言,她是铁了心要伪装一辈子。只是,她不愿意继续于仓皇无助中坚守谎言,遥遥无期地守候他,是否记起了她。苦心等待的结果,竟又是,他一心所归的人,并非是她。   花如语脚步逐渐变得蹒跚,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丝丝绕绕地披于肩上,额头已渐见红肿,肤纹裂伤,隐隐地露出血丝来,于惨白无色的面容上,益显触目惊心。起初并不要棠儿相扶,当到得北南宫道之时,已是筋疲力尽,前额剧痛,头晕目眩,跪下磕过头后,便只软软地瘫坐于地上,瑟瑟发颤,只能由棠儿搀扶而起,继续于宫人们各异的眼光中往前行。   唯今之计,弱势如她,可以尽力为之的,除却争得皇太后的赦令,安然立足于宫中,便再无他法。如若此次功成,她誓必于宫内步步为营,只求如颜姝妃所说的,寻得一席安身立命之所,便只有敛下那不堪一击的威势,更何况,她从来没有拥有过威势。也许,从一开始,已是没有资格拥有。   花如语双膝前的素白衣衫已被鲜红的血渍染透,每走出一步,均如同踏足于针芒之上,疼痛难忍,每下跪一次,更是痛入骨髓一般。她依然咬着牙,庄庄敬敬地三叩首,模糊的视线中,已远远地看到了通往慈庆宫的东庭宫道。   偶尔会有乘着宫轿的妃嫔于她身边经过,惊异及轻蔑的眼光自那高贵的锦棉轿帘内投射于她身上,她只面无表情地垂下头去,平静如初地行那三跪九叩大礼。   脸庞贴近于冰冷地面的一刻,她脑中闪过昔日迎她进宫的翟雀肩舆,进宫后华光耀目的连绵宫殿,以及清宛宫大门前一众毕恭毕敬的宫人,那是无上的奢靡荣华,是她背负着弥天大谎,欺君之罪,步进华丽却深不见底的陷井的开端。   花如语颤巍巍地站起,任由棠儿扶着行走,慈庆宫已于眼前,而她的视线是愈发的朦胧不清,血肉模糊的额上,血水如小蛇般蜿蜒流出,沿至她眼角,如血泪般淌下,汇成了凄艳而哀绝的无声切意。   已近慈庆宫大门,门庭前值守的宫人看到满面血水的她,面上均是一惊。她踉跄着向前几步,“扑嗵”一声跌倒在慈庆宫的石阶前,仰头嘶声恳求道:“诸位公公请替樊氏通传……樊氏求见太后……”   宫人正面露难色之时,却听一旁传来高呼:“皇上驾到!”   花如语闻声,一阵恍惚,在宫人们齐声敬称“参见皇上”声中愕然地转过头看去,果然看到旻元自华盖车辇上而下,那袭沐于灿烂晨阳中的明黄朝服,闪得她更生卑贱之感,不敢直视。   他不及下令众人平身,匆匆来到她跟前,一把扶起她急声道:“你只跟朕说到仁煌寺去,为何如今会是三跪九叩?!”触目是她血流不止的前额,眉头紧蹙,目光更显深沉,“你根本不必如此!”   花如语凄然一笑,颤声道:“求皇上,带罪妇进入慈庆宫内……向太后请罪……”   旻元倒抽了口冷气,用力把她扶起,对一旁战战兢兢的棠儿道:“好生扶着柔妃,随朕进慈庆宫!”   花如语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只觉心下的重负稍稍地舒放开来,她定了定神,方步履蹒跚地随在旻元身后拾级而上,步进宫门。   此一次,皇太后似是早知旻元及花如语的到来,正斜斜地坐于慈德殿珠帘宝帷后的凤座之上,影影绰绰间,依稀看到她一手支颐,凤首半垂,似在小憩。   旻元深下了气,正要行礼,便听皇太后微带慵倦的声音幽幽响起:“皇帝又要忘记哀家的话了,何又来那套虚礼?”旻元注视着前方流光闪烁的珠帘,道:“母后说的是,儿臣便不拘这礼数,只于心中礼敬母后。”   花如语身子虚软地立于殿中,待旻元话毕后,方缓缓跪下,双手支地,弱声道:“罪妇樊氏,参见太后……”   皇太后睁开了明澄的双目,透过珠帘看向地上的花如语,竟禁不住笑了一声,道:“柔妃来了?哀家方才听奴才们说,你要从清宛宫三跪九叩来到慈庆宫,哀家还当他们胡诌,一大早的,逗哀家开心来呢。不曾想,竟是真的?”   花如语垂下头,闭了闭眼睛,哽咽道:“樊氏待罪之身,只愿以至顶之礼,膜拜皇天,敬拜太后,愿为太后祈得安泰康和,更以此……惩己之罪责……太后……樊氏知罪!”   皇太后抬起凤首,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含笑道:“柔妃好一番用心良苦。只不过,你如此大礼,更把哀家视如皇天同拜,哀家生怕不仅不能祈来福祉,只会更折了哀家福寿呢。”   花如语泪水潸潸而下,心头紧揪,一时梗住了。旻元开口道:“在儿臣和柔妃心目中,母后凤威比天,乃是毋庸置疑之事。向皇天祈愿,敬求福祉,亦只有母后凤仪天下,方可泽受。柔妃的心意,便在于此。”   皇太后发髻上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凰步摇随着她的动作闪动着熠熠光华,明眸生辉,朱唇浅笑,柔声道:“哀家自知皇帝此言,该为肺腑之言。想来,必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方不枉费柔妃此番苦心。”她侧头向万姑姑递了一下眼色,万姑姑会意上前,礼扶着她自凤座站起,“柔妃,随哀家进内堂来。皇帝,不若先行回去,哀家与柔妃,恐怕还要言说良久。”   旻元看了花如语一眼,道:“不要紧,儿臣在此等候便是。”   皇太后淡然一笑,径自转身往内堂走去,懒懒道:“便随皇帝高兴罢。”   花如语忍着额头和膝盖上锥心的痛楚,每步维艰地走进了慈德殿内堂,只见皇太后已倚坐于彩凤戏珠团刻檀木长椅上,端着香茶细细品啜。万姑姑及两名宫女敛声屏气地侍立于一旁,堂内安静得只隐隐地听闻皇太后拂动杯盖的轻响。   花如语垂下眼帘,忍痛屈膝正要跪下,皇太后便扬一扬描绘细致的黛眉道:“不必了,莫使你脚上的血,弄污哀家的地方。”   花如语只得恭顺地站直了身子,道:“樊氏愿听太后教诲。”   皇太后饶有兴味地端详着她,随手把茶杯递给了万姑姑,道:“你大费周张,不惜自伤身体,恐怕不是为了要听哀家的教诲罢?你想得到什么,不妨对哀家直言。”   花如语诚惶诚恐地垂下头,如芒刺在背,道:“樊氏……并不敢奢望得到什么……只唯求,求太后……”心下一横,方接道,“求太后饶恕樊氏之罪。”   皇太后不由低笑出声,向门前的宫人扬了一下手,才道:“不过是想哀家赦你禁足令罢了,亏得你此一着三跪九叩,真让哀家意想不到,又要替你心疼。何苦来哉?”   花如语抬手擦去沾在脸颊旁的泪水,唯见袖上是淡淡的血红:“樊氏过往不知诚守恭俭礼贤,对太后此次教训,铭记于心,永不怠忘。一路三跪九叩,尚不足以表罪妇思过之心。”   皇太后凤颜上的笑意渐褪,留于清盈目内的是一抹慑人的冰霜。万姑姑自门前接过宫人送来的物事,恭谨地呈于皇太后椅前的香几前。   花如语略略地抬眼看去,只见几上放着一碗药汤,碗旁另有一个小碗,内里是同样的药汤。令她心下暗奇的是,药碗旁竟有一只困于小巧银丝笼的白兔,它正伸着毛茸茸的嘴巴向笼外探着,煞是可爱。   皇太后自几上提起银丝笼,逗趣地看着笼中的小白兔,啧啧了两声,道:“你说得正是,仅仅是三跪九叩,如何能抵偿你的罪责?”她伸出一根如春葱般的玉指轻轻抚着白兔的耳朵,“今日的这只兔子,哀家很喜欢,留着。”万姑姑连声应是,知意地接过了银丝笼。   花如语不知其意,只觉不安之感越浓,遂屏声息气,等待着皇太后示下。   皇太后拂了一下湖水色寿山福海暗花广袖,悠然道:“哀家身体不适已有多时,太医为哀家用药,亦是选着效用显著的方子。终究是近几日的较为适合哀家,只是,每次都要用兔子试药,可真是费事。”她冷笑着看向花如语,“柔妃,今日,便由你为哀家试药,可好?”   花如语咽了一下,道:“樊氏愿为太后效劳。”   万姑姑端了小碗的药汤递于她,花如语接过小碗,分明自对方眼神中发现了一丝恻隐。她更觉惴然,捧着碗的手轻轻颤抖,低头看着那深黑如墨汁的药汤,闭上眼睛,正要一饮而尽,又听皇太后道:“此药中加了荛花,乃毒草,却可治哀家的伤寒温疟症。哀家总是生怕每次用量有异,方会以白兔试药。可幸,这些天来,只不过是有一只兔子因量过而亡,那天煎药的御医,亦已被哀家处死。想来,必不会再有差池才是。柔妃,有劳你为哀家一试了。”   花如语闻言,脑中顿时如只剩一片空白,双手抖颤得越发厉害,只可见到药中汤汁是惊心的荡漾,如她此时如浮萍般不由己的命悬一线。已然到了这一步么?她不过是保全自身,却要付出性命的代价么?   她双目嚼满了惊惧的泪水,哀切地看向皇太后,哽咽不已。   事已至此,如若她把药汤洒了,可会如皇太后口中的兔子及御医一样,性命如蝼蚁,死不足惜?   她在皇太后冷森不带一丝感情的目光下,慢慢捧起小碗,凑近自己的唇,一点一点地倒进自己的口腔中,犹觉满嘴苦涩,难受之至,几欲呕吐。   当最后一滴汤汁喝下,她五脏六腑似在自己的意识中翻腾起来,她不自禁地掷下了碗,捧腹干呕起来,直憋得喘不过气来,连声咳嗽。   她顾不上膝上的疼痛,整个儿跪伏在地上,揪着衣襟重重喘息。不知过了多久,她腹中的不适慢慢舒缓开来,脑中方清醒过来——她还没有丧命,她还活着。   皇太后眉开眼笑,道:“看来今日的药必是无异了。柔妃,难为你了。”   花如语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慌,面上难掩仓皇之色,道:“樊氏……愿为太后……效劳。”   皇太后掩唇而笑,点头道:“哀家相信你。”又对万姑姑道,“传哀家懿旨,即日便赦出柔妃。”   花如语自内堂退出时,方感觉自己的脚步已然虚浮无力,每走一步,似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   来到慈德殿中,看到旻元满目担忧地向自己走近,心头只觉有无穷无尽的酸楚,汹涌而至。   “如语,你如何?身上还好吗?”他急切而焦虑,顾不及什么帝妃之间的规仪,一手扶稳了摇摇欲坠的她。   花如语听到他这一声叫唤,苍白的脸庞上绽出一缕苦笑,哽声道:“如语无碍。”语毕,再也按捺不住,倒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他痛怜地拥紧她,才发现,这般牵系的心念,是苦的,不留余地地,侵袭于他愁肠百结的心田,使他于她悲怆失措的哭声中,更清晰地感受到无能为力的凄绝与痛哀。   她泪如雨注,洒湿了他的衣襟,也倾泄出她隐藏于心底的哀绝。原来,从一开始,便注定了这样一条路,等她孑然往前走,再没有尽头。   唯一庆幸的,在此时此刻,在他眼中,她终于是如语,而不是如言。   .   宫灯初燃之际,是一天中最为寂寥的时候。因为满心期待的人,会于此刻知道,良人是否记起了自己,或是已遗忘了自己,正前往旁人的宫殿。   这样孤清的日子,自进宫以后,便无休无止。   她百无聊赖地斜靠在牡丹团雕的红木长榻上,看着垂眉敛目的琼湘迈着小步向自己走近。   “娘娘,今日之事,千真万确,柔妃确系三跪九叩,前往慈庆宫,为太后试药……”琼湘有些微迟疑,终究还是道出,“得赦令,不再受禁足之限。”   她轻叹一口气,低头看自己新涂的月季红丹蔻,幽幽道:“所以,皇上明正言顺地翻了她的牌子,而无须于子夜之时,方到清宛宫去。”   琼湘不安道:“娘娘,奴婢满心以为,柔妃依了奴婢之言后,会令皇上厌弃,不曾想……”   她妙目清亮如新月,讥诮一笑,道:“怪不得你,柔妃心思之深,又岂是你可以预料的?罢了,一切还言之尚早,作不得定论。毕竟,这宫中最不可测,还是皇上的心。”她不由轻笑,浅浅婉丽的梨涡缀于白皙如玉的脸庞上,在昏黄蒙昧的灯光下,自成一道明媚的冷艳,“她该很快就会明了,宫中的路,远比她今日这一路三跪九叩,要来得难走。”   .   转眼已近岁末,短短的一月中,旻元连续得悉了两个尤觉痛快的消息。一是平远将军蒋丛的暴毙而亡;二是姚士韦唯一的女儿急病身故。   蒋丛殁逝后,便由其副将周延阳掌兵权,率兵前往边陲出战夷人,皇太后对此甚为满意,道该次可谓一举两得,除却蒋丛心腹大患,平息内战,更可一并解决夷人来犯无合适将帅出征的难题。然而,他却感觉到当中另有不妥当之处,周延阳行军多年,用兵如神,骁勇善战不输蒋丛,若只论能力,接任蒋营将军一职可谓当之无愧,只是,蒋丛逝后的翌日,周延阳便上书朝廷自请将功赎罪,此一举,于旻元看来,未免过于着迹,亦太过急躁。   然而,皇太后已早他一步降下懿旨准了周延阳所奏,他虽心怀忧虑,却只得静观其变,以策万全。   而姚士韦之女于其父一意要将其送进宫前香消玉殒,真可谓顺应了他的心意。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心情尤其的愉悦舒畅,马上为姚士韦下旨,怜其丧女之痛,特准其告假一月不必早朝,更送上抚恤金银若干。待田海福传旨回来后报禀姚士韦“面呈猪肝色”时,他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称好。   足足一个月辰光,不必再观瞻姚士韦那一张霸气凌人的国字脸,可有更广阔的余地可自行决定一些事,夺回某些本就是他的大权,所谓如鱼得水也不过如此罢。由此更可知,如若可将姓姚的彻底清理出朝政核心,该是何等大快人心之事。   他只命自己,今后务必不遗余力,只求得一个属于自己的结果。   蒋丛逝后,荣德音的送嫁仪仗原路而回。已婚配的公主以未嫁之身返回宫中,皇太后虽对此事不置可否,但亦微露不悦之色,旻元自是看在眼中,不动声色。事情峰回路转如斯,着实出乎意料,只是德音虽不必委屈下嫁蒋丛,但因此而重返宫中,恐怕未必是好事。只能待其返至宫内后,再见机而为。   颐襄殿内安静无声,只偶闻旻元翻阅奏折的细微声响,一旁侍立的宫人屏气敛息,已然是一贯的规矩。自他开始不着痕迹地把握朝政以来,便喜于颐襄殿内披阅奏折,因着方便如言送来羹汤,每日酉时更鼓响过,如言总会准时于颐襄殿外求见,然后陪同他喝下香醇滋润的浓浓热汤,使他身心暖透一整夜,不再难抵那长夜思索的疲惫。   直至申时三刻之时,田海福进内通传道:“皇上,瑶章公主鸾驾已返回宫中,瑶章公主此时于殿外求见。”   旻元自奏折中抬起头来,一壁搁下御笔,一壁道:“宣。”   少顷,荣德音随田海福走进了殿中,旻元自青金紫檀木盘龙团雕龙椅上站起,缓缓步下玉阶,不待荣德音行礼便开口道:“德音一路周折,恐怕是劳累非常罢?何须一回宫便来见朕?该先行好生休息才是。”   荣德音垂下眼帘,直直地在旻元跟前跪下,语含惭愧道:“德音前来,只为向皇兄请罪,德音任性妄为,于青州出逃逆旨抗婚,罪该万死,求皇兄赐罪。”   旻元面上微微一沉,伸手扶起她道:“起来再说。”看着荣德音带着一丝倔强的清丽脸庞,他短叹了一下,又道,“你该是知道,朕并不怪你。但你可知,倘若此次蒋丛并未暴毙而亡,将会怪罪于你的,便不仅是朕一人。”   荣德音朱唇微微地翘起,道:“德音明白。德音今后定必规行矩步,不再使自身陷于两难之境,免皇兄为德音为难。”   旻元神色略有和缓,点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宫歇息罢。明日一早,朕再与你一同前往向母后请安。”   荣德音抬目,眼光落在旻元的脸上,稍稍停了一下,似是作了短暂的思量,方道:“皇兄,德音有一要事相告。”   旻元察觉到她神色竟是一派郑重,不由心下暗奇,道:“你且道来。”   荣德音顿了顿,目光益显凝重,一字一眼道:“德音在青州期间,曾偶遇一名与柔妃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名叫花如言。” 第八十一章孤注一掷   旻元闻言,脸色倏地一变,半带思疑地注视着荣德音,半晌,方缓声道:“天下间,同名同姓之人,比比皆是。”   荣德音轻摇了一下头,语气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此女与柔妃,样貌极为相肖。”决绝的清冷的从她眼内一闪而过,续道,“如不知情者,定会将二人错认。”   旻元脸上掠过一丝惊异,心下忽而沉冷如宫墙之内抑翳的冰霜,脑间不期然地浮现起一折又一折曾被自己忽略的细节,是蒙昧不清,更是自己不愿往下深究的侥幸与自欺。   “你见到的那位女子,来自何方?你可有细加探知?”他面容愈带僵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荣德音,似是意欲从她神色间捕捉到一点言语真伪的痕迹。   荣德音却兀自淡定自若,面沉如水,道:“此女自河原府平县而来。”她看到皇兄渐次变得青白的脸色,暗暗咬了一下牙,横下心来再道,“她正与吏部主事薛子钦一同上京,皇兄若有怀疑,大可派人查探一二,孰真孰假,自然一清二楚。”   旻元浓眉紧蹙,噬心的惊痛悄无声息地自潜意识内于胸臆间蔓延开来,另有一股不可置信的疑虑使他竭力欲将汹涌的痛心及隐怒压下,只容一缕如初的冷静留于思绪间,使他得以腾出一念细细考量德音的话,更无遗地回想眼下宫内的如言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到底有何破绽,该早便由他揭穿,却因着他不愿深思的糊涂,没有道破。   思绪如潮间,田海福进内禀道:“皇上,柔妃娘娘于殿外求见。”   旻元神色一凛,越过面带讥诮的荣德音看向田海福,却迟迟没能道出一个“宣”字。   荣德音见状,福一福身道:“如此,德音便先行告退。”眼见旻元容色微显阴沉,不发一言,只随意扬一下手示意准她退下,便敛目垂眉地款款退出了颐襄殿。   踏出迥廊外,迎面是金黄明耀的柔和光亮,宫灯如炽,将廊前亭亭而立的花如语笼罩其中,纤纤身姿愈显卓约动人。荣德音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嘴角扬起一抹冷嘲的微笑,耳闻对方含笑称呼:“瑶章公主。”不由更是仰首轻笑出声,眼内的讥诮更甚。   子钦,你既负我,我自当不会遂你所愿。   “薛大哥,德音如今得返宫中,只想向皇上请求,于下月为德音凤台选婿……”当日与他并肩向前走去,和煦暖阳驱走了冬寒的凛冽,灿若流华地披于她与他遍身,尤其的温暖,“届时,以薛大哥的官职及人才,皇上定会应允德音所求。”她羞赧地垂下头,脸颊绯红如桃花娇艳。   薛子钦闻言暗暗吃惊,敛一敛神,小心翼翼道:“臣回京后,自是专心公务,恐怕无暇顾及其他。”   她抬起头,方察觉他眼神的回避闪烁:“你曾答应过德音,如果花如言得以平安归来,便会答应我的每一要求。”   他别过头道:“如言是周副将放走的,并非公主所救。”   “你言下之意,便是我强人所难,并非你真心所愿,所以如今要反悔,是么?”   “公主千金之尊,臣此等卑贱之躯,实在无以高攀。”   她凄冷而笑:“并非你不能高攀,而是你心中另有钟情之人。”纠缠于心底的,是孤绝的痛与恨,“我只想听你的真心话,你告诉我,可曾对我有半分牵挂?”   他依旧避开她的眼光,语气却是坚定不移:“臣一直以来,只牵系如言一人。”   子钦,自你说出那一句话开始,便昭示着你今生终与花如言无缘!   荣德音施施然走到手捧食盒的花如语身边,唯见对方笑意盈盈,眉眼间一派谦和,姿态与当日所见大相径庭,不由心下冷笑。无论如何,此女与真正的花如言终是有着神绪间的不一样,皇兄竟久不察觉,也许非因受此女迷惑,而是深宫寂寂,自欺欺人罢了。   “宣,柔妃娘娘进殿!”田海福高亢的声调回荡在廊内。花如语不及与荣德音言谈,双双其擦肩而过,只依稀感觉到对方眼内隐如芒刺的锐利。   一如往常般款款步进颐襄殿,放眼看到旻元并非于堂中披阅奏折,而是坐在殿内的蟠龙宝座上,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一步一步走近的她。   花如语提着食盒来到他跟前,柔婉微笑道:“这一回我来得可是时候,小穆今日可是忙过一段了?如此正好,热汤我已经用小碗盛好了,马上便可以喝。”   旻元静静地注视她片刻,只淡淡地吐出一个“好”字,便不再说话。   她的声音在殿中是轻浅如风地飘送入耳,蕴着几许娇柔,却并非属于记忆中的那抹关切之内隐含淡定的清婉声线,从与她于宫内相见的第一夜开始,便已不一样。   花如语小心地从食盒中端出小巧的青瓷汤碗,拈开碗盖,腾腾的热气袅袅上升,浓郁的醇香扑鼻而来,她将银铸小勺放进碗中后,方端到他面前,脸庞于缭绕的烟雾后含着一缕殷切的笑意。   他凝神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眸内益发深沉如寒潭。   接过汤碗,他浅尝了一小口后,不经意似地开口道:“如语,你家中可是还有姐妹?”   花如言听他此问,微微一愕,只是不解其意,思量片刻后,方道:“樊府中,另有一位兄长,如语是幼女,并无姐妹。”   旻元无心再喝热汤,随手放下了汤碗,抬头注视着一脸自若的花如语,道:“我问的是你旧日的家中。”   花如语心头一紧,极力稳住心神,依旧微笑着回道:“确是有一位妹妹……小穆何出此问?”   旻元分明自她眼内察觉到一丝不安,眉头微微一蹙,复问道:“你的妹妹,可是名唤如语?”   花如语整个儿一震,怔怔地看向目含狐疑的旻元,双唇轻轻颤抖了一下,嗫嚅道:“……是……正是。我进宫来,便是用了妹妹的名字……”   旻元冷不防地自蟠龙宝座上站起,背过身去,似是不欲再细看那一张愈发露出端倪来的脸庞,更是使泛滥于心头的痛心与灰败不再因眼前的她而汹涌。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他何以突发此问,更不知是否因着自己近日所行所为,使他置疑。惧意一丝一缕地于心头加重,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强自镇定道:“小穆,如语此为,可有不是之处?”   旻元背对着她,阖上眼睛,缓声道:“你名唤如言还是如语,对我而言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我要的,只是当日的你。”   她何尝不是深明于心,他要的,永远只是当日的姐姐?一念凄冷冷地落定于心头,冲淡了惊恐些许,留于感知之内的是寒彻心扉的哀戚。她垂下头,低低道:“可是,无论是当日的你,还是如今的你,都是我所愿的一心人。”   旻元阖着双眼,静下心绪来聆听她的声音,眉间微微地一颤,遗下一抹淡淡的失落。   彼此于一瞬内相对无言,静默片刻,他道:“你可还想再听我说一次当日的笑话?”   花如语抬起头,咽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含着期待的笑意:“我要听。”   他稍稍思虑了一下,方道:“一位乡官游寺,问和尚可有吃荤。那和尚说,不常吃,但逢饮酒时略用些。乡官继续问,你竟饮酒么?那和尚说,不常饮,但逢家岳妻舅来,略陪些罢了。”他边说着,慢慢转过身来,试探地看向她,目内隐隐地带着迫切。然而,她只是微笑着静听,丝毫没有察觉有何不妥之处。他面上不由黯了一黯,沉下声来续道,“乡官大怒说,你一僧人竟敢娶妻,全不似出家人的戒行,明日当对县官说,追你度牒。那和尚满不在乎,说,不劳费心,三年前贼情事发,早已追去了。”   听他言罢,她掩唇而笑,想起他曾将自己称为“贫僧”,料是与此笑话有关,遂笑道:“好你个赖皮和尚!”   旻元面上却无半点笑意,紧紧地注视着她,眼眸内的森冷渐次地蔓延至心底,将唯一存于心头的希望亦全数打破,荡然无存。   花如语注意到了他神色的异常,心下倏地一沉,笑意凝固于面上,再不敢多发一言。   半晌,他冷声道:“你退下罢。”   触及他寒如冷霜的眼神,她顿觉如芒在背,不知所措,依着规仪行了告退礼后,看他并无丝毫挽留之意,唯得心怀惶然地退出了颐襄殿。   旻元脚步沉重地往堂上书案走去,一步一步拾级踏上玉阶,转身于案前落座,始觉遍身的疲倦无力。   曾一心珍视更胜于一切的那个人,竟成了如此可笑可嘲的弥天大谎么?   事实的真相到底为何?当中可是另有内情?如言,你究竟在何处?   思绪纷乱如麻,一个心念却于此时成了决意,扬声唤道:“钟离承,进内!”   话音刚落,即从殿门外走进一位身著深紫色锦衣长袍的年青男子,他步履稳健,行止迅捷,快步走到殿中单膝下跪朗声道:“臣在!”   旻元注视着殿中这名锦衣卫指挥使钟离承,对方身形魁梧壮硕,器宇轩昂,一身庄整的锦衣卫打扮,威风凛凛。面若重枣,眼如星辉,相貌堂堂,尽显忠勇之相。   将他自险境中救下,带返宫中任为御前锦衣卫,亦是前次微服出巡时之事。他曾以为,得了如言与钟离承二人,乃为他此一趟出宫最大的收获。不曾想,竟生如此变卦!思此及,他心下揪紧,当即开口下令道:“钟离承,朕命你速为朕密查一事。”   钟离承敛眉,不卑不亢道:“臣领命!”   .   自送走瑶章公主后,花如言、花容月貌三人便与薛子钦一同从青州出发,继续赶路前往京城。四人均是以马代步,一路上天气是出奇的晴好,路途畅行无阻,当到达京城地界之时,花如言她们才发现此次行程之顺利,竟比预计之中要快得多。清楚了解花如言心思的薛子钦却知道,越早到达京城,距离他与花如言分别的时候,便愈近了。   “如言,我在京城的家府虽称不上是高门大宅,但亦算宽敞清静,你姐妹三人,若一时未有容身之处,可暂到舍下小住。”步进了京城热闹繁华的大街之内,他注意到了花如言眼光四处游移,该是在寻找客栈所处,遂出此言,虽知她也许会断然拒绝,却总心存一线希望。花如言怎会不知他的心意,遂微笑道:“薛大哥盛情,我们三人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我们三人到临京城,实是想好好游览一番,到得何处便于何处落脚便是。”   薛子钦心知她主意已决,多劝毋用,亦不再多说,只是执意陪同她们寻找了一处安妥的客栈,到底算是为如言安顿下来,方能稍稍放下心。   他离开客栈的时候,复又惦记着如言一路风霜侵体,唯恐她伤寒再发,便折了回头,细细吩咐伙计备了热水送到花如言的厢房中,仍旧悬着心,想着还是跟如言提一声才妥当,遂返回花如言的住处,正要叩门,却听内里她的声音传来:“此处不可久留,我们还是赶紧离开为上。”他闻声,心头一紧,抬手欲叩门的一刻,又听花容道:“话虽如此,可是我们还得先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月貌道:“我先去打听一下姚士韦的消息,待有了行事之机,我们再走不迟。”花如言忧心地叹息了一声,道:“我是担心薛大哥会不时过来看望,察觉了我们的打算。”   薛子钦越听越觉着疑惑,一时犹豫着不知该是进内问个究竟,还是该就此离去不再过问。正思虑间,听得花容道:“如言姐姐言之有理。小貌,咱们还是赶紧离开的好,免得节外生枝。”月貌没有回话,想是亦是赞同无疑。内里安静了起来,不知是否已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去,薛子钦反复于心头斟酌着她们的话,更为她们提及宰相“姚士韦”的名字而惊疑,如此一来,益发为如言担心,再忍不住连连叩门。   花如言听到门外竟有人,不由一惊,与花容月貌二人相视一眼后,方去打开房门,当看到薛子钦,她脸色一沉,道:“你怎么还没走?”   薛子钦看到她已然背起了包袱,蹙紧眉头道:“你到京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花如言想不到他会有此问,不觉怔了一下,旋即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来寻找我夫君。”薛子钦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她,道:“你为何要隐瞒我?如果你真的想寻人,为何不让我帮忙?你并非是要寻找荆官人,而是另有打算,对吗?”花如言轻轻咬了咬牙,抬头冷冷地看着他,道:“我为何要求助于你?我为何要把事情都告诉你?薛大哥,这一路有劳你费心照顾,如言日后寻着了夫君,定必让他好生报答你的恩情。只是如今,你我各不相干,你请回吧。”薛子钦的忧心并没有因着骤然而来的痛心与失落而有半分褪减,他目含悲怜地注视着花如言,嘴唇轻轻抖动了一下,终是没有成言。   一旁的花容见状,忙推一下月貌道:“小貌,收拾好了吗?我们快走吧。”月貌会意,上前挽了花如言的臂膀,道:“如言姐姐,都说京城的耍猴戏好看,我们一块去看了再投栈吧。”花如言心下正沉郁不安,只是强笑点头道:“好。”   薛子钦暗吸了口气,道:“你们不必走,我答应你们,必不会再来,你们便不用再奔走了。”他深深地再看如言一眼,轻声道:“你多保重。”也不等她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去。   然而,没有半点迟疑,花如言最终还是与花容月貌一同离开了这家客栈。她自知此次行事,是孤注一掷,成或败,不仅性命攸关,更牵系她唯一存于心头的信念,不可有半点差池,不能有那无法预测的万一。   她们所居的客栈与姚士韦的宰相府是一街之隔,如此连着数日注意着宰相府门前的动静,果然是与月貌打听到的说法相符:“姚士韦这厮许是自知结怨天下,总是有所防范,住宅四处岗哨林立,卫士防守森严。每逢出门更是由步骑百余人强加保护,寻常人是无法靠近其百步之内的。”   花如言得悉此情况后,已知事情并非预想中那般简单,一时犯了思虑,皱眉道:“如何接近他,已是难事一宗,更莫说要周全行事。”   月貌却是不慌不忙,交抱着双臂道:“要接近姚士韦,当然不能用寻常的办法。当年我们姐妹二人还随着师父的时候,师父曾为我们派人刺探姚士韦的根底,所以,我们此次尚算是有备而来!”   不等花如言追问,花容径自开口道:“这姚士韦专政擅权,为保自身残害忠良无数,如此一个穷凶极恶之人,竟仍是难逃过女色之诱,他曾于十六年前与府内的婢女苟合,却又因忌惮原正室夫人娘家人于朝中的权势,不敢纳那婢女为侧室,那婢女后来诞下女婴,被正室夫人趁着姓姚的外出巡查之际,将女婴送出了府外,更把那婢女活活打死。姓姚的回府后,自是怒不可遏,却碍于家岳的颜面,不敢发作,亦没有再提那私生女婴的下落。”   花如言细细听着,在心底思量着当中可利用的每一关键,待花容言罢,已是明白了她们的用意,忙道:“你们是说,姚士韦流落在外的私生女,是行事的契机?”   月貌点头道:“正是。姓姚的善于钻营,十年之内已是权倾朝野,但不知是那惧内的毛病没改,还是因着早忘记了当年的私生女,一直没有去寻找。当日我们师父说,如果当真要对姓姚下手,有一个方法,便是以他私生女的身份进入宰相府。”   花如言疑虑道:“你的意思是,假扮他的私生女?”脑中已开始细思此举的可行之处。   花容月貌二人微微停顿了一下,花容面带犹疑道:“只是有一点,师父虽有了此计,不过却迟迟不予行事,我二人去问时,他只说此计虽巧,但非良策,其余的,也不肯与我们细说。所以,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花如言边于心下盘算,边道:“你们师父可是担心会被识破?”   月貌道:“师父平日行事倒不是如此畏首畏尾的,也许是推托之辞也未可知。不过,此事在如今进行,倒会比过去来得容易一些。”她顿了顿,再道,“我今日打探到,姚士韦嫡出的长女于半月前患急病身故,他不知是忆女心切,还是怎的,竟开始派人四处寻找起当日的私生女来。我想,这正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如此,自然是一个不可轻易错过的行事契机,她们三人心中均有所坚持,不约而同地愿意放手一搏。主意落定后,花容月貌二人便开始在外间搜集有关姚士韦的人寻找的路线及方向,花如言则暗自留心她们如何易容成各种不同的人前往打探消息,如何做到见缝插针、有的放矢,如何于人不及注意的一刻内马上脱身不使陷入困境之内。如此这般的能耐,她知道,便是此姐妹二人为着得报那灭门之仇,隐忍多年,于千门之内历练而来的本事。而这仅仅只是开端,消息尽于掌握之中后,便该是真正布局行事之时。   花如言偶尔会于脑际忆起花容所说的“此计虽巧,但非良策”一言,却于犹豫涌上心头之前,更坚定了那铤而走险的决心,当花容月貌提出让她于布局期间置身事外时,她恬然道:“总需有人充当姚士韦的私生女,我想我最适合不过。”花容月貌二人一愕,异口同声惊道:“你来?”看着花如言淡定地点头,花容急急道:“如何能够?原说好我假扮姓姚的女儿,小貌假扮我的养母嘛,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会有杀身之祸,如言姐姐,你就不要跟我们一起冒险了!”   花如言面向铜镜,抬手将垂髻上的银簪摘下,一手将发髻拨散,乌亮的青丝柔如水缎般披落于肩头,淡然道:“月貌,姚士韦的女儿该是年十五,你过来看看,可要如何帮我易容。”   月貌饶是粗心浮气,也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想了一下,道:“如言姐姐,你与我们上京前曾说过,要我们帮你向姓姚的查证一事,到底是何事?为何如今又要与我们一起犯险?”   花如言默然垂眸,片刻,方道:“我想知道的事情,已经了然于心,你们不必再为我查证,只想你们帮我这一次。”她转首以恳切的目光看着花容月貌二人,“我与你们有共同的目的。请容许我与你们一同,亲身前往宰相府,向姚士韦讨一公道。”   花容月貌二人略觉踌躇,面呈难色。花容无奈道:“我姐妹二人不惜以身犯险,是为报灭门深仇,而如言姐姐你,又何苦如此?”   有灰败而凌厉的恨意自心头无情地掠过,花如言匀了一下呼吸,沉声道:“你们报你们的灭门之仇,我为我夫君讨一亡命之公道,只求以我性命作此孤注,成败输赢,不必作论,你们如此,我亦如是。”   花容月貌眼内泛起微微的惊愕,旋即,又平和下来,唯得一声喟叹,不再多言。   花如言端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在月貌手中渐次变得陌生,光洁嫩白的面颊,未经修饰的柳叶弯眉与清盈杏眼映衬成少女娇羞含怯的意韵,玉鼻小巧,唇若樱桃,一颦一笑之间,一垂眸一回首之内,不经意地自眉宇间流露出的纯真有如一汪清泉,举手投足间,是小家碧玉般的娟秀婉柔,不由让人望之生怜。   满头如云似雾般的青丝只取了鬓角旁的一撮挽成连鬟髻,缀以星星点点的绢花,其余的发丝则任其散于脑后,挑了数缕随意地搭于肩前,纤纤飘逸,愈显楚楚动人。   身上是一件碧湖青色襦裙,举手投足间更添了几分闺阁女子的内敛与端庄。面目一新的花如言亭亭站立起来,轻盈地转过身姿,侧脸自镜中端详着全然陌生的自己,微微一笑,便见镜中人的笑靥轻浅而夹着一丝羞怯,她却发现自己的眼神未免过于明亮,不禁下意识地垂下眼帘,自心底蕴起一抹诚惶诚恐,充盈于目内,使自己愈加接近于这个家境虽不富裕,却自小被养母视若掌上明珠,三步不出闺门的小女子。   花容一边为花如言拉整衣裙,一边道:“临安街一处小房舍已打点好,我们要赶紧到那儿去……”她话音未落,月貌目光一凛,转头向门外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花如言和花容面色一变,戒备地一同往后退了一步。   却只门外声音响起:“是我,薛子钦。” 第八十二章舍命布局(一)   月貌回头与花如言相视一眼,花如言正要使眼色令其不要理会,又听薛子钦于门外道:“如言,我冒昧前来,是有要事与你商讨。”   花如言正欲出言推拒,回心又念及,与其闪烁逃避令他一直挂心,何不趁此次把话说清,好令其明白自己的处境,不再纠缠。遂开口道:“你等着,我马上就来。”忙让花容月貌二人帮忙洗去妆容,换过了衣装,方打开房门,看到薛子钦目含焦灼地立于门外,她叹了口气,道:“当日我们离去,你必定又于我们身后跟随,得知我们住处了,是么?”薛子钦容色微有忧虑,轻声道:“我放心不下。”花容月貌二人明白花如言心思,不再逗留,相携离开了厢房。   花如言返身回到房中,来桌前提起茶壶倒茶,一边道:“进来再说罢。”待薛子钦进入房内后,她坐下来,品一口带着涩意的茶水,道:“到底有何要事?”薛子钦并没有落座,只立于原地,静静地注视她片刻,方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找姚宰相。”   花如言一手握紧温热的茶杯,如藉此驱走萦绕于心头的清冷:“薛大哥,你为何不能明白,如言无意让你知悉太多的苦心?”   薛子钦一贯平静无澜的面容上满是痛心,道:“我自青州时起,就知道你有不妥之处,你并非只是为了寻找荆官人这么简单,你找姚宰相,可是与荆官人遇害一事有关?”他停一停,“如言,无论你目的为何,以你一介民女之身,接近姚宰相并非易事,你不若告知我你的打算,或许我可以相助一二?”   花如言沉吟须臾,道:“此事莫说你不能帮我,就算你能帮我,我也不能平白连累了你。”她扬起头,眼眸内是一片哀切的凄楚,“薛大哥,如言唯一的请求,便是你不要再过问此事,不必再为如言担心。如言……必会平安无事,可好?”   薛子钦闻言,面如死灰般沉郁,道:“果然是冒险之事么?那我便更不能袖手旁观。”   花如言心下一阵抽紧,有酸涩的泪意自鼻端涌上眼眶中,朦胧了视线,唯得心底的孤绝无声无息地加重。“你不能袖手旁观?你凭何等的身份不能袖手旁观?薛子钦,你当日是如何将我抛诸脑后,今日便请你如何置之度外。不要,不要再于我面前,惺惺作态地满口情义!”她强忍下痛哀,哽声道,“你堂堂薛主事,何来什么情义?在你心目中,只有你的仕途,你的官职,你的上峰!”   薛子钦脸颊的肌肉微微地抽搐,悔疚难当道:“如言,我知道,我亏欠你的,这一生一世都无法偿还,我求你给我这个补偿其一的机会,可以么?可以么?”   花如言泪盈于睫,氤薄的水雾无以遮蔽眼眸内的怨怼与痛憾:“当日寄望于你,你却杳无音讯,事至如今,一切都已成定局,你倒说你要补偿,如何能补偿?错过的事,便再不能回头,自我决意踏出这一步,便注定是不归路,你如何补偿?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我只想要惟霖生还!你能为我将一切逆转,能为我把惟霖的性命挽回吗?”她泪如雨下,哽声道,“如果不能,你何必再来苦苦纠缠,只为了你那一点不足挂齿的负疚之心?”   薛子钦双目隐隐含泪,声音难掩悲怆:“如言,我知道,我所为的一切于你而言,已经太晚……可是,叫我如何能够将你置之不理?”   花如言心下的决绝之意更甚,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近薛子钦,晶莹的泪珠沿着脸颊淌下,如是划过昔日的伤痛:“好,那我便告诉你,我此次是为找姚士韦报杀夫之仇,他夺我夫君性命,我必不会善罢甘休。你要知道么?我便成全你,你与我来往甚密,若是有一天不幸事发,姚士韦定会查出你与我相识,届时,倘若薛主事官职不保,再像如今这般追悔莫及,只怕太迟!”   薛子钦惊错万分地瞪着她,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要向姚宰相报仇?”   花如言凄冷一笑,泪水顺着她的笑靥滴落,犹如雨后梨花:“我将会假扮成姚士韦的女儿进入宰相府中,伺机而动。你如今知悉内情,便是我的同谋,你若再逗留,今后定必再难脱身!”她眼内掠过一抹灰冷,“当然,你还可以选择前往告密,指不定可助你前程似锦。你苦苦跟随,想要的不过便是如此结果罢了。”   薛子钦惊骇难禁,且痛且哀,凝视她良久,半晌方颤声道:“你执意如此犯险,我自是无法可施,只一点,姚宰相城府极深,疑心甚重,你假扮……未必可得其采信。”   花如言冷笑道:“我自有周全打算,不劳你费心。”她上前把房门打开,道,“既然你已明白一切,便该知道并没有再亏欠我什么,你请回吧。”   薛子钦目光悲悯地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转身离去。   目送他远去后,花如言浑身虚软地返回房中,无力地跌坐于椅上,便听得花容月貌二人自房外走进,一边关上房门,一边小声疑虑道:“如言姐姐你都告诉他了?”   花如言拭去脸庞上的泪湿,低声道:“你们放心,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泄露出去。也必不会再来了。”   翌日天未放明之时,她们三人便离开了客栈往临安街而去,这一次,她们三人特别注意了身后是否有人尾随,也并不马上前往目的地,而是四处绕路,待确定无人跟随后,方放下心来直抵临安街。   临安街的居所是一座普通的平房民宅,此处原是居住着母女二人,该母女二人已于五日前受了花如言的一点银两匿然离京返乡,如此居处的根底便可用以应付姚府之人的查探了。   入住后,花如言即易装成那少女容貌,看着镜中的自己,恍若是焕然一新的面目,更似看到了一条不容回头的不归之路。忽而,镜内映出另一张白发苍苍、皱纹满布的老妪面孔,瓮声瓮气地叮嘱道:“又儿,可得记住了,你这张脸,不能碰冷水。”花如言对着镜里的老妪粲然一笑,点头道:“娘,又儿知道。”一旁走来一名伶俐乖巧的小丫鬟,捧着热水笑盈盈道:“老夫人,小姐不能用冷水,热水倒是无碍的,便让桃儿伺候小姐洗脸罢。”花如言微笑着接过花容递来的巾帕,捂上被易容粉墨沾得紧紧生疼的脸庞,一瞬的温热,舒缓了面上的不适,更消褪了摇摆于心头的惶恐不安。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流逝过去,姚府的人始终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四、五天后便查访到此处,寻上门来。六日过去,八日到临,十日已满……   花如言“母女”二人心下暗自焦急,却依然维持着平日生活的平静表像,老母于家中织布,女儿在闺房中写字作画,小婢则每日勤于家务,清洗打扫。   至深夜时分,女儿与小婢一同前往母亲房中送上暖身热水时,“主仆”三人方得以家常几句。   “姓姚的狗官如何会不上当?”月貌气恼不已,“到此处之前我已与姚府的人作过对应,他们若要寻人,必会陷入于我所布的谣局中,他们理应会找到这儿来的!”   花如言沉着道:“如果此计行不通,我们得赶紧另想法子。”   花容想了想,道:“依我看,我们倒不必太急了,还是该再静待几日。”   如此静待,又是五日过去。   正当她们三人心下认定此番布局徒劳,心感颓然不甘时,期待已久的叩门声清晰地响了起来。   花容忙不迭地跑出小院中,打开大门,看到门前伫立着数人,均身穿锦袍,容装肃整,气度不凡,她心知此必为姚府中人无疑,心下暗喜,便见为首一名蓝衣中年男子上前一步道:“方二娘何在?”   花容面呈惊惶之色,怯生生往后退去,小声道:“我家老夫人……在屋内……你们何人?”   那中年男子环顾了一下宅内四周,径自率了身后的扈从步进小院内,道:“我乃宰相府主事秦奉,有要事须见一下你家老夫人,你快去请。”   花容一副从来没有见如此阵仗的慌张模样,连声应了是,便匆匆跑进了内堂。少顷,手柱拐杖的老夫人一路颤巍巍地走出了院落之内,好不容易于院中站定,仰起头来,浑浊的眼珠内满是惊疑,哑声道:“诸位老爷……何故到访舍下?”   秦奉上下打量着眼前年届花甲的老妪,道:“你便是方二娘?”   老夫人身子轻轻一抖,点头道:“老身正是。你们是……”   秦奉道:“我是宰相府中的主事。有一事,只看你记得不记得,十五前年,你可曾于自家门前发现一名女婴?”   老夫人微微眯起双眼,狐疑地打量着秦奉等人,道:“确有此事。老爷到舍下问及此事……到底为何?”   秦奉却并不予回答,只问道:“那你可还记得,那女婴身上裹盖襁褓是何等式样?”   老夫人沉吟片刻,迟疑着道:“你要问襁褓何样,老身还真记不住了。只是女婴当日身上所穿的一件绣梅花的肚兜,老身倒还想起来些,因为寻常人家,不大会在婴孩肚兜上绣梅花,老身觉得奇怪,便留了些心。”   秦奉眼前一亮,又问道:“那女婴后来到了何处?”   老夫人嘴角往下垂了垂,面上带着几许戒备,道:“你们为何要寻那女婴?”   秦奉语气略略放缓了,道:“我等奉了姚宰相之命,必要把她寻回,你若知道她的下落,不得有所隐瞒。”   老夫人脸色微变,更抓紧了拐杖,定了定神后,道:“老身当日膝下犹虚,又看那女婴怪可怜见的,便将她留下视作亲女般抚养。”   秦奉闻言面上一喜,急道:“如此甚好,快请她出来!”   老夫人诚惶诚恐地转过头,吩咐小婢女道:“去请小姐。”   花如言战战兢兢地随在花容身后,缓步走出堂前院落,骤然看到院前站立着数名陌生男子,不由慌地避于老夫人身侧,垂下头不敢出言半句。   秦奉目光如炬般端详着眼前纤柔如雏菊的女子,对老夫人道:“这位便是你当年收养的女婴?”   花如言知道对方正眼光锐利地打量自己,眼内更添了几分自矜的羞怯,别过脸去,一手不安地绞动着腰间的绦带。只听月貌回道:“正是。”   秦奉点了点头,回头对一名扈从轻声吩咐道:“请柳娘进来。”   听到他这一声,花如言、花容月貌三人心下均是另有忐忑,不知这柳娘是何许人,秦奉请其进内,又有何目的,倘若事情有变,又该如何应付。   片刻,扈从便引着一名年长女子走进了内堂中,月貌依旧眯着双眼,细细打量着那名徐娘半老的女子,只见她进内后便向秦奉欠了欠身,再观其衣着打扮,料只是寻常家仆,一时不知秦奉葫芦里卖的何药,整颗心依旧是悬着。   花如言眼光依依地飘向前方,触及到秦奉揣测的双目,不由微微地翘起樱桃小嘴,带点好奇地睁大了杏眼,面上又是怕生的怯意又是不明所以的困惑,益发明得玉颜娇俏可人。   秦奉道:“柳娘,你前去为这位小姐验明正身。”   花如言心下“突”地一跳,垂下眼帘来,暗暗地与身旁的花容交换了一下眼神。月貌显然亦是未曾预料到,愕然道:“为又儿验明正身?”   花如言面上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地拉紧月貌的手,道:“娘,这是怎么回事?”   月貌一张皱褶满布的老脸上疑虑不已,急问秦奉道:“老爷,这是什么验明正身啊?我家又儿三步不出闺门,经不起这样的场面,老身求您不要吓唬咱们娘俩……”   秦奉笑了一下,道:“小姐和老夫人不必惊慌,小姐只让柳娘看一下背部便可。”   背部?花如言握紧月貌的手不由轻轻一抖,月貌这一刻内脑中灵光闪过,被遗忘的关键之处倏然呈于心头,当年师父曾查探过,姚士韦的私生女身上有一处胎记,想必便是于背部无疑!然而,如今她偏生将忘于了脑后,当真是致命的纰漏,难道努力为之的一切将由此付之东流?如何是好?脑中顿时混乱一片,硬是想不出对策来。 第八十三章舍命布局(二)   花如言慢慢转过身,半带迟疑地向前迈出一步时,月貌不经意地举手抚了一下她的后背,花如言神经全然紧绷起来,心跳如雷。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月貌,哽声道:“娘,我害怕。”一旁的柳娘看了秦奉一眼,开口安抚道:“小姐莫怕,只让大娘看一眼便可。”花如言目含惧意地看向柳娘,眼眶泛红,浑身忍不住一直颤抖,只咬着牙强自镇定般往堂内走去,当来到穿堂门口时,她抬脚正要跨过门槛,没想一个踉跄,脚尖绊在了门槛上,整个儿摔倒在地,前额重重地磕碰在门前石壁上,顿时血流如注。   “又儿!”“小姐!”花容月貌二人惊叫着赶上前来,手忙脚乱地扶起花如言,柳娘呆若木鸡地立在一旁,秦奉见状,生怕有何闪失,也慌地奔上前来细看究竟。   花如言挨在花容怀中,忍着痛道:“我……不妨事……”   月貌急得连声念佛,花容流着泪道:“老夫人,还是先让桃儿为小姐包扎罢。”月貌急忙点头道:“快去快去!”一边回头对秦奉道:“小女笨拙,让老爷见笑了。”   花容忙不迭将花如言扶进内堂,双手发颤地为她拭去额上触目惊心的鲜血,花如言只觉脑额间沉沉的发痛,头晕眼花,仍强撑着精神以口形催促花容:“赶快动手。”一边背过了身去。花容不及犹豫,用力擦去泪水后,手脚俐落地掀开了花如言的上衣……   过不多时,心中有疑的秦奉正要着柳娘进内,花容便扶着包扎妥当的花如言走出了内堂,花如言脸色苍白,弱声道:“娘,又儿无碍。”月貌双目含泪,转向秦奉道:“老爷若还要验明正身,便由柳娘好生扶了小女到里内去罢。”   内堂中,花如言因着头部受伤的缘故,动作间更添了几分迟滞,只能任由柳娘将自己的衣物脱下。空气中凉丝丝的风动幽冷无息地贴于自己的肌肤之上,恍若正顺着每一个细微的毛孔清冷地渗进她体内,轻浅地萦绕成扰心的寒意。她木然地亭亭立于柳娘跟前,承受着对方揣测谨慎的眼光,细致无遗地于自己的背部掠过。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然而花如言犹觉这一刻是焦心的漫长,直至对方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复为她一件一件地穿上衣物,她始知,如此验明正身,终是过了一关。   与柳娘一同返回众人面前,柳娘向秦奉递了一个眼色,秦奉凝重的神色微微放松开来,目带悦色来到花如言跟前,作一揖道:“秦奉见过小姐,请小姐随我返回宰相府。”   花如言一怔,迷惑不解地看着他,讷讷道:“返回宰相府?”心头大石终是落下,暗暗松了口气,却又知下一步所面临的,更为关键,不容有失。   月貌急得上前来,杵着拐杖道:“你们何故要小女到宰相府去?”   秦奉正色道:“小姐乃为姚宰相之亲女,不可再流落在外,请速随秦奉回府。”   花如言错愕不已,苍白的脸庞上更是惊得无半点血色,只怔怔地说不出话来。月貌则泪如泉涌,嚎啕大哭着不舍。秦奉不想再拖延,对柳娘道:“扶小姐回去!”   未等柳娘上前,花如言身子一颤,一把抱住了月貌的臂膀,泪水潸潸而下,垂着头嘤嘤低哭起来,口中泣道:“娘,我不要走……”   月貌泪眼朦胧地轻拍着她的肩膀,哽咽道:“又儿,你我母女之缘,合该到此尽了……”   花如言闻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只是用力挣开了柳娘的手,往月貌身侧靠去,全然不愿就此离去。秦奉见状,不由有点焦急,道:“小姐,时辰不容耽误,请速随我们回宰相府。”花如言双手发颤地拭着泪,抽抽嗒嗒地道:“我要和娘一起……娘随我一起走……”月貌叹了口气,道:“这如何使得。”花如言把脸埋在月貌的肩窝里,道:“娘不与我一道,我便不走。”   秦奉脸上一沉,看着眼前的老夫人满脸慈爱地安抚着哭泣不止的小姐,眉头微微紧蹙。月貌眼见时机已到,便开口道:“老身与小女一直相依为命,小女一时未能舍了老身,若由她孤身前往宰相府,恐怕她会更为不适,老爷您看,好不好先让老身陪同一起前往宰相府,待小女心绪平稳了,老身再离去?”秦奉思虑片刻,方道:“如此亦是一法。”遂由月貌陪同花如言一起离开了平房小宅,坐上了宰相府的马车,往蓄谋已久的方向而去。   行进不多时,到达宰相府门前后,柳娘伸手扶花如言下马车,花如言犹自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双眼仍旧是迷蒙蒙的浅红,当跟前那扇镶着瑞兽铜环朱红大门映入眼帘之时,面上现出诚惶诚恐的畏缩之意来,依在月貌身后,不敢再往前踏出一步。   而心内,不期然地漾起一些永不能相忘的记忆,是那个安谧的夜晚,惟霖的声音低吟轻浅,为她讲述一个险象环生的故事。未曾料到,当日旁听者的她,会有直面深不可测的对头人之时。   沉重的朱门缓缓打开,秦奉把花如言和月貌二人领进了府内。唯见府中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与寻常的高门大宅无甚二致,但越往内里走去,便愈发惊心,府内竟每隔百步便有持刀的侍卫守护,花如言和月貌二人暗自瞠目结舌,所经之处,与其说是领受到森严的守卫安全,不如说是感觉到浓浓的肃杀之气,慑人心神,无形之中使外来者不敢有半分异动之心。   秦奉将花如言带到厢房内后,便有丫鬟前来侍候她沐浴更衣,她换过了新衣,未及自房内的落地铜镜内将自己仔细端详,秦奉便在门外道:“小姐,请随我请往拜见宰相。”   花如言不觉有些始料未及,不曾想到进入宰相府后,会马上得见姚士韦,一时惊惶之意乍现,又强令自己镇定如初,此时的自己该是何等模样,便还该是如何。   此次月貌没能伴在身边,她独自随秦奉在行走在岗哨林立的府内,约一盏茶工夫,便进入了一处僻静的庭院内,庭院仪门旁无一例外地驻守着卫士,明晃晃的刀光剑影于日光下折射着森冷的寒光,她垂着头不敢直视,心头却仍然为之不寒而栗。   步进仪门,踏上台阶,只见门堂中一扇屏风遮蔽了视线,秦奉示意她于屏风前止步,向前躬了躬身,朗声道:“大人,小姐带到。”隐约见到屏风后一个影子微动,似是扬了扬手,秦奉知意地退了下去。   花如言静静立于堂前,惶然垂首不敢直视一眼前方,双手垂放于身前,十指微颤地交缠在一起,流露着她此时此刻的惴惴不安。   隐隐地察觉到一道锐利如刀锋的目光透过屏风落于自己身上,自上而下地反复扫视,个中的凌厉,似是欲将她的一点心思亦要把握于掌中。她愈发露出小家碧玉不知大家礼数的窘迫来,秀眉微蹙,眸内水雾氤氲,脸颊嫣红如云霞。胸间的仓皇却于这一刻内渐次平复,只余下一份孤注一掷的决绝。   然而,当那个带着威势的洪浑声音响起来时,她仍是不自觉地眉心一跳:“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花如言定了定神,战战兢兢回道:“我叫又儿。”   “又儿?”他走近了屏风一步,语中似是含了一丝不满,“这名字再要不得,从今起,你姓姚,名绮枫,可记住了?”   花如言微微一怔,并没有马上回应,只是慢慢抬起头来,看到莹纱屏风后那一个朦胧不清的身影,心下不由升起一丝得遂所愿的快感,面上则是难掩惶然之色,迟疑片刻,方期期艾艾地道:“又儿……不,绮枫知道……”耳闻姚士韦淡漠地自喉中“唔”了一声,花如言暗暗从心底下松了口气。只是,当眼看着他自屏风后转身返回内堂的一瞬,却另有一股不安的感觉强烈地涌上胸臆间,隐隐地觉着此间自有不对之处,心思急转,却又想不出所以然来,只添了不宁于心的担忧,兀自乱了思绪。   .   姚宰相苦心寻女的经过一时成为了知情人士私下的谈资,各种各样的说法和消息不胫而走,而给予关注的人,真正为之上心的并非为姚宰相是否寻得了女儿,而是送上门来的女儿,到底有几个可受得姚宰相的考验,换言之,便是当中的真伪,是否如想像中难以分辨,而本应日理万机的姚中堂,又该枉费多少心机于此事之上。   薛子钦自从与花如言一同返至京城后,始发现自己的再难放下对如言的牵挂,每日除却上值忙于公务时无暇多思外,其余的辰光,总是不断地为如言忧心,想得最多的,是她到京城的目的到底为何,不由更担心她此后的安危。   悄悄地尾随如言她们,实属万不得已,只因他心中的牵念,日甚一日地加重,已成为不可割舍的爱重,是为了补偿往昔所亏负也好,是为了悉心尽一点对她的关切也好,均是他不可不为之事,无论结果如何,他唯得无怨无悔,只求她平安无事。   如言千里迢迢不畏路途艰辛到达京城,如非是因着有非常重要之事须得为之,想必是很难支撑下来的。他曾猜想过许多种可能,譬如荆官人也许正在京城等候她,唯独是不曾想过,她此行的目的,是为着报仇。   如言隐含怨恨的泪眼,历历在目,她低泣言说的每字每句,言犹在耳,他每每忆及,均为心如刀绞,痛彻心扉。只因他昔日的一去不返,方致使她陷于如此境地,他可以依她所言,就此不再过问,然而,教他如何能不再为她牵肠挂肚,日夜忧心?不再见,犹如是另一道锥心的诅咒,令他自此更难忘。   然而,事到如今,他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也许只是不复相见而已。   方会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尤其当姚宰相寻女一事的各种说法纷至沓来,他更是终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无论如言的打算是否成功,面临她的,恐怕均是不测的结果。每念及此,他整颗心便会揪作一团,痛入骨髓。   如此过了数日,偶尔听同僚们谈及姚宰相于临安街内寻得了亲女,此次该为千真万确了云云,薛子钦心下了然,更觉悲怜,却知如言踏出了这一步,便再无可转圜的余地。   “想姚中堂这次既是一心寻女,必不会如此轻信,那滥竽充数、浑水摸鱼的,想来是不能得逞的。”这一日,同僚间的低议又再传进了薛子钦耳中,他听到这一句,不知是否东窗事发,忙不迭上前问道:“姚中堂不是已于日前寻着了亲女吗?可是临安街那一位?”同僚们笑道:“哪里便是那一位?自把那一位接进宰相府后,姚中堂便思疑了,只是痛恨如此胆大妄为之人,只不动声色又再派人另寻亲女,原是想让那居心叵测的人不打自招呢!”薛子钦惊心不已,面色骤变,道:“各位可知,姚中堂另派人寻女是何时的事?”同僚们察觉他神色有异,奇道:“薛主事,你这是怎么了?”薛子钦脸色益发显得青白,急道:“事关重大,请各位告知子钦,姚中堂是何时再另寻亲女的?他府中那一位,可是尚未予发落?”同僚们见他说得情切,亦不再卖关子,遂道:“这一层我们也只是道听途说,不得细知,只听传言中说是昨日便派出人去,而府中那位,想该是未曾处置罢。”   薛子钦面如土色,心下又是惊骇又是忧虑,思虑片刻后,转身就要往上峰孙大人之处告假外出,却听大门外传来一声尖细清亮的唤响:“传,吏部主事薛子钦!” 第八十四章是祸是福(一)   薛子钦闻声一愕,始料未及地迎出门外,只见门前伫立着一位身穿紫红锦袍,手执拂尘的内监,一时不知何缘故,竭力维持着镇定道:“薛子钦在此。”   田海福半眯眼睛打量了一下对方,方道:“奉皇上口谕,传吏部主事薛子钦进宫,以商要事!”   薛子钦正为如言之事焦心如焚,恨不得马上赶到宰相府求见姚士韦,设法救出如言,如今竟有皇上召见,心头不由惊错得无以复加,想自己不过是末品小官,皇上何以为突然召见?百思不解间,只是迟疑不决,嗫嚅难言,并未马上回应田海福。   田海福见状,皱了皱眉,道:“薛子钦,奉皇上之命,你须马上进宫面圣!”   薛子钦蹙紧了眉头,心下自知皇命不可违,只得是先进宫中面圣后,方可细思救助如言之策了。   遂跟随田海福往凌霄皇城而去,一路进得华庭宫门后,他只感胸臆间的仓皇不安似莫名地加重了,不知为着担忧如言的安危,还是因着此番皇上的召见,两者的忧虑与揣思于心头纠缠,汇结成了挥之不去的烦扰。   .   颐襄殿中,旻元身子软软地靠在青金紫檀木盘龙团雕龙椅上,后颈抵着泛着辉煌金光的冰冷椅靠,似是此时唯一的支撑,承托着他略感虚沉的身躯,却无法把他失落于心神间的寄望重拾,只剩得一抹灰冷自嘲的涩意遗留于感官之内,一丝一缕地蚕食他所剩无几的希冀。   钟离承查探所得的真相,并不出他所料,只是在得知的一瞬内,他的心是无可控制的下沉,直抵那如死灰般的孤绝之境。   宫内的柔妃樊如语,并非是他当日所偶遇所钟情的花如言,她们是胞生姐妹,她们不知何故,竟胆大如斯,不惜冒着欺君死罪之险,李代桃僵,这些日子以来伴在他身侧的人,只不过是一陌生女子,是他当日曾无意深究的弥天大谎,是他自欺欺人,最终成就的一席笑话。   曾于一怒之下问责田海福,眼看着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吓得面无人色,老泪纵横,口口声声请罪求死,他的怒意却慢慢地平息下来,此时此刻的怪罪,不过是徒添了此事的可笑之处罢了,谁曾会料到,世间会有如此相似之人,谁曾会料到,当日的她,为逃避进宫,令妹代之?只因着,于她而言,堂堂当朝天子的他,竟是不足挂齿?   还是,她另有不可为外人道的苦衷?   这时,田海福诚惶诚恐地进得殿中,道:“禀皇上,吏部主事薛子钦带到。”   旻元阖上眼睛,静默片刻,方沉声道:“宣!”   薛子钦缓步踏进了颐襄殿,唯觉偌大殿内悄然无声,心内不由生起一股肃穆之意来,只不敢直视玉阶之上的案堂,径自跪下行了稽首大礼,朗声道:“微臣参见皇上!”   带着尊崇敬意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中扬起虚荡的回响,旻元睁开双眼,坐直了身子,看向殿中身穿枣红朝服的薛子钦,道:“薛卿家平身。”面沉如水地注视着对方毕恭毕敬地立起身来,再道:“朕传你进宫,只想向你查问一事。”   薛子钦敛目道:“皇上欲问何事,微臣知无不言。”   旻元沉吟了一下,目内益显深沉,缓声道:“你可认识一位籍系河原府平县,名唤花如言的女子?”   薛子钦闻言,整个儿一震,猛然抬起头来望向高高在上的龙座圣案,只见当今皇上一双深邃的龙眸正锐利如炬般直视自己,遂马上敛了心神,略觉不安地回道:“回皇上,微臣与该名女子,为同乡,亦是知交。”   旻元目光一凛,道:“你可知她如今在何处?可是寄居于你府中?”   薛子钦惊心难平,思潮如涌,如何皇上会问及如言?如言于平县之内到底发生了何事?倏然又记起当他告知如言荣德音的身份后,如言反常的神色,他不由更觉迷惑,如言远于河原府平县之内,如何会与当今圣上有交集呢?惶惶间,如实答道:“微臣与花氏于青州相遇,与她一同上京,到达京城后,花氏便与微臣分别,所以她此时并非寄居于微臣府中。”   旻元自座上立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玉阶,道:“她究竟在何处?”   薛子钦愈发为如言担忧,面上难掩忧色道:“皇上,花氏只是小县平民之女,若是曾犯天颜,还求皇上恕罪!”   旻元站定于薛子钦跟前,细细端详着对方眉宇间的恳切之色,道:“花如言并不曾犯天颜,朕要寻她,并非为了降罪,只是为了报答昔日相救之恩。”   薛子钦心下闪过一念,不由微抬了一下首,在触及到圣上揣测的眼光时迅速地垂下头来,霍然跪下颤声道:“花如言此时……身置险境之内……当今世上,恐怕只有皇上可相救……”   .   花如言和月貌二人在守防重重的宰相府中,只觉度日如年,虽只是短短二日的工夫,却在步步为营的如履薄冰中,犹觉每一刻的辰光,如斯漫长,心内的仇怨抑压于不动声色的心绪底下,早已是翻江倒海般汹涌难禁,唯其如此,表面愈添一分平静自若,便昭示着胸间的积怨亦发深厚。   第三日的晌午,秦奉便前来请了花如言和月貌到正堂大厅中用膳。花如言搀扶着月貌缓步踏进大厅,便见姚士韦已端坐在厅中主位之上,正慢条斯理地举箸吃食,细嚼慢咽。他所在之处,均有卫士分了站位守护于四周,一时大厅中虽是佳肴满席,酒香扑鼻,却另有一重凛冽的肃杀之气,真可谓生生地抑杀了旁人的食欲。   花如言和月貌在厅中站定,一同欠身道:“见过爹爹(大人)!”   姚士韦举杯浅啜了一口醇酒,咂着唇道:“你们坐罢。”   花如言和月貌依言在一旁的分席小桌前落座,姚士韦向来只是单独用膳,此次虽将她们召来,却早已命人分了桌席,形同是一人一桌。疑心之重,可见一斑。   花如言看到自己桌上的美食色香俱全,却全然无意进食,只是略动一下箸,象征式地各沾一点,与此同时,听得姚士韦好整以暇问道:“方二娘,本相这两日事忙,一直未曾相问于你,当日你在小女身上所获的梅花小衣,可还存着?”   花如言心头微微一沉,面上只是一派平和恭顺,唇角蕴着一缕淡定的浅笑。月貌的眼光掠过她的脸庞,自座上站起来躬身回应道:“回大人的话,民妇当年为新寡文君,正自以为此生孤苦伶仃,冷清度日,幸得老天垂怜,竟赐了一女相伴,民妇喜不自胜,便将当日小姐的衣物按民妇老家的习俗,送到送子观音座前祈福加持,本意是为小姐添福,可不曾想,待老身前去要把衣物取回时,那庙宇竟因夜里走了水,一应供奉之物,都已烧成了灰烬……”言及此处,月貌略带愧疚地叹息了一口气。   姚士韦不经意似地看月貌一眼,放下银箸,一旁侍奉的丫鬟知意地呈上巾帕,他一壁用巾帕擦嘴,一壁悠然道:“小衣被烧了,那是顶顶可惜,但也不妨事,只要小女平安无事,也算是承蒙观音菩萨的庇佑了。”   花如言垂下眼睑,面上含着娇甜的微笑,似是为了姚士韦的关切而喜悦。月貌亦笑道:“大人说的是。”   姚士韦目光落定在花如言身上,一手举起茶杯,袅袅的雾气未可蒙蔽他的视线:“绮枫这几日在府内可住得习惯?”   花如言施施然立起身来,语声娇柔道:“绮枫得此福份与爹爹重聚,更得爹爹关怀无微不至,是绮枫的福气。”   姚士韦用茶水漱过口后,看向花如言的眼内流露出一丝阴鸷之气来,冷笑道:“你得遇本相,是福是祸,恐怕还是未知之数。”   花如言暗自一惊,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未减,抬起头来看向姚士韦,双目明澄一如清泉。   姚士韦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森寒一片,不带一丝感情,凝于嘴角的讥诮益发冷若冰霜。花如言正自惴然,秦奉便于此时进内道:“大人,小姐已在门外相候。”花如言和月貌闻言,兀自不解,姚士韦紧锁的眉头一松,道:“让她进来。”此话音刚落,花如言整颗心如悬于喉咙之处,急跳不停,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将抑制心绪的冷静冲突,充斥于心头的,是无尽的惶恐不安。   随秦奉一同步进大厅的,是一位身著玫瑰紫色百褶如意月裙的娟秀少女,对方敛眉垂眸,颀长的身姿一派依依柔弱之态,双手抱着一包物事拢在腰间,步履小心翼翼,目不敢斜视,只依稀可见其肤白如雪的丰润侧脸。   那女子在姚士韦桌席前站定,福一福身柔声细语道:“绮枫见过爹爹。”   花如言与月貌脸色均微微一变,不约而同地目带思疑地望向姚士韦。   只见姚士韦如老鹰般锐利的双目上下打量了那女子一番,嘴角上扬露出一个微笑来,道:“与梅儿是七、八分相肖。你的梅花小衣,拿来与爹爹看看。”   那女子依言将手中的布包呈上,秦奉忙从她手里接过布包,细细检视过后,方递予姚士韦。   花如言和月貌二人见状,心下已明了此时面临的是何种景况,悬着的心不期然地慢慢沉了下去,连同那以性命作孤注的希望,亦一同灰飞烟灭。   姚士韦细看了一下包中的物事,淡然一笑,扬手着令身旁的丫鬟上前将小衣举起,使得花如言、月貌可将那消息中所提及绣着梅花的婴孩肚兜看个一清二楚,也似昭示着她们的铤而走险,已于这一刻成了徒劳无功。   姚士韦冷笑着斜乜一脸错愕的月貌道:“此梅花小衣乃当年梅儿亲手所缝制,幸好小女并未曾真的由方二娘你抚养,不然,当年梅儿唯一给予小女的一点心意,岂非不保?”   月貌眼看布局已被识穿,亦不再伪装,直起腰身来,目含怨毒地紧瞪着姚士韦,咬着牙不发一言。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头翳痛得无以复加,悉心而为的一切,只于开端之初便全数告吹,教她如何能甘心?如此一来,更已打草惊蛇,即使现在性命可保,日后若要再行事,已是难上加难!思及此,只觉胸腔如有噬心的哀痛与愤恨翻涌如潮,自知这样的恨,并非全因姚士韦的阴险狡诈,而是自身的挂一漏万,致使全盘皆输,再无扳回的余地。   秦奉正要开口令卫士押走花如言二人,月貌却倏地跪了下来,以膝行上前了数步,涕泗纵横地对姚士韦道:“宰相大人,民妇如此胆大妄为,亦是因着家贫无法……才出此下开一面……饶过民妇……”花如言惊疑不定地看着一反常态的月貌,正自不明所以,却在发现月貌一边靠近姚士韦,一边将手收进怀中的动作时有所省觉,遂慌地要上前拦下她,但已迟了一步,跪伏于地上的月貌在接近姚士韦五步之距时,目内凶光乍现,手突然自怀中抽出,只见寒光一闪,她手中竟握着一柄匕首狠绝地向姚士韦胸前刺去,她本身怀武功底子,动作可谓凌厉迅捷,使人猝不及防!姚士韦大惊失色,脚下踉跄难行,眼看就要被锋利的刀刃刺及要害,却听一声撞击的闷响,月貌于千钧一发之际被卫士推倒在地,手中的匕首掉落于地上,更被随即上前牢牢钳制她的数名卫士惊醒了被怒火燃烧得失去理智的心神,她双目通红,面呈狰狞的杀气,恨恨地惋着毫发无损的姚士韦,犹如一头不甘败下的小兽。   花如言惊骇得无以复加,与此同时,已另有卫士用力将她往前推去,强使她跪在月貌身旁,以带着血腥气息的冰冷刀锋抵于她们的脖颈之处。生与死,已于这一瞬间成了唯一的抉择,然而抉择的人,却不是她们自己。   惊魂未定的姚士韦脸色犹自铁青一片,他两眼圆瞪,恼怒相交地狠盯着底下的两名面带决绝的女子,半晌,他一扬手,怒喝道:“给我取冷水来!”   花如言身子虚软地跪坐在地上,眼睛只冷冷地瞪向怒形于色的姚士韦,此一行,终究是告败了,她能力薄弱如斯,为惟霖报亡命之仇的誓愿,不过是痴心妄想。   有人为姚士韦取来了水,姚士韦指着花如言和月貌高声道:“泼到她们脸上!让我看看她们的庐山真面目!”   花如言不自觉地与月貌相视了一眼,姚士韦不仅识破她们易容乔装之为,更知悉破解假容之法,可想而知,他为防范仇人加害,早便对一应可能伤及己身的技法了然于心,正因如此,花容月貌二人的师父当年方会迟迟不肯轻易出手。花如言心头灰冷如冰霜,此次恐怕难逃一死,本不足惧,只是功亏一篑的挫败与不甘纠缠于胸臆间,教她如何能泰然赴死?   冷水兜头盖脸地浇到她们二人的脸上,是寒彻骨髓的冰冻,如同是一并浇灭了她们仅余的希望,残留于心底的,是锥心的痛与恨。   浓浓的粉墨脂膏在冷水的渗湿之下渐次地褪落,花如言垂下头来,面上清冷的感觉更甚,仿佛是失却了伪装在外的屏障,愈发使人无可防备,只是坐以待毙罢了。   秦奉上前捏住了她的下巴,加重了力道迫使她抬起头来面向着姚士韦,她吃痛地用力摇了摇头,却无法挣脱秦奉的手,只得咬紧牙关,目含冷毒地瞪向姚士韦。   姚士韦眼光凌厉地打量着她,道:“你竟敢乔装蒙骗本相,欲伤本相性命?好生胆大!你到底是奉了何人之命,立即从实招来!”   花如言冷笑了一声,恨声道:“何需奉谁人之命?如你这般草菅人命的奸侫之臣,人人得而诛之!”她话音未落,眼前便觉一阵黑沉的冷风迎面袭来,竟是秦奉扬手狠狠地掴于她脸上,火辣辣的剧痛击得她头昏脑胀,整个儿顺势倒在地上,嘴角一股腥甜漫于口腔中,耳际是月貌尖厉的呼声:“住手!”她咬了咬牙,闭目忍着痛抬起头来,复再睁开眼,眼前已是一片发黑,唯觉半边脸颊已是肿胀不堪,一时无法开口成言。   “大人,可是先将她们押下,由属下处置她们?”   花如言耳中嗡嗡乱鸣,脸上的疼痛似在闻得这一言语后变得麻木,不知是自己受了伤,还是已嗅吸到了死亡的气息,鼻息间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心头是难以抑制的凄冷绝望。   姚士韦的声音清晰而森冷地传来:“不可留她们二人活口。”   花如言思绪哀沉如灰,双臂上被卫士架押的痛楚已然是微不足道,耳闻月貌凄厉的痛骂声喋喋不休,她不由凄然冷笑,哑声道:“月貌,不必枉费力气,多行不义必自毙,他逃得过今日,避不了往后,终有一日,自会恶有恶报。”   姚士韦面上一沉,正要发作,一名家仆匆匆地奔进了大厅内,慌里慌张地对他道:“大人,外头……外头……”眼见姚士韦面呈怒色,秦奉急忙喝那家仆道:“不知规矩的蠢材,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巴巴的来惊扰大人,快出去!”那家仆急得跪倒在地上,道:“外头皇……皇上来了……”姚士韦闻言正要喝斥家仆胡说八道,却听大门外响起的正是内庭总管田海福的声音:“皇上圣驾到!”   姚士韦始料未及地怔住了,望向大厅门外,果见身著一袭明黄金盘龙纹样绫罗常服的旻元自门外而入,不由惊心不已,慌忙迎上前拜倒在地道:“臣参见皇上!未知皇上圣驾到临,有失迎驾之礼,求皇上恕罪!”心内暗自纳罕,皇上如何会出宫到访己处。   旻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未曾言声,转头看到一旁被众卫士押制的两名女子,遂快步向她们走近。   花如言听到“皇上圣驾到”的呼声后,整颗心跳得益发急剧,头脑昏重间,不知该作何思虑,一应的惊疑只团团围绕在心头,直至他的脚步渐近,直至眼花缭乱的视线触及到一抹带着龙威的明潢色,直至他深邃而急切的眼光于自己脸庞之上盘桓不止,直至她神绪在与他四目相投的一瞬内彻底清醒过来,知悉他便是当日的小穆无疑,她只来及嚅动一下嘴唇,道出一个“你”字,便看他背过了身去,对姚士韦下令道:“马上把她给放了!”   姚士韦面呈诧异之色,迟疑道:“皇上,这是……”   旻元沉了口气,放缓了语调道:“朕命你,释放此女。”   姚士韦心下不由了然,皇上此番驾临府中,竟是为了此女子,心下兀自不愿就此放过,遂道:“皇上有所不知,此女假扮臣之女,居心叵测,更意欲谋害臣,手段卑污,绝不可轻饶!”   旻元并不意外,只淡笑了一声,道:“然则,卿家想如何处置她?”   姚士韦冷眼瞪向花如言和月貌二人,道:“此女胆大包天,谋害朝廷命官,必得治其死罪,方能正法纪,威儆世人!”   旻元目内一凛,低喝道:“放肆!卿家岂会如此糊涂,有眼不识泰山?”姚士韦一怔,抬头看向满脸怒意的旻元,心下暗奇,正想说什么,又听旻元言辞清晰道:“她乃朕的爱妃花氏,此番她假扮卿家之女,只因听朕提及卿家寻女心切,意欲代劳一二,方会纡尊降贵乔装到临你府中,只想适时便为卿家分忧,好助卿家寻得亲女。”他凑近姚士韦一步,清俊的脸庞上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如此,卿家不识好人心,还胆敢对朕的妃子用刑,合该治罪的人,到底应是谁?” 第八十五章是祸是福(二)   第八十五章是祸是福(二)   姚士韦脸色大变,万料不到旻元竟有此一着,只不过错愕片刻,旋即便冷笑道:“臣承蒙皇上眷顾,自是感戴万分,只不过臣未能知悉,此女如何便是皇上的爱妃?皇上应知宫闱仪规皆于皇太后掌握之中,切不可使此等别有用心的贱民之女蒙混过去,扰乱宫闱!”   旻元微微一笑,道:“卿家今日怎生愚钝至此,花氏既已为朕之爱妃,便该由朕判定其是否恪守宫闱之规,无须母后操劳,更不必劳卿家费心!”他拂袖负手,不由姚士韦开口多言,厉声道,“立即为朕释放花氏!”   花如言饶是耳鸣头重,仍是听清了旻元与姚士韦的对话,耳闻旻元口口声声称自己为“爱妃”,几次欲出言相阻,却只是哑着声音,不能成言,心知如若此番自己否认了,面临的便是死路,以及惟霖枉送性命的痛憾。她眼睁睁地看着旻元为了自己与姚士韦相持,心头的矛盾纠结不已,如何是好,如何是好?难道她终究无法摆脱这冥冥中的命定,须得为旻元帝之妃么?   旻元的眼光不期然地向她投来,她双目泪意盈盈,面容灰冷如冬风中的枯枝败叶,不带一丝鲜活的气息,他心下隐隐揪痛,负于身后的手握紧成拳,如是攥紧了对她的一份执着。   姚士韦自知不可再强硬违拗旻元之命,只得躬一躬身子,勉为其难道:“臣谨遵皇上之命。”他心念一转,随即又道,“皇上,臣有一事,还请皇上移尊步,与臣到内堂中商议。”   旻元皱了皱眉,虽觉不愿,却亦没有推拒,遂与姚士韦一同进入了内室中,听得姚士韦似笑非笑道:“皇上,您可知,臣此番大费周张寻亲女,全是为了皇上。”旻元更蹙紧了眉头,道:“如何便是为了朕?”姚士韦道:“臣原一心想将长女妍枫送进宫中,侍奉皇上,可惜妍枫福薄,未及为皇上尽心便身故。”他假意洒了几滴泪,方续道,“臣心系皇上,知皇上日理万机,为国事劳心劳力,如何便能缺了侍奉在侧的贤德之人?臣为此夜不成寐,食不甘味,只想到,只有将臣之亲女送进宫内,方能确保其能尽心竭力地伺候皇上,使皇上更专于政务。因此,臣不惜一切寻找当年流落在外的亲女的苦心,还望皇上明白。”   旻元神色微变,冷冷地看着面带忧戚之色的姚士韦,沉吟片刻后,道:“卿家言下之意,朕自是明白。”姚士韦轻舒了口气,道:“皇上英明。如此,臣定必好生教养次女绮枫的宫闱之规,使其进宫后,可悉心侍奉皇上。”停了停,又一字一眼道,“为皇上繁衍皇嗣。”   旻元闻言,心头一抖,忍不住冷笑,讥诮道:“卿家果然一心牵系于朕,打点周到,无人能及。”姚士韦自若地笑了一下,道:“臣自是以皇上之意为先,如若皇上满意臣的打点,臣定必马上释放外间女子,自此不再以本次之事究其之过。”旻元并非不知姚士韦意带要胁,心下却另有计较,只不以为杵,澹然点头道:“朕自当明了卿家厚意。朕迎花氏进宫之日,便是卿家之次女进宫之时。”眼见姚士韦容长方脸上浮现出得其所哉的笑意,旻元暗暗于心下冷嘲而笑,那盘旋于心的念头益发成为了一抹阴狠的决绝。   自内堂出来后,姚士韦即命人放开了花如言,她脚步虚浮,勉强站住了身子,回头看一眼仍受钳制的月貌,语带不安地请求旻元道:“月貌所为,全受我指使,如今既然释放我,请将月貌也一同放过。”   旻元听到她声音泠弱哀绝,切切地传进耳畔,流连于心田,只定一下旌动的心神,便命姚士韦道:“放了她。”姚士韦心下虽有不甘,却亦无法,只得依言而为。   随在旻元身后离开宰相府之时,花如言只感浑身虚软无力,脚下微有踉跄,只能是依着月貌相扶的臂膀缓缓往前行走,月貌想是不曾料到会是当今皇上前来营救,面上是惨白无人色,浑身颤抖,直教花如言心下更为惴然不安,锥心难忍。   宰相府门前停了一顶黄绸暖轿,一顶七宝玲珑暖轿,有侍驾的微服侍卫和宫人恭谨地伫立于轿旁,待见到旻元出府,一迳儿跪下行礼,旻元行至黄绸暖轿前,回头看向花如言,她正好来到七宝玲珑暖轿旁,面带几丝犹豫,感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头来,静静地回视他,目内似带着一抹水雾,却掩不住她眼中的无奈。他不动声色,转过了头,不再看她,径自上了轿。花如言轻轻叹了一口气,与月貌一同上了轿,不知此去何处,但已无心去问,如若是终究是摆脱不了他的皇命,或许无论到达何方,均无须太在意。   轿行了约半柱香的时间,便停了下来。有宫人为她掀开了轿帘,敬声道:“姑娘请下轿。”花如言倒抽了口冷气,扶着月貌的手下了轿,放眼看到跟前的并非是皇城华庭,而是普通宅府的大门之前,疑惑地抬头看去,唯见宅府上的红木匾上是墨黑的大字:薛府。   不觉疑惑于心,正自踟蹰间,旻元已拾级而上,来到大门前停下,许是知她未曾跟上,回过头看来,只见她微微地蹙紧眉头,迟疑不前,遂道:“此处乃你故友薛子钦家府,怎了?竟不曾来过吗?”花如言抿了抿唇,压下心头疑虑,与他一同走进了薛府。   进入厅堂后,果见薛子钦已等候在此,当旻元踏进厅中,薛子钦忙不迭地拉同身旁一名容色喜出望外的女子跪下,随在旻元身后的花如言一眼便看到了薛子钦身旁的女子,意想不到地低唤道:“花容?”月貌早耐不住,快步奔到花容身边,道:“你怎么会在此?”薛子钦微笑道:“皇上圣驾前往宰相府时,我心中担心,特意到临安街再看一看,没想花容一人还在那小宅里,我生怕她会有意外,便把她带了回来。”劫后余生的悲喜交集汹涌于花容月貌二人心头,姐妹俩牵着手细说着在宰相府遭遇的一切。   旻元立在厅堂中,并无意落座,花如言心知他将自己带到薛子钦府中,必是另有用意,只是不动声色,垂下头往前走一步,在旻元跟前跪下道:“花氏谢过皇上救命之恩!”旻元只默然不语,静静地注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她,脸上如被一层淡漠的雾霭所迷蒙,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来。   薛子钦早便察觉到花如言脸上红肿带伤,正自为她心焦,眼见此状,一时又不好插言,只是疾首蹙额地候于一旁。   良久,旻元方缓声开口道:“朕与花氏有话,你们都退下。”   田海福依言率了一众侍卫和宫人退出外间。薛子钦心念着花如言脸上的伤,半带犹豫道:“皇上,不若由臣先将热水和疗药送来……”旻元看了薛子钦一眼,点头道:“马上送来。”一边伸出手,本欲将花如言扶起,她却欠一欠身,避开了他的手,道:“谢皇上。”自行站起了身子,依旧垂着头,半侧过身,无意触及到旻元微带关切的目光。   少顷,薛子钦将药和热水送进了厅堂中,又担心花如言自行上药不方便,更特意让花容送来一面小靶镜。花如言有意无意地背过旻元,手中伸进水盘中揉着巾帕,心中是些微地不安,却又知不大可不必如此。她知道他有话,本无须她多问多想,她不过是静听罢了。   只不曾想到他第一句话会是:“为何要潜进宰相府中?”   花如言手中动作停了一下,细长的水流淅沥地自她拧紧的巾帕上滴进盘中,似是一刻停顿的辰光,可容她思量清楚恰当的答案。   思绪落定后,她一壁展开热气弥漫的巾帕,一壁静声回道:“为报夫仇。”   旻元显然是始料未及,挑了挑眉,道:“报夫仇?”此三字于心下细嚼,有一股苦涩的滋味蔓延开去,他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花如言施施然地在圆凳上坐下,对着小靶镜轻轻地将面上的血迹拭去,声调幽浅道:“姚士韦滥杀无辜,祸害忠良,竟狠而夺我夫君性命,花氏此生只以夫君为先,夫既已亡命,花氏苟存于世,不过是为了替亡夫讨一公道。”她微微侧过头,以眼角余光注意着身后的旻元,凄绝道,“皇上,如此,您可明了花氏之志?”   旻元唇边慢慢地蕴上一缕苦笑,注视着她背影的目光于一霎内变得深沉,道:“朕明白你之志,你可明白朕之心?”顿了顿,声音轻颤,似是提起了某些不愿再记的痛忆,“从一开始,你便已对朕撒下弥天大谎,你又可曾想过,终有一天,仍需面对朕?”   花如言拔开了白瓷药瓶的木塞,刺鼻的药气迎面而来,直教人胸中翳闷,心潮澎湃间,她重重地放下了药瓶,倏然站起身,快步来到旻元面前,“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坚声道:“花氏斗胆,犯下欺君大罪,唯求皇上赐花氏一死!”   旻元难掩痛心地看着一脸决绝的花如言,暗暗咽了一下,平息下心头的悲怆,道:“你该知道,朕绝不会赐你死罪。”   花如言阖上双眼,哀凉浅笑,道:“花氏可告知皇上,在花氏面前,从来只有两条路,一是伏罪受死,一是皇上恩德无量,放花氏远走。不知皇上是否愿意成全?”   旻元凄冷一笑,双眸闪烁如深夜长空中的寒星,道:“朕不杀你,也不会放你,但朕愿意帮你。”   花如言睁开眼睛,扬起头,半带思疑地看向旻元,这位当日在流峰山下孤苦无助的小穆,梅月客栈内温文儒雅的翩翩公子,此时却是掌握天下人生死的至尊帝王,他负手昂然而立,明黄常服上的金丝团绣龙纹与他自身浑然而成的无上贵气相得益彰,是使人于不自觉中便深感卑微的高高在上,是使人不敢直视,不可妄言,不容亵渎的尊贵龙威。他龙颜坚决无可商榷之余地,君无戏言,一语既出,便是成命。她心头是惶惶不可自安,于这一眼之间,好不容易于建立的一点从容淡定,亦全数瓦解,唯得无力地一句相询:“皇上如何帮我?”   旻元凝神看着她,道:“你想报仇么?朕可助你。朕助你向姚士韦讨这公道,并以姚士韦的首级,祭那枉死在其手下的冤魂。如此可好?”   花如言怔忡不已,满目不可置信。   旻元又道:“你可曾想过,如若单凭你一人之力,连接近姚士韦也是痴心妄想,更莫说要向他报仇雪恨,此次事发,便是最好的教训。当今世上,可以帮助你的,便只有朕一人而已。”   花如言心乱如麻,一时理不清头绪来,只道:“姚士韦乃当朝宰相,该是朝廷重臣,皇上为何要助花氏对付他?”   旻元笑意深远益显不可捉摸:“朕助你,你亦助朕。便是如此道理。”   花如言震惊于心,暗觉骇然,只垂下了头,发不得一言。片刻,沉声道:“皇上既要助花氏,可是要花氏付出代价?”   旻元并没有马上回答她,只上前了一步,含着怜惜意味的眼光柔若和风般于她红肿的脸庞上掠过,她半垂着螓首,面上是如水的沉静,许是感觉到自己在注视她,神色间泛起了一丝谦恭,只是,他依旧是自她秋眸内捕捉到几分坚执与倔强。他不由轻轻笑了,心底漾起的涟漪是一汪苦水,自他以当朝天子的身份出现,并从姚士韦救下她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他们之间的横梗。   他慢慢伸出手,当指尖只差一霎便触及到她受伤的脸颊上时,她却适时地更伏低了身子,道:“花氏愚笨,心中对皇上之意甚多不解,求皇上解答。”   旻元伸出的手微微地一僵,五指尖抖了一下,方略显颓然地收回。他狠一狠心神,道:“你要付出的代价,便是进宫为朕之妃。”   花如言心中早有此料,只是乍然自他口中得以证实,整颗心还是急剧地跳了一下,抬起苍白无色的颜容,忍一口汹涌至嗓子眼的激荡思潮,颤声道:“皇上既知花氏之志,何以还苦苦相逼?花氏……花氏先夫不幸遇害,乃为不祥之身,皇上……何苦?”   旻元目内是一点苦涩之意,只淡淡笑着道:“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在流峰山下的险遇?”他不再自称“朕”,看向她的目光渐次带上与回忆有关的和暖融融,“我身受重伤,而你不过是一名弱女子,生死攸关之时,却并无半分惧意,你我素不相识,你仍然悉心照顾我,当我自己已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时候,你握住我的手告诉我,一定要支持下去。这一切,你可还记得?”   花如言听他提及流峰山,记起的只是曾有的徒劳无功,眼前浮现的,是于雨中仓皇无助地苦苦寻找,不禁悲从中来,咽了咽后,哽声道:“皇上乃为天子,自有皇天庇佑,必然能逢凶化吉……花氏当日所为,只是顺应天意。”   旻元悲怜地注视着她,片刻,敛了敛心头的意绪,道:“既是天意,你便不可再违逆。你进宫为妃后,朕自会妥当为你筹谋一切。”话至此,他神中有不易察觉的森寒一闪而过,“朕想你无论如何不该忘记了,你的亲妹如语,是如何冒你之名进得宫来?此乃欺君罔上之举,论罪当诛。”   花如言一惊,慌地哀切道:“皇上切莫怪罪如语,当日所为,全是花氏之意,如语纯是被迫而为,求皇上恕罪!”   旻元冷冷一笑,道:“只要你顺应天命进宫,朕自是可以免其死罪。”   跪在地上的花如言只感觉双膝如是被利针生生刺进了骨肉中,传进脑际的是慑心的疼痛,更是惊心的讶然,交集不散,狠狠地攥紧她的心房,不使她有半分喘息的余地。沉冷的绝望之意带着凄涩的苦萦绕于胸臆间,似是自此再不能有半分活的气息,只不过是余下一点行尸走肉般的麻木。   她慢慢挺直了腰身,眼光清冷地落在旻元身上,静静道:“皇命如山,天命更不可违。花氏卑微之身,不可抗衡,唯得顺应而已。”   旻元听到她的话,轻轻松了口气,却并无半分喜悦之意,只有更深的沉郁覆于心头,他倒抽了口冷气,道:“进宫前,你暂且居住在薛府中,静待进宫之日。”   花如言默然垂眸,片刻,方道:“花氏领命。”似想起了什么,又道,“花氏尚有一个请求。” 第一章天命不可违   第一章天命不可违   旻元挑了挑眉,道:“你且道来。”   花如言道:“花氏身边的花容月貌姐妹二人,聪慧机敏,行事伶俐周全,与花氏亦有姐妹之义,花氏斗胆,想与此二人一同进宫。”她停了停,“此二人与姚士韦有不共戴天之仇,日后或许可助花氏一臂之力。”   旻元眼内精光掠过,没有思虑太多,点头应允道:“如此便依你所求罢。”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谢皇上。”   旻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只觉眼前的她,依旧是这般遥远,比往日不曾与她相逢,只于记忆中回想她的纤纤倩影时,更觉遥不可及。   他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心中只想,如此的距离,终将有一日,不再是他们之间的鸿沟,又或许,即使无法改变,亦不再重要,在如语的谎言在那个笑话中不堪一击之际,从今以后伴在自己身边的人,是如言还是谁,都已不再重要。他要的,从来只是心中的执念,从来只是皇太后的忌惮。   只要皇太后知道,他所想所行所为,全为把握全局,小及宫中人事,大至天下民情,他有慧眼一双,从来不曾受蒙蔽。   如此,便足够。   目送旻元远去后,花如言虚脱地跪坐在地,脑中思绪万千,又觉自己如同是重复一个曾以为可以远离的命定,如语代己进宫,原是更深的陷井,待她今日一步踏进,便再无脱身之机。   薛子钦和花容月貌二人神色各异地进内,看到花如言仍跪于地上,薛子钦本想扶,却又犹豫了,此间隙,花容已一个箭步上前,扶起花如言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皇上会来救我们?”   花容扶了花如言在椅上坐下,月貌忙不迭取了药瓶为她上药,道:“不管他是恁地,如今平安了就好,别的事情,咱们再从长计议。”   花如言看着此姐妹二人,轻轻叹了口气,道:“花容月貌,我请你们原谅我一事。”   花容月貌二人闻言一怔,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只等着花如言说话。   花如言苦涩一笑,低低道:“皇上今日之所以来救我们,是因着当日我与皇上曾有一面之缘,圣意难违,皇上命我进宫为妃,我无可推拒,只能从命。”每说出一字,她的心便痛一分,抬眼掠过花容月貌呈满惊异的脸庞,目光落在薛子钦面上,他只不敢与自己直视,只是目带无奈与痛憾地别开了脸去,花如言心下微微一沉,笑意愈显凄苦,是了,他该早知皇上之意,因此才会在府上安排妥当,只待她入住。如此顿了顿,又道,“我只感进宫惘然,一时情急,便向皇上请求与你姐妹二人一同进宫,好得照应,还不曾想过你们是否愿意,皇上虽已答允,但如若你们二人不愿,我仍旧可以回了皇上,只说你们另有牵绊,不便进宫。”   花容月貌二人始料未及地相视一眼,只迟疑不决,一时未能回应。   花如言脸上的创口在带着薄荷清凉的药油下隐隐地微痛,她忍下不适,道:“我细细寻思,如今我们已打草惊蛇,再要设法对付姚士韦并非易事。我进宫后位居妃位,虽已置身深宫,行事更觉不便,但却可以万全之身留心姚士韦的行举,而你二人,可以谋定而后动,不比孤身在外,筹算无门,以命相搏更为有利么?自然,这都是我一人之见,更要委屈你二人为我的侍女,我亦于心不安,若你们另有打算,我自是不会强人所难。”   花容背过身去,低头沉思。月貌则手握着药瓶,怔怔地发呆。回想起今日在宰相府的命悬一线,再忆及这些年来的颠沛流离,空有一腔仇恨却无计可施地愤怨及戚然,犹如作出了某个决定,二人不自觉地再相视了一下,异口同声道:“我们愿意随你进宫。”   花如言强自宽颜而笑,左手拉着花容,右手拉着月貌,道:“我们终是可共患难的好姐妹。”花容月貌听得此言,不由心生酸楚,眼眶发热,竟泛起了泪意来。   花如言心内抑翳难禁,竭力将盈于眼内的泪水咽了回去,看向一旁神色黯淡的薛子钦,道:“薛大哥,皇上究竟是怎么知道我在宰相府的?”   薛子钦脸色更为难看,垂下头来,低声道:“我在同僚处得知你会在宰相府中遇险,原想亲自去求见姚宰相,不曾想皇上竟召我入宫。不知皇上如何会得知我与你相识,只问我你的下落,我情急之下,只得把你的境况告知皇上……”   花如言闻言苦笑,摇头道:“原来并非什么命定罢了。”   薛子钦听到她的话,心内如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在胸间,他走上前一步,双手止不住微微发颤,犹自不安道:“如言,我要告知你一事。皇上之意,是想我与你结为义兄妹……以便册封之时,正你门楣。”   花如言眉心一跳,有点意想不到地扬起头看向薛子钦,对方满目的怅惘使她一下明白了旻元的用意。不由冷笑,点头道:“好,皇上爱重花氏,事事为花氏考虑周全。如此甚好。”   薛子钦心如刀绞,回想起皇上向自己道出此意之时,他几欲脱口而出一个“不”字,然而,当抬首面对圣上肃威的龙颜的一刻,他只是迅速地重新垂下头去,闭一闭双目,敛了意绪,平静无澜地回道:“微臣领命。”   等不过数日,他们便是君臣之别,他纵有再多不舍与希冀,亦是痴人说梦。   此时此刻,面对如言的嘲冷的眼光,他可为的,不过便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澜。   那一日过后,花如言每天对镜自照,细致无遗地端详自己曾受伤的脸颊,总觉着伤痕似日深比一日,问花容月貌,她们微笑着说:“好多了,快看不出创口了。如言姐姐莫要担心。”她将信将疑地抬手抚着脸颊上那一道粉红的疤痕,只觉指腹是分明的润滑,也许,花容月貌是对的,她脸上确是痊愈了。   还剩一分伤,无影无迹地留存在生命中,坠于她两肩,成为一生的包袱。   数日后,田海福便带着宫内的教引姑姑一同来到薛府,道:“奴才见过姑娘!这一位是宫中的琼湘姑姑,她将留在府中为您教习宫中的礼数。十日后,皇上便会下诏册封姑娘,姑娘在这十日内,须为留神每一礼数。”   琼湘面上一闪而过的错愕还是落入了花如言眼中,该是惊异她与如语的相似,花如言想起如语,心便不觉地揪紧起来,随即记起薛子钦的话,旻元到底是如何知道她与薛子钦的关系?难道瑶章公主出尔反尔,回宫后将遇到她一事告知了旻元?她心下暗沉,旻元一意再迎自己进宫,那么如语即便性命得保,恐怕处境亦堪忧。   心头萦绕着担忧,花如言趁花容领了琼湘到客厢之际,留住了田海福,对其微微欠一欠身,歉然道:“田总管,花氏往日胆大妄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有祸累田总管之处,还请您海量汪涵,多多包容。”   田海福因花如言姐妹二人李代桃僵一事备受旻元责难,惊惶之余难免有怨怼之意,此时重遇当日真正的花如言,自是加倍小心,只想不到她会主动提起当日的事,更是自低身段向自己致歉,一时反而诚惶诚恐起来,忙道:“姑娘言重了,都怪老奴当日言下有失,害姑娘生了惊惧,方会出此意外。如今幸得皇上宽宏,不加责罚老奴,有愧的应为老奴才是。”   花如言眉宇间含了一缕谦和,目中带着几许不安,轻声道:“万般不是,皆因花氏一时愚昧。敢问田总管,皇上可有因此事责罚花氏的妹妹如语?”   田海福道:“姑娘不必担忧,柔……柔妃在宫内安然无事。”言罢便低下头去,有退却之意,似是不愿再多说。   花如言亦不再追问,心下的牵念却没有减淡些许。接下来的数日与花容月貌二人一起听琼湘教习宫中的礼数规矩,唯觉琼湘不卑不亢,沉稳持重,言语间颇有分寸,花如言几次欲向其打听一些有关如语的事,却又隐隐觉得不妥,总无法启齿。私下与花容月貌二人提起,花容只沉吟着,若有所思道:“如言姐姐,不知可是我多心了,我总觉得这个宫里来的人有点不对。”月貌交抱着双臂,咬了咬牙,道:“大容想的和我一样。”花如言本就心有思疑,听花容月貌如此一说,便更确定了几分,只问道:“你们觉得哪里不对?”花容道:“在千门之中,除了八将之技,还有一着甚为关键,便是鉴貌辨色,以心看人,看人之心,除却留神对方的行为举止,更要注意对方的脸色眼神。我先是自琼湘总有意无意地私觑如言姐姐后,发现有不妥之处,然后便一直对她鉴貌辨色,察觉她表面上是规行矩步,守着礼数,可是眼神总是随着如言姐姐飘忽不定,目光中是一种很奇怪的锐利,像是要把如言姐姐里外看个通透一样。”   花如言眉头轻轻一蹙,只抿紧唇低头沉思。又听月貌道:“说白了就是来探清如言姐姐为人底细的,而且,她在教那劳什子规矩的时候,总是故意透露出皇宫里的事来,开了话头却不往下说,像要引着如言姐姐追问,我想啊,这里面八成是有文章!”   花如言想了想,道:“只不过是一个宫女,如何便会对我格外留神呢,只怕是……”花容伶俐地接道:“既是奴才,必是受人指使行事罢。”月貌道:“我们可得加倍儿小心,皇宫里的事千万不能向这人打听,岂有此理,胆敢在我谣将面前班门弄斧!”   花如言自此更留了一份心,本已觉着那一行一举不容差池的繁文缛节中已昭示着宫中生活的步步为营,意想不到的是,琼湘这代表宫内某一势力的潜伏危险正隐晦地跟随着她,尚未踏进宫门,便似被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笼罩于下,以至到得册封进宫当日,她心头如有千斤重,却无从解脱。静静坐在妆台前,从镜中看到花容双手捧来旻元所赐的一袭绣金线团翟芍药祥纹云锦绫衣,她垂下眼帘,掩下一心怅惘,让花容月貌为自己穿上吉服,华贵衣裳带着靡丽的气息将她重重包围,鼻息间曾有一瞬的窒息感觉,她微微掉开头,深吸了口气,方看到镜中的自己容色惨白如雪,在一团锦绣瑰丽的耀目流光之上,尤显凄惶孤绝。   满头青丝如流水倾泄般柔柔委地,月貌巧手利落,为花如言梳惊鹄积发髻,花容已端来以玫瑰花、茉莉花萃集的温水,顿觉满室芬芳,花如言阖上双眸,由花容以丝柔的巾帕为她捂面,冰凉的肌肤在馥郁的热气之下渐次带上一点温度。   待花容取下巾帕后,复睁开眼,已在镜中看到自己云髻动人,月貌正为她戴上鎏金掐丝点翠转珠百花步摇,当中的翠珠流苏垂长摇曳,璀璨明媚一如华梦中的潋滟,烁烁若虚,迷离了她的目光,遥遥的一抹记忆却于此刻清晰起来。仿佛还是那一日傍晚,她在房中梳着惊鹄积发髻,他在房外以笛吹奏,怎生不消魂,断肠人忆断肠人。   花容为她细细描了细弯的柳叶眉,以紫茉莉花研制的胭脂粉匀了露水施于双颊,唇上是淡薄如烟的恪儿殷,嫣红的脂粉如是云霞飞扬于面上,惊心的苍白再不复于眼前。铜镜内花如言杏眼若一汪明澈的秋水,她扬起嘴角微微而笑,笑意却漫不进心头,只是悄悄然地将一应黯淡灰败全数沉淀于心底,轻淡的笑颜是完美妆容的另一点缀,可使她在要忘却过往的时刻,可以告诉自己,一切,复如以往,不变的,是心中一生的牵挂。   缓步走出厅堂外听旨,只觉步履是以往不曾有过的维艰,珠围翠绕的累累沉重也许是天家的殊荣之尊,然而自她在徐徐展开金黄缎帛的田海福跟前跪下时,却觉着是牵绊半生的枷锁。   “咨尔吏部主事薛子钦之义妹花如言,端芳柔嘉,舍其身而护圣驾,谦和仁厚,其心于民生,不以尊位为重,善心可昭。今册为正二品婉妃,即日进宫。钦此。” 第二章华庭梦魇(一)   第二章华庭梦魇(一)   田海福高亢而抑扬顿挫的尖细声音朗朗回荡于薛府上空,似是一直未予消散,带着几许疑真似假的空洞,如是梦魇中的迷幻,使人有不能真切地领会个中意韵的迷离与凄惶。   花如言谢过恩后略显颤巍巍地立起身来,眼前是淡淡的黑雾,花容月貌二人适时地上前来扶,她方稍稍定下了神,只见一身枣红朝服的薛子钦敛眉垂目地来到身侧,得体地行那君臣之礼,她忍不住轻扬唇角,只觉面上脂粉厚重,不知是否能令对方看到自己面上的讥诮与苦涩。   待听得对方半带犹疑地唤自己一声“娘娘”,她整颗心顿时揪紧得难受。如此一生,便是身不由己。   以为文采斐然的他,会向自己道出字字珠玑的贺词,他却微微泛红了眼眶,哽声道出简单一句:“日后多加珍重。”   花如言眼眸内的清泪如浅薄的露水,她咽了咽,点头道:“你也是。”相对再无言,方在他戚悯的目光中转身往门外步去。   在花容月貌的扶持下上了妃子专用的翟雀肩舆,当蹙金团绣五彩福的缎帘轻轻覆下,遮挡了她的视线,当端坐在座上的她耳闻着四角风铃清脆的“铃铃”声响,沉郁的心神倏然惊起了一抹悲怆来。感觉到座驾微微的摇晃,肩舆已然开始前行。将她送进那一个全然陌生,却无从摆脱的世界。   渐近凌霄皇城之际,花如言自行掀开缎帘一角,远远看到红墙高耸矗立的宫楼城门,如是一只匍匐在地的巨兽,正张着血盘大口,随时将渺小如自己一下吞噬。   今日的天色并不好,天际灰沉沉的一片迷雾当空,花如言心下一个念头无声无息地沉淀于心头,鼻间泛起一阵酸楚,强忍着声音中的哽咽之意扬声道:“停下!”   众侍卫和宫人闻言均是一怔,从来没有送贵人进宫,已近宫门之时贵人喊停的例,一时面面相觑,却并不敢停下。   花如言面上的决绝更甚,提高了声浪道:“给我停下!”   花容月貌二人急忙走上前来,仰头问她道:“如……娘娘,怎么了?”   田海福也匆匆地来到肩舆前,道:“娘娘,进宫之时并不劳娘娘尊足步行,只由肩舆把娘娘送进宫中便成。”   花如言面无表情道:“田总管,劳烦你吩咐他们一声,让他们停下。”   田海福微微皱了皱眉,道:“娘娘,您这是……”   花如言木然重复道:“劳烦你让他们马上停下。”   田海福无法,只得着令宫人停下了肩舆,却见花如言提着裙摆要下来,花容月貌二人连忙伸手相扶。花如言脚下是软软的虚浮,站定在地面后,略停了一下,方缓步向着东南方向而去,田海福急得忙命侍卫数人跟随,花如言知身后是一众唯恐自己走脱的人,却并不在意,仰头望向东南方灰白茫茫的穹苍一隅,慢慢地伫了足,拢了一拢稍嫌累赘的曳地广袖后,款款在原地跪了下来。   如果她没有估计错误,东南方,该便是她来时一路走过的方向,亦是他曾经要走的方向。   惟霖,我心中留着一封信,一直没有写下给你寄去,因为我知道,这封信中的每一个字,你是可以心领神会的,你会明白我想说的每一句话,更因为,我希望在你与我心中,可以留着一些话,是只有我们二人知道,在心中,留存此生此世。   萧瑟的寒风凛凛地拂于花如言身上,衣袂飘然,吹皱了一身锦绣璀璨,发髻上的珠玉流苏触碰到额前,是如凉天雪水般的点滴冰寒,她垂眸,隐忍已久的一滴清泪自眼角悄然而淌。   身后不远处传来另一乘肩舆的轱辘声响,花如言抬手以中指拭去那一滴泪珠,亭亭立起身来,转头看到一列仪仗停在自己的肩舆之后,再循着此仪仗看去,却是一乘七宝孔雀肩舆,蹙银线团福缎帘遮掩细密,纹丝不动,想必内里的人亦是正襟危坐,静待进入皇城的一刻。   田海福看到同日进宫的姚淑媛车辇业已到临,忙上前对花如言道:“娘娘,还请返回鸾驾之上,莫要误了进宫吉时。”   花如言重新归位,肩舆自偏门宁德门而进,行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在一座宫殿前停下。   不知是否因着天色暗沉的缘故,花如言放眼四处,只觉琼楼玉宇,红墙碧瓦,琳宫合抱,玉栏绕砌如笼罩在一团黯淡的光影中,那蒙昧不明的雾气,如是心底的阴霾,不由自嘲而笑,原来景亦是由心生的,自己意绪消沉,所观万物,亦是不带生气的。抬头看到宫宇朱门上方的流鑫匾,是庄正的“玥宜宫”三字。此间隙,久候在宫门前的十数名宫人齐刷刷地跪下敬呼道:“奴才拜见婉妃娘娘!”   花如言目光扫过地下毕恭毕敬的众人,和声道:“平身罢,不必多礼了。”   为首一名身穿主事宫女服制宫装的女子率众人起身后,上前一步盈盈欠身道:“娘娘,奴婢访琴为玥宜宫主事宫女,奴婢已命人为娘娘备了香茶,可为娘娘舒解路途劳累,请娘娘随奴婢进宫。”   花如言却立在原地没有动,垂头想了想,对访琴道:“本宫想见一见柔妃,你命人去通传一声。”   访琴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变,随即敛眉回道:“回娘娘的话,依着礼规,娘娘该先行进宫中,训诫奴才等人,以正主位之仪。”   花如言眉头轻轻一皱,目光淡淡地落定在访琴谦恭得恰到好处的脸庞上,道:“本宫寻思,如姑姑这般深知规仪之礼、进退得宜之人,定必不是意欲阻拦本宫如此无礼,是么?”看到对方眼内一闪而过的不安,遂道,“柔妃在何宫所,马上替本宫备轿前往!”   访琴面呈犹豫之色,片刻,道:“娘娘,在您进宫半个时辰之前,皇上圣驾、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便到了柔妃娘娘的清宛宫中,奴才等不敢妄自留心圣上及主子的行举为何,只知娘娘此时并非见柔妃娘娘的时候。”   花如言闻言整颗心急剧地跳了一下,惊惶之意一下充斥于心头,轻轻咬了咬牙,道:“本宫要见柔妃自有缘故,你莫要再多说,速为本宫备轿!”   访琴不敢再多说,忙命宫人抬了妃子在宫内行走的鸾轿,花如言带了花容一同前往,让月貌留下随访琴进入玥宜宫内另作留心。   到达清宛宫时,花如言顾不上遵那宫内步行的礼仪,微微提起裙摆快步往宫内正殿走去,一路有值守的内监和宫女跪下行礼,她皆未及理会,径自行至正殿大门外,惟见一众御前侍卫及内监正肃穆地林立于廊下,昭示着圣上临驾的天威不可犯。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暗暗地平着胸间的喘息,一步一步靠近大殿,门前的小内监一边高声通报:“婉妃娘娘到!”那样尖细刺耳,直教她整个儿栗了一下,在大门前站定了脚步,背着光,放眼殿内是一片沉抑的阴暗,视线间的朦胧使得偌大殿中的数人影影绰绰,乍眼之下,如是身置梦魇。   正殿之内,跪坐在地的花如语闻得这一声“婉妃娘娘”,浑身遏制不住地一颤,倏然抬起泪水涟涟的苍白脸庞,深深地吸一口气,方转首往大门之处看去,只见凄白茫茫的光息底下,是一个曾以为此生不复相见的纤纤身影,她满心神绪如乱麻交织纠缠,看着那身影正以迟缓的步速踏进殿中,渐次地在泪眼中看清,对方身著的华贵吉服,那曾经为她所拥有的熠熠瑰丽,脚下那一双银线绣海棠绣花鞋,分明是柔软而无声的,但她却似听到了震耳的脚步声,一下接一下地回荡在她心房,渐近她的天地,将她辛苦构建的一切全数推翻。   花如言步履沉重地走近花如语身侧,殿中主位之上的旻元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他左侧的颜瑛珧面容上掠过一抹始料未及,很快便恢复了平和;右侧的冼莘苓则饶有兴味打量着花如言,朱唇边含着一缕微笑。   花如语一直目视着姐姐来到自己身旁,泪水不知不觉地淌于脸颊上,眸内的不甘与忿怨益发浓重,似是冰潭底下不能见底的阴霾。   花如言疼怜哀切地看着妹妹,勉强维持镇定地行礼道:“参见皇上。”   旻元静静地注视她片刻,并不令她免礼,只淡淡道:“如言,你不该来。”   花如言跪在地上,与花如语仅为一尺之距,她眼角余光注意到妹妹含泪的眼光,唯觉心痛难当,颤声道:“花氏无状,不知进退,心中只为妹妹而忧,皇上若要问罪如语,教花氏如何能置身事外?”   花如语凄冷一笑,哽咽道:“如语有你这样一位好姐姐,当真是三生有幸。”她在旻元尚未回应花如言的话之前插言,本为大不敬之举,然而旻元却并没有在意,依旧看着花如言道:“你先起来。”   花如言端端正正地跪在原地,并没有平身之意,垂首道:“花氏与妹妹同罪,愿与妹妹一起领罪。” 第三章华庭梦魇(二)   第三章华庭梦魇(二)   旻元目内隐隐一凛,语调平缓道:“朕素知你与妹妹姐妹姐妹情深,你秉性纯良,宽厚仁义,如今虽得正了妃位,自是不忍亲妹伏罪,你的心意,恐怕没有人可比朕更明白。”   花如言心知旻元此话的用意是撇清她的罪责,正要再说,便听颜瑛珧和颜悦色道:“这天寒地冻的,地上寒气重,婉妃妹妹初进宫中,想必也是劳累的,还是起来说话罢。”冼莘苓凝白如玉的瓜子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也开口道:“可不是么?婉妃妹妹并非那戴罪之人,何苦跪着。”   花如语面上仓皇失色,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旻元,方察觉他的目光带着关切地落于姐姐身上,心头猛地一揪,那曾经萦留于心底的寄望如于指缝间流走的沙粒,再无法捉紧。   早在十数天前,她便应该知道会这么一天。   那一次在颐襄殿内听过旻元说笑话后,她便已发觉旻元脸色不对,她退出之时,心下惶惶多时,不知是否自己后来说回应的一句“赖皮和尚”不甚得体,还是她根本没能明白笑话中的含义,才使他心生不悦。他并不会知道,那夜她退出殿外后没有离去,她一直在廊下静待,与他一墙之隔,玩味地看那团龙精雕的窗内透出昏黄的光亮,直至子时更鼓响过。   她还记得翌日再送来暖汤之时,田海福委婉地言说出皇上事忙,请她回去的话,她暗自不安,微笑着将食盒交给田海福后,退开了一旁,又是于廊下静待。   这样的等候她一直没有放弃,哪怕结果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看着纹丝不动的汤盅自殿中撤走。   她不过是想他也许有那么一刻想起自己来,便不必劳田海福再奔波宣见了。   每日子时便离去,回首看着地上虚无淡薄的影子,总会于心下低问一声:小穆,为什么?   然而,答案其实早已不是秘密。后知后觉如她,是最后获悉内情的人。   自以为可欺瞒一生的谎言,原来如此不堪一击。从她第一晚于颐襄殿外苦苦相候之时起,她已然为他所弃。   但他并没有马上问罪,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辩解的机会,哪怕只是一句话的辰光。   姐姐要进宫了,而她的欺君罪名,正一日比一日更为深刻地笼罩于清宛宫之上,致使皇上并没有下令的境况底下,犹如冷宫,终日寂寂冷清得使人嗅不到一丝生气。   而他,再不会在深宵之时以满怀的关慰出现在她床榻前。犹如梦醒,他终须看清真正的自己,只是花如语,而非花如言。   “皇上,您难道忘记答应花氏之事了吗?”花如言语带急切,拢在腰间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捏着一把冷汗。   旻元声音中含着轻微的忧戚:“朕尽力而为的,便是答应你之事。”花如言扬起头急不可耐地看向他,不知是否一时视线不清,并不能从他面上察觉到半分与音色相符的忧色来,心头不由一沉。   颜瑛珧这时正了正神色,道:“柔妃花氏胆大妄为,冒名顶替婉妃花氏受封进宫,扰宫闱之规,欺君罔上,罪犯滔天,无可轻恕!”   花如语神色仓皇,容白如纸,她使劲地摇着头,颤声道:“并不是这样的,事实并非如此!”她泪如雨下,泣道,“皇上,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姐姐,我为了她……为了她……我何尝不知欺君为死罪,我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只是为了我姐姐!”   旻元目光深沉如不见底的寒潭,眉间轻轻一蹙。花如言眸泛泪光,哽声道:“如语所说的是真话,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皇上若要降罪,我该是首当其冲。”她心乱如麻,痛彻心扉,早便顾不得那自称的礼数规矩,“求皇上饶过如语!”   花如语侧颜泪盈盈地冷瞪了花如言一眼,目中并无半分感情,只余一抹阴冷的恨意。   旻元悯然地看着花如言,自蟠龙宝座上站起来,缓步向她走近,道:“你起来。”一壁伸手将她扶起,一壁道,“此事与你无关。”   他并非虚扶,似是知她会反抗,手上加大了力道一把将她拉起,她仰头以恳切的目光注视着他,哽咽着轻道:“我求你,放过如语……”   旻元脸上并无半点波澜,只静视她的清盈泪眼片刻,方道:“先将柔妃花氏禁足宫中,今日暂且不议此事。”   冼莘苓却道:“皇上,万万不可。花氏罪犯欺君,为肃清六宫,更为镇慑于天下,皇上断不可有半点姑息。”停了停,又道,“况且,太后昨日意下,便是要于今日定花氏的罪。”   花如言听到冼莘苓的话,心一下犹如跌进了谷底,再看旻元的神色间微有踯蹰,已知无可转圜余地,不由更觉痛心。   花如语用力拭去了脸上的泪水,脸色益显惨白凄冷,她膝行至旻元脚下,强忍着汹涌于喉中的苦涩之意,道:“皇上可愿听如语一席话?”   旻元低头看她一眼,道:“你还有何话?”   花如语闭了闭眼睛,往昔的温情脉脉,历历在目,言犹在耳,却是咫尺天涯,不堪回首。她咽了一下,脸庞上绽开的惨笑如秋风中凋零花朵:“有三句话,如语一直铭记在心里。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是错,不会怪罪于我,不会指责我,不会惩罚我,更不会离弃我。”她每说出一字,旻元的脸色便更多加一分沉重,花如言惊惶莫定地立在旻元身侧,心神全然在妹妹身上,妹妹面上那一抹委顿的凄苦尽数落入她眼中,她鼻中酸楚,只得垂下头来低低忍耐。   花如语说完第一句,看旻元只是默然不语,心下慢慢地重燃一线希望,又道:“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还是错,都会想方设法哄我发笑,不再让我难过,受委屈。”话至此,她再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只觉此刻的泪水犹如是自心底割裂而淌的伤血,哀痛如斯。   旻元面沉如水,负手而立,依旧一言不发。花如言泪盈于睫,道:“如语……”不及出言,花如语倏然打断了她,含泪对旻元一字一眼道:“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还是错,你都会站在我身边。”   旻元在这时扬声唤道:“田海福,进内!”   花如言和花如语二人均以企望与不解的目光看向他。座上的颜瑛珧看着田海福诚惶诚恐地走进殿中,嘴角细微地上扬,隐隐有一丝讥诮。冼莘苓则垂头端详着自己新涂的紫桃红丹蔻,神态悠然。   旻元背过身去,似是有意回避花氏姐妹的眼神,沉声道:“替朕传旨,贬花氏如语为庶人,即日迁出清宛宫,押往回心殿。”   他的话音沉抑而坚定,噬心的绝望兜头盖脸地笼罩在花如语身心之上,毫不留情地将她唯一的希望彻底粉碎。   “皇上,何以还留其性命?”冼莘苓的悠然淡定一扫而空,满目疑虑。   花如语静静跪在地上,容神悲戚。花如言心知如此处置旻元已是手下留情,再无可多言,只想着如语性命得保,日后便可再作打算,此时骤然听到昭妃发问,她心头一惊,忙跪下道:“花氏谢过皇上隆恩!”她话音未落,花如语眼光阴冷地向她看来,咬牙道:“姐姐不必急着替如语谢恩,如语尚有一话未告知皇上。”   旻元皱了皱眉,吩咐田海福道:“先把她押下。”竟是无意再听如语多说。   花如语却施施然地自顾站了身来,从容地拉一拉稍嫌宽松的淡青色湖水纹对襟上裳,感觉到数道惊异而不悦的目光落定在不顾礼节的自己身上,容白无色的脸庞上蕴上一丝凄冷的微笑,不等颜瑛珧出言相责,便缓声道:“皇上,臣妾不能到回心殿去。”   花如言大惊失色,拉一拉妹妹冰冷的指尖,道:“如语,不可再冲撞皇上。”   旻元冷眼看着亭亭而立的花如语,道:“来人,将花氏押下!”   花如语镇定自若地抬手扶一扶垂髻上几欲滑落的碧玉簪,自姐姐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往前走了一步,来到旻元跟前,无所畏惧的直视他,柔声道:“皇上,在您心目中,臣妾罪有应得,臣妾再无话可说,只是臣妾卑贱之躯受一点苦并不要紧,不过……”她慢慢地伸手握住了旻元的手,他低喝道:“大胆!”正欲甩开她,她却将他的手掌覆于自己的小腹之上,此一举使得旻元猛然回过神来,一直泰然无澜的俊脸上不自禁地泛起了几许惊错。手便那样微带僵硬地放在花如语温热的腹部,分明仍是平坦一片,却于她呼吸间轻轻起伏的细微间隙之中,感觉到有新生命的气息,从掌心中涌动而上,直教他心神震惊得无以复加。   “你感觉到了么?”花如语如是呢喃般柔声道,面容上的清冷渐渐地为温婉的恬静所取代,她的冰凉的手心轻轻地覆于他的手背上,带一点激动的颤抖,“臣妾腹中的,是皇上的龙子。”她明澄双眸内泛过一丝痴恋之意,口中轻轻道,“是你与我的孩子。” 第四章华庭梦魇(三)   第四章华庭梦魇(三)   立于一侧的花如言将妹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中,惊诧的目光忍不住落于如语的小腹上,再细看如语,只觉她的神情是如此熟悉,竟与当日向自己表明与荆惟浚之情的意切一模一样。不由愁肠百结,更为如语多加了几分担忧。   旻元有一刻的始料未及,当花如语不带温度的手掌触及到他的手背时,他定下了神来,冷不防收回了手,只余她面上微带失落地伸出手来,想要再拉他,却在看到他浓眉紧蹙的思疑之色时如受冷水兜头浇来,面上的柔情是微微僵硬凝滞,手伸出了一半,只是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颜瑛珧和冼莘苓二人亦是意想不到地怔住了,片刻后,颜瑛珧开口道:“皇上,事关重大,还是请御医来为……为如语妹妹诊视一下为上。”   旻元神色已恢复如常,点头下令道:“田海福,速传御医!”   冼莘苓却道:“且慢。皇上,臣妾以为,此事关系到皇家子嗣血脉,为太后视诊的方御医医术高明,请他前来为如语妹妹诊脉较为妥当。”   花如言心下暗惊,听这冼昭妃的言下之意,似是暗指唯恐如语在龙嗣一事上弄虚作假,她目内且忧且怜地注视着脸色苍白的妹妹,揪心不已。待那田海福领命匆匆去了,她上前一步来到如语身侧,心下有千言万语,却只梗在喉中,半句无法成言,惟得满目关切与焦灼。   花如语此时脸庞上带着几分坚忍冷决,双手垂放在身前,有意无意地抚摸着小腹,眼光只追随着旻元的身影。   过不多时,田海福领了方御医进殿来,旻元扬了一下手示意其不必多礼,道:“马上替柔妃诊脉。”   方御医年过百半,沉稳持重,以他于内宫行走的直觉虽知此刻事态不寻常,依旧从容不迫,依礼来到花如语跟前,隔了丝薄的绸巾为她把脉。   花如言忧心忡忡地候于一旁,只关心妹妹是否真已有身孕,一时倒未曾注意旻元适才称如语为柔妃。颜瑛珧与冼莘苓则不约而同地相视了一眼,心下明白旻元已收回了贬花如语为庶人的成命。颜瑛珧虽觉意外,却很快便平复下去,微带急切地注意方御医的神色;冼莘苓唇边是淡淡的笑意,带着冷嘲的意味。   方御医眉头先是微皱,而后又舒展开来,却并不言声,双目半眯似是在作进一步确定,片刻后方收回了诊脉的手,向旻元作揖和声道:“禀皇上,娘娘脉像往来流利,圆滑如滚珠,乃为喜脉。”   旻元闻言,半带愕意地看着花如语,平静着语调问方御医道:“确诊无误?”   方御医半垂下首,谦恭的神色中增添了几分坚定:“回皇上,确诊无误。”   花如语双目嚼泪,满怀期盼地注视着旻元。花如言心下却是五味杂陈,不知该是替如语高兴,还是替如语担忧,只是回心转过一念来,急对旻元道:“皇上,如语既已身怀龙嗣,为保胎儿安然,恐怕是不便迁居他所的。”   旻元看了花如言一眼,眉宇间稍显凝重,略略思虑后,道:“传旨六宫,降花氏如语为贵人……”顿了顿,微有犹豫,再道,“其身怀龙胎期间,暂居清宛宫中,禁足不可出。”   花如言悬着的心顿时落定下来,忙拉一下花如语,小声道:“快谢皇上恩典。”   花如语冷冷一笑,径自来到旻元跟前,并不跪下伏罪谢恩,犹自亭亭玉立,轻声道:“是柔妃还是贵人,对如语而言,并不重要,只希望皇上自此可以记住如语的名字。”   旻元看向她的眼光中却似不带半点感情,沉冷如暗夜。并不予回应,只淡淡下令道:“摆驾!”便快步往殿外走去。冼莘苓随即也率了宫人离去,殿中只剩下花氏姐妹和颜瑛珧三人。   花如语眼睁睁看着旻元远去,面上愈发落寞,怔怔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妹妹性命得保,也不必受那冷宫之苦,花如言到底松了口气,她正想上前劝慰几句,便听颜瑛珧婉声道:“婉妃妹妹,此处已为贵人妹妹的禁足之地,你我均不便久留,还是与姐姐一同离去罢。”   花如言正想说什么,花如语已冷笑着道:“是了,二位娘娘尊贵无比,如此不祥贱地,是不配二位踏足的,还请离去罢。”看向满目关切的姐姐,却是怨毒难禁,“不必再猫哭老鼠假慈悲。”   花如言眼见妹妹如此,心痛难当,道:“如语,是我害了你。”   花如语仰头哂笑一声,不再回应,自顾转身返回内殿去。   怀揣着汹涌如潮的悲戚与不安,花如言默然地与颜瑛珧一起走出了清宛宫。在宫门前,她强自镇静地向颜瑛珧行了平礼道别,颜瑛珧目光殷然看着她,道:“婉妃妹妹切记把心放宽,不要记挂愁绪,你初进宫中,若有何需要,记住来找姐姐,姐姐必会相助一二。”花如言面上泛起一抹感戴的笑意来,欠身道:“承蒙姝妃姐姐眷顾,花氏感激不尽。”颜瑛珧微笑了一下,轻叹了口气,道:“倒也谈不上什么眷顾,在这宫里,我们不管位名高低,都是一同侍候皇上的姐妹罢了。彼此照应,也是延那姐妹之情。”她怜悯地注视花如言,“话说回来,妹妹也不必太介怀花贵人的事。即便不是妹妹进宫,花贵人也……”又再低叹,并没有往下说。花如言心头一紧,正想追问,却又按捺下来,只当作并没有意会,语带感激道:“无论如何,妹妹仍是谢过姐姐关怀之心。”颜瑛珧注视着她的眸中有一丝淡淡的绪动,却只是低低一笑,没有再多言。   带了满腹的疑虑返回玥宜宫,花如言下了鸾轿往巍峨的宫门内走进,步过高耸的仪门,放眼脚下是精制金砖大道,逶迤着通向正殿,两旁佳木郁葱,冬季之时本无甚花草盛放,此处却是繁花似锦,细看竟全是时令花卉,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一路的芬芳馥郁,沁人肺腑,置身行走间如莲步生花般轻盈出尘,更似是以锦绣繁花铺就的绮丽之途,涤却外间的烦扰愁绪。   听闻身后花容忍不住赞叹:“好美!”花如言却无心欣赏这般美景,花香清芬萦绕于鼻端,如是暗香浮动,只是心中有事不能细细品赏,且行且过,来到正殿之前,步上凿成莲花纹样的白石台矶,迎面便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平台,殿中雕梁画栋,玉砌居香,锦幔珠帘,极尽华贵雅致。月貌、访琴等人正候在紫檀木雕花迎春刺绣屏风前,自花如言踏进殿内时,便依礼下跪相迎。花如言忙道:“快请起,日后在宫内,便不必多礼了。”访琴站起身来后,微笑道:“娘娘和善宽厚,奴婢等便更该依规矩妥当行事,定必让娘娘安心不另多费神。”花如言在殿中落座,即有小宫女上前来奉茶,她将温热的茶杯搁于一旁,记起适才情急之时曾对访琴疾言厉色,心下微沉,遂温言对访琴道:“本宫初进宫中,这宫内的许多事还需劳姑姑多加打点,姑姑心细如发,想必甚明行事周全之理,如此本宫便安心了。”她向花容点一点头,花容会意上前将赏银交给访琴。访琴接过赏银,谦恭谢过恩后,便退了下去。   花如言与花容月貌二人来到花梨木雕石榴蝙蝠玻璃碧纱橱后的内堂中,月貌不等花如言开口相询,便道:“我可打听仔细了,这宫内的境况与琼湘所说的倒也相符,中宫悬空,皇太后一心于政事,甚少过问后宫之事,如今由颜、冼二妃主理后宫。只一点,那琼湘总有意无意透露冼妃风头更甚于颜妃,但我却感觉当中另有蹊跷。”   花如言回想一下于清宛宫时的情形,只感觉颜姝妃较为温和平实,言语行事多以人心情理所发,并不咄咄逼人,而冼昭妃相较之下便频为凌厉,每字每句不留余地,大有雷厉风行之势,更似是一贯主掌实权之人的性子。不由问道:“你觉得有何蹊跷?”   月貌一手横放在胸前,一手半举着,食指左右点动,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我觉得这宫内的人和事并非如表面这般简单。因为我还查知,当今的皇上,竟是半个傀儡!”言及此,花如言和花容二人慌忙向她使眼色,她吐了吐舌头,凑近一步放轻了声调道,“皇上受皇太后所制,朝堂上更是姚士韦的天下,虽然近日皇上有重掌朝政之意,但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所以寒,要扳回局势,谈何容易。冼妃为姚士韦的外甥女,你们试想,皇上对姓姚的是何种心情?对冼妃又可以是何种心情?”   花如言细听月貌之言,暗暗恍然,始为明白旻元何故会愿意相助自己对付姚士韦。正思虑间,便听花容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琼湘是有意要使如言姐姐乱了方向。”花如言想了想,摇头道:“也不能就此定论,冼昭妃虽有可能不得皇上之心,但她在宫中的地位却有目共睹,说她风头比颜姝妃甚,并不为过。”她看向月貌,问道,“可有打听清楚琼湘身侍何处?” 第五章华庭梦魇(四)   第五章华庭梦魇(四)   月貌道:“琼湘是冼妃宫中的主事宫女。还有一事说来好巧,如言姐姐,你妹妹进宫之前的教引姑姑,也是琼湘。”花如言微微一愕,道:“但琼湘当日竟然只字不提此事。”花容皱眉低声道:“日后定要对冼妃多加提防才是。”月貌张了张嘴,却又翕上,犹豫着不语。花如言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抿了抿唇,道:“月貌,有何话只管道来。”月貌微带悯然地看她一眼,道:“说起如言姐姐的妹妹,着实是宫中最大的话柄。据闻她进宫后不久,竟刑罚妃嫔,闹得宫中人尽皆知,后来,还因此事而被皇太后禁足思过,最终,她三跪九叩到皇太后宫中请罪,方得了免罪。”花如言闻言,心头如受芒刺锥心,悔痛之感犹如深入骨髓,眼中酸楚莫当,竟又泛起了泪意。如语隐含悲怆及怨恨的目光再度重现于眼前,朦胧了她的视线,揪痛了她的心房。她深深咽了一下,哽声轻道:“原是因为我,如语才要受这些苦。一错,只错在当日我不该一走了之……”耳闻到花容的叹息声,她抬起头来,伸手拉住花容月貌二人的手,道:“后宫之内人心难测,祸福无常,我着实不该带你们一起进宫。”花容眼眶泛红,道:“如言姐姐你这话可要不得,与你一起进宫是我们姐妹俩心甘情愿的,哪来什么该不该的?”月貌语气带上几分决绝:“即使当日你不提带我们进宫,我也要向你请求,与其在宫外对姓姚的束手无策,不如进宫一搏。家仇誓死必报,不管结果如何,我们无怨无悔。”   不论结果,无怨无悔,花如言于心下默念。自她孤身从平县出发,迢路遥遥上路寻找惟霖音讯那一日始,何尝不是每日告诉自己,不论结果,无怨无悔。   此番初进宫中,劳累的不仅是她一人,让花容月貌二人休息后,她屏退了其他宫人,独自往内堂走去。内间是一应沉香袅袅的锦帷垂幔,隐约可见帷幔后精雕福祥纹的红墙,偶有暖风拂过,从殿顶长长垂下的纱幔如水波般飘忽荡漾,竟也别有一番意境。她穿过重重帷幔,一步一步走进寝殿中,赫然看到宽敞的紫红色老酸枝床上笼着浅白色鲛绡纱罗,飘逸曳地,鲛绡纱罗左右上方均悬着缕花蒂莲莲银丝绣的福幔,在雾白的纱帐中点缀出一抹亮丽的喜色来。   殿中的鎏金瑞兽纹铜炉内燃着的应为安神宁心的梅花香,朦胧如淡云缭雾的烟霞轻飘飘地四散弥漫,清香缕缕,暖意融融,使得偌大殿内并不见冷清空寂。   花如言在殿门前静静伫立片刻,这全然陌生的奢丽空间,便是往后她赖以生存的笼牢,如是在华贵的舞台上,以心中一点复仇的意念步步为营。不论结果,无怨无悔。   她深深吸了口气,清芬的甜香充斥于鼻息间,丝缕涌进胸腔中,无声无息地平和了纷乱而戚然的心绪。   她自行脱下遍身璎珞环绕的绫罗华服,摘下头上璀璨夺目的金步摇,任由满头青丝于顷刻间散落于肩后,换上一袭淡粉如白色暗花软罗寝衣,方觉身上恢复了如常的轻松舒适。   只觉满目疲惫,遂斜斜地靠在贵妃榻上闭目歇息,当身心安静下来的一刻间,头脑是郁郁的沉重,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及阴影悄无声息地包围过来,使她呼吸有些微的急促,意识是半梦半醒,仿佛仍然身处在清宛宫内的梦魇之中,亲眼目睹妹妹陷于性命堪虞的困境,一转眼间又成了阻隔重重的上京路上,惟霖疑真似的身影赫然入目,恍若又看到了他的脸庞,待伸出手去,却只触及到虚无清冷的空气,心一下如坠谷底,未待回过神,周遭忽然光明全无,只余冷森森的漆黑一团,分明没有风,却有砌骨的寒意侵袭而来,她惊惶不已,几欲惊叫,声音只梗在喉中,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紧紧掐死,她惊惶失措,恐慌难禁,正自绝望间,倏地有一只温暖的手将她一把拉过,那慑人心神的不安骤然散去,摇摇欲坠的身子慢慢地回复了平稳,眼前微微一颤,惟觉明光灿然,竟是梦醒时。   “如言。”听到有人在她耳边轻轻低唤,感觉自己的手正被那温热的掌心攥紧,她慌乱的意绪渐渐平复,那如小扇般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慢慢睁开双眸,迷蒙的视线中,是一张尚觉陌生的脸庞。   殿中烛火通明,光影摇曳,他的身影明晰如斯,警醒她再不是置身于梦内,再不能奢望可从恶梦中醒转。   未等他出言,她立即自榻上下来,跪在他脚下道:“花氏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迎驾之礼,求皇上降罪。”   澄明耀亮的熠熠光息却似照不进他渐觉哀凉的心头,他注视着强自维持着一派谦恭守礼的她,片刻,方道:“在你心里,我是皇上,而不再是当日的小穆,对么?”不知何故,脑中一闪而过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所握紧的那一双手,记忆有不经意的重叠,山洞中的这个她,以及宫中的那个她,心下不由微微一紧。   花如言不知此刻自己的脸色是否异常的苍白,面上是微微的发凉,她更垂下了头,道:“在花氏心目中,无论是皇上,还是当日的小穆,都无甚二致,因为皇上无论是何等身份,都是天下至尊之人。”   旻元微微地蹙起眉头,耳畔幽幽地回荡起另一个婉柔的声音来:“幸得你我,尚有相聚的缘分。”是当日期待已久的一个答案,是可笑谎言的开端,却已是此刻面对疏离时微薄堪怜的寄望,寄望她会如那一个她,给予他想要的温情。   “你可知道,我并非想成为你心目中的天下至尊,我只想……”他话至此,却在看到她清冷如水的明眸时止住了言语,她的神情是恰到好处的七分恭敬三分自若,再容纳不下多半分柔情。   “在花氏心目中,皇上除却是天下至尊,更是恩人。”花如言心下满溢着深重的惴然不安,只蕴一缕坚如磐石的信念压于胸腔中,使自己得以在紊乱的心绪中寻得一抹镇静,“皇上宽宏,不咎小妹罪责,对花氏而言,是莫大恩典,足以铭记此生。”   她幽凉的语声如寒风般轻轻拂过他耳际,他不觉冷笑一声,道:“我可以为你极力保全如语,可是你心里就只有你的妹妹,你的……亲人,就从来没有想过你自己吗?”   花如言散落的青丝乌亮如水,黑玉绸缎般披于身后,随着她螓首的低垂,柔软的发丝丝缕飘垂于肩前,似是有意无意地遮挡下面容上的无奈与怅惘。可有想过自己?她苦笑,有触动心扉的悲怆隐隐涌现,只惟得沉默,眼光寂寂地注视着光可鉴人的地面,那儿有自己若隐若现的影子。   他轻轻叹息,伸手想将她扶起,当指尖触及到她臂膀上时,她身子不期然地一抖,却并没有刻意闪避,只是抬起了头来,如云似雾的青丝益发映衬得她面白如雪,使得他更生怜惜,温言道:“你先起来罢,地下寒气重,你穿得单薄,不要受凉了。”   花如言顺着他的虚扶站了起来,虽感觉到他正凝视着自己,却只半垂着眼眸,敛下目内的一切神绪,无意亦不可回视于他,更不想他再度探进自己的心田。   他与她已是咫尺之隔,她的淡漠与规避他并非感觉不到,脑中浮现的却是如语一句“如今与你相见,我才放下心来,你仍旧是我心目中的小穆。”如是幻梦泡影,瞬间即逝,从来不曾属于他。   殿内暖香浮动,若有若无地缠绵在他与她彼此间的静默之中。良久,他开口道:“你初进宫中,也许会觉得不甚适应,我会常来玥宜宫内,只你我二人独处之时,我仍是小穆,你仍是你自己,如此可好?”   他似乎已听到她回答:“这是你与我之间的秘密。”   然而她只依旧谦恭得体地回道:“自如言顺应皇上之命进宫后,便不再留恋过去,包括所谓的自己,皇上若真顾及如言的感受,便请务必谨记与如言的约定。”   旻元微觉颓然,道:“我自然不会忘记。”他目内的灰败隐隐而褪,泛起了一抹凄暗,沉声道:“日后,恐怕要委屈你了。”   花如言淡然一笑,道:“皇上言重。只要能完成如言的心愿,如言愿赴汤蹈火,并无委屈可言。”   旻元神色微微黯淡,放开了扶着她臂膀的手,正欲转身离去,花如言却道:“皇上,如言尚有一事请求,不知皇上可否成全?”   旻元站住了脚步,侧首看着一脸恳切的她,道:“你且道来。”   花如言向他走近一步,敛眸垂首道:“求皇上可准许如言前往清宛宫探视如语,如言知此请求稍嫌不妥,只是如语之所以有此罪责,亦是因如言而起,皇上却全然宽恕如言,如言惶恐,惟求可为如语尽一点心,如此,求皇上成全。”   旻元乍然听到如语二字,心头似被什么轻轻击了一下,他短短叹息了一口气,颔首道:“我明日便会传令下去,你可以进入清宛宫。”   花如言难掩感激之色,婉声谢恩。心下却另起一念,话至嘴边,几欲出口,却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抬头看到他转过身往殿外走去,未待她反应过来行恭送礼,那湖蓝色海龙纹绫罗常服下挺拔轩昂的背影已然渐行渐远,她亭亭立在原地,朱唇半启,只想问一句,他特意在她进宫之时处置如语,可是别有用意。   他最终消失在她视线中,而她的疑问,亦只能成为埋藏在心底的私秘,不可言说。 第六章笑里藏刀   第六章笑里藏刀   寒冬的深夜中,已是许久不见月光了。她每晚总会来到糊着雨过天青色蝉翼纱雕花窗前,一手推开窗户,仰头放眼眺望,目光幽远地越过连绵的宫墙瓦檐,看那蒙昧天际模糊不清的一点闪耀光亮,或是星辉,或是明月,有时什么也看不到,只得一片灰沉沉的云朵,不论如何,如此日复一日,已成为一种习惯。   仿佛藉此思忆宫外的天空,宫外的岁月。   她静静地伫立在窗前,双手轻轻地环抱着自己的身躯,肩头倏然一暖,有人为她披上了一袭裘毛斗篷。   “娘娘,夜凉风大,可要当心身子。”琼湘垂手侍立于一旁,目含关切地看着她,轻声道。   她双手拉一拉斗篷的两侧,似是拢聚了一点怀中的暖意,望向那不知名远方的双眼内,一抹惘然益发浓重得如寒夜中经久不散的冷霜,默然片刻,她口中低低道:“琼湘,又来了一个。”   琼湘垂下头,沉声道:“娘娘不必忧心,清宛宫那一位该不再成气候。”   她冷冷一笑,回过身来,款款走到琼湘身侧,讥诮道:“你并非真糊涂,而是在劝慰本宫,是么?你以为本宫所指是玥宜宫么?”   琼湘眉头轻轻一跳,眸中闪过一抹不甘,微微咬牙道:“奴婢原已使清宛宫深信奴婢,依奴婢之言而为,即便不是后来皇上发现清宛宫李代桃僵,欺君罔上,亦难逃被皇上冷落的结果,只不曾想,竟又怀了龙裔……只是,奴婢大胆猜想,皇上如今要保全的只是她腹中龙胎,至于她本人,想来并不能再得皇上半点恩宠。”   她来到细绒锦垫的贵妃榻前坐下,斜斜地往下靠去,冷笑着道:“她腹中这一位,来得太是时候了。难道你不觉得,个中巧合太过么?有了皇嗣这一把握,她可不可重得皇上恩宠,还言之尚早。”   琼湘惊疑不定,微一思忖,道:“娘娘言下之意,是觉着她此胎有疑?”   她转首凝神看着左方花梨木小几上摇曳不定的烛火,幽幽道:“有疑与否,或许并不在于事实如何。本宫相信,在这宫中,往往是事在人为。”明澈的双眸漾过一丝森寒,柳眉一挑,续道,“当日本宫命你将清宛宫的真正身份宣扬于宫中,你进行得相当稳妥,只是此次玥宜宫进宫,你反倒谨小慎微起来了,该不是害怕了?”   琼湘忙道:“奴婢一心为娘娘周全打点宫内之事,断不敢存那退缩之心,只是,这一次因婉妃戒备之心甚重,奴婢曾多番意欲试探其品性和底蕴,都未能成事,更不听信奴婢之言,所以奴婢一时无从下手,实是奴婢愚笨,奴婢该死!”   她闻言,明眸半眯,若有若无的阴冷之意淡淡地覆在凝白如脂玉的面容上:“罢了,既是如此,也不能怪你。这婉妃不简单,本宫是早有预料的,如不是,皇上亦不会不惜一切迎其进宫,免其欺君之罪。”她嘲冷地笑了一声,“皇上早已知清宛宫有意瞒骗,却迟迟不予惩治,不过是特意待得婉妃进宫当日方处置,个中苦心,本宫如何能不晓得?”   琼湘沉思道:“皇上想来该是意欲趁此使婉妃领教皇命不可违之理?虽不直接处置她,却好使其心生畏忌?”   她拂了一下月华色古纹双蝶云样的广袖,悠然道:“此只是其一,最重要的,当然是要让婉妃知道,皇上为了保全她的亲妹,承受着多大的阻力,罪名在先,即便皇上九五之尊,亦未必可以一力赦免。”她苦涩一笑,“皇上用心良苦,只不知婉妃能否领会。”   琼湘脸色微沉,悯然地看向她,道:“娘娘,皇上迟早也该领会,在这宫中,真正一心为他的人是娘娘。”   她涩意含在清冷的笑容中,如是一抹破碎的美满:“或许皇上一直知道,只不过,他此时需要的并不是本宫而已。”她垂下头,鬓旁披落的发丝飘垂在面容旁,淡淡的阴影掩下了眸内的阴冷,“本宫日后要做到的,便是成为皇上唯一需要的人,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本宫亦在所不惜。”   .   一夜未眠,花如言却未觉有何疲惫之感,只是脸色稍显憔悴,心中惦念着马上便要到姝妃、昭妃宫中请安,便着月貌为自己上一个足以全然掩饰倦色的妆容,头挽倭坠鬓,簪一支如意百合花珠钗,身上一件七成新的淡雾蓝湖水纹圆领直身长衣,一身的低调朴素,只想将自己如这身不起眼的衣裳一般,隐藏于宫中不使人侧目的角落。   与花容月貌二人一同前往贞宁宫和芳靖宫。这日的天幕再不是抑翳的阴沉,和暖的晨阳穿透了空中的寒霜,洒落于红墙碧瓦之上,折射出璀璨耀目的流华彩光,熠熠闪烁于萦纡的宫道两旁。   颜瑛珧和善平和,言语不多,但句句均是恳切关怀之语,又让花如言不必日日前来请安奔波,待花如言告退时,更亲自陪同走出宫门,全无半点四妃之首的架子。这倒使花如言对她另有一份不同于寻常妃子的印象。以至她前往芳靖宫的路上,脑中隐约地浮现起一些往事的记忆来,昔日初进荆府,大夫人施芸及三姨娘云映晴,亦是如此融洽和睦。思及此,心头是不自觉的不寒而栗。   及至进入芳靖宫内,惟觉此间宫人行事举止均为小心翼翼,连对她行礼亦是轻轻地动作,犹如不敢发出一丝声响。花如言和花容月貌二人相视一眼,月貌张口想说什么,花如言摆了一下手示意其噤声,静静随着引路的内监亦步亦趋往正殿而去。   花如言走进殿中,敛了眉眼,只依稀感觉到主位上方正端坐着一名华衣女子,便依礼福身行平礼道:“见过昭妃姐姐。”接下来是片刻的静默,对方的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她,缓声道:“婉妃妹妹礼数好生周到。”花如言并不抬头,依旧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昭妃姐姐谬赞。”话音刚落,自右方传来一声清亮如莺鸣的声音:“妹妹姚绮枫见过婉妃娘娘。”半抬起头,方看到右前方一名身姿纤纤娟然的女子,正谦恭地向自己行臣妃之礼。花如言听到此女自称姚绮枫,心头不由一紧,眼光不由落定在她身上,果然便是当日在宰相府中所见的呈上梅花小衣的女子,此时对方低垂着头,依然可以看清那一张圆满如新月的玉润脸庞,眸眼清盈如水,竟是不带一丝杂念般的明澄净和,她头绾圆鬓,并不簪华丽的钗饰,发髻间别着寻常的通花押发,鬓旁一朵犹带晶莹露珠的山茶花,倒亦自有一番俏丽之色,身上一件月蓝的千瓣海棠纹窄袖上裳,蜜合色百褶如意月裙,手上拈一方浅青色丝帕,更添几分清雅娟秀,使人望之只觉她如自家小妹,油然而生亲近之感。   “绮枫妹妹好。”花如言淡淡道,压下心头那一丝不安的感觉。   团兽雕漆紫檀木椅上的冼莘苓低低一笑,雍容而妩媚的花鬓上累金凤双枝流苏钗微微颤动,耀目的潋滟流转闪烁,语声讥诮道:“两位妹妹可算是缘分不浅。”锐利的目光掠过花如言,“想是在宫外,便已在宰相府中会过面罢?婉妃妹妹,你可知当本宫听闻你曾以绮枫妹妹之名进入宰相府,本宫尚觉不可思议,想婉妃妹妹断不似那一等浑水摸鱼的无耻之辈,而作为姐姐,更不该像妹妹那般胆大妄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行那居心叵测、冒名顶替之事。”冷笑一声,又道,“本宫当真愚昧,不知原来姐妹从来是一般行径,如何能有二致?”   花如言想不到冼莘苓竟会提起此事,心下暗惊,面上只带着自若的微笑道:“昭妃姐姐教训得是,花氏姐妹二人确曾有过失,自是愿伏罪领罚,承蒙皇上海量汪涵,宅心仁厚,顾念花氏姐妹之情,方隆恩赦罪,想来是意在使臣妾等心念己过,不再过犯。”   冼莘苓抬手扶一扶鬓上的蹙金梅花押发,含着一缕冷笑道:“妹妹说得好,皇上确是宅心仁厚,明知妹妹所犯的乃是欺君死罪,亦不予深究,一并放过。如此福份,恐怕无人能及。”   花如言知她所说的“一并放过”是意指如语一事,手心微微地渗出薄汗来,敛一敛心神,道:“皇上心明如镜,自然是对一应诸事了然于胸,花氏姐妹之罪责,在皇上心中自有明断,结果尚未定论,此时论及放过与否,未免为时过早。”   冼莘苓黛眉轻挑,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一脸从容的花如言,刚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姚绮枫却走上前一步,欠一欠身和声道:“表姐,可以听绮枫一句话么?”   冼莘苓微微意外地看向姚绮枫,花如言亦半带思疑,心早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此表姐妹二人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只凝神注意着她们的一行一举。 第七章忘情弃爱(一)   第七章忘情弃爱(一)   冼莘苓想了一下,道:“你说。”   姚绮枫唇角蕴着柔纯的笑意,道:“绮枫想为婉妃姐姐辩解一句,当日婉妃姐姐以绮枫之名进入宰相府,其实并无罪责,她只是奉了皇上之命,为爹爹小心留神所寻之女是否可信,此事为皇上亲口所说,绮枫相信并无半句虚言。表姐,您便不要再怪罪婉妃姐姐了。”   冼莘苓有一瞬的愕然,审视姚绮枫片刻,道:“本宫亦曾听闻皇上当日驾临宰相府中,如今听绮枫所言,原来确有此事么?”花如言乍然听到姚绮枫言及当日旻元为使自己脱罪,而向姚士韦所说的话,不由始料未及,一时不知对方意图为何,是善是恶,只默然不语,静观其变。   姚绮枫微笑着点一点头,道:“确有此事。”回头含笑看着花如言,甜声道,“绮枫总觉得与婉妃姐姐有不解之缘,表姐,您说这可算是命中注定的姐妹造化呢?”   花如言静静地注视着姚绮枫的言举,只觉对方笑意诚挚,目内殷切有加,似由心而发,并无半点矫饰之态,遂亦不再沉默,开口道:“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我们何曾会想到,当日在宰相府一面之缘,会造就今日的相会。”姚绮枫闻言,笑容益发灿烂,如一缕明媚的晨阳。   冼莘苓看了姚绮枫一眼,身子懒懒地向椅背靠去,言辞间虽仍含嘲讽,却不再针锋相对:“如此看来,皇上用心良苦,婉妃妹妹亦是苦心一片,本宫倒要替绮枫向你道一声谢呢。”又转向一旁的宫女道,“凡梅,取了本宫的一对碧玉银丝福寿如意来。”她淡淡扫视着花如方和姚绮枫二人,“这如意原是成双的,如今分别赏了婉妃妹妹和绮枫妹妹,除却聊表本宫对你二人初进宫中的一点心意,更是如了绮枫妹妹之言,玉成你们姐妹二人的情谊。”   花如言和姚绮枫分别接过了碧玉银丝福寿如意,异口同声道:“谢昭妃姐姐(表姐)赏赐。”言毕,花如言略觉讶然地与姚绮枫相视,当触及到那一双明澈如清泉般的眸子时,她不由微微而笑,心头的思疑不自觉地褪散开去。   与姚绮枫一同走出芳靖宫之时,花如言半仰起首,放眼晴空万理,金黄的灿阳如瑰丽的流华洒落于一身,暖意渗心,驱走冬寒遗留在胸臆间的几许苍凉灰冷之意。自置身于深宫华庭之内,她便该明了,唇枪舌剑的暗涌不过是开端,危机四伏的并非是流于表面的对峙相衅,而是从不为她所知所觉的某种人心。   绕过抄手游廊往仪门外走去的一刻,便听月貌在她身后轻声道:“娘娘留心。”她侧过头,眼光正好落在右方庭院中的二名女子身上,正是琼湘领着一名妃嫔缓步往前走去,不时与其私语喁喁,全不似寻常宫女待妃嫔之礼。正自思量中,姚绮枫笑着道:“那是苏姐姐。”本欲上前招呼,却见琼湘与苏薇渐次走远了,只得作罢。花如言停顿了一下脚步,继续往前走去,出了仪门后,迎面是一阵夹着花香的凉风,似把在芳靖宫内压抑的心神亦吹拂得略有舒放。转首正想对姚绮枫道一声谢,对方却先一步开口道:“婉妃姐姐,你可闻到了兰花的香气?”姚绮枫沉醉地闭上双眼,扬起首来,深深地呼吸着,向前小跑了数步,笑道:“真的是兰花香呢!前面一定开着兰花,婉妃姐姐,我们一起去看看罢?”她满心追寻花香,竟忘却了礼数,花如言也不甚在意,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兴奋莫名的模样,道:“好,我和你一起去看看。”   此时虽已是深冬,却并非是百花凋零的苦寒节气,加之宫中为保四季繁花似锦,呈那常青盛盎之福祥之气,一应种植莳花的工夫犹为讲究细致,此时正值春兰花期,绿草之内莹白如雪的花瓣如蝶飞翩翩,袅袅婷婷,如是空谷佳人,迎风轻送怡人的馥郁芳菲,沁人心脾,雅意清幽,兰影出尘,赏心悦目,于不经意间涤尽胸臆烦忧。   姚绮枫俯下身子,凑近那迎风袅娜的春兰,清芬扑鼻之际,笑靥如一弯清朗的月牙。   花如言伫立在她身后,若有若无的芬芳弥漫在鼻息间,心神不自觉地安宁下来,犹如这片幽兰盛放之地,并非皇庭所属,而是一方悠然的天地,足以使人忘却莫须有的禁忌与枷锁。   “往日在家中的这个时候,院子里的春兰也要盛开了,我和爷爷每天都会去浇水,我喜欢看花瓣上沾着水珠的模样,就跟露珠花儿似的,别提有多好看了!”姚绮枫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逗弄着娇嫩的花瓣,笑盈盈地说道。   花如言微笑道:“想来确是很美。只不过,亲手种植的更是心中所爱,想必在妹妹心里更胜于眼前的春兰罢?”   姚绮枫回首冲花如言粲然一笑,道:“婉妃姐姐果然说对了妹妹的心思,家中的花种的是心思,还有爷爷对绮枫的爱重,在绮枫心里是最美的。”   花如言注视着眸中微含怅然的姚绮枫,浅笑道:“妹妹何其有幸,今生可得两重爱重。”   姚绮枫却一时未明她言下之意,怔一怔道:“两重爱重?”旋即方反应过来,笑道:“姐姐说的是,绮枫有一个爷爷,也有一位爹爹,他们都很疼爱绮枫。”她笑意渐显唏嘘,“那一日爹爹派人来接我,我整个儿都呆了,只知道怔怔地看着爷爷,过了好久,才晓得问爷爷,爹爹真的来接我了么?我真的有另外一个名字么?从此,我就多一位亲人了么?”她说到这里,眼中竟隐隐地泛起泪光来。   花如言听着她直抒胸臆,活脱脱为一个胸无城府的纯良之人,不由有些微感叹,姚士韦千方百计寻回亲女,只为送进宫内,望其于宫中争一席之地的目的昭然若揭,然而姚绮枫性子如此善淳,恐怕未必适于后宫生存。心下又转过一念,或许有另一重可能,便是此女良善如斯纯属伪装,倘若真如此,那她便是一个城府极深,相当可怕的人了。思及此,花如言心下更多了几分戒备,暗暗揣测地端详姚绮枫的容神,面上依旧带着关切问道:“绮枫妹妹顾念家中,又初与亲父相认,此番进宫,心内定是不舍。”   姚绮枫眼中氤薄的泪意闪烁着晶莹而温和的淡芒,道:“姐姐果然深知妹妹之心,妹妹于有生之年得与生父重逢,只知亲情之深重,是任何事都无以取替,所以妹妹得知要进宫时,心里只有难过,只是,妹妹后来又想,进宫后,并非与亲人无牵无系了,至少,我还有表姐,皇上圣恩特许,容我可以不时可与爹爹相见,如此,绮枫亦觉无憾了。”她对花如言婉然一笑,道,“如今还与姐姐结了姐妹之谊,何尝不是一种得着。”   花如言轻轻颔首,微笑道:“适才在芳靖宫妹妹一句话说得好,我与妹妹,当真有不解之缘。”她看着姚绮枫坦然而率真的眼眸,“只不过,当日我在宰相府中的事,难道妹妹当真完全相信皇上的话?”   姚绮枫侧一侧头,圆润的脸庞在亦如身旁的春兰一般雅致娇丽:“绮枫当然相信皇上的话。不过妹妹坚信,倒不是全是因为这话出自皇上之口,而是因为姐姐。”   花如信暗奇,道:“因为我?”   姚绮枫笑道:“绮枫进宫是遂了爹爹的心愿,日后在宫中好好生活,让爹爹放心。那么姐姐进宫,又是为了什么?可是因为对皇上的情意,或是皇上对姐姐的心念?无论怎么样,姐姐待皇上必是与常人不同,姐姐才会不畏险阻为皇上行事,皇上方会不惜一切保护姐姐,更不会让姐姐身陷于险境。所以姐姐当日到宰相府中,只为执行皇命,必定没有伤害我,伤害爹爹的心思。”   花如言细听她的每言每句,只觉个中的诚挚与坦率,并无半点矫伪和揣探之意,心下不由生出一份凄酸,又有半点不安,为着对方纯真一句:进宫又是为了什么,可是因为对皇上的情意?   暗暗敛下微泛于心胸间的涩然绪动,她淡笑道:“正如妹妹所说,你我进宫,都有一个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你有你所珍视的亲人之情,我,有我心中的执著,也许便是你眼中的情意。”   清幽若馨风的兰花芬香夹在和风中柔柔吹送,出尘淡芳轻轻扑面,如在不经意间拂去心头的郁尘,留下安宁心神的清新。姚绮枫笑盈盈点头道:“妹妹就知道,姐姐是性情中人,也与妹妹一般以情为重。”   花如言微觉怅惘,脸上的笑意愈显浅淡:“是,你我都是红尘俗子,诸事,皆敌不过一个情字。”   如此的感慨夹杂着几丝悲凉沉沉压于胸臆。与姚绮枫道别后,花如言着令鸾轿退去,由花容月貌二人陪同缓缓步行返回玥宜宫。   悠悠的凉风拂动在她的耳际,钿金翠玉百合花形耳坠轻轻地在颊边摇曳,似欲挑引出心底中的微躁与不安。   花容若有所思的声音轻轻传来:“如言姐姐,花容有一句话想说。”   花如言停下了脚步,扬起头眺望湛蓝无垠的朗朗晴空,道:“你可是有话想问我?”   花容走上前一步,来到她身侧,轻声道:“刚才姚氏所说的话,姐姐可有留心?她提及的一句,也正是花容想问姐姐的。姐姐,你对皇上可有情意?”   花如言沉默片刻,道:“花容,你想说什么?”   花容垂下头来,低低道:“花容想告知姐姐的,是自踏上进宫这一条路以后,心中是否有情意,已经不再重要。”   花如言只觉蕴于心胸间的哀凉丝丝地弥漫开来,开口言语,连舌尖也似苦的:“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何尝不明白此理?我心中谨记的,只是此行的目的。”   花容苦笑摇头道:“不,姐姐并没有明白花容之意。”   月貌也压低了声音,沉沉道:“千术之道,最要紧是做到忘情弃爱,心中只将自己当作另一人,方能骗过别人。而既然已成为另一个自己,就必须有这个自己的情意。如言姐姐,你可明白个中道理?”   .   乾阳宫乾嘉殿内,旻元放下手中御笔,抬头看向殿中挺立的姚士韦,察觉到那张国字脸上呈灰青之色,点漆似的粗眉紧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只不动声色,淡声道:“卿家有话只管直说,在朕面前何来犹豫?”   姚士韦略一沉吟,方道:“皇上,臣犹豫,只为此番直谏之言,与婉妃花氏有关,不知皇上可愿细听。”   旻元眉心微攒,冷冷地看着姚士韦,道:“朕在你府中已经说过,婉妃之事,日后不可再提。”   姚士韦面上的忧色更甚,道:“皇上,臣并非有意再提婉妃之事,只是臣担忧皇上安危,唯恐花氏另有图谋,是以特派出密使彻查花氏的籍系底蕴,由此得知,花氏乃为河原府平县荆家之妇,皇上,姑勿论迎封已然婚配的女子是否有违大荣规例,臣一直思疑这荆门一族多年来处心积虑,有谋逆之心,但苦于他们行事诡秘,未可有实证问罪于他们。如今花氏又伺机接近皇上,恐怕当中事有蹊跷。”   旻元盯着越发显得激动的姚士韦,并没有马上说话,良久,方缓声道:“士韦,朕当日微服出巡,险遇刺客,更遭山泥困身,命悬一线,花氏不畏凶险相救于朕,与朕可谓相识于危难之中,丹心可昭。至于你所说的,朕亦早已知悉无遗,花氏的籍系底蕴,只有朕最清楚。你无需质疑,也不必过虑。”   姚士韦目光一凛,道:“臣一心只知维护皇上安危,更唯望大荣朝社稷稳固,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臣亦觉得应该趁早杜绝。”他霍然跪下,朗声道,“皇上,臣以为,应褫夺花氏封号位份,将其处死,方能免却后患!” 第八章忘情弃爱(二)   第八章忘情弃爱(二)   花如言听到花容月貌二人的话,闭了闭双目,稍稍平下纠缠于心的迷惘与凄惶,轻轻道:“你们想告诉我,要忘记自己的执著,从此对另一个人付出情意,是么?”记忆有一刻的沉淀,往昔曾有的心思不由自主的浮现上脑际,骗过自己,竟成了当务之急,迫使自己忘情弃爱何难?只消咬一咬牙,不再念想不再牵挂便可渐次淡忘,然而将残余于心的真情以假意之名付予另一人,这是何等艰难之事?教她如何可做到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花容沉思着道:“姐姐可曾想过,此次我们对姓姚的行事落败,却仍然能保全性命,全只因为皇上力保的缘故。换言之,日后姐姐在宫中可否得以周全,仍与皇上脱不开干系,所以眼前最重要的,是留住皇上的心。”   花如言黯然垂眸:“我明白。你们所说的,我自进宫前便已细细思量过。”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天空飘过一片密云,霎时遮挡了阳光,周遭倏然阴暗起来。   .   旻元心头隐怒难禁,他自御案后站起了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姚士韦,道:“士韦此言,可是意指朕尚不如你这般心系大荣江山社稷?花氏不仅是朕依祖宗礼法册封的妃嫔,更是朕的救命恩人!当日朕危在旦夕,倘若不是花氏,朕早已性命不保,还何来由士韦你忧心朕的安危?如今你竟要朕将花氏处死,可曾想过如此将使朕至于不义之境,更无以面对天下悠悠众口!”   姚士韦闻言,暗暗咬牙切齿,惟得叩首有声,道:“臣无状,皇上息怒!臣斗胆进言,只为臣担忧荆门一族意欲通过花氏对皇上图谋不轨!皇上为大荣根本,万不可有失!”   旻元怒火中烧,冷瞪着他半晌,沉下气来道:“朕只知道,荆门当家人荆惟霖早已于数月前遇刺身亡,如此,荆门一族如何进行士韦口中的谋逆之事?你大可放心,朕并非贪恋美色而糊涂一时,迎花氏进宫,是朕深思熟虑之举,士韦便不必再为此事担忧操劳。”他顿一下顿,看一眼案台上有关汝州盐政的奏折,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劳士韦费心。”   .   天色自那乌云掠过后,便没有再恢复晴朗。花如言与花容月貌返回玥宜宫后,风势开始猛烈,飒飒凛冽,呼啸席卷在庭院中,狂放地肆虐在满院的繁花绿树之间,似欲把这空间里的锦绣绮丽全数连根拔起。   花如言过去并非未曾见过如此凌厉疾风,只是心境异于往日,虽隔了窗户,仍觉是满目震动心神的苍茫与混乱,深恐下一刻,暴风将破窗而入,将仓皇无助的人儿撕碎成渺小的虚空,狠狠掷向远方。   勉强定下心神,转首看向花梨木妆台上的铜镜,正抬手将发髻上的簪饰取下,却在发丝如水披散的一瞬怔住了。   镜内倒影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自殿门前往内,渐行渐近。   她怔然地注视着镜中的他,心底不经意地泛起一抹不安,花容月貌二人的话意似若有若无地回荡在耳边,是冰冷的警醒,将她唯一想保存于心的坚守与珍视,亦要无情掠夺,然后摧毁。   他脚步很轻,似是不忍有所惊动,缓缓地向她走近,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最终在她三尺之距内停了下来,犹如如此便是最适合的距离。   她施施然转过身,敛目垂眉,行礼如仪:“臣妾参见皇上。”   旻元负手而立,静静地凝视着恭敬有余的花如言,眼光是轻风般的淡若,他并非不能感觉到,此时的她有比以往不一样的异常。   也许是因着她的恭谨中,更添了一分顺从。   也许从这一刻开始,他会特别留心她的每一变化,捕捉她的每一心思,只因为他想知道她是否如他心目中那般,值得付出一切代价以维护保全。   “如言,我不是曾说过,只你我二人之时,不必守那莫须有的礼数。”   花如言唇边漾起一抹微笑,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含上了轻浅的温柔:“不知何故,如言心中总感觉在这深宫之内,难再如往日与你在宫外之时那样无所顾忌,只是如言一直告诉自己,你仍如当日的你,我仍如当日的我。”她抬起头来,笑意内适时地泛起一丝苦涩,“小穆,你可知道这一个称呼,如果留于心底,那么即便不放在嘴边,亦并非代表如言会忘记半分。”   旻元慢慢地走到她跟前,依旧目不转睛,只想从她滇黑的如水秋眸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那你可是要告诉我,你此时心里已经有了这个称呼?”   花如言坦然自若地迎着他深沉难测的眼光,道:“如言只知,从此以后,小穆只能是心中唯一的牵念。”她吸了一口气,再道,“小穆,如言不想对你有半点欺瞒,你也不会接受如言的虚情假意,只是此时此刻,如言可以给予你的,除却每言真心,便是以诚挚之意相待。”   旻元目光中的清冷渐渐褪却,僵直的容神稍稍舒缓开来,轻淡地笑着颔首道:“我明白你的心思,有你这一句,我也该心满意足。”   有如猛兽嘶鸣的风声在宫外盘旋不止,阵阵不息地传进了空寂的大殿中,低垂的鲛绡纱幔微有风动,犹如波浪翻涌,更掀起暖风几许,无声无息地拂面而来,迷蒙了彼此的视线。   花如言半垂下头,柔声道:“如言知道,小穆定可明白如言心意。”   旻元短短叹息一口气,敛下面上的怅然,另有一丝狠绝之意涌上心头,静声道:“如言,有一事,你必须代我完成。”   花如言抬起眼帘,触及到他微含阴冷的眸光,心头不由一栗,一时竟不敢妄自接言,惟得疑虑难禁地等待他往下续说。   旻元的声音冷沉如寒霜地自她耳际掠过:“姚绮枫此女,不可留。”   花如言一惊,愕然道:“你意思是说……”   旻元语气更添几分决绝:“要对付姚士韦,首先为我取姚绮枫性命。”   花如言骇然失色,不可置信地瞪着旻元,双唇微动,半晌,方可吐出话语来:“为何要这样做?”   旻元沉一沉气,道:“你可知道,今日姚士韦向我进言,要我将你处死?”他蹙起了眉头,“他言定荆门一族处心积虑,有谋逆之心,更意欲通过你谋害我,他步步紧迫,只想将你除之而后快。我最后只有将盐政要务交由他全权掌治,他方暂不提此事。如言,我如今痛恨这一个人,并非完全因为我自己,更为了你。”   花如言大惊不已,脸庞霎时变得苍白无半点血色,她竭力镇定下来,道:“我只是不明白,对付姚士韦,为何要取姚绮枫性命?”   旻元嘴角轻扬,笑意从容:“我早已经命人秘密注意姚士韦的行举,只待他有异动,自会有人上疏弹劾其另有图谋之心。他城府之深,取其把柄并不容易,但只要他苦心安放在我身边的女儿在宫中遭遇不测,他定会急怒攻心,一心欲要向我兴师问罪,如此自乱阵脚,我便有可乘之机。”   花如言满心惊惶,暖芬和渗的梅花香息伴着殿中轻风萦绕于鼻端,恍惚间,似又见到清幽春兰旁姚绮枫娇憨纯真的圆月脸庞。她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道:“如果可以,能不能不伤及无辜?”话语既出,她怔了怔,当看到旻元益显森寒的神色,又低声道:“我们的目标只是姚士韦,与旁人无尤。”   旻元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忍下手,我何尝忍心伤害姚氏?只是,如若不以此为饵引姚士,恐怕不知何时方有行事的机会。如言,你甘愿就此遥遥无期地等待么?或者你愿意等,可是,姚士韦如今一心想除去你,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向皇太后进言,借皇太后之手伤你性命。”他隐带无奈,“所以,无论如何,你也要踏出这一步。”   花如言暗惊于心,只默然沉思着,面容煞白如雪。   旻元拿起贵妃榻上的貂裘斗篷,小心地为她披上,温言道:“如言,这宫中地下虽有火龙,殿内又燃着银炭,却是不足驱赶寒气的,要保全暖意,有时必须靠自己准备妥当。”   花如言错愕地仰起头看向意味深长的旻元,双肩在厚实的华贵斗篷之下犹感沉重,他的双手正放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拥着她,似想给她一点温心的暖意。然而她却生生地打了个寒战,身子止不住微微的颤抖,连声音也是难掩不安:“我以为我可以做到为自己准备妥当,可是,教我如何能……小穆,人命可贵。”   旻元一手轻柔地抚上她冰凉顺滑的青丝,阖上双眼,半带陶醉地闻着那久久存于记忆中的玉桂清香,凑近她耳畔轻轻道:“在我心目中,这世上,唯一可贵的只有你。”他的气息微凉如丝地拂动在她玉脖的肌肤上,在她惶恐的心思中吹起惴然的涟漪。她整个儿一震,下意识地别过头去,却在下一瞬察觉到自己行为的不当,待要回首看他,他已松开了半拥她的手,在她以歉然的目光投向他的同时,他退开了一步,面上再无半点波澜,只余一缕灰心在眼中转瞬即逝。 第九章良知(一)   第九章良知(一)   她脸上微显仓皇,双颊笼上淡淡的红霞,双手拉一拉斗篷,嗫嚅道:“小穆,我……”   旻元凄冷一笑,道:“我走了。”转身向前走了数步,复又回过头道:“我所说的事,不可迟过十日。”   花如言茫茫然地跌坐在贵妃榻上,无力垂首,身上明明是和暖非常,残余于心底的悚然却使得她头皮发麻,阴冷的寒意自意识间游移而上,她再不能驱赶半点。   阴凄可怖的疾风整整刮了一夜,在这样注定不可安睡的夜晚,她无可避免地难以成寐,脑海中思绪万千,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晨起时分,她惨白憔悴的神色使得花容月貌二人触目惊心,花容一壁为她端来兑了蔷薇花玉露的热水,一壁关切问道:“昨日皇上来过,可是并没有留夜,你如何没能睡好?”   花如言低头看到水盘中自己随着芬芳水波荡漾不定的面容,一手取了巾帕捂在脸上,声音是低低的沉闷:“他要我取姚绮枫性命。”   花容为她取出胭脂香粉的手轻轻一抖,不自觉地停下了动作,月貌正用象牙梳为她蓖顺发丝,此时也怔住了,只是下意识地一下接一下继续梳理。   片刻后,花容平下心头的诧异,轻声道:“他突有此命,可是因着要对付姚士韦?”   花如言自脸上拉下巾帕,温热的软敷已使她僵冷的肌肤微有舒展,放眼铜镜中的脸庞苍白不再,只是眼下尚觉些微的乌青。她轻轻点头,道:“他想使姚士韦因为女儿的不测而自乱阵脚,露出谋反的意图,好得趁此将其扳倒。”   月貌双眼一亮,道:“如此也是一着妙法!”   花容看着面无表情的花如言,道:“如言姐姐可是不忍心?”   花如言垂下眼帘,轻叹一口气,道:“有些事也许到如今才明白,我们一心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去行事,可是却没有真正预想过,最终要付出的会是什么。”   月貌咬了咬牙,道:“我一直很清楚,我们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的余地。如言姐姐,你如今该明白的该是这个道理。”   花容挑了玫红的胭脂粉在手心,以茉莉花露匀化开来,细细地为花如言施上脸颊,掩下了她面容的憔悴之色,柔声道:“小貌说的在理。皇上既已下此命令,必定已经过了深思熟虑,如言姐姐,与其犹豫不决,不如为此事细加筹算,如何方可周全成事?”   花如言心乱如麻,沉默良久,蹙起眉摇头道:“这事不可贸然而为,你们让我好好想想,不要逼我,让我细想想……”   月貌眼珠子一溜,边思虑边道:“皇上的目的不过是想姚绮枫丧命,可不一定非得我们下手。”   花如言闻言,脸色骤变,冷瞪向月貌道:“你想说什么?”   月貌对她的不悦之色不以为然,依旧在脑中思量着某一法子的是否可行:“不知这姚绮枫身上可有隐疾?如果她猝然身亡,那些御医们又诊出她是死于急病,如此,可会省却我们许多事?”   花容赞同地点头道:“这确是一个合适的行事之法。”她看一眼目含愠色的花如言,不由停了一停,迟疑道,“如言姐姐若不忍心,大可将此事交由我姐妹二人。”   花如言霍然站起身来,厉声低喝道:“我已经说过,此事不可贸然为之!我知道皇上为何有此决定,我也知道你们可以不顾一切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们以为我不想尽快取姚士韦的狗命?我想,我和你们一样想得到一个足以向先人交待的结果!可是我从来没想过要为这个结果而去另生枝节,甚至牺牲一些无辜的人,我们为了对付姓姚的而谋害一个弱质女子,我们与姓姚的有何区别?”她怒形于色,淡淡的脂粉再掩不下她双颊的泠然铁青,“够了,你们不要再为此事多想,我自会有打算。”然而,心下的迷茫却在对花容月貌说出这一番话后益发加重,寻求一个足以向先人,向自己交待的结果,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如果可以成全这个心愿,她何尝不愿意铤而走险?   她知道,此时此刻,月貌所说的法子已不受控制地植根于心底,正因如此,她方会更痛恨这样的自己,痛恨那泯灭良知的瞬间。   花容不安地垂下头去,月貌则不甘心地咬着牙,张嘴刚想反驳什么,便听殿外传来访琴的通传声:“启禀娘娘,珍秀宫姚淑媛、锦楥宫苏容华在玥明正殿相候。”   花如言和花容月貌三人听到“姚淑媛”三字,脸色均是一变。不及多想,花如言匆匆换过衣裳走出正殿外,便见姚绮枫和苏薇二人一同向她行礼道:“妹妹拜见婉妃娘娘,叩请娘娘金安。”   花如言在檀木团福雕漆椅上坐下,强自微笑道:“姚妹妹和苏妹妹不必多礼,请坐吧。”眼光只落定在姚绮枫身上,心不由自主地揪紧起来,“两位妹妹来得正好,稍候可一同前往贞宁宫和芳靖宫请安。”   姚绮枫侧着身子坐在椅上,笑吟吟地看着花如言道:“妹妹是特地约同苏姐姐一起过来向婉妃姐姐请安的,有一样顶好的东西,想送给姐姐呢。”一旁的苏薇忍不住掩嘴而笑,道:“淑媛这一大早便拉了臣妾到花园中,说这个时候的春兰开得最好,得赶紧将这最美的花姿留下,好送给婉妃娘娘。”   花如言看到姚绮枫喜盈盈地吩咐着随侍的宫女什么,心下是若隐若现的哀切,面上只笑着问道:“把花姿留下?如何能留下呢?”   姚绮枫一双明亮的眼眸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道:“自然可以。妹妹以往在家中,有一个习惯,就是在朝阳初升的时分,把笼在晨色中的兰花以丹青描绘下来,这样就可以把花儿最美的瞬间永远留下了。”她边说着,边从宫女手上接过了一张画纸,自座上站起来走到花如言跟前,将画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来,甜笑道:“姐姐你看绮枫画得可好?”   画纸轻展间,淡淡的墨香迎面扑鼻而来,花如言看着姚绮枫白皙的玉指轻灵地指在那描绘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春兰图上,鼻间不自禁地泛起酸楚之意,勉强使自己露出欣赏之色来,含笑点头道:“此画甚好,绮枫妹妹好心思。”   苏薇笑道:“妹妹却是这么想的,这画虽好,终是静物无色无香,绮枫妹妹不若把那盛放得最娇丽的兰花采撷下来,好生养在水瓶中送给娘娘,岂不是更好?”   姚绮枫笑容微微凝固,执着画纸的双手竟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低声道:“把花采下,等同把花的性命也取走了,花已死,再没有灵魂,形如行尸走肉,何来娇丽可言?”   花如言听到她的话,眉心一跳,抿一下唇道:“姚妹妹说的是,那娇花鲜艳,不该胡乱采折。”一壁接过了她手中的画,含笑道,“我很喜欢这画,先谢妹妹一番心思了。”   姚绮枫恢复了欢欣笑颜,朱唇如花,露出雪白的贝齿,明媚可人。   这时,花容与月貌二人一先一后走进了殿中,花如言不期然地抬头看去,只见花容端着盛放茶盏的花梨木托盘来到姚绮枫和苏薇二人的座几前,月貌则手捧着青花瓷壶立在一旁,待花容将已配了花茶叶的白玉杯分别放在小几上后,月貌方往杯中斟进热水。花如言心下不知何故竟微微一沉,依稀可看到月貌侧脸上所隐含的阴狠,不由坐直了身子,低声唤道:“月貌……”花容却在此时向姚绮枫和苏薇盈盈躬身道:“二位娘娘,这是婉妃娘娘特命奴婢备下的菩提子花茶,这初沸之水乃取了宫中独存的清泉所蒸煮而成,好使茶水更甘醇清甜。”边说着,边将镂花杯盖盖上。花如言揣测地留心着花容月貌二人的神色行举,分明看到花容留了细长指甲的尾指看似不经意地触碰一下的杯盖,正是姚绮枫跟前的茶盏。   花如言暗暗一惊,自座上站起了身来,眸光错愕地投向花容月貌二人。   姚绮枫和苏薇看到她突然站起,一时不知何故,也一同站了起来,未及言语,月貌便开口道:“娘娘不必担心,奴婢知道这茶是要再先蕴一阵子香气才能品尝的,奴婢自会为二位娘娘侍奉周到。”   花如言冷冷地瞪着满脸恭谨的花容月貌二人,拢在云锦掐银线紫罗兰纹的浅蓝色广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描成远山黛的秀眉微微一挑,沉声道:“辰时已过,本宫与两位妹妹一起前去向姝妃和昭妃请安,你们把茶给撤了。”   花容垂眉敛目道:“娘娘今日曾特意吩咐奴婢备下菩提子花茶,为给前来请安的妃嫔品尝,如今茶已冲沏妥当,马上便可饮用,娘娘何不让淑媛娘娘和容华娘娘先行品啜?”   花如言沉下脸,平静着语调道:“本宫命你们把茶撤下。” 第十章良知(二)   第十章良知(二)   姚绮枫这时把茶盏捧起,掀开杯盖轻吹着茶水,微笑道:“婉妃姐姐,便让妹妹先喝了这茶再走不迟,这叫……菩提子花茶?听这名字倒是有趣,不知味道比起妹妹家中的岩兰香花茶如何?”   花如言见状,脸色一变,忙道:“绮枫妹妹,当心……当心茶烫!”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又知不可露出端倪来让姚绮枫和苏薇思疑,只得维持着笑意道,“这茶不好马上就喝的,先放一下,不然花叶的香气不能全数出来,便白品这茶了。”语毕,隐怒难禁地睨了花容月貌二人一眼。   姚绮枫浅笑着点了点头,依言把茶杯放下。苏薇微笑道:“看来婉妃姐姐精于茶道,这菩提子的香气臣妾闻着倒挺独特的,绮枫妹妹一直说她家里的岩兰香花茶好,如今可以分一分高下了。”   花如言兀自忐忑不安,只注意着姚绮枫的动静,深恐她会喝下那一杯或许包含致命毒物的茶水,道:“不过是寻常的花茶罢了,想来必定比不过绮枫妹妹家中的茶。”她想了想,道,“提到一分高下,绮枫所画的春兰图固然是妙笔生花,可是我殿中另有一幅睡兰图,也别有意趣,两位妹妹不若随我到内堂中品评一下?”   姚绮枫和苏薇连声称好,花如言沉下了气,走到花容月貌二人跟前轻声道:“茶等一下恐怕就凉了,你们只换了新的来。”   姚绮枫本已迈出了一步要随花如言进内堂去,却又停下了脚步来,回身端起茶杯,道:“妹妹便先喝了这茶,不然可平白浪费了。”   花如言闻声慌地转首向她看去,已见她细细地啜了一口茶水,面容带上一丝赞赏,抬头笑盈盈地道:“果然是好茶!”   花容笑靥如花,躬一躬身道:“淑媛娘娘喜爱,便不枉婉妃娘娘一番心思了。”   花如言整个儿愕住了,心头的惊错与骇然如潮汹涌,眼光凌厉如箭般掠过花容月貌,咬牙道:“你们……”   姚绮枫笑容可掬道:“婉妃姐姐,花茶品过,便带妹妹到里面去看看睡兰图吧!”   花如言遏制下胸臆间的急痛及惊骇,面上却再无法保持笑颜,沉默了片刻,方软软地往椅上一靠,抬手抚着额头皱眉道:“我头有点疼……很难受……”头疼欲裂的不适感觉,真也似地充斥于脑际之内,垂首半眯双眸,只想将此时此刻的仓皇失措敛掩于眼帘背后。   姚绮枫和苏薇的声音充满了关切与紧张:“姐姐怎么了?要不要传御医?”“娘娘可有日常的药,快取了来!”   花如言只留心着姚绮枫,只觉她此时并无异常,不由想起月貌所说的“如果她猝然身亡”,心头一阵紧揪,颤声道:“我无大碍,休息一会便好……你们今日代我向姝妃姐姐和昭妃姐姐言一声愧,明日我定要前去请安的。”   姚绮枫和苏薇又再关心了几句,方告退离去。花如言一手支着前额,半垂下头,双目微眯,以眼角余光目送着姚绮枫的背影,心跳却在不知不觉间加快了,以至使她身上止不住微微地发抖。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到底在茶里放了些什么?”惴惴不安的感觉益发加重,待得一进入内堂,屏退了所有宫人后,她急声呵斥花容和月貌。   月貌嘲讽地一笑,依旧气定神闲地交抱着双臂道:“我们什么都没放。”   花如言一怔,不可置信道:“什么都没放?”   花容淡淡微笑,道:“如言姐姐,事到如今,你心里是希望我们什么都没做,还是希望姚氏已身中剧毒?”   花如言心绪倏地乱蓬蓬一片,有尖锐如芒的哀痛感觉包围着心房,更令自己清晰体味到的,是一股灰暗而黯冷的苦涩之意,如此不可回避的滋味,使她在隐晦中渐次看清自己的真正所愿。   “你以为我们会在茶水中下手,那是因为你希望我们这样做。”花容苦笑着,“如言姐姐,既然走上这一条路,何必再回望过去的自己?”   花如言默然不语,转身背过花容月貌二人,或许只是想趁此避开她们洞若观火的眼光,不由冷嘲而笑,是了,自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再不是往昔的她,又何必以过往的良知来折磨自己?思及此,她的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撕裂开来,痛入骨髓。   天色的晦暗如是此时心境的映衬,密集的乌云低压压地浮移在上空,遮天蔽日,可是雨偏偏一直不下,似在酝酿着更猛烈的暴风骤雨。   花如言来到清宛宫门外之时,不禁倒抽了口冷气,只见宫门前戍守着十数名配刀侍卫,那配刀虽在鞘套中,她却依旧可以感觉到当中的肃杀之意,与宰相府中所遇的凛然寒光并无二致。一壁镇定自若地往宫门内走进,心头不自禁地泛起一阵接一阵的悸动与栗然。   清宛宫中寂静冷清如荒废的一角,庭院中的植物残败萎靡堪比枯枝败叶,冷风瑟瑟回旋在此间,隐隐地夹杂着几许腐朽的气息。花如言且行且过,心头莫名地添了一分压抑与凄酸。   清宛宫本是独赐花如语一人居住,如今贬了位份,更受禁足所限,殿中值守的宫人便寥寥无几,偶有打扫的宫人无精打采地走过,骤然看到花如言,一时慌得马上行礼,又急急往内通传道:“婉妃娘娘驾到!”   语音里带着意想不到的惶然,一迭儿地递进了内殿中,花如语闻声微微怔了一下,自长榻上坐起了身子,覆在身上的被子倏然滑落,空气中的萧凉顿时把她笼罩无遗,与此同时,她看到了正对面妆台上铜镜中的自己,发丝散乱地披于脑后,益发映衬得面容黯淡憔悴一如枯萎的残花。她浑身一颤,连忙下了长榻,顾不得此时只身著一袭月白色素缎寝衣的单薄,一手执起梳子用力地梳理着稍嫌凌乱的头发,镜中的自己是那样慌手慌脚,一双红肿的眼睛内透露着连日来的落寞,惨白的脸色更使人触目而揪心,她轻轻扬起嘴角,隐现青紫色的唇边浮起了一缕阴冷的微笑,随即目内涌上淡淡的泪光,一张无神的脸庞由此而变得愈加孤绝清冷。   花如言来到内殿门前,棠儿和筝儿便迎了出来,正欲行礼,花如言摆手轻声道:“不要发出声响扰了花贵人。”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往内殿走进,只感内间暖意不甚充足,空落落一派死静,置身其中尤如独处一方备受遗忘的角落,不由更觉悲悯。   冷不防看到一抹轻飘飘的白影自垂幔下走过,花如言心下一惊,细看之下,方知是一身素衣的妹妹。   花如语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双眸幽冷如寒星,冷笑道:“婉妃娘娘纡尊降贵来到贱妾宫中,贱妾好生惶恐。”   花如言痛心难禁地注视着花如语,惟觉她气色极差,那新涂的胭脂深浅不一地覆在颊上,益发显得容神惨淡。头上松松地挽一个低髻,有几缕碎发垂在鬓旁,连发丝亦是黯淡无光的。咽了咽,开口道:“如语,我命人为你做了滋补的汤水,等一下就会送过来。”   花如语眼眶是浅浅的粉红,有水雾的光影在轻轻闪烁,她自喉中讥讽地“哦”了一声,道:“娘娘敢情是来施舍贱妾的。贱妾可告诉娘娘,大可不必了,我戴罪之身,再受不起娘娘的恩德,那珍贵的汤水,只怕贱妾喝下了,会折福。”   花如言压下心中的酸楚,哽声道:“错只在于我,若非当日我一走了之,如今你也不会……”   花如语却摇了摇头,泪眼内难掩悲怆:“不,真正的错并非你当日一走了之,而是你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她泪如雨下,逼近姐姐一步,颤声道,“你可知道,从你走的那一天开始,从我以你的身份存活于世的那一刻开始,我已经知道终有一天也许会不得好死,如果我真败在了自己的大意之下,我会认输,我愿意承受那样的结果,我不会怪你,我不会有半分怨恨!可是为何如今你要回来?”泪水蜿蜒地流淌在她脸庞上,融散了本就不成色的胭脂,成了一片惊心的褐红色,“我已经心甘情愿,愿意此生都化作你,永远充当小穆心中的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回来?你从来就是这样自私,你不要的,让我替你承受,当你想要的时候,便一声不响地从我手中全数抢走!”   花如言惊痛于心,如语的话犹如化作了无形的利箭,支支刺进心头,使人痛不欲生。她泪盈于睫道:“我何尝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死,也不会进宫来!可是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如果我不进宫,皇上他会……他会……”   “他会杀了我,是么?”花如语低低在喉中饮泣,双肩不住地耸动,“他不会的,你不进宫,他是不会杀我的,因为他心里有我,而我更怀了他的孩子,他是不会杀我的!”她声音愈渐嘶哑,“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你本来就贪图富贵,你不甘心流落在外受苦,所以要回来抢走属于我的东西!” 第十一章姐妹   第十一章姐妹   花如言泪流满面,胸臆间全是揪心的哀戚,道:“如语,错已铸成,我不求你原谅,只想你好好保重自己。”她拭去泪水,“无论如何,我只愿你平安。”   花如语掩面而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在掌中滑落,洒湿了浅粉色的绢纹暗花绣窄袖。   花如言脱下自己的裘毛斗篷,披在妹妹单薄的身子上,哽咽的声音中含着浓浓的关切:“你一向最怕冷的,往日在家中,一到冬天的时候,就想和我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外出也必定要穿得严严实实的,如今你是两个人的身子了,便更要留心着点。”她为妹妹把斗篷的领子拢一拢,“这里炭火的气味太重,我回头会让人送些好的过来。”   花如语在姐姐披下斗篷的一瞬间,身上倏然地僵了一下,她目内的怨毒在朦胧的泪光下一闪而过,几欲在下一刻便将姐姐推开,只是耳畔仿佛回荡起琼湘的叮嘱来:“娘娘并非不知你的苦楚,你如今身怀龙嗣,若非那婉妃进宫,皇上便不会知悉你们当日之事,一如既往爱重你,更会因你为天家诞下皇裔之功而立你为贵妃,娘娘可比你更要惋惜。只不过,你此时切莫要因此而与婉妃撕破脸对立于宫中。要对付婉妃,娘娘自有周全的法子,你要做的,是以姐妹之情靠拢婉妃,伺机而动,切记不可因一时之气误了大事。”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手抚着心胸,阖上双目往花如言肩头靠去,泣道:“姐姐,对不起……对不起……如语如何会不知道姐姐一心只想着我?”泣声越加凄凉,泪水已洇湿了姐姐的肩窝,“如语心中难过,怪的并不是姐姐,而是我自己……我只怪自己……过去有人说我命中带煞,刑克至亲,如今我总算相信了,是我害姐姐你到如此田地的……叫我如何能放过自己……”   花如言拥紧浑身颤抖的妹妹,脸颊贴在妹妹的额际上,含泪柔声道:“一切已成定局,我们都不要再怪罪自己,日后我们要做的,便是如何好好生活下去,过去如何已不要紧,我们都抛诸脑后,可好?”   花如语暗暗咬一下牙,悲声道:“可是姐姐,我可以忘记过去,但是我心里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有了一个人,再不难轻易忘记。”   花如言眉心一跳,轻声道:“你说的,可是皇上?”   花如语自姐姐肩窝里抬起头来,举起微颤的双手擦去脸颊上的泪水,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哑声道:“姐姐,他更希望我们把他当作小穆。”   花如言轻叹了一口气,扶着妹妹往前方的贵妃长榻走去,幽幽道:“如语,这也许便是你我姐妹二人的宿命。”一边让妹妹在长榻上坐下,她的心头已是五味杂陈。   花如语目带怅惘,面上怔怔然地,缓声道:“姐姐,我想知道,你如今进宫可是因为小穆?”   花如言在妹妹跟前坐下,长榻上方是糊着雨过天青色蝉翼纱的窗棂,雾白的光息透过窗纱映进昏暗一片的殿中,使她因泪意而涩然生疼的眼眸有些微看不清妹妹的脸庞,灰沉沉的迷蒙,若有若无地梗隔于她与她之间,甚至有那么一瞬,她以为她距离自己如天涯之遥。   敛一敛迷茫的心神,花如言低低道:“我当日为了你姐夫而不进宫,如今却是为了你姐夫而进宫。”   花如语心下一惊,疑惑道:“为了姐夫?”   花如言轻轻点头,沉声道:“我后来查知,谋害你姐夫的人,竟是当朝宰相姚士韦。皇上得知此事后,答应为我对付姚士韦,只是……”她看了妹妹一眼,“要我进宫为妃。”   花如语不可置信地怔住了,片刻,方定下神来道:“竟是如此么?”   花如言把妹妹冰凉的手紧握于掌中,意欲为她带来一点暖意:“正是如此。我一心只牵系你姐夫,皇上……只是权宜之计。”   花如语垂首凝神看着姐姐纤细的玉指,喃喃道:“权宜之计……小穆也将你,当作权宜之计么?”   花如言不由苦笑,道:“皇上是心思慎密之人,自可洞悉全局,他何尝不知我的心意?于他于我而言,这为妃之份,不过是掩人耳目,好使彼此的筹谋得以名正言顺罢了。”她垂下眼帘,“有太多的迫不得已,自我进宫那时开始,便已注定必须面对。”   花如语抬眼看向脸带无奈的姐姐,微沉一沉气,不解道:“小穆既要助你对付姚宰相,你在宫中又何来迫不得已?可是小穆另有打算,使姐姐为难?”   花如言默然低首,心头是萦绕不息的戚然,静声道:“我从来不曾想过,原来要取一个人的性命,竟必须牺牲更多,包括自己的良知,包括无辜旁人的性命。”   花如语闻言不觉大惊,只强自维持着表面的哀戚,忧心道:“究竟是何事?为何会牵涉人命?这是小穆的意思么?”   花如言涩然叹息,道:“他要我取姚士韦之女姚绮枫的性命……”话至此,她倏然自知失言,遂又抬首对妹妹摇头道,“罢了,皇上终究是皇上,圣意难测,我们也不能妄自揣思,如今可以做的,不过是好生安分,在宫中求得平安。”   然而花如语已然将她的话听进了心里,略一思忖后,低声道:“姐姐,小穆既已向你下令,便是心意已决,再不可转圜的,你若一味只想回避,恐怕不能够。”   花如言心下微有不安,无意再与妹妹谈及此事,便道:“你不必担心,我已有打算。你快躺下好好休息,我这就去命人把补汤送来。”她一壁说一壁站了起来,转首避开了妹妹狐疑的眼光。   “姐姐,如果你不忍下手,不如让如语替你行事。”   已行出五步,花如言愕然地停下了脚步。妹妹的声音透着凉丝丝的阴冷,幽浅地在她身后回荡。   “不,不可以。”她回过头,触及到如语决绝的双眸,不由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花如语目内带上了一丝恳切:“姐姐,我想替小穆尽这一份心,我想为他做一些事,你成全我,替我向小穆求情,让他赦免我的禁足令,可以么?”她虚软软地从长榻上滑落在地,跪伏在地上,“我求你,姐姐,我求求你,我想帮小穆,更为了帮你,你不忍心为之的一切,我都可以为你完成!”   花如言整个儿怔住了,须臾,慌地上前把妹妹扶起,道:“如语,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更不可以再让你为我冒险。”   花如语心底一凉,道:“你不愿意帮我?”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此事非同小可,我不能让你身陷其中。如语,我一定会替你向皇上求情,但绝不是如今。”语毕,她心知不可再逗留,以免如语再生思虑,转身便匆匆往殿外离去。   却依旧往昔般,不觉身后妹妹满含怨怼的目光。惟感心头的沉重更甚,待快步走出庭院中后,方知觉自己视线是那样蒙昧不清,放眼满院寥落的灰败,一如此刻的心绪。   正欲与花容月貌一同走出清宛宫时,却见琼湘并一名手捧物事的小宫女自宫门而进,待双方走近后,琼湘率小宫女向她恭敬行礼,她这才看清小宫女手捧着数件冬衣。   “奴婢奉了昭妃娘娘之命,照顾花贵人的一应所需,这是内府务配发的冬衣,昭妃娘娘一刻也不愿耽误,马上命奴婢送来。”琼湘微笑着道明来意。花如言点了点头以示明了,道:“有劳你家娘娘费心了,花氏在此代妹妹谢过昭妃娘娘和姑姑的照应。”琼湘欠身道:“娘娘言重。”便退开一步,候在一旁让花如言先行离去。   步出清宛宫仪门后,花容便来到花如言身旁低声道:“冼昭妃如何便对花贵人这般上心?”花如言想了想,道:“冼昭妃恐怕也是依了皇上之意行事罢了,说到底,如语也是身怀龙嗣,难道不该好生照顾?”月貌摇了摇头,道:“依我看这可不一定,我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觉得这琼湘面相怎么看就怎么不对劲。”花容道:“小貌说的是。”她顿了顿,又道,“不要怪花容直言,娘娘日后要提防的,恐怕不仅是宫中的人,还有娘娘的妹妹。”花如言面上一沉,始料未及道:“你们思疑如语与琼湘之间另有内情?”花容与月貌相视一眼,只沉默着不再说话。花如言语气坚定,犹如同时在说服自己:“你们想得太多,提防太过了,我相信如语,我相信我妹妹。”她面呈哀凉之色,“我们是彼此至亲之人,如何便会伤害对方?绝不能。”思绪渐沉,连同那最后的低叹一起在心底划过了一抹忧戚的痕迹。   .   夜静更深,却是心潮难平时。   “娘娘,今日花贵人告知奴婢,皇上果然对婉妃下令,要取姚淑媛性命。”琼湘一字一眼,言辞清晰,隐隐间带着轻描淡写的意味,是早有知悉的淡定。   她自然也不意外,只饶有兴味地挑一挑柳眉,道:“取姚氏性命是早晚的事情,本宫只想不到皇上竟如此相信婉妃,毫无避讳便让婉妃涉足此事。”冷笑连连,“只可惜,他相信的人,并非如他心目中那样守口如瓶。”   琼湘恭谨道:“娘娘,可要依计行事?”   她悠悠然地往彩瓷福祥纹香炉添加百合香料,芬芳扑鼻的香息在周遭弥漫开来:“这个自然。本宫在宫中多年,日子过得越发觉得沉闷,如今总算有一点新鲜玩意,本宫瞧着,倒似有几分趣味。”蕴在朱唇边的清冷笑意转瞬间被凌厉的肃杀之意所替代,寒慑如冰雪。   .   时日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过去,转眼,距离旻元所说的十日之期,已只剩下六天。   花如言连着数日心中惶然不安,每当接触到花容月貌二人欲言又止的神情,总会想起如语一句:小穆既已向你下令,便是心意已决,再不可转圜的,你若一味只想回避,恐怕不能够。不由更觉惘然。   这一日清晨正巧姚绮枫遣了宫女依荷送来岩兰香花茶包并一套白瓷茶具,依荷笑盈盈的面容一如姚绮枫:“淑媛娘娘命奴婢务必告知婉妃娘娘,这岩兰香须得用白瓷茶壶冲沏方能出其清香。”花如言微笑道:“难为姚淑媛记心了。有劳姑姑走这一趟,还请姑姑代本宫谢过淑媛。”礼尚往来,她又命花容配了菩提子茶包交给依荷带返珍秀宫。   着令访琴送依荷出去后,花如言一如往常般前往颜、冼二妃宫中请安,颜瑛珧平日话并不多,一向只是依了礼问安后,便让她退下,今日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并不马上让花如言离开,而是把她引进了内堂中,半带疑虑地问道:“妹妹近日可是到过清宛宫去?可有对花贵人说过什么话?”花如言听到此问,心下不由一惊,迟疑道:“臣妾确曾到清宛宫中探望妹妹。”咬一咬牙,又道,“说的不过是寻常体己话……姐姐何出此问?”颜瑛珧皱起了眉头,目内忧虑更甚,道:“妹妹果真没有提及别的事么?那为何昭妃妹妹会在太后跟前说那样的话?”花如言更觉惊异,禁不住问道:“昭妃娘娘在太后跟前说了什么?”颜瑛珧垂下头来,眉头深锁,思虑片刻后,方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昭妃妹妹言下之意,她只跟太后说,妹妹你日前到清宛宫中内,不知可是与罪妃花氏另有图谋之心,恐怕来日会扰乱宫闱……太后听了只是不言语,并未示下,只怕已听了进去。”她复抬起头,忧心忡忡地看着花如言,“妹妹,你日后千万要小心。”   花如言兀自觉着惴惴不安,依旧沉静道:“多谢姐姐提点。只不过,妹妹相信清者自清,我没有说过的话,没有做过的事,任凭是谁人,都不能加诸在我身上。”   颜瑛珧闻言,眉宇间的忧虑更为浓郁,摇一摇头叹息道:“如言妹妹,你初进宫中,宫内许多不由人所掌握的事,你并不能晓得。”   花如言心知对方所言非虚,个中的道理只是不言而喻,心头暗自戚戚然,却不愿往深一处细思,如何冼昭妃会以自己曾到清宛宫探视如语为柄,向皇太后进言。而如语……更不可能向琼湘透露半句她所说的话……不,绝对不可能。   思绪落定,她正想开口说话,便见颜瑛珧的主事宫女秋烟脚步稍显匆忙地来到堂前,语带慌乱道:“娘娘,珍秀宫姚淑媛出事了,昭妃娘娘命人来请娘娘您马上过去。” 第十二章事发   第十二章事发   花如言心倏然地往下一沉,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颜瑛珧一把拉过她的手,道一句:“妹妹随我一同前去看看究竟。”便急急随秋烟往外走去。   到得珍秀宫门前,花如言和颜瑛珧拾级而上之时,忽闻一阵放浪形骸的大笑声尖厉地响彻庭院之内,震起惊心的回响,隐约又听得宫人们慌急的叫唤:“快拉着淑媛娘娘!快!”转眼间,宫门前的喧嚣更为清晰,那狂放不雅的笑声愈加响亮,宫人们的声音亦更为失措:“不能让娘娘出去!快拦下她!”然而终究是太迟,随即自宫门内奔出一名大笑不止、癫狂失魂也似的女子,花如言和颜瑛珧见状不由大惊失色,只因那女子手中乱舞着一袭衣裳,该是刚从身上脱下的,她此时上身则只余一件桃红小衣,生生地露出了泰半雪白娇嫩的肌肤和凹凸有致的身段,下面的浅青色湖水纹百褶裙湿漉漉一片,凉风吹送间,花如言分明闻到了一股菩提子的花茶香气,心头“咯噔”一声,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宫门前值守的太监们有的神情惊异、脸色通红地转过了头去,有的想拦住那女子,却又不敢上前,最终只得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展开手中的轻绸上裳忘情地翩然旋转,笑声是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陶醉及迷乱,满头青丝乱蓬蓬地披散在脑后,随着她的动作如紊乱的飞絮般飘扬在脸庞上,和着那样放浪的狂笑声,犹如是凄艳可怖的厉鬼,更因她的衣不蔽体而带着几分沉沦的放纵意味,令人触目惊心。   当那女子稍稍停顿,覆于面上的乱发悠悠垂落而现出了那一张异常潮红的圆润脸庞之时,花如言整个儿呆住了,这不知因何故迷失了心智的女子,竟是姚绮枫!   颜瑛珧显然也是惊骇得无以复加,怔怔地立在原地半晌后,方回过神来高声下令道:“来人,速把姚淑媛拉下!”   姚绮枫此时身姿竟轻盈一如起舞,动作虽迅捷得不使那一众宫人触碰到自己,却也始终保持着袅袅娜娜的曼妙姿态,恍若在她眼前始终有那么一个正在欣赏她舞姿的人,神情亦越加妩媚起来,一双迷蒙的眼眸内包含着几丝烟波情澜,诱人心神。那裸露在外的凝白肌肤如刺目的雪光,教人不敢直视。   “你们为什么都躲开了,皇上在看我跳舞呢,你们来和我一起跳呀……”姚绮枫声音嘶哑却不失娇媚,一边向围拢在四周的宫人们伸出手来,一边仰首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但当宫人们要拉住她时,她又如灵活柔软的小猫一样冷不丁地闪躲开来,如是一场意趣盎然的嬉戏。   花如言来到平台上站定,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脸色煞白一片,心惊不已。眼看宫人几次差一点便要拦下姚绮枫,均被她闪避了开来,心不觉悬起,下意识地往前走一步,往姚绮枫正纵情旋舞的方向靠近,伸手就要拉住她的手臂,没想姚绮枫却反应奇快,一下重重地拨开了她的手,那一张笑意略显狰狞的脸庞“呼”一声凑近她,幽幽道:“皇上要看我跳舞,我不能停!”花如言重心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自姚绮枫身上传来的菩提子气息更浓,映衬着那神情诡异的脸庞,益发令她惶然。   一团混乱间,忽而自前方掠过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夺过姚绮枫手中的衣裳披在那外露不堪的身躯之上,再一手以绳索把挣扎不止的姚绮枫双臂束紧,方将这无可动作的迷乱人儿往宫人们手中推去,宫人们慌得扶稳姚绮枫,忙不迭将她围过严密,唯恐她又再挣脱。   花如言这时才看清,那轻易而举制服姚绮枫的人,是一名锦衣侍卫服饰的男子。正自不安间,听到颜瑛珧的声音响起:“参见皇上!”忙转头看去,果然看到旻元正一边步上台阶,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姚绮枫。一众宫人,以及刚自宫门而出的冼莘苓连忙向其行礼。众人的敬呼声无不带着几分事发后的仓皇之意。那锦衣侍卫从容不迫地上前随在旻元身后,面无表情,似是并未发生任何事。   旻元不发一言,越过跪伏在地众人,往正受宫人围拢牵制的姚绮枫走去,姚绮枫此时安静了些许,眼光渐渐显得涣散无神,目无焦点地张望前方,对站立于跟前的旻元似是视而不见。   他静静地审视她片刻,眉头轻轻一皱,口中沉吟一句什么,随即下令道:“传御医!”   待田海福领命匆匆去了后,旻元方命众人平身,将神志犹为不清的姚绮枫送进了珍秀宫内殿中。   依荷早已哭得两眼通红,难掩慌张地为已然平静下来的姚绮枫穿上衣衫。花如言心下忧心不已,只因适才进殿之时,她注意到大殿中的檀木香几上一壶打翻了的茶水,溢出的茶料正是菩提子花。一时又不知姚绮枫何故会呈此疯狂之态,只得强自镇定地静观其变。   冼莘苓此时的神色含着一丝仓皇,隐带痛怜地看着半眯双眼神绪未定的姚绮枫,似是全然忘记了眼下应该做的事。颜瑛珧虽也惊魂未定,总算未曾全失方寸,忙开口质询道:“姚淑媛如何会这样?依荷,你来说,你家娘娘何故会如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依荷听到责问,浑身颤抖着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求皇上恕罪,求娘娘恕罪!奴婢不知……奴婢也不知为何淑媛会如此……前面一直好好的,突然就……”   颜瑛珧蹙起眉头,不满道:“你乃珍秀宫主事宫女,贴身侍奉淑媛,淑媛有此不测,你竟全不知情么?”   依荷眼泪直流,泣不成声,呜咽道:“淑媛今日并无异常,后来不知何故……”仿佛想起了什么,她脸上突然一僵,停下了言语。   颜瑛珧正想追问,旻元却摆了摆手,道:“御医马上便到,先别妄下判断。”他此言一出,竟是生生将依荷几欲出口的话堵了回去,颜瑛珧看了他一眼,亦知意不再多问。   花如言站在姚绮枫的床榻前,目含关切地看着她,只见她已阖上了双眼,额角上有些微汗湿,发丝缭乱地贴在额前,脸上的潮红慢慢地减褪,余在双颊的是一抹浅浅的灰青色,竟似是药效过去的光景,思及此,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难道真如自己一开始所猜测的,有人向姚绮枫下了乱其心智的迷药?   过不多时,田海福便引了御医进殿,旻元道:“程御医,速为姚淑媛诊脉。”程御医诚惶诚恐地来到姚绮枫榻前,花如言让开了一步,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为姚绮枫手腕覆上绸巾,搭上脉的一刻,那瘦长的脸上便微呈诧异之色,把脉辰光愈长,那惊疑的神色便愈重。冼莘苓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神色的变化,铁青着脸问道:“姚淑媛到底如何?”   程御医听到冼莘苓发问,面上又是一惊,忙收了手,对旻元躬身道:“禀皇上,臣斗胆,想问一下淑媛娘娘这一日可有进食何物?”   旻元看一眼地上的依荷,道:“你如实告知程御医。”   依荷战战兢兢道:“奴婢遵命。”开始细细回忆,声音止不住抖颤,“淑媛平素便没有进食早膳的习惯,一般只喝点加冰糖的花茶,今日淑媛也不例外,命奴婢备了岩兰香花茶,是了,淑媛喝下两杯茶后,便命奴婢送一些去给婉妃娘娘,奴婢依命而去……”她说着,慢慢地抬起头,眼光畏怯地在花如言身上掠过,只迟疑着似是不敢再往下说去。   冼莘苓揣测地看着依荷,道:“后来如何?”   依荷咽了咽,道:“奴婢把岩兰香茶包送到玥宜宫,婉妃娘娘回了一包菩提子茶包给淑媛。淑媛收到婉妃娘娘的回礼,非常高兴,马上命奴婢冲沏……”说到这儿,她脸色变得惊惶,哽住了喉咙再难成言。   花如言且惊且愕,又有一份早有预料的笃定,随即涌现于心底的是滋味莫名的沉郁。她皱起眉来回视依荷猜疑的目光,只等那一句预谋在先的话直指自己。   冼莘苓焦灼道:“在皇上跟前,你胆敢有所隐瞒么?”   依荷慌地伏身在地,道:“奴婢不敢!奴婢后来为淑媛冲沏了菩提子花茶,淑媛品过几杯后,便开始……开始失常……”   程御医这时恭声对旻元道:“皇上,臣能否看一下淑媛娘娘之前所喝的两种花茶?”旻元此时神色平静无澜,只轻轻点一下头,对田海福道:“你与依荷一道前去把花茶取来。”眼光中有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落在素来谨小慎微的程御医身上,同时也留心着花如言。   少顷,依荷便端了两个茶壶进内,一个是白瓷壶,一个则是寻常的朱砂壶,花如言心下知道,那白瓷壶中是岩兰香,朱砂壶中定是菩提子。细看之下,果然是殿外所见的那个打翻的茶壶。   程御医取了两个茶壶仔细地检视着里内剩余的花茶,一番细致查验过后,他脸色更为凝重。最后,他放下白瓷壶,举起朱砂壶道:“禀皇上,据臣验证,此菩提子茶中,含有大量的五石散。” 第十三章疑云   第十三章疑云   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人均为之大惊失色,五石散乃宫中禁药,沾者必以死论罪,程御医言之凿凿,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更使得众人心思各异,各怀思虑。   程御医继续道:“适才臣诊视淑媛娘娘的脉息时,已发觉娘娘似是服食了过量的五石散之像,臣知兹事体大,不敢轻易断症,方求皇上准许臣查验娘娘所食用之物。”   旻元微微颔首,道:“你确定姚淑媛服食了五石散?”   程御医敛目道:“回皇上,臣确认无误。”   花如言虽已估计到在茶水中恐有异样,在听到程御医确凿的断言后,仍然难禁那震动心神的惊异。霎时间,她心乱如麻,脑中凉凉地闪过一个若隐若现的念想,这茶中之药,恐怕是花容月貌二人所为……   不知是心有不安,还是巧合,她抬首的一瞬间,竟觉旻元正以玩味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不知他注意自己有多久了,心头更惊,待得她定神回视时,他已移开了眼光,语气带着几分严厉道:“姚淑媛违逆宫规,私藏禁药,更罔顾律法服食而扰乱宫闱,此乃不可饶恕之罪。”他顿一顿,目光淡淡扫过冼莘苓惊痛交集的脸庞,方一字一眼道,“再不可容留于世。今贬其为庶人,待她醒来后,即押往宗人府听候发落!”   花如言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服食五石散扰乱宫闱的罪名,必定会使姚绮枫性命不保,下意识地走前一步,正想开口求情,一旁的冼莘苓便道:“皇上,臣妾心中有疑,姚淑媛虽初进宫中,却亦是知礼数守宫规的本份人儿,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有那私藏禁药的行径!更何况,姚淑媛进宫前经姚宰相一力调教,更是知悉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如何会突然犯此致命的大错?而且,皇上,姚淑媛今日连饮了两种花茶,为何她自家的岩兰香无异,偏偏是后来冲沏的菩提子含有五石散呢?皇上,此事有太多疑问之处,求皇上莫要过早下定论,不若待姚淑媛醒来后,细加查问一番,方再定案不迟!”   旻元听了冼莘苓的话,不甚在意,似笑非笑地看向欲言又止的花如言道:“婉妃,你意下如何?”   花如言没有想到旻元会出此问,一时心绪微有张皇,到了嘴边的求情话语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事至如此境地,她是否该顺应旻元之意,方为识事务知进退?或许,应使姚绮枫于此时送上性命,不必日后自己为难方为上上之策?   她本已走出了一步,尤显引人注目,默然犹豫间,众人的眼光均落在了她身上,似是平白添加了一道无形的压力,迫使她再无规避的余地。   她深吸了口气,开口道:“皇上,臣妾以为,昭妃姐姐所言不无道理,此事确是疑点重重,切不可妄下定论,错伤无辜。”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旻元,又道,“若要定罪,也该查明事实,确证无疑,方可安服人心。”   旻元嘴角微微地下垂,似是短叹了一口气,方道:“如此,便待姚氏醒来后再一问究竟。”   花如言垂下了头,他那若有似无的叹息幽幽地传进了她的耳际,使她心跳倏然加快了两拍。   待过了约摸一柱香的辰光,姚绮枫方慢慢醒转,她睁开迷蒙的双目,床榻前的数个人影随即映入了朦胧的视线中,头部的昏重疼痛使她止不住地呻吟出声,她在依荷的搀扶下挣扎着坐起了身子来,一手重重地拍一拍额际,弱声道:“我好难受……”坐在榻沿前的冼莘苓忙对依荷道:“快去取解药茶来!”又亲自替她把敞开的衣裳前襟拉整严实,姚绮枫渐次察觉到了身上的不妥,脸色煞白地抬起头来,竟见旻元亦在殿中,不由更为惊惶,一手拉紧冼莘苓的臂膀,颤声道:“表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这是……我究竟怎么了?”她脑中浑沉一片,有模糊的记忆撞进了思绪中,似是失了控的自己,滚烫的身躯,亢奋的感觉,还有……还有自己的一双手,忘情地解尽衣衫……她双手抱住脑袋,用力摇头道:“不,这不是我……不会是我……”   旻元注视着兀自惶然的姚绮枫,一言未发。颜瑛珧看了他一眼,也沉默着,眼光揣测地看着冼莘苓表姐妹二人。殿中一时安静得只余姚绮枫的低泣声,花如言眼见她如此,心下不安更甚。   冼莘苓掏出丝帕为表妹擦去泪水,柔声道:“绮枫,你仔细想想,你今天都见过什么人,进食过何物?不要着急,好好想想。”她一贯疾言厉色,如今这般温语和颜倒是显出了对表妹的真心关切。   姚绮枫双手依旧紧紧抱着头,十指插进了凌乱的发丝间,似是她此时紊乱的心智。她双眼惊骇难禁地圆瞪如铜铃,脑间一遍一遍地回忆今日清晨的事情,惨白如纸的面容更多添了几分茫然,如是想到了什么,又恍若什么都想不到。最终,她轻轻摇了摇头,戚戚然道:“我并没有见过什么人……也没有吃过什么,我只是喝了点茶……”她越往下细思,脸色便越难看,眼眶霎时变得通红,泪盈于睫道,“喝过茶后……喝过茶后……”她哽咽住了,再说不下去,只埋下头抽泣不止。冼莘苓心疼地皱起了眉头,动作轻柔地抚着她耸动的肩头,片刻,方回过头对旻元道:“皇上,您听绮枫这么说,便该知道绮枫并没有私藏禁药,更不是她自己偷服五石散,而是有人设计陷害的!”她话音刚落,姚绮枫身子明显地一颤,泣声略停了一停,缓缓地抬起了泪痕满布的脸庞,茫茫然地向花如言看来。   花如言接触到她的眼光,不由一惊,目内禁不住泛起了一丝痛心。   旻元负手而立,冷声道:“姚氏所说也不过是她一己之言,并不能证明她全无罪责。”他看向姚绮枫的眼光不带丝毫感情,“孰真孰假,只待细查后,方能知晓。”   冼莘苓咬了咬牙,跪倒在旻元脚下,道:“臣妾恳求皇上不失偏颇地彻查此事,不使任何人蒙冤。”   旻元冷冷地看着冼莘苓,目中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憎厌:“昭妃大可放心,朕定必会公正查明此事,不枉,更不纵。”冼莘苓唇边带上一缕无奈,垂下头道:“如此臣妾便安心了。”   紧接着,旻元下令珍秀宫上下禁足,待五石散一事查明真相后方可赦出。   姚绮枫拭去一把泪水,哽声道:“绮枫有话想对婉妃姐姐说,不知如今绮枫可还能与人单独谈话?”   花如言听她突然要求与自己单独说话,心头更觉惊异,稍定了定神,对旻元道:“求皇上允了姚淑媛所求。”   旻元看向她的眼神中意味略显复杂,她心下暗暗明了,此时此刻,她每行一举,均有可能为自己带来预想不到的危险,明白的同时,她也知道,有些事她不得不为之。如果罪孽当真是她一手造成,她亦愿意承担任何后果。   他如何不知晓她的心思?脸庞上泛起一抹苦笑,对颜瑛珧和冼莘苓道:“你们随朕到殿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内堂。   花如言看着颜瑛珧和冼莘苓率了一众宫人离开后,上前把内堂的大门掩上,与此同时,听得姚绮枫道:“婉妃姐姐,我刚才记起,我是喝过你送来的菩提子茶后,才会失控的。”   花如言身子僵了一下,倒抽了口冷气后,方缓缓地回过身来,面向床榻上的姚绮枫道:“如果我说我全不知情,你会相信我么?”   姚绮枫双眼泪意盈盈,一口气哽在喉中,半晌,方平下了汹涌在胸臆间的激动,哑声道:“我正是因为相信你,所以刚才才不在皇上跟前说出来。”   花如言心头是隐隐地抽痛,苦涩一笑,道:“可是如果你真的对我没有怀疑,此时便不会来问我这一句话。”   姚绮枫的笑容在泪水中益显清冷:“自爹爹告诉我,我可以为姚家做的事,便是进宫侍奉皇上,我已经知道将来等待我的是怎样的路。我何尝不知宫门之内人心难测,步步惊心步步维艰?我何尝不知婉妃姐姐你一开始对我提防有加?我都知道……”她脸庞如带雨的梨花,颓然萎顿,“我只是想不到,会这么快……会这么快发生在我身上……”她仰头注视着花如言,“我只想听你说一句,此次之事,当真与你无关么?”   花如言忍下鼻中的酸楚,道:“绮枫妹妹,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只能说,我并没有害你之心。”   姚绮枫止住了眼泪,连连点头道:“我相信你。”   花如言思忖了一下,道:“你可还记得,喝下菩提子茶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姚绮枫抚着额际,蹙起眉头细细回忆,许是又再记起了自己迷乱之时的窘态,面容越发苍白如雪,眼中又再涌上了水雾,哽咽道:“只是依荷为我冲沏花茶,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并没有什么事……”她泪如雨下,泪水蜿蜒着流淌到嘴角,渗进唇舌间,是苦咸的滋味,使她再不愿想,不愿说,不愿听。   花如言听着她凄绝的哭声,心早已揪成了一团,也不再说话,在旁默默陪伴了良久,待她显出了困意,安抚她歇下后,方静静离开。   出得珍秀宫,花如言目光锐利地看向侍立在鸾轿旁的花容月貌二人,一步一步向她们走近,将她们二人脸上的不明所以尽收眼底,不由冷笑,却暂不动声色,待返至玥宜宫后,方屏退所有宫人,与花容月貌三人进入内殿中,不容她们出言,开口便道:“我说过不可轻举妄动,你们为何不听?”   花容月貌面上疑惑之色更浓,迟疑片刻,花容讷讷道:“如言姐姐,难不成你认为姚绮枫之事是我们姐妹俩所为吗?”花如言冷冷地转首盯向她们,道:“难不成你们要说不是你们做的?”月貌却不以为然地摊了摊手,道:“的确不是我们做的!”花如言直勾勾地注视着月貌,似是想把她的眼底所隐藏的一切看个透彻,道:“我知道你们是千门老将,你们要存心骗一个人,势必可以骗过去的,可惜我并没有糊涂到底,我相信你们,但没想到要你们会把这份相信作为可利用的捷径!事情已经发生了,如你们所愿了,为何你们就不能对我说一句真话?”月貌咬着牙,垂首不语。花容眼中泛起了泪光,道:“如言姐姐,我们并没有骗你,这事真的与我们无关。”花如言惊疑莫定地扫视着她们二人的脸庞,最终她紧紧地瞪着花容,道:“果真不是你们所为?”月貌冷笑一声,道:“如果真是我们干的,我们下的只会是毒药。”花如言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暗知月貌所说的确是实话,如若她们二人真想代她取姚绮枫性命,又何必施放五石散,牵出如此风波,惹人侧目?她重重地跌坐在贵妃榻上,疲倦地紧捏眉心,意图舒解半分心头的混乱。   片刻,她闻到一阵清芬醇和的茶香,半眯双目循着香气看去,原来是花容为她端来了茶水:“如言姐姐,你累了,先喝口茶罢。”她轻轻叹息了一声,接过温热的茶杯,抬头歉然道:“花容、月貌,事出突然,我刚才心里太急,错怪了你们,是我不对。”花容微笑着摇了摇头以示不在意,月貌则撇了撇嘴,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弄清谁在茶中下的药,要不然,你定会被牵连在内!”花容闻言,忧心地皱起了眉头,道:“小貌说的对,如言姐姐,此次之事大有蹊跷,一定有别的人想趁此对付你。”   花如言浅浅地饮下一口茶,脑间稍稍明澄了些许,沉吟片刻后,道:“花容,早上你备下菩提子茶包的时候,身旁可有别人?”花容细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并没有别人,只是,茶包存放之地,可以进出的人可不仅仅一、两个。”花如言忙道:“可是会在你取茶包前便下了手?”月貌一手托着下颌道:“如果是这样,难不成那人可以未卜先知,知道姚绮枫会派人来送茶包,而如言姐姐也定会回赠菩提子茶?”花如言蹙起了眉,点了点头:“那便不该是在宫里下的手。”花容侧着头在极力回想着早上的境况,须臾,眼前一亮道:“我记起来了,那依荷接了你赏的茶包后,是访琴给送出宫外的。”   花如言有点始料未及,疑虑地看着花容道:“你怀疑是访琴?”花容想了想,道:“倒也说不上怀疑她,只是觉得或许可以找她来问一问。”   花如言没有迟疑,马上便让花容去把访琴唤进了殿来。访琴来到殿中,得体地行了礼,便垂手立在了一旁等待主子的示下,恭谨知礼得无可挑剔。   花如言注视着她,拍一拍身旁的圆凳微笑道:“访琴,不必站着,你到这儿来坐,跟本宫说说话。”访琴微微一怔,意想不到地看向花如言,正要推拒,花容上前来扶着她的臂膀把她往圆凳旁轻推,笑盈盈道:“娘娘好意,姑姑便不要太拘谨了。”遂亦只得在花如言跟前坐了下来,宫内本没有与主子平起平坐的例,一时只稍感惶恐不安。   花如言和声道:“姑姑不必紧张,我进宫这些天来,有劳姑姑把玥宜宫大小事务打点得井井有条,一直没能好好谢谢姑姑,今日可该补回来。”她向花容月貌二人点了一下头,月貌便把准备好的一个小布包交给了访琴。访琴虽有些微诧异,很快又平静下来,坦然收下了,道:“娘娘言重了,为娘娘打点分忧,是奴婢的本份。”花如言道:“这宫中许多事当真是离不开姑姑,今日早上,姑姑送依荷出去,可也替我留心到什么了?”访琴会意,道:“奴婢送依荷出了玥宜宫后,因为提及到内务府冬日分例事宜,奴婢便与她多聊了几句,不知不觉走出了几步,在西南宫道岔口处遇到了芳靖宫的琼湘姑姑。”说到这里,却是止住了言语,不经意地觑了花如言一眼。花如言听到“琼湘”的名字,心中不由一凛,道:“可是琼湘姑姑后来说了什么?”访琴道:“琼湘姑姑倒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奴婢看她跟依荷似有事商议,奴婢也不便再送依荷,只回宫里来了。”她停了停,又加一句,“奴婢只看到琼湘姑姑一路与依荷并着肩走,恐是有很要紧的事情商量呢。” 第十四章夜访   第十四章夜访   花如言与一旁的花容月貌交换了一下眼神,再笑着对访琴道:“好,我知道了,难为姑姑费心了。”访琴心知该说的已经说完,遂识趣地站起身,躬一躬身道:“可以为娘娘效力,是访琴的福气。”   待访琴退下后,花如言若有所思道:“如果访琴所言非虚,琼湘原该在芳靖宫当差,如何会一大早地到这边来?还恰恰遇到依荷?难道真的是有备而来?”月貌沉思着道:“想知道访琴说的是真是假,前去问个明白便是。”花如言秀眉一挑,道:“确是该寻依荷问个清楚。”   主意落定,只静待到入夜时分。月貌本意是独自行事,但花如言思量过后,提出与月貌一同前往,月貌神色微微一沉,也没有多说什么。花如言倒是注意到她们姐妹俩的神情,一边换过月貌准备的宫女衣装,一边道:“我和月貌同去,遇到什么事情也好及时照应,只说是我奉了皇上之命彻查姚淑媛一事,我想皇上总会有所顾念,愿保我们周全的。”月貌脸上果然缓和下来,道:“如言姐姐考虑得果然周到。”   过得戌时一刻,花如言与月貌一起抄了宫中的小路往珍秀宫而去,一路上由月貌拉着自己迅捷地小步快走,巧妙地避过值夜宫人和巡视侍卫的岗守,将自己的身影完美地隐藏于黑夜的屏障底下。   却止不住在脑中反复斟酌访琴所说的话,默念琼湘名字的同时,眼前出现的是冼莘苓在珍贤内殿中对姚绮枫饱含痛怜的脸庞,那样自然流露的关切神情,怎么也不似是矫饰伪装,然而如若她真心疼爱表妹,如何又能狠心布局伤害之?难道真如她往日的猜想,宫廷之内,并无真情可言,只充斥着居心叵测的计算?   行走了约一茶盏的工夫,她与月貌便来到了珍秀宫的西北偏门前,此地多为宫中奴才进出之处,入夜后防守较为松懈,正似为那有备而来的不速之客开了那方便门。   顺利进入珍秀宫后,直往依荷的寝房而去,一路上竟也不见有宫人行走,是不同寻常的安静,竟像是有人早已将一众宫人驱散至别处。月貌许是察觉到异样,不知是否该继续行事,遂停下脚步探询地看了花如言一眼,花如言环顾了一下寂无一人的四周,眼光落定在前方一点摇曳不定的光息上,微微皱了一下眉,不发一言,径自放轻了脚步往那点光亮走去。月貌会意地跟上前,拉一拉花如言,示意她到自己身后,晦暗不明的黑暗之下,她们彼此的眼眸如是唯一的亮点,透着相扶持的暖意。花如言朝月貌露出感激的一笑,并没有到她身后,而是牵着她的手,并肩往前走去。   走上前后,方发现那点光亮是自一间宫人的寝房内透出来的,她们敛声屏气地来到房门前,只见寝房大门虽紧掩着,但窗房却没有关闭严实,被风吹开了寸来宽的缝隙,光息便是由此泄露而出。而此间的细语低言更隐隐约约地传到了留心在外间的人儿耳中。   “……琼湘姑姑把茶包还给奴婢后,便与奴婢道别了,后来回到宫里后,淑媛娘娘说要品尝这茶,奴婢只依命为娘娘冲沏,奴婢愚笨,并不曾想到茶包里会有不妥……”声音轻微几不可闻,凝神细听之下,却依旧可听出个大概来。个中话意直入思绪间,花如言面沉如水地与月貌相视一眼,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房内的人正是依荷!   依荷竟在此时再度言及今日之事,更自称奴婢,显然房中另有地位尊崇之人,比她们早到一步对依荷进行查问。而此处四周人迹全无,想必是这房中的贵人着意屏退的。花如言暗暗纳罕,会如她这般关注此事幕后真相的,会是何人呢?   而依荷话中提及到了琼湘,那么访琴所言的自是事实了。琼湘果然与此事有关,那么可是昭示着一手布下此局的人是打着关心表妹旗号的冼莘苓?   花如言遏制下心头惊疑,屏声息气地继续细听房内的动静。   沉默片刻,方有人出言道:“那你可有留心,在玥宜宫得赏时的茶包,与琼湘还给你后的茶包,有何不同之处?”这声音透着浓浓的狐疑之意,却分外的低沉,只依稀辨得是女声,听不清究竟是何人。   房内又是一阵静默,该是依荷在细思,不敢马上回应,良久,方道:“奴婢想起来了,琼湘姑姑她……打开茶包看过一眼,不……奴婢当时背过了身去,并没有看到她可是只看了一眼,只是奴婢转身的时候,注意到琼湘姑姑正打开茶包,她又跟奴婢说这茶闻着香气独特,所以看一眼,回头让内务府备下一些,好让娘娘您品尝。”   花如言听到依荷最后的这句话,不由一惊,房中的人难道竟便是冼莘苓么?不敢多想分神,依旧细细听下去。   “琼湘当真有提到本宫?”   “确是如此,奴婢记得很清楚,琼湘姑姑一路跟奴婢说是娘娘派到她这边来打点的,向奴婢告别的时候,又说娘娘别有要事,不可再耽误了,得赶紧回去了……”   房中一时又安静了下来,花如言趁此间隙在心中细思依荷的话,琼湘如若真要在茶包中下手,如何会如此大意向依荷露出诸多端倪来?据她一贯谨慎细致的作风,断不该粗心至此,更不可能会向依荷透露出幕后主使之人,她如此强调是受某人指派而至,是否可以说明一点,她有意混淆旁人的视线,甚至,是想嫁祸于这一位被提及的人?   凝神思虑间,背后忽感一阵森森然的冷风拂过,她冷不丁回过神来,正欲移一移开身子,便见身旁的月貌递来一个警示的眼光,她心头一栗,猛地有突如其来的物事重重地砸在了背部,猝不及防间,她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慌忙躲了开去,回头看去,只见那细小的黑影往前方一溜烟窜了开去,而房内的人显然已听到了声响,“呼”一声吹熄了烛火,脚步沉稳地向房外走来。花如言心下倏然一沉,暗恼自己因那本不足为惧的小畜牲败露了此番行藏。   月貌连忙拉过她的手要往一旁闪躲,却已迟了一步,房中的人迅速地打开了门,一眼看到了门前的花如言,讶然道:“婉妃娘娘?”   花如言心知躲避不过,只有直直地迎着依荷惊诧的目光,强自镇定道:“原来你在这儿,本宫中是特来寻你的。”   依荷始料未及地怔住了,迟疑了片刻,方慌手慌脚地要向花如言行礼,花如言忙不迭上前一步扶起她,眼光向她身后望去,只见隐在黑暗房中那一个身影微微地侧了一下头,彼此虽看不清彼此的脸,却都在这一刹那感觉到了对方的疑虑与揣思。   依荷老大不自在地立在二位娘娘主子中央,面露难色,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花如言正要开口打破此间尴尬的气氛,便听那房内的人道:“依荷,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你先回宫里去照应姚淑媛罢。”依荷巴不得这一声,行了告退礼后匆匆离去。   花如言却由此听清了那人的声音,更觉暗惊于心,只不动声色地看着那身影施施然自房中走出,近日总是暴风密云的阴冷天气,白昼时天色黯沉,黑夜后更是无星无月,若不点灯,四处便是漆黑一团,此时那人虽已走出了房门,却依旧无法马上看清她的面容,只依稀看到她身著一袭连兜头的斗篷,头脸隐藏在兜头中,平添了几份不容捉摸的诡秘之意。   月貌眼力显然是更敏锐些,不待花如言说话,便对那女子行礼道:“奴婢拜见昭妃娘娘!”   花如言听到月貌半是行礼半是提醒的敬呼声,心知对方果真是冼莘苓无疑,并不觉得十分的惊讶,欠身道:“妹妹见过昭妃姐姐。”   冼莘苓目光如炬地注视着花如言,直截了当问道:“你为何要寻依荷?”   花如言抿了抿唇,也不打算隐瞒:“因为妹妹心里有与姐姐一样的疑问。”   冼莘苓的半张脸庞笼罩在兜头的阴影之下,看不出任何表情,声音虽是一如往常的冷淡,却少了一分威迫之感:“莫不是你已经知道琼湘与此事有关?”   花如言犹豫了一下,方轻轻点了点头。   冼莘苓出其不意地冷笑了一声,款款往前踱了数步,来到花如言身侧,道:“所以,你猜测在绮枫茶中下药的人,便是本宫?”不等她回答,又补充了一句,“你认为,此番指使琼湘布局的人,定是本宫无疑,是么?”   花如言隐隐地觉得冼莘苓的问话有些奇怪,并不像是真想要答案,更似是在下一个结论。她沉吟片刻,道:“昭妃姐姐,实不相瞒,妹妹确是曾怀疑过……此事与姐姐脱不开干系。”她看一眼满脸阴霾的冼莘苓,再道,“因为露在外面令人确信的把柄,着实太多。”   冼莘苓半垂下头,默然沉思着什么,良久,方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妹妹可愿到芳靖宫去?” 第十五章人言可畏   花如言有点意想不到,并没有马上答应,为着存于心底下的一分戒备而迟疑不决。   冼莘苓讥诮一笑,低低抛下了一句:“本以为妹妹会是旁观者清,谁知并不。”便径自转身往珍秀宫正门的方向走去。   花如言闻言,心下一震,忙道:“昭妃姐姐,妹妹此时不便在正门行走,还是待妹妹回宫换过衣装后,再到芳靖宫拜访为上。”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后,恢复了妃嫔宫装的花如言方得以在芳靖宫的内堂中落座。   已近亥三刻时,夜阑人静,芳靖宫四处更显得寂寂无声,冼莘苓只命了小宫女点上一盏烛火,以烟云样纹莹纱灯罩笼了光息,堂中是一派蒙胧迷茫的昏黄,映照不清个中的人面,只余一片影影绰绰的朦胧,如是雾里看花。   冼莘苓畏寒似地拢一拢斗篷的领子,口中闲闲道:“今日事出突然,本宫料想妹妹也是意想不到罢?”   花如言低叹一口气,道:“此次事发,那刻意布局之人的用心可谓无以揣测,但说到底,眼下受害的人是绮枫妹妹,伤及的是无辜,这样的结果,我想姐姐也是不愿见到的。”   冼莘苓默然垂眸,狭长的丹凤眼内泛起几许忧怜的苦楚,沉声道:“如果本宫要说,这一切是有人利用绮枫来对付我和你,你可会觉得本宫意图狡辩而想置身事外?”   花如言的视线在黯淡晦明的烛光下并不分明,心下尤感惊心,只因此刻的模糊不清如是那捉摸不定的人心,难辨真伪。   “姐姐此问,并非真的想从妹妹这儿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对么?”她直视冼莘苓,“纵然我回答,我相信姐姐,亦无以改变既定的事实,因为所有的矛头,全数直指妹妹,而一应蛛丝马迹,亦在告诉妹妹,姐姐与此事密切相关。难道姐姐想告诉妹妹,琼湘姑姑竟并非听姐姐之命行事?”   冼莘苓脸色一沉,沉默不语,手掌狠狠地抓紧了椅扶,修长的指甲在精雕檀木上划出一道细长的痕迹。   花如言心知自己言辞稍有尖锐,遂再压低了声音,含愧道:“妹妹心中为此事担忧,言语间冲撞了姐姐,请姐姐见谅。”   冼莘苓神情虽显凝重,却并没有怪罪花如言之意,她苦笑一声,道:“我明白妹妹的心情,我在知道绮枫出事的一刻,心里便乱得紧,那时我在车辇上一路催着他们给我快点到珍秀宫,可是心底却又害怕太快到达,我不知道绮枫到底出了何事,我害怕我看到的是绮枫的……又在想,绮枫初进宫中,性子又和善,该不会与人结怨才是,会是何人狠心伤害她呢……”她声音竟是难掩抖颤,全无平日里的凌厉,眼神随着言语渐次涣乱起来,犹如此时又再置身于当时的仓皇失措之内。   花如言似是感染到了冼莘苓的心绪,胸臆间亦有揪心的哀怮翻涌如潮,她咽了咽,道:“姐姐与绮枫妹妹之间的姐妹情谊,当真弥足珍贵。”   冼莘苓看了花如言一眼,笑意中的苦涩更甚:“在宫里那些人的眼中,我是喜怒无常、只知替太后把持六宫之权的昭妃娘娘,在妹妹心中,我恐怕更是咄咄逼人、居心叵测之辈罢?妹妹不必惶恐,如果你们都如此认为,那便是我成事了,这些年来,我的一心在人前营造的假象,总算是成事了。”她脸庞上泛起一丝唏嘘,“可知在这宫里,可以藏在无懈可击的屏障后生存,反倒可使人省心许多,是难得的清静安稳。别人越不喜,我可以得到的空间,便越广阔。”说到这里,她转过头去静静地注视那莹纱罩后摇曳不定的火光,朱唇边的微笑淡淡地蕴上了一缕孤清的意味。   花如言听到她说到“别人”二字时,语气是轻轻的不在意,暗暗明了她所指何人,心头不由怅惘不已,不由念及了如语,一时有感而发道:“所以自绮枫妹妹进宫后,姐姐身边便等同有了一位可以以原来性情对待的亲人,绮枫妹妹纯真善良,视亲情为重,定必更是对姐姐多加了几份心,姐妹之情,便是度过寂寂每日的唯一安慰。如非有这样的情义维系,恐怕这日子,便愈加过得乏味了。”   冼莘苓再度向她看来,道:“妹妹所说的每字每句,都和我心中所想的一样。正是为了绮枫,我必不会轻易放过那别有用心之人。”   花如言想了想,道:“姐姐何不寻了琼湘前来问个明白?”   冼莘令思量片刻,缓缓摇头道:“我最初何尝不是这么打算?可是回心一想,那奴才既不惜冒着被我发现的险行事,要么是已准备好了应对的后着破的心,我是无法从她口中问出话来的。与其打草惊蛇,不若装作依然蒙在鼓里,好静观其变,留心她的行踪,力求万无一失地查探出这狗奴才的真正主子。”   花如言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姐姐心思细密,考虑果然周详。”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道,“此次之事,虽是有人刻意布局,但终是借了妹妹的茶包行事,妹妹亦难辞其咎,着实有愧于心。”   冼莘苓闻言,心中明了她言下之意,淡淡一笑,道:“不妨对妹妹说一句实话,今日听依荷说起绮枫是喝了你送的菩提子茶后才出的事,我确是思疑是你下的手,那一刻,我誓要取你性命的心都有,可是后来,我便知道这茶中的药与你无关。”   花如言侧了一下头,声调中依旧含愧:“姐姐宽宏大量不迁怒于妹妹,只是妹妹当时亦为是何人下手而心焦,却不如姐姐这般聪敏,可看出个中端倪。”   冼莘苓道:“这个不怪妹妹,你看不出来反倒是好事,往往有一些事,宁可不要知悉太多。若不是后来程御医取了茶壶来查验,我也不会知道,那茶中的药,只有一个地方才可取到。”她咬了一下牙,不等如言发问,便冷笑着道:“也只有在这个地方,琼湘方可以有机可乘,只有出自这个地方的药,才可以让你或者其它人认为是我下的手。”   花如言初听她的话,本未能明白她所指何地,当听她道出最后一句时,登时恍然大悟,芳靖宫中竟有五石散,这着实使她始料未及,更不知该如何回应方为合适,只愕然地盯着对方,话语梗在喉中,一时无以成言。   冼莘苓看了骇然有加的她一眼,依旧冷笑道:“所以我打消了对你的怀疑,更笃定指使琼湘作出此事的,乃另有其人。”   花如言强令自己平静下心胸中的错愕,沉默的间隙,将冼莘苓所说的话在脑中理了一遍,虽仍觉茫无头绪,却多少比最初时添了一重分明,却有另一个疑惑涌上心头,遂沉思着道:“妹妹寻思,这别有用心之人,布出此局定必是有备而来,如何会露出这些破绽让我们察觉呢?还让姐姐您知道是琼湘所为,难不成那人真觉得姐姐并不会从琼湘处查问么?”   冼莘苓听到她的疑问,不自觉地蹙起了远山黛,沉吟须臾后,道:“这一层,确是有点古怪,只不知那人可是别有算计。无论如何,我们如今既已知悉内情,便须小心提防。”   花如言百思不解,只得暂且放弃,子时的更鼓恰在此时幽远地响起,在寂静的宫墙上空沉沉回荡,在深夜之际,尤显惊人心神。花如言站起身道别:“时候已不早,姐姐莫再费心操劳,好生安歇为上。妹妹先行告退了。”   这一次冼莘苓亲自将她送出了宫门,又嘱咐抬鸾轿的宫人小心行走,当花如言带着昏沉的疲惫坐在轿中之时,几乎有一刹那的错觉,今日的一切如是幻梦一场,并没有扑朔难解的迷局,绮枫依旧安然无恙……包括适才与冼昭妃恍若置身迷蒙中的谈话,亦带着那样虚无缥缈的意味……思绪游移间,轿身微微一晃,使昏昏欲睡的她清醒了几分,方知依旧身困于此间,无可逃避。   翌日晨起时,竟已过了辰时,她一壁着花容端来冷水洗漱,一壁嗔怪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们可是成心让我起晏了,好好儿地躲着懒,好省着点事?”月貌手脚利落地为她梳着云鬓,道:“我们看你昨夜休息得晚了,今日横竖没什么要紧的事,便没有一早把你叫醒。敢情是好心还没好报呢。”花如言从铜镜中看着一脸不满的月貌,忍不住笑了一声,道:“我自是知道你们记心我,你们的好心我也是惦记着呢!”心中不知何故却是无法开怀,笑容渐淡道,“可是这在宫中,何来有一天是没有要紧事的呢?”   这时花容端了水盘进来,看了一眼花如言,面上带着思虑之色,终是没有说话,只把水盘放在一旁,细细地拧干巾帕。   花如言心细如尘,如何不察觉花容的异样,只不动声色道:“我说的可是再对没有的,只要醒过来了,自会有这样那些的要紧事等着我打点。花容,你说是么?”   花容把巾帕递给花如言,与月貌相视了一眼,方道:“如言姐姐,姚氏一事,恐怕再由不得你去逃避了。”   花如言一怔,转头看着花容,道:“你想说什么?”   月貌面无表情地接口道:“昨日姚氏失态一事,今日便传遍了宫中,竟是加油添醋地大肆宣扬,再不堪,再难听的说法都有,我是知道的,他们这样的一传十十传百,必是有意为之。”   花如言心头一沉,脸色霎时变得尤其阴黯,道:“如何便会在宫中传开来了?”停了一停,稍平了一下思绪,再道,“虽说绮枫昨日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并不能完全杜绝别人私下谈论,可是也并不该由着这些人往不靠谱的边上说去。各宫的主子,便没有管束的么?”   花容道:“流言传到这份上,岂是掌一两个人的嘴可以管束下来的?换言之,一切都是有备而来,部署周全,这最难管束的,便是人言罢。”   花如言心惊不已,眼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渐呈惨白之色,声音难免抖颤:“竟是要将她往死路里逼么?”   月貌似是专注地为花如言梳理发髻,嘴角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花如言想起花容适才“姚氏一事无可逃避”的说法,顿觉胸间如有冰冷尖厉的寒气一掠而过,她倏然回过头,如水缎般柔顺的发丝从月貌手中滑落,月貌眼帘微垂,避开了她凌厉的眼神:“宫中在短短辰光之内流言四起,恐怕月貌你功不可没罢?”   月貌却嘲讽而笑,道:“真正欲以人言置姚氏于死地的另有其人,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花如言霍然站起身,怒色于眸内闪过,斥责的话语刚至嘴边,却在看到花容月貌二人决绝而哀凉的神色时咽了回去,如若,绮枫不死,旻元的计谋便落空,那报仇雪恨之日便遥遥无期。她何尝不明了这姐妹二人的心思?她何尝不焦急不为这怨仇折磨得无可宁心之日?背负沉重的包袱生存于深宫禁苑之内,如何不是一如行尸走肉?   酸楚的水雾淡薄地盈溢于她的眼眸中,视线愈发朦胧,再看不清花容月貌二人的面容。她重重跌坐在椅上,阖上眼睛一手覆面,清凉的泪珠无声无息地渗进了指缝间。   珍秀宫虽受“上下皆予禁足”的皇命所限,却并非是不透风的墙,那扰人心绪的流言蜚语无孔不入地递进了晦暗不明的内殿中,无一遗漏的传入了本就伤怮难平的人儿耳中。   姚绮枫自昨日清醒过来以后,便一直窝在床榻上不愿有半点动作,无时无刻地拉着被褥裹紧自己的身子,惶惶不安,似是唯恐下一刻自己便要再度失态,更让近侍的宫人把床榻上端的帷纱全数落下,无一缝隙地遮蔽在床榻四周,不使人可窥见她半分。   她一闭上双目,那令她羞恼难当的记忆便会清晰地涌现于脑中,整颗心便揪紧起来,痛不欲生,以致不思饮食,夜不成寐,短短一天工夫,她面上便变得惨无人色,憔悴苍白一如凋零的雨后残花。   “他们说,娘娘昨日竟是……竟是一丝不挂地跑出了宫门……跟太监侍卫们抱在了一起……”殿门前值守的宫女低低地谈论着,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了殿内,清晰如斯。   姚绮枫整个儿呆住了,慢慢地掀开被子,红肿而迷蒙的双眼透过帷纱往外望去,那些刺心的话语仍在继续:“该不是如此的,昨日小桂子在宫门上值,亲眼目睹娘娘是一边脱下衣裳,一边跑出宫门去的……”“昨日皇上驾临的时候,正好看到娘娘赤着身子在台阶上,旁边全是太监侍卫,当真是不得了……”   姚绮枫脸色煞白地扶着床沿坐直了身子,发紫的嘴唇轻轻地颤抖着,血丝满布的眼珠子里却是没有半点生气,木然地瞪着大殿门上灰黑的人影儿,半晌,她嘶声叫道:“你们进来——”门前的人们一怔,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她双手抓着咽喉尖声再叫:“你们给我进来!进来说!进来当我面说——”   宫人们慌里慌张地进入了殿中,快步地来到她床前,仓皇道:“娘娘,您有何吩咐?”   姚绮枫推开缠身的这被子,颤巍巍地扑到榻沿边,隔着帷纱瞪向那一众面目不清的宫人,哑声道:“你们都说些什么,你们说我怎么了?他们都说我怎么了?都说什么了?”   “娘娘,奴才等刚才并没说话。”   姚绮枫却似从宫人们脸上捕捉到了一丝鄙夷的神色,泪水不自禁地自眼角淌下,一手抓住了帷纱,如是抓紧的是那可畏的人言:“你们骗我!你们说我……你们都在说我……我告诉你们,我并没有一丝不挂!我没有和太监侍卫抱在一起!我没有……他们说的都是假话!   “娘娘,您……”   姚绮枫垂首失声嚎哭起来,身子虚脱似地瘫软在了床榻上,泪水不止地潸潸而流,直至双目如被针刺般地涩然生痛,直至她发觉自己再无泪可流,直至她的哭声只能留于喉中,沙哑得发不得一点声响。   诚惶诚恐的宫人们不知何时悄悄地退了出去;殿中不知何时越发显得暗沉无光,竟已是入夜时分;不知何时眼前亮起了昏黄的光晕,浑沉的意识却依旧是迟缓的,久久未曾知悉床前来了人。   “淑媛娘娘,淑媛娘娘……”那人放轻了声音低唤着,满脸忧心与急切,却掩不住目中的阴冷讥诮之色。   姚绮枫如坠无际云雾的神绪渐渐地归了位,她眼睑微微跳动了一下,视线茫茫然地移往上方,只见那隔着帷纱注视自己的人影在光息不定的殿中,犹如鬼魅般虚无缥缈。   “淑媛娘娘,奴婢是芳靖宫的琼湘,奉了昭妃娘娘之命前来为你送热汤。”琼湘手中端着盛放汤盅的托盘,热汤的诱人香气阵阵传进了帷纱之内。   姚绮枫久不进食,此时闻到香味却始终是胃口全无,只是听到是冼莘苓派来的人,她方稍稍提起一点精神,一手支起上半身倚坐在床头,弱声道:“我想见表姐。”   琼湘道:“昭妃娘娘原也想亲自来探望您,可是今夜皇上驾临了芳靖宫,昭妃娘娘也不便过来了,才遣了奴婢前来。”她伸手要撩开帷纱往里面递汤盅,“娘娘还是先用点汤水……”没等她把话说完,姚绮枫却发狠似地一把推开了她的手,汤盅“哗”一声砸开了一地碎片。   “我不吃!”姚绮枫往床里畏缩了一下,“我什么都不想吃。”   琼湘先是一怔,旋即平静了下来,叹息了一口气,道:“这汤是昭妃娘娘的一番心意,更经过娘娘亲自查验,确定不会有分毫闪失才让奴婢送来,您这是何苦呢?”   姚绮枫摇着头道:“我相信我表姐,可是……可是我不相信你。”   琼湘不由一惊,面上的关切微微褪去,沉默片刻后,方以无奈的语气道:“在娘娘身上发生那样的事,也难怪娘娘如此草木皆兵。只是有一点,您也许并不曾想到,昭妃娘娘为了您可是伤透了脑筋,不仅要操心如何为你洗脱私藏禁药的嫌疑,更要为您肃清广散于六宫的种种不堪传言……”   姚绮枫闻言,张皇地扬起首,眼光凄绝地看向琼湘,喃喃道:“传言……广散六宫……”   “怎样的说法都有。说您自进宫中,皇上久不临幸,你思春情切,竟偷服禁药,与小太监们宫闱……”   姚绮枫双手颤抖着撩拨开帷纱,浑身虚软地自床上滑落下来,赤着足站在冰凉的地上,彻骨的寒意如是那既定的不堪事实,一下子触醒了她紊乱的心神,使她清清楚楚地明白眼下自己的处境。   琼湘在半柱香辰光之前已然离去,然而她的话仍然在耳畔反复回荡,驱使她怀着满心的绝望向殿外走去,缓缓跨过半尺高的门槛,一步一步,无力地踏在空无一人的迥廊中,面迎萧瑟凛冽的夜风,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那一个该自己前往的方向走去。 第十六章见死不救   花如言以探视为名进入珍秀宫后,心下的仓皇之感莫名地逐渐加深,身后紧紧跟随的花容虽不发一言,但她仍是可以感觉到对方暗含不豫的眼光,是无声的抵抗。   这一整日她的思潮起伏难平,脑中眼前总是不时地闪现出姚绮枫纯美如兰的笑靥,益发地不想见到花容月貌二人,只觉看到她们,便犹如看到那不容转圜的局势,犹如看到那一个人性泯灭的自己。她痛恨这样身不由己的无助感,尤其地痛恨躲避在身不由己背后纵人行凶的自己。   如此于心内交战了一整日,直到入夜后,她知道如果不前去看姚绮枫一次,她是无法安生的。待要成行之前,果然遭到了花容月貌二人的反对,她只冷冷地看着她们,道:“在我面前,你们一直自说自话,如今我要做一件事,竟必须得到你们的准许么?”   本想独自前往,花容却咬了咬牙,巴巴地跟了上来,她则径自上了鸾轿,看也不看花容一眼。面上犹是带气,心下却是一派怅惘,彼此间的隔膜,是在不知不觉中滋生的。   珍秀宫并非是一妃独居的宫所,分了东南西北四偏殿,姚绮枫是一宫主位,居东殿,另外三殿只有南、西殿各居了一位宝林一位婕妤,北殿尚空置着。入夜后宫所内宫人益显稀少,安静中带一点森森然的沉寂之感,平白地使人由心底觉着不寒而栗。   花如言和花容快步穿过抄手游廊,只要再绕过前方的庭院,便到达东殿了。廊中的宫灯随着凛凛的夜风晃动不休,内里烛火愈发微弱,游离的光影紧随着她们的脚步散落在蒙昧的地上,犹如铺开了一层朦胧不清的寒霜。   花如言来到长廊的尽头,只觉庭院中疾风更为凄厉,不禁瑟瑟,不期然地放眼前方,忽而似有迷离的影子一闪而过,未及看清之时,便听一阵重物落水的声响自寂静的夜空中击起了震耳的回荡!花如言在电光石火间看到那落水前飞扬起的一抹月蓝色衣衫,以及那在激流潮涌中拼命仰起首求得一线生机的脸庞,那曾经含着盈盈笑颜的圆月脸庞,此时却满是触目惊心的恐惧。   花如言整个儿惊呆了,未及回过神来,身后的花容竟一下扑到她身后用力捂紧了她的嘴巴,一边死命地将她往后拽拉,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在庭心湖内渐次失去动静的人儿,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有几欲冲破喉咙的重压不受控制般地涌了上来,花容的手更加了几分力道,将她的一切声息全数敛于了掌心中,她双颊是钻心的疼痛,热气冲上眼眶内,直使她逼出了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而下,她喉中沉沉呜咽,身上却随着已然归于平静的湖水慢慢地虚软下来,再无法对花容紧抱着自己的手臂挣扎半分,双脚传来酥麻的感觉,她似再站不稳,身子缓缓地往下坠落,花容吃力地扶紧她,只不松手。   .   爷爷,你曾经说过,以后寻真要到一个新的天地里去了,会有新的收获和欢喜,你还告诉寻真,在以后的日子里,无论遇到什么,都该好好想一想那冬开的兰花,如何抵抗严寒,为我们绽放出最美好的花姿。   姚绮枫带着往昔的记忆,木然地来到庭心湖畔,湖水在夜色下是不见底的深黑一片,微微荡漾的水波中,是她迎风而立的身影,是她颓然憔悴的面容。   耳际又再回响起一些人的声音,他们说,她宫闱。   她泪盈于睫,往湖边再迈开了一步。   爷爷,寻真对不起你,寻真做不到答应您的话,无论以后面对什么,都会坚持勇敢地活下去。寻真懦弱,做不到……   姚绮枫阖上哭得肿痛的双眼,脚下慢慢地往前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   当夹杂着湖水寒凉之气的风拂绕在身上时,她脑间猛地清醒了泰半,浑身一抖,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软软地跪倒在湿漉漉的湖畔,双手支撑着上半身啜泣出声。   爷爷,寻真知道错了,寻真不该自寻短见……   姚绮枫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止地滴落在草地上,心绪渐次地回转过来,缭绕于胸臆间的彷徨惶然似在随着泪水离开了体内,留于心底的,是爷爷慈爱的脸庞,爷爷关切的叮嘱。   寻真知道怎么做了,寻真不会再害怕那些流言蜚语,爷爷,您放心。   姚绮枫用力拭去了泪水,就要从地上站起,却感觉身后一暗,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见到那人冷若冰霜的面容,正疑惑间,那人竟冷不防地一把将她往湖中推下——   .   绮枫妹妹,姐姐对不起你!   花如言泪眼朦胧地看着庭心湖,反手抓紧了花容的手掌,指甲生生地刺进了花容的肉中,鲜血直流,她却浑然未觉。   “此地不可久留,我们得马上离开。”花容强自冷静。   花如言闭了闭眼睛,呼吸在花容的掌捂中尤感不畅,脑中顿时空白一片,任由花容将自己拉走。   “如言姐姐,你冷静一点。”花容不知何时放开了她,扶着她的臂膀走出了珍秀宫,“刚才花容一时情急,你不要怪我冒犯。”   花如言凄冷一笑,道:“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不可以救她,是么?”不等花容答话,又道,“因为她终于死于别人的手下,我们可以省下一份心思了,是么?”   花容静默不语,脸上的惨白之色愈甚。   眼前是迢迢迂回的宽敞宫道,寥若晨星的宫灯照不明沉黯阴抑的偌大空间。花如言转身背过花容,径自往前走了数步,感觉到紧随在身后的脚步声,不由伫了足,沉声道:“我自有去处,你不必跟随。”顿了一顿后,方继续往前行,身后已再无声响,整个天地犹如在这一刻变得尤其地沉静,是带着死亡气息的静,紧紧地包围在她心头,将最后一点活气也一丝不剩地抽走。   茫茫的夜空,带着萦绕不散的云雾笼罩在孤身前行的人儿上方,如是一面不会倒影人面的镜子,将黑夜中不为人知的秘密了无痕迹的一一旁观。   下意识地循着一个方向往前走,当到达清宛宫的一刻,思绪方有一刻的清醒。   一径儿往宫内走去,四周不无例外地阴沉沉一片,唯独妹妹的寝殿内透出一丝光亮来,如是黯冷空间内独一无二的温暖,看在她眼内,便如同久违的家的感觉,转眼间,仿佛还是年少无知时,玩乐归来的傍晚,拉着妹妹的手一起往烛火通明的家中奔跑而去。   只消进得家门,便是暖意满心。   她唇边含着一缕淡淡的笑意,缓步走进如语的寝殿,垂风飘荡的帷帐,挡不住她寻找妹妹身影的视线。   花如语半梦半醒地侧卧在床榻上,脑间意识迷迷糊糊地,明明是睡不沉,却又如置身梦中那般映像纷杂,暗暗地另有一抹隐藏于心底的不安在迷梦中纠缠,那是有关以往有记忆,那遥远却又似近在咫尺的阴影,不知不觉地化成了狰狞的怪兽,正以凶煞阴鸷的目光盯着她,随时扑将上来,一口将她吞噬。   惊魂未定间,一股含着浓浓爱怜的温暖气息在她冰冷面上覆下,为她驱赶包围于心神的无助与恐惧。   “小穆!”她梦呓般低唤,抬手握住了那轻轻覆在自己脸庞上的手,掌心中的柔柔的暖热却并非为她所熟记的感觉,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梦迷霎时消散而逝,只见陪伴于床前的,竟是姐姐,不可置信的惊异旋即将心头唯一的希冀全数取代。   花如言握住妹妹不带温度的手,轻声道:“如语,对不起,把你给惊醒了……”   花如语如未曾完全回过神来,只沉默不语,指尖在姐姐的掌心中微微地颤抖,片刻后,她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花如言忙按下她,道:“不用起来,你身上冷,只躺着,我陪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花如语方不再动作,顺势自姐姐手中抽回手,拉一拉身上的被褥,微带倦意道:“姐姐,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如何会到这儿来?”   花如言为她掖一掖被子,道:“心里惦记着你,便过来看一看。如语,想来,我们姐妹俩许久不曾好好聚在一起了。”   花如语闭上眼睛,不欲再看姐姐满带关切的脸庞,敛一敛心头的排斥之意,努力使声音带上一丝温情:“是的,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聚少离多,偶尔记起,只能是在心里挂念罢了。”   花如言伏身在妹妹的枕边,头脑间是昏沉沉的疲倦,身子自倒在榻上的一刻开始,压抑于心头的仓皇与痛悔便缺堤也似地汹涌而至,惟得与妹妹共处的安宁平和方可减淡些许不安。她低低呢喃道:“我以为我们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皇宫里重聚……为何会是如此……”   花如语紧闭的眼睑轻轻一颤,心内暗自嘲冷而笑,为何会是如此?如何她们会在深宫之内重遇?她们的宿命,只凭她们如何能猜透?   花如言听不到妹妹的回应,她阖上双目,任由自己陷入昏睡中,霎时间,眼前如坠纷繁缭乱的迷雾中,恍惚游离,是光影摇曳的游廊尽头,是在婉约春兰旁灿烂明媚的如花笑靥,在她见死不救的凄酸视线中,香消玉殒的怜弱性命……   她惊惶莫定,痛心疾首,呜咽在喉中的声音气若游丝:“绮枫妹妹,绮枫妹妹,我无能为力……”   “姐姐……姐姐……”   “绮枫妹妹……你拉住我的手,我把你救上来……你拉着我……”   “姐姐,你醒醒!”   那一张脸庞再没有活气,静静地往湖水里沉落了下去,直至永远消逝于暗黑无光的寂寂世界之内。   “姐姐,你快醒醒……”妹妹急切的呼唤穿透了纠缠心智的梦魇,击散了她眼前的一片染了腥红水光的无尽黑暗。   “姐姐,你怎么了?”   花如言缓缓醒转过来,睁开眼睛,方知觉自己的泪水将妹妹的布枕洒湿了泰半。她一颗心兀自加速跳个不停,连忙坐直了身子,知道如语正以疑虑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垂下首拭去眼泪,含糊道:“做了个恶梦,一时魇住了。”   花如语心下暗疑,口中关切道:“我听你在说梦话,就知道你心里有事忧虑着……到底发生了何事?我隐约听到你在喊一个名字……”她看向姐姐的眼光中微带上一丝试探,“仿佛是姚淑媛的名字,姐姐,我可是听误了?”   花如言骤然听到旁人提及姚绮枫,心头不禁一震,脸色更显煞白如纸,只紧紧地咬着牙,沉默不语。   花如语留心着姐姐的神色,知道个中必定另有内情,遂沉一沉气,抬手轻轻地为姐姐拭去泪水,缓缓道:“我听说姚淑媛昨日偷服五石散,失了心智,丑态百出,可是真的?”   花如言黯然垂眸,锥心的痛楚直逼心房,只得颤声吐出三个字:“她死了。”   花如语一时不可置信,错愕地瞪着姐姐,半晌,方道:“你是说,姚淑媛死了?”   花如言竭力地摒弃着脑中不断重现的惊心记忆,无力地点了点头,眼光惘然地看向妹妹,道:“我亲眼看着她坠湖殒命,她想呼救,她在水中挣扎,可是……可是我……我没有救她……”她头痛欲裂,一手抚着额际,才发现自己掌心及脸额间早已蒙上了一层薄汗。   此时夜阑人静,殿内只得床榻前一盏微弱的灯心苟延残喘般地燃烧着所剩无几的灯油,淡若虚无的光影是暗淡轻浅的,仅仅可以看清彼此面容上若隐若现的神情变化,花如语斜斜地侧靠在姐姐身旁,眼眸内的幽光是不易察觉的森寒,她唇边含上一缕轻柔的微笑,下颌靠在姐姐的肩膀上,更放软了声音道:“姐姐,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你告诉我,是不是小穆让你今夜了结姚氏的性命?” 第十七章问罪(一)   花如言却摇了摇头,默然地看着前方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良久,开口幽幽道:“另有居心叵测的人要取她性命。她一心以为进宫是顺遂父亲的心愿,以为可以在宫中寻得新的亲情,却不知道原来是踏进了鬼门关。”   花如语暗暗一惊,迟疑着道:“竟有旁人要取姚氏的性命?姐姐,你为何确定?”   花如言本不愿再回忆与今夜有关的事,只是听如语此问,不禁心头也泛起一丝思疑来,那在庭心湖畔一闪而过的身影,依稀与琼湘有几分相似……思及此,她头痛得愈发厉害,不由低低呻吟了一声,蹙眉道:“绮枫妹妹是被那人推下庭心湖中丧命的,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花如语的容色在乍亮欲熄的灯火下阴晴不定,轻声问道:“你可有看清是何人所为?”   花如言微侧过头,看一眼妹妹,摇头道:“如语,我不该告诉你这些。”   花如语面上一怔,话音中透着沉郁:“姐姐,你不相信我?”   幽凉的穿堂风悠悠拂过,那灯火“呼”一声终告熄灭,突如其来的黑暗彻底地笼罩在心思各异的姐妹二人身上,亦是恰到好处的掩饰,在视线无法触及对方的一刻,彼此将自己脸上的不安与猜疑适时地敛于心底。   感觉到妹妹要从床上起来,花如言道:“时候已不早,不必再点灯了,你好好休息罢。”一壁站起了身,借着窗外那一点莹白的光息为妹妹盖好了被子,便转身小心翼翼地往殿外走去。   却在这时听到如语一声:“姐姐。”   她站住了脚步,回头道:“我要走了,你睡罢……我会再来看你。”   她平躺在床上,眼眸中的水雾闪烁着晶莹的微光:“姐姐,夜路难行,你要当心。”   她心下不自禁地一沉,鼻间是直冲脑际的酸楚,轻轻自喉中“唔”了一声后,默然离去。   .   这一夜注定是无眠,辗转反侧至天际破晓之时,便听到外间人声低议不绝于耳,花如言心思更觉烦扰,索性起来,正想唤进花容月貌,回心一想,却又作罢了,来到妆台前自行梳妆。   才拿起象牙梳子,她脸色便一阵凝滞,目内泛起一缕悲怆,手软软地垂了下来,落在妆台的边沿,下意识地拈起那一幅妙笔生花的春兰图,仍旧是栩栩如生的绰约花姿,往昔纯真淳朴的惜花之人,仿佛仍于眼前,笑意盈盈地问她:“姐姐你看绮枫画得可好?”   她深吸了口气,轻轻地把画纸折合起来,闭上眼睛不欲再看,不欲再想。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片刻后,听得是花容的声音:“如言姐姐,你这么早起来了?”   花如言睁开双目,眼前依旧是清晰一片,连思绪亦是并无意外地平静如初,那曾有的彷徨与悲痛,似是昨夜的幻梦一场,醒来后,便该忘记。   她小心翼翼地把画卷放进了抽屉里,下意识地加上一把铜铸的小锁。如是将心底的怀念从此锁进不为旁人触及的角落。   花容面容沉静地道:“今日宫里的人,都已经知道姚氏自狀身故。月貌细细打听过,珍秀宫内并没有传出什么对你不利的说法。”   花如言颔首,在妆台前坐下,任由花容为自己梳妆打扮。惟觉镜内的自己,带着淡淡的微笑,却掩不住眼内的苦涩。   这半日在平静无澜中过去,及至未时,访琴面带仓皇的进来禀道:“娘娘,廖都尉率了内侍前来,说奉了太后之命请娘娘您到慈庆宫去。”   花如言站起身来道:“可知为了何事?”一边不敢有耽误,匆匆往殿外走去。   访琴紧随在她身后,语调惶然道:“奴婢不知,只是廖都尉一向只听命于太后,此番亲自来请娘娘,恐怕是事关重大的。”   花如言闻言,心下隐隐地觉着不安,眼见花容月貌二人也目带担忧地迎上前来,她轻轻摆一摆手,示意二人不必随侍,便径自走出了正殿中,果见一众手持配刀的内侍正相候于此间,为首一名年纪稍长的男子走上前来,容神肃穆地向花如言行了礼,道:“属下等奉太后之命,速请娘娘前往慈庆宫!”   花如言心下疑虑更甚,未及发问,廖都尉已作了往外请的手势,一众内侍训练有素地排成列队,大有不容商榷的遣押意味,花如言见此架势,心知此行必是凶险,心绪渐渐沉落,只是竭力使自己多加几分镇静,一言不发地随廖都尉往宫外走去。   当她进入慈庆宫慈德殿内之时,只见颜瑛珧和冼莘苓二妃已在座上,她敛一敛思虑,缓步踏进殿中,眼睑低垂,不敢直视前方珠帘璀璨的凤座,头更往下垂去,只容许自己的眼光落在谨慎前行的双足上,犹如每踏出一步,均与自己的安危攸关。   殿中安静极了,数道别具用意的目光落在花如言身上,她更是敛声屏气,隐隐可听到自己的足下的声音,更多添了几分张皇。   不等她下跪行礼,便自凤座上传来那微含笑意却不失威仪的声音:“这一位是樊如语,还是花如言呢?哀家还真有点分辨不出来了。”   花如言波澜不惊,跪伏在地敬声道:“玥宜宫花如言参见太后!”   皇太后端坐在凤椅之上,眼光居高临下地看向殿中的花如言,似笑非笑道:“你们看吧,哀家这眼力是越来越不济事,连底下人也看不真切了。”   冼莘苓双眼是不易察觉的红肿,面上的脂粉稍嫌浓厚,恰到好处地将神色间的憔悴和落寞遮掩下,开口说话,嗓音里也是带着嘶哑:“太后端慧睿智,独具慧眼,臣妾等愚昧无能,姚淑媛惨遭狠心之人毒害,更丧命湖中,唯得太后可替这枉送性命的可怜人儿查辨真凶,肃清六宫。”   花如言震惊于心,皇太后并未令她免礼,她依旧面朝下的维持行礼的姿势,适时地平下了脸上的不安,却只沉默着,不敢轻言妄动。   皇太后着意地叹息了一声,道:“哀家这些年岁的身子是不比以往了,这后宫内的诸般事宜,哀家确是不能再一一顾及,皇帝也是知道的,所以这宫中许多事,皇帝都不劳哀家费心,一个花贵人,一位花婉妃,她们如何欺君罔上,如何扰乱宫闱之律,这些哀家都无从过问了。也罢了,哀家本也寻思,那花贵人虽是别有用心,不可容信,但花婉妃是皇帝一心迎进宫中的,想必秉性是好的,哀家对六宫诸人的律诫,不过便是贤淑善孝罢了,只消做到这四字,任是何等出身,哀家也会一样疼爱。”她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痛心,“但为何你花氏姐妹二人竟是一个比一个更要居心叵测,一个比一个更要心狠手辣、更要胆包天,竟敢在哀家眼底下,谋害妃嫔性命?!”   花如言大惊失色,仰起首目光迷茫地望向珠帘后那雍容华贵的身影,道:“请太后恕花氏愚昧,花氏不知太后所指为何,求太后明示!”   皇太后冷笑了一声,声音中再不带半点感情:“你果真不知哀家所指为何么?如此甚好,哀家倒要看看,在确凿罪证之前,你还可以如何狡辩。”语毕,向一旁的万姑姑轻扬了一下手,万姑姑马上着内监宣道:“传,珍秀宫小柳子、小福子进殿!”   事出突然,花如言整个儿愕住了,额间是涔涔的冷汗,僵直地跪伏在地上,如芒刺在背。面上只强自地压下惊慌,不使自己露出惧意来,此时此刻,任何一点不妥之处,也将致令自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须臾,两名小太监毕恭毕敬地走进了殿中,依礼在花如言身侧后一尺之距跪下。   皇太后道:“昨夜可曾有人到访珍秀宫?你们二人如实道来。”   花如言微微侧过头看向那两名太监,这一看之下心顿时如坠谷底,昨夜便是他们值守珍秀宫门,此时他们定必将她指出。果然,听得他们其中一人回道:“奴才小柳子回太后的话,昨夜酉戌时交际时分,婉妃娘娘曾到珍秀宫来,寻见姚淑媛。”   冼莘苓这时忍不住发问道:“婉妃逗留了多久?她离去时姚淑媛可还在东殿中?”   另一名小太监小福子想了想,诚惶诚恐道:“回昭妃娘娘的话,婉妃娘娘昨夜在珍秀宫逗留的辰光,估摸不到半个时辰。婉妃娘娘离去前,曾跟奴才们说姚淑媛并不在殿中,让奴才马上前去寻找,奴才们听了只管着急去寻姚淑媛,后来一直没有寻着,奴才们唯恐会有不测,便马上前去禀告了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直到今日清晨,方在庭心湖发现了姚淑媛的尸首……”   花如言听着小福子的话,心紧紧地揪着,头皮也止不住一阵一阵发麻,脸色愈发惨白。   冼莘苓倒抽了口冷气,脸呈哀怮之色,看向花如言的眼中是痛怨交错的锐利:“本宫是如何也不会料到,你竟有这样一副狠毒心肠!”   花如言转首回视冼莘苓,急切道:“花氏视姚淑媛如亲妹,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伤害她半分,更莫说谋害她的性命!”眸内不自禁地泛起了清浅的泪光,哽声道,“得知绮枫妹妹死讯,花氏心如刀绞,只恨不得以自己的性命换取绮枫妹妹生还……如果可以,花氏只想以性命保全绮枫妹妹……”言语发自肺腑,更多添了几分悲痛,她潸然泪下。   皇太后冷声道:“哀家料定你会砌词狡辩,却不想你竟惺惺作态如此,你若不是筹谋加害姚淑媛,为何于入黑后宫卫交接之时前往珍秀宫?你既发现姚淑媛不在殿中,为何不马上告知南西两殿的李宝林和程婕妤一同寻找,而是直接吩咐宫人后,便自行离去?可见是心有不轨,唯恐久留会露出破绽!”   花如言泪流满面,叩了一下首,道:“花氏斗胆直言一句,太后不过是听了奴才一面之辞,如此便断定花氏谋害姚淑媛性命,未免太过草率,不可使花氏安服!”   皇太后闻言,却并不以为忤,讥诮一笑,道:“你只管放心,哀家亲自彻查此案,定会让你心服口服!”转向冼莘苓,淡声道:“昭妃,你说。”   冼莘苓眼眶泛起一层淡淡的粉红,她深吸一口气,忍下酸楚的泪意,直勾勾地瞪着花如言道:“本宫今日遣了琼湘前往清宛宫送份例俸银,不想琼湘回来后,竟向本宫报禀,花贵人让她转告本宫,只说昨夜婉妃前往探视花贵人之时,向花贵人坦言……坦言她昨夜将姚淑媛推下了庭心湖,令其丧命!”说到此处,她声音益发嘶哑起来,如是在寒风中萧瑟的枯叶,无力地抖动着仅剩的生气。   花如言顿时如受五雷轰顶,霎时呆在了,只怔怔地看着冼莘苓微微颤抖的双唇,片刻后,她竭力定下神来,对冼莘苓道:“昭妃姐姐,您难道忘记了,此前一切布局,是何人所为么?此人所说的话,您如何能尽信?如今的结果,便是那人不惜一切代价所要达成的,真正的行凶之人……她的目标是什么,你我都尚未得知,绮枫妹妹在天之灵,若知姐姐糊涂至此,必是不得安心的。”   冼莘苓掏出丝帕醒了一下鼻子,垂下眼帘,喉中干涩哑然道:“你说的甚是,本宫知道,任何人以及任何事,都不可以只听片面之辞、只看表面之象,本宫思疑琼湘话中的真假,亦不可肯定你是否与此事有关,便亲身随琼湘前往清宛宫走了一趟,花贵人在本宫人面前请罪,替你请罪,她一字一句向本宫细述了你告知她的话,你如何进入珍秀宫,如何把绮枫引至庭心湖畔,如何把她往湖中推下……这些,无一遗漏!”她霍然自座上站起,纤长的手指凌厉地指向地上的花如言,喉咙如撕破了一般尖声道:“你不要再跟本宫说什么有别的人用心布局!这一切分明便是你的诡计,你在茶中下了五石散,你在宫中散布流言,你处心积虑就是想逼死绮枫!还来在本宫面前假作好人,口口声声把绮枫当亲妹妹?殊不知你的亲妹妹正是因为受不住良心谴责,才会大义灭亲,把你的罪行悉数告知本宫!”   花如言惊骇得无以复加,冼莘苓尖锐如箭的话音狠狠地刺进了她的心房,她浑身麻木也似地软软地跪坐在地,耳边“嗡嗡”直响,竟全是“花贵人”三个字,她怔忡地垂下了头,满腹狐疑,对于冼莘苓的话,心下虽知应是无半点虚言,却仍感不可置信,她静默着,胸臆间却是思潮起伏,久久平静不下来。 第十八章问罪(二)   一直不曾出言的颜瑛珧这时开口轻声道:“太后,昭妃妹妹,颜氏是知道婉妃妹妹性子的,她一向与人为善,怎么也不像那行凶之人,此事,还需细加查证为上。”   花如言倏然抬起头,心头关注的却并非是自身的处境,口中如是说服自己般喃喃道:“不可能,如语不会这样做,她不会说这样的话……”   皇太后微一沉吟,道:“正如姝妃所言,此事必得细加查证,万姑姑,速往清宛宫将花贵人带来。”她目含鄙夷地掠过花如言,“便由你姐妹二人,好生对质一番罢。”   花如言心绪茫然地跪在原地,双手虚软地放在膝头,十指止不住地轻轻发颤,心中只反复地思量着冼莘苓的话,又暗暗地回忆昨夜与妹妹交谈的境况,细思之下,竟当真是句句带着试探,不由有凉丝丝的绝望沉落在心头,待得殿外传来一声:“花贵人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向殿门前那一身素衣的妹妹。   身着一袭月白色暗花对襟长衣的花如语在殿门前站定,她直直地看向此时跪坐在地的姐姐,从容地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步一步向凤座前,姐姐的身侧走近。   戴罪之身的滋味,你终得品尝这一回,你我姐妹二人,方算得上各不相欠。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是森冷的弧度,勾进眼眸中,牵起了深藏于心底已久的恨意。   花如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渐次靠近的妹妹,不是不察觉到她神色间的阴狠,原还存在心头的一线希望,也在这样的察觉下灰飞烟灭,这般陌生的眼神与姿态,如何会是她一心所爱重的亲妹妹?不,不会。   花如语施施然地下跪行礼道:“罪妇花氏,参见太后!”   皇太后淡淡一笑,道:“你自知身为罪妇,尚算是明白人。想来如今会有大义灭亲之举,亦是因你总算知悉何为适当之为,如此甚好。”她抬一抬手,“你身怀龙嗣,还是起来说话罢。”   花如语含着浅浅的微笑,婉声道:“花氏谢太后恩恤。”不经意似地冷冷看姐姐一眼,方款款地立起了身子。   花如言心痛莫名地闭了闭微觉发黑的双目,脑际混乱一片,耳边仿佛听到了妹妹清晰无误的言辞:“花氏昨夜一夜未眠,只因听了姐姐一席话,当真是惊愧于心,无可安生。实言相告太后,花氏本不欲向任何人告知此等事实,只因顾念姐妹之情,花氏不忍看到姐姐遭受惩罚,可是转念一想,如若花氏就此包庇,那么姚淑媛便是枉送了性命……花氏左右为难,一直思量至天明,方下了决心要向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禀明事实真相,为惨死的人儿讨回公道,亦要姐姐明白,一错不可再错,宫中有两宫娘娘执笺严明,更有太后昭鉴慧目,如何能为了一己私利,而于宫中行凶?”   花如言扬首深深地凝视着大义凛然的妹妹,静静道:“你一夜未眠,左右为难,该是为了犹豫是否应该诬告于我,是么?你如今所说所为,都不是你所愿,是么?如语,太后在此,两宫娘娘也在此,她们想听真话,我也想听真话,你告诉我事实,可以么?”   花如语面呈悲戚之色,泪盈于睫道:“姐姐,为何事到如今,你还是执迷不悟?我知道你想于宫中立足,你担心姚淑媛身为宰相之女,早晚会取代你的位置,所以你狠下毒手,你让身边的侍女设法偷来五石散,放在菩提子茶中送给姚淑媛,如你所愿,姚淑媛果然中了计,失态于宫中,你又让宫人四处散播流言,把姚淑媛之事大肆宣扬,你想往她往死里逼,你想杀人于无形,可是你没有想到,姚淑媛在跳湖自狀之际,却回过了心,不想自寻短见,你眼看事败,就亲手把她推到湖中,眼睁睁地看着她惨遭溺毙!”   花如言听着妹妹一字一眼细列自己的“罪状”,心早已是痛不可抑,她的目光却只渐次地淡定了下来,她不是不知道,眼下这一刻,所面对的并非是姐妹之间的情份是否一如往昔,而是自己是否能从此等困局中全身而退,如此,方可以周全之身向妹妹求一个明白。   然而开口说话的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这般迟疑不决,柔弱而无半点力量:“如语,你是有备而来的,你早已存了这份心思,要将我置诸死地,因为你另有不得已,是不是?”   花如语凄冷一笑,垂头透过泪眼盯着姐姐,哽咽道:“我的不得已,便是在太后和两位娘娘面前,如何面对你这位自进宫以来便另有打算的姐姐;我的不得已,便是如何使你断了那要不得的念头,安心伏罪;姐姐,如语真心为你好,你若诚心认了罪,太后宽和仁慈,必会对你从轻发落的。”   花如言眼光落索而哀凉地淡淡掠过颜瑛珧、冼莘苓及座上的皇太后,沉声道:“只为了区区花氏一人,不惜费心多番设局,枉送绮枫妹妹的性命,如今更令我姐妹二人反目成仇,恩断义绝,何苦来?花氏只愿自个承担一切结果,唯求两位娘娘,唯求太后,莫要使我妹妹为难。”   冼莘苓目中的恨意在接触到花如言坦然却半带苍凉的神色时,有一刻的褪减,不由微微地蹙起了秀眉,另有思虑。   颜瑛珧面上泛起一丝不忍,转向皇太后道:“太后,花贵人虽言之凿凿,只是她与婉妃终究是姐妹至亲,想必婉妃对其疼爱有加,即使事发,亦是不愿亲妹牵连在内的,不若命花贵人先行退下,再细加查问婉妃罢。”   皇太后云髻上的点翠凤形金簪在她的一言一举间闪烁着耀目的流光,妆点着她眼角中不经意流露的犀利,是不怒之威的尊贵芳华。她朱唇轻启道:“姝妃所言甚是,婉妃和花贵人果真是姐妹情深,正是因着姐妹情深,花贵人如今在殿上坦言婉妃所为的一切,方更为可信。哀家以为,此事的真相已是昭然若揭,不可再有拖延,婉妃罪犯滔天,确证在前,却不愿认罪,着实不可轻饶。”   花如言抬头再看了妹妹一眼,只见她面容虽满是哀痛,然而那一双含泪的双目却只得决绝无情,不禁感觉到如万箭穿心般的痛楚自心头弥漫开来。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萧寒的冷意迅速地包拢了整个心房,无半点暖意,并不回应皇太后,只径自对冼莘苓道:“花氏昨夜心内担忧绮枫妹妹不堪承受宫中的流言蜚语,一心前往探视,后来寻不着绮枫妹妹,但花氏却看到了那一个人。姐姐,绮枫妹妹性命枉送,断不可轻易放过真凶。”她顿了顿,“花氏再不能为绮枫妹妹尽心,一切有劳姐姐日后费心查探了。”   冼莘苓闻言,惊愕交加地瞪着一脸坚忍的花如言,思绪在心下打了几个转,终是落下了念头,恐怕此事真如她所说,别有蹊跷,但眼下诸事扑朔迷离,真伪莫辨,又怎知花氏所言是否属实?   花如言语毕后,却自另有留心,眼角余光间,分明注意到一旁颜瑛珧半侧过了首,一向和颜温雅的脸庞上闪过一抹深沉。捕捉中这一点蛛丝马迹,心头只觉为沉重。   皇太后扬声道:“传哀家懿旨……”正待定下花如言罪名,却听殿外石破天惊般地传来一声:“皇上驾到!”殿中各人闻声,均为之一惊,忙不迭迎出了殿门前,果见旻元步履匆匆地走进了慈德殿,在一众行礼敬呼声中,他眼光锐利地从殿中数人面上一一扫视而过,脸上是如乌云密布般的阴沉森冷。   皇太后犹自气定神闲地亭立在殿中,不动声色地看着旻元。   旻元并不马上命众人免礼,上前一步,对皇太后道:“母后今日为何有此雅兴,召集三妃聚首?若非儿臣命田海福前往玥宜宫宣召婉妃,儿臣也不知原来母后凤体已痊愈,可一如往常般为众妃训诫,儿臣这下可能安下心来了。”   皇太后冷嘲一笑,道:“承蒙皇帝记心,哀家虽是身上抱恙,亦必得强打精神,为皇帝分一点忧,力查姚氏一案,以使那暗藏祸心之人获罪受惩,不可再扰乱宫闱规法,以昭我天家之公义。”   旻元浓眉紧蹙,故作讶然道:“原来母后一片苦心,并非与三妃寻常聚首,而是在审查姚氏一案?儿臣并不知道,母后一心想为儿臣分忧,竟连后宫诸事也放在心上,更全然不由儿臣过问,要知道,此次身故之人,是儿臣的妃子,母后纵然愿意一力承担查办,儿臣亦是不能不予半点知悉的。”   皇太后凤目半眯,微笑颔首道:“皇帝此番到哀家宫中来,也并非全为记挂哀家身体,原是来责怪哀家,未曾得你准允便问罪你的爱妃。皇帝,哀家是深恐你知悉内情后,心中难受,悔不当初,何故会迎了如此心狠之人进宫,而致令六宫生乱。”   花如言和花如语并肩跪在一起,耳闻着旻元与皇太后暗含机锋的对话,不自觉地互相对视了一眼,花如言的目内满含疑虑和迫切,似是无声的追问,她希望可从妹妹的眼中找到一丝无奈的影子,然而,妹妹却微微扬了一下眉,以得偿所愿的满意之色来回应她,那一缕不带感情的容神,于瞬间内化成了寒气凛冽的利剑,毫不留情地直刺往她的心头。   却再感觉不到痛,因为已不再需要任何知觉来回应这样早有预谋的背叛。   旻元沉了一口气,道:“母后一口断定有人狠心伤姚氏性命,使六宫生乱,如此罪名,兹事体大,儿臣以为,并非三言两语便可定罪,如有确证,也该由儿臣与母后一同鉴明,方可如母后所言,正天家之公义。”   花如言看到跪在前方的颜瑛珧在听到旻元这句话之时,半抬起了首来,似是要向旻元看去,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只不再动作,依旧默然垂首。与此同时,旻元下意识地回过头来,正与她的眼光对上,她眉心一跳,在低下头去的一刹那,感觉到他目中的慰抚之意,那是一份无可言喻的笃定与坚守,他在用眼神告诉自己,他会保全她。   这样的感觉,对她而言是似曾相识的。   只是此时此刻,她并没能为这样的守护而生出多少心安,或许只因她太过清楚,他愈为自己付出得多,她需要为此偿还的,便更多。   皇太后目光更添了几分凌厉:“婉妃花氏对姚淑媛狠下毒手,将其推进湖中令其溺毙,如此行凶之法,是婉妃亲妹花贵人因循律法向哀家供述,哀家已查明事实,并无可疑之处,当可定罪!”   旻元云淡风轻地看了花如语一眼,花如语虽不敢抬头直视,却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只依旧敛眉垂眸,一派从容自若。   “只凭花贵人一家之言,便可定婉妃罪么?儿臣听着,却觉得当中大有疑问。除却花贵人的供述,再没有任何人和物事可以确证婉妃谋害姚淑媛,如此定罪,未免过于儿戏,母后,儿臣知您处事一向公正严明,绝不至大意至此,如是因着姚宰相的缘故而急需为姚淑媛之死作出交待,儿臣也觉着大可不必,姚淑媛偷服五石散,开一面,暂延处置,已是格外开恩,如今她坠湖殒命,全因她自知罪无可恕,说到底,也可算是畏罪自狀,宫妃自狀,若再认真追究起来,也可算是一宗罪名,如此两宗罪责,儿臣不予深究,已是对姚宰相的最大恩恤!”   皇太后的脸色随着旻元的话语越发难看,一手指着花如言道:“皇帝所言每句,看似在理,却句句意在维持此女!”她逼近旻元一步,厉声道,“皇帝莫忘,姚宰相为我大荣朝鞠躬尽瘁,是我荣朝股肱之臣,荣朝如今太平盛世,全赖姚宰相一力辅助于皇帝,如今他的亲女在宫中枉送性命,皇帝竟糊涂如斯,不仅不为姚淑媛洗脱偷服禁药的嫌疑,更盲目维护那行凶阴损之人!姚淑媛自狀是罪,死有余辜么?那皇帝不明是非至此境地,可算是昏庸愚昧,只知终日沉迷于狐媚之辈中,声色犬马,置朝纲于不顾,不辨轻重?若然如此,哀家有愧于心,来日终将无颜面对先帝!全因哀家无法令你成为先帝一心所愿的明君。”   旻元似笑非笑地凑近皇太后,冷声道:“母后教诲自是字字珠玑,儿臣原来不可堪为明君,好生惶恐,只可惜儿臣无论再不济,亦是知道心系万民苍生,秉力治国之理的,对于后宫的是非黑白,儿臣同样心中有数,自问可无愧于先帝!儿臣寻思,母后之所以有愧于心,并非因为儿臣,而是因为……”他倏然停下,嘴角扬起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牵进目内的是一抹森冷的狡狯,他饶有兴味地看着皇太后脸上的惊疑之色,低声接道:“母后,那事只有儿臣知道,儿臣愿与母后移步至内堂,另作商议。”   皇太后惊疑莫定,揣测地端详旻元片刻,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内堂走去,旻元轻轻一哂,随即跟上。   筹算已久的一切,终于成为他手中有力的把握。任凭皇太后聪明一世,终只是寻常女子罢了,怎可敌过深宫难耐的寂寞?又怎可抗拒那一位俊朗英勇的威武男儿?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于月前便与其私通款曲、情深意浓的锦衣卫钟离承,不过是奉命而为罢了,夜夜的温柔缱绻、柔情蜜意,背后潜藏的是一颗只向他效忠的心,从她身上所得到的,除却永志不忘的深情,便是足以令她自此败下阵来的把柄!   他欣赏着她一如少女般娇美的面容上的恼羞交错,他知道他成功了。不必劳师动众打草惊蛇,对付这个控制自己长达数年之久的女人,再没有比这般更轻而易举的方法了。   “母后若执意要问婉妃的罪,那么儿臣对钟离承,也不会有半分手软。只怕届时,折损的并非是一个奴才的性命,还有母后坚贞持守了数十年的清誉。”   皇太后一贯明澄如寒星的凤眸此时如蒙上了一层灰沉的雾霭,粉润如玉的双颊铁青一片,她身子软软地跌坐在长榻上,神色从错愕慢慢地转变为寥落,整个儿便如同是一株被霜打得萎靡蔫巴的花儿,再不复过往的生气。   旻元带着淡然的微笑自内堂走出之后,马上便下令:“姚淑媛坠湖身亡纯属畏罪自狀,事实查明,并无可疑之处,就此定案,任何人不可重提此案,违者一律以欺君之罪处置!” 第十九章本是同根生   姚淑媛一案就此了结,显然是大出众人的意料。花如语自听到旻元下旨的一刻,只觉那胜券在握的决绝便如是不堪一击的幻梦,从来不曾为她所把握,无论她付出任何代价,也不管她是否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她总是输,她从来只有失去。   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在姐姐的注视下离开慈庆宫的,返回清宛宫后不久,琼湘便提着食盒进内,那一向怀着殷切与关怀的脸庞上,此时却只余下了一份惋惜与黯淡,花如语神绪沉郁,也顾不上照应对方,只木然地听着对方说:“此次事败,娘娘深感遗憾,万料不到皇上会有此一着,可谓百密一疏。娘娘之意,贵人您这一次尽了力,多有费心了,只是既已与婉妃决裂,日后便不能再依往日那般行事了,贵人身子非同寻常,日后还是静心安胎罢。”   花如语面容灰败,抬头看着琼湘道:“你家娘娘意思是说,我从此再没有可利用的地方了,是么?”   琼湘露出苦笑来,一壁从食盒中取出汤盅,一壁道:“贵人多心了,事至如今,娘娘是一心牵系贵人,担心贵人会受牵连,才会让贵人暂避风头呢。”细致无遗地把温热的汤水盛在食碗中,递到花如语跟前,柔声道,“这安胎的补汤可是娘娘特意吩咐奴婢熬下的,娘娘快趁热喝下罢。”   花如语看着那食碗上冉冉飘渺的热气,心下明白,如此一碗热汤,便是终结她们之间联合的昭示。不由冷笑一声,接过了碗来,一口气将汤水饮尽。   与此同时,听到殿外筝儿的声音:“奴婢拜见婉妃娘娘。”她心下一抖,重重地放下食碗,目含凄怨地向殿门外望去。   琼湘已收拾好食盒往外离去,匆匆走出,冷不防与花如言打了个照面,花如言看到她,眼光一沉,抿紧唇未发一言。琼湘面上微有不安,垂首躬一躬身行了礼,便快步走出了殿外。   花如言敛一敛心头起伏不定的思绪,缓步向花如语走近,每近一步,心痛的感觉便加重一分。   花如语一手扶着桌沿站起身子,背过姐姐,面向那透进灿烂日光的雕花窗户,光亮明媚如斯,却照不进她阴霾满布的眼眸。   花如言极力使自己的语调显得平静:“如语,我知道,你这样做,是因为你有你的苦衷,对吗?”   花如语半眯着双目,侧头看那随风摇曳在窗前的枯败枝桠,道:“姐姐,你知道吗?你知道原来从清宛宫一路三步一叩,直到慈庆宫门前,是可以令人头破血流的,双脚到最后,除了麻木的屈膝,已再没有任何感觉。你知道吗?当自己额头上的血,流进眼中的感觉,原来是很酸涩,很难受的,我都快睁不开眼睛了,只不过任由泪水把血挤出眼外,我甚至连擦一下都不敢,我生怕亵渎神明,我知道这个样子很难看,跟鬼似的,可是我还是要三跪九叩下去,我咬紧牙关,只要坚持到了那一个地方,我就可以免罪了,我就可以不必再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她慢慢地回过身,面上是淡淡安静的神情,如同在说的不过是家常话,“我终于到了,我以为大功告成,可是我错了,太后说我三跪九叩不足以抵偿我的罪,她要我为她试药,好,我愿意的,她是小穆的母后,她说什么,我都会听,她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因为我不愿意小穆为我被她责难,哪怕药中有毒,哪怕我不知道药中的毒可会把我毒死,我喝下了那碗药,我还记得太后当日看我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一样。你知道吗?那碗药的滋味,淌过喉咙,是从来没有过的苦,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苦的药,比黄莲还要让人难受,我整个嘴巴,都麻木了,我很想吐,我很想马上吐出来!为何会这么苦,为何毒药都是这种滋味,让人死也不能得到一点安逸?我很难受,可是我不能吐出来,我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不能有半点遗漏。”她声音轻浅,如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然而她的话却足以使花如言痛彻心扉,泪如雨下。   “万幸的是,我没有死,药中的毒,不足以危害性命。我从鬼门关走了一圈,终于还是安然无恙。接下来,太后赦了我的罪,我无罪,我依旧是小穆最为爱重的柔妃。我以为,自此我可以苦尽甘来。”花如语款款绕过低垂的帷幔,向花如言走来,“可是我又错了一次,因为我估算不到,你会回来,我更想不到,仅仅是因为一个你,我所付出的一切,所有,最终全部烟消云散。我抛下尊严的三跪九叩,我舍弃性命的以身试毒,在你面前,全部不一值一提,没有人会再记起,除了我自己。”   花如言心如刀绞,泪眼迷离,颤声道:“所以,你要我偿还所欠你的这些?如语,你可有想过,如果你要,只要告知我一句,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甚至可以不再报仇,只要你过得好……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法?我们……我们是亲姐妹,我们是一脉相连的胞生姐妹!血浓于水,你明白吗?为何发生这些事,你都不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为何从来不跟我说半句?我是你姐姐,我愿意为你分担,而不该是如今这样,你和旁人一起,算计我,也有可能把你自己也算计了进去!”   花如语微微一笑,容神间仍是凄冷冷的,并不接姐姐的话茬,径自道:“我七岁那一年,有一天,你背着爹爹和薛大哥外出游玩,回来后,便染上了天花,你求我为你保守秘密,不要告诉爹爹你曾偷偷与薛大哥到过镇外,莫使爹爹怪责薛大哥。自娘去世后,爹爹整副心思都落在你身上,你是爹爹的心头肉,你患此重病,他急得不得了,将你隔了厢房医治,所以你并不知道爹爹自此视我如仇,因为他记起许多年前相士所说的,花家幼女,天生孤煞,祸累至亲,一出生,便害娘病逝,如今,又害你命在旦夕,他狠下了心,将我送到了姥姥家,对姥姥说,再不想把我接回家去。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一句话,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接下来的三年,姥姥都不敢提将我送回家的事,而我,便在那早被亲人遗忘的穷乡僻壤中,孤孤零零地度过了三年辰光,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我想,这一生,我再不能回到花家来。”   花如言的思绪在妹妹的言说下似返回了遥远的往昔,过往的点滴复再清晰地涌现于脑中,她确是在患了天花后,便一直没有再见过如语,后来有一位自外省游医而来的神医来到平县,以家传的偏方把她的病医治痊愈,病愈后她曾问爹爹如语所在,爹爹只是含糊其辞,并不愿提起,不曾想过,如此与如语分别,便是三年。三年后如语回到家中,除却刚开始的半年较为沉默寡言,再别无异样,她也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更从来没有想过妹妹被送往姥姥家暂住的背后,会隐藏着一份足以使妹妹铭记此生的阴影。   “当日是姥姥亲自将你送返的,你回来的时候,爹爹并不允我在旁,在回厢房前,我只听到姥姥说,你不可以再留在那儿了。”花如言回忆着道,察觉妹妹惨白的脸庞上泛起了一丝深沉的哀冷之色。   “姥姥说的是实话,我是再也不能留在那儿了。”花如语眼光茫茫然地移开,落定在姐姐身后那一个不知名的方向,“那一年我十岁,已经开始习惯了姥姥家孤清贫寒的生活,有时候独自走在那绿葱葱的山野田间,也会觉得,如果能这样平静无忧地过一辈子,也未尝不是一种福气,何必还需苦苦盼望,爹爹会有一天想起我来,接我回去?这样的念头,在我心中出现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我没有想到,下一刻,我整个儿被人蒙住了头脸,我看不到光亮,我呼吸困难,我浑身无力,我想挣扎,可是我无法动弹,但我很清醒,那是野兽的气息,他的手像利爪一样将我的衣衫撕裂,我的肩膀被他尖利的指甲划得生痛,但我来不及呼叫,他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我慌乱地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我甚至感觉不到了疼,只知道我这一生,是毁在那一刻的!那人身上难闻的气味,他那恶心的舌头,他粗暴的动作,这残酷的一切,在以后的年月里,伴着我的走过,在我梦中,反复地出现,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再度承受那样的痛苦!”重提往昔,她却意外地没有落泪,只是眼内是干干的生涩,往神经中传送着刺心的痛楚。   花如言心下且惊且痛,脸色霎时变得再无人色,她伸手一把拉住如语的臂膀,颤声道:“当年竟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如语,这么多年来,你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秘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爹爹该替你讨回公道……”   花如语有意无意地转过身,避开了姐姐的手,凄然一笑,道:“不,这在当年并算不得什么秘密,我被那禽兽污辱的当儿,那田地里正好有人经过,但是他们并不是要救我的,那禽兽是村里的恶霸,村里的人都怕他,看他糟蹋了我,却说我是狐媚子,不可恕。然后把我带到全村人的面前,让我受尽村民的唾骂,然后要将我沉潭。”   花如言看着妹妹纤瘦的背影,似是感受到了这多年以来压抑在她心头的屈辱与伤痛,心一阵一阵的搐痛,无可舒解。   “姥姥终究是不忍看我死,她跪在村民们面前,求他们看在我年少无知,放我一条生路。又说,有违贞节妇道之人,只要从家中三跪九叩到村口牌坊前,便可以得神明宽恕她的罪孽。所以,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尝试三跪九叩的滋味。也通过三跪九叩,我捡回了性命。姥姥不敢再留我,只好送我回家。而爹爹,自是知道了那件事……”说到这里,她开始有点受不住,身子软软地跌坐在贵妃长榻上,肩头轻微地颤抖着,她脸色惨白地垂下首,咬着牙道,“他更不把我视作女儿,因为他不会相信,我并非之人,他不会听我哪怕只一句的辩白,不会知道,这些蒙冤受屈的日子里,我最为想念的人,就是他,娘,还有姐姐你。我以为回家了,一切会好起来。原来不是,回家了,只意味着,我从此真的失去了我的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花如言来到她身旁,含泪拥过她的肩膀,哽咽道:“如语,对不起,这些事我从来不曾知道,我竟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你一句,我只知后来爹爹与你言谈甚少,可恨我……可恨我竟然没有细加留心,我只知你回家了,就要好好对你,吃的用的,我只给你留最好的,但我没想过,你曾有的郁郁寡欢,竟是因为这种原由……”   花如语脸色益显难看,两颊旁是隐隐的灰青色,嘴唇上是浅淡的发紫,她回头看着泫然欲泣的姐姐,冷笑道:“我一直在想,那相士断定花家有女天生孤煞,刑克家人,为什么偏偏认为是我呢?爹爹凭什么觉得命中带煞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呢?娘病逝那一年,分明是你身子总是小病小痛的,连累娘操心,才使娘一病不起。你染天花,分明便是你到镇外哪个地方惹的病根子,为何爹偏偏认定是我害你们?你嫁到荆家后,不久荆官人便遇刺身亡,爹更是因为你而官职不保,这一切,如果要归结到命煞上,那也该是你的,不是我,你才是真正的天生孤煞!”她恨声道,“真正刑克花家和荆家的人一直是你!祸累亲妹遭受苦难的人,也是你!一直以来我承受的苦,全是因你而起的!花如言,为什么你偏生可以骗过所有人?你该有你的报应!你所拥有的一切,不会一直属于你的,因为那是你从我手中抢走的!爹爹的爱女,荆家主母,荣朝皇妃,这一切,原都是我的!别人的东西,你怎能妄想据为己有?你凭什么可以不费任何力气,说要便要?到头来,还来责问我,为何要算计你?”   花如言整个儿呆住了,怔怔地看着歇斯底里的妹妹,泪水无声地蜿蜒在脸庞上,耳畔一刻不曾停地回响着妹妹的话语,一直以来,妹妹承受的苦,全因她而起。细思之下,何尝不是如此?心头不由如受冰霜笼罩,再没有半点温度。也再无话可说,悲怆的沉默,是对控诉的默认。   花如语着力地咬一咬牙,竭力忍下腹腔中突如其来的痛楚,哑声道:“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得到什么,小穆心里只有你……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段他对我珍爱有加的日子,这里,没有炭火的夜晚,是很冷的,可是小穆来陪着我,他怀抱很暖,只静静地抱着我,跟我说无论发什么事,都会一直陪着我……其实我知道,这样的话,不是对我说的……”   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在她们彼此间弥漫开来,花如言蓦然自哀痛中回过了神,忽见鲜红的血水自花如语身下如小蛇游移般流淌而出,触目惊心,她慌得一下把如语抱紧,急切道:“快躺下,如语,不要说话了,快躺下!”   花如语顺着姐姐的扶持慢慢地躺倒在榻上,小腹的疼痛使她止不住连声呻吟,泪水自眼角迸出,面上惨白如纸。胸臆间充斥着无尽的惊惶、恐惧和哀怮,腹痛的感觉一浪更胜一浪,似有她所珍视的某种东西,正一点一滴地,留也留不住地从她体内流失。   姐姐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一边高声吩咐宫人立即前去请御医和通报皇上,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姐姐惊慌失措的面容,那久存于心绪中的怨恨似怎么也提不起来了,她却开始痛恨起自己来,张口气若游丝道:“姐姐……我的孩子……我和小穆的孩子……”   花如言更用力地握紧了妹妹的手,一边为妹妹拭去额上的冷汗,一边轻声道:“不要害怕,如语,不要害怕,孩子一定会好好的,你不要说话,御医,还有小穆马上就会来了。”   花如语一手放在小腹上,低低呻吟着,脑间忽而闪过了一念,脸上添了几分惊疑与愤恨,她深吸了口气,断断续续道:“我喝了……琼湘……送来的汤……” 第二十章局中人   花如言大惊失色,却只按捺着暂不予追问,温声道:“我晓得了,你不要多想……我一定会替你追查到底。”   当御医到达的时候,如语已然陷入了昏迷中,花如言焦灼地退开一旁,心急如焚地等待半晌后,方看到御医一脸忧色地摇了摇头,小声地告知她妹妹腹中龙胎不保。   心痛难当地看向榻上妹妹苍白的脸庞,花如言不发一言地在床沿旁坐下,此时此刻,她可以做的,惟得好好陪伴。   旻元是一个时辰后驾临的,“皇上驾到”的敬呼声响惊醒了如语浑沉的心绪,她睁开眼睛,凄怆的眸内微微地带上一丝企盼,挣扎着要坐起身,花如言也没有多加阻止,顺着她的心意将她扶了起来。   在旻元进入殿中之前,她退了出去,只为在回廊中遇到他,向他低声道一句:“求你,陪如语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旻元微微一愕,并没有思虑太久,也没有表示答应,径自绕过她,走进了内殿。   花如言怅惘地立在原地片刻,方缓步往外间走去,已是未时三刻,天色渐暗,放眼眺望远方,是满目的云雾蒙蒙。   月貌走上前来,凑近她耳旁道:“我这些天来一直盯着琼湘的行踪,总算让我发现了她的秘密。”   花如言想起适才进殿时琼湘眼内那异样的闪烁之色,以及妹妹饱含苦楚的脸庞,恨意顿时如烈火焚心,暗暗咬牙道:“这狗奴才到底受何人指使?”   月貌道:“我这几天入夜后便在芳靖宫外留心琼湘的动静,如若她果真另受旁人指使,想必定会寻了无人注意的当儿外出行事。最初,连着几天,都没有看到琼湘外出,也不知可是她察觉到了风声,还是没有另得命令,所以暂且没有任何异动。我也不急,只耐心等候,总是能捕捉到她一点端倪的。”   花如言心下的焦急愈甚,忙道:“你直接告诉我,她真正的主子是谁人便可!”   月貌更压低了声浪,道:“这人行事相当谨慎,她背后指使的人也定是个心计极深之人,琼湘后来虽有了行动,竟是向着锦楥宫去的,而且是从正门而入,表明了是奉昭妃娘娘之命寻见容华苏薇。”   花如言一怔,不由记起进宫后首次向冼莘苓请安之时,曾在芳靖宫中看到琼湘与苏薇二人神态熟络地私语,讶然道:“竟是苏薇么?”   月貌却摇了摇头,道:“如言姐姐,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觉得另有内情,继续在锦楥宫外静观,大抵也就觉得是苏容华所为了。也亏得我知道在正门死守得不到结果,就在昨夜,我心里一动,想到在琼湘进入锦楥宫后,马上到偏门去等着,只看会不会有所获,没想到,果然就在这儿发现了她行事之法。原来她一直是从锦楥宫正门入,再偷偷从偏门而出,避开了一切可能的耳目,到另一个地方去。”   花如言皱眉问道:“你有没有继续跟随,有没有看到她真正前往的地方?”   月貌看了她一眼,道:“这人可是非常的小心,我才想跟上前去,她便一个冷不丁地回过身来,眼睛像是利针一样瞅着后头,吓得我一动不敢动,后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自个去了。”   花如言沉吟片刻,道:“今夜你带上我,我一定要看清楚,这背后狠施毒手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知是否因为花如语腹中龙胎不保终是遂了某人之计,琼湘今夜果然有所行动,一路自芳靖宫行至锦楥宫,再从正门而入,寻访的仍旧是苏薇,与月貌所述全然符合。花如言整颗心只揪得生疼,满脑只记挂着妹妹所受过的苦,如今竟连唯一足以使她支撑下去的亲儿也惨遭毒害,只不知那幕后之人存的何种心念,竟阴损如斯。   当看到琼湘不出意料之外地从偏门悄然而出时,花如言眼光狠狠地剜着那闪缩在黑夜的身影,这一次,琼湘只是在原地稍停了一下,便脚步匆匆地往前走去,月貌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拉同花如言尾随上前。   琼湘所行走的均是小路,幽冷寒夜之中并无半点月影星辉,曲折迂回的偏僻小道两旁树影森森,益发将外间宫道上的灯火光亮屏蔽无遗,似是以黑暗隔绝了两个世界,越往里走,便教人觉着已然置身在深不可测的陷井和迷局之内,前方并没有尽头,等待不速之客的,只有无可转圜的绝路。   月貌和花如言一前一后地在如此丛林包围的羊肠小道中小步快走,琼湘不停往前的身影如是鬼魅般飘忽不定,突然,她出其不意地停了下来,月貌一惊,心知不妥,忙拦下身后的花如言,正要往后退避,却听一个轻柔如夜风的声音幽幽传来:“妹妹苦心跟随至此,也不枉费姐姐枯等多时。”   花如言始料未及地怔住了,与月貌相视了一眼,月貌只满面戒备,一手挡在她身前。   却见前方慢慢地燃起了一点昏黄的光息,提着灯笼的琼湘自密匝匝的树丛中走出一步,向花如言躬一躬身,道:“婉妃娘娘,请您上前来。”竟是早有知悉的从容,如此的有备而来,更使花如言和月貌惊疑不定。   那温婉淡定的声音再次自琼湘身后响起:“妹妹心思慎密,早便命人留心琼湘的动静,想来是极为心疼姚淑媛和亲妹妹,今夜方会沉不住气,亲自前来一探究竟罢?”   花如言饶是骇然惊惶不可自安,亦已听清了这个声音,在确知说话的是何人后,脸色兀自一变,诧异道:“竟然是你?!”   琼湘一派恭谨地垂眉敛目,往一旁退开一步,便见那人从幽深的婆娑树影中施施然走出,灯笼内摇曳闪烁的稀薄光亮照不清她的面容,只隐约可见其笼罩在朦胧阴霾之下的明亮双眸。   “琼湘,你到前面去守着。”她淡声吩咐。琼湘立即依言而为。   花如言难掩提防的地注视着她,月貌则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待确定并无别的埋伏后,方稍稍安下了心来,回头对花如言点一下头以示并无异样。花如言迟疑着走上前一步,萧寒的冷风刮过,密集如屏障的树桠枝叶发出阴凄可怖的和鸣声响,一浪接一浪,如丧考妣,使人不自禁地毛骨悚然,心生栗惧。花如言暗暗打了个寒战,强自镇定下来,直勾勾地看着眼前面含浅笑的她。   “茶中的五石散,绮枫妹妹的死,利用如语指控我,还有,令如语胎儿不保的汤水,全都是你暗里指派琼湘所为的?”花如言并无意再与对方转弯抹角,心底的恨与痛无可抑制地交缠成为连日来莫大的哀凉,更觉齿冷。   她淡淡一笑,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之所以会发生,全是因为你,你可会更多一份明白,明白自己在这宫中只是个多余人?”   花如言痛急攻心,更走近了她一步,道:“我明白,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想对付我,因为我的出现,是对你的某种阻碍,所以你才会狠下毒手,可是,你为何不直接冲着我来?你的五石散,你的致命毒药,你天衣无缝的布局,为何不直接用来对付我?我既是这个皇宫的多余人,你为什么只伤害我身边的人,而不直接把我了断了?”   她嘴角始终蕴着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静静地垂下眼帘,待花如言把话说完后,方缓声道:“因为小穆心里有你。”停一停,再道,“他心中有你,我如何能让你有闪失,而令他不好过?”她的笑益显森冷,“更何况,要对付你,最好的方法并不是取你性命,你没有了性命,便无知无觉,再没有感受,更没有痛苦,我如何能便宜了你?让你眼睁睁看着你珍视的人一个一个遭蒙不测,让你痛不欲生,才是最好的对付你的法子。”   花如言震惊地瞪着她,脚下踉跄了一下,重心不稳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却移开了眼光,悠悠然地转过身去,轻轻道:“过去在民间的时候,小穆心里只有我一个,后来进宫了,他已贵为九五之尊,再不是当日的小穆,他再不能随心所欲,围在他身边的女子,一个比一个身家显赫,一个比一个如花似玉,可是我从来没有担心、失落过,因为我知道,他心里仍然只有我,只有我颜瑛珧,才是他唯一的妻子。”   花如言凄冷而笑,摇着头道:“姐姐,你错了,你所费心的一切,都错了,他心中并没有我,他需要的,只是棋子,替他铲除异己的棋子!”   颜瑛珧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径自道:“但是后来,我知道,我再不是他心里的唯一,他微服私巡回宫后,心中便开始有了另外一个人,他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要迎这个人进宫为妃。为了平衡一些人的心,他还特意将冼氏晋为了昭妃,与我平起平坐。他一直知道,我在皇宫内步步为营,终日谨言慎行,虽为四妃之首,却不得不对位份比我低的冼氏尊崇有加,他一直知道我的委屈,可是如今为了这个人得以顺利进宫,他甚至罔顾我的感受,而我,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花如言心头凉丝丝的,道:“所以你特地让琼湘成为如语和我的教引姑姑,只为探清我姐妹二人的底细?”   颜瑛珧冷笑道:“对,我在宫中苦候多年,小穆一直受人所制,如今终于有机会扳回局势,可以襄助他的人,从来只有我一个,可以在他独掌大权后得到应得的一切的人,也只应是我一人!你说得对,小穆要的,从来只有棋子,但你可知道,他的棋子是我,并不是你?”   花如言正想说什么,颜瑛珧却在这时回过了头来,眼角竟闪动着清冷的泪水,语调平静如初:“你以为,凭我一人之力,可以将琼湘放在冼氏身边这些时日,而从不被察觉么?你以为,只凭我,便可以驱使琼湘万无一失地进行这些筹谋么?芳靖宫存放五石散的地方,除却冼氏,并无人可以靠近,你以为,区区一个琼湘,可以神通广大如斯么?”   花如言霎时明白了颜瑛珧言中之意,不可置信道:“是小穆?”   颜瑛珧以中指轻轻地拭去眼角的泪珠,垂下头道:“如若不是他亲手将药交给琼湘,又如何会有这般的胆量,将危及性命的禁药带在身上,再乘依荷不备施放在茶包中?”   花如言惊愕不已,一时哑口无言,心乱如麻,是他,一切风波的幕后操纵之人,竟是他。他早已想到,她不会忍心对姚绮枫下手,所以,在姚绮枫出事当天,他看向她的眼光是那样别怀用意,对于程御医的查验结果,他早有预料,从一开始,他便成竹在胸。   “这么说,后来的流言广散,也是他的意思?”花如言颤声问道。   颜瑛珧冷冷地看向她,道:“你迟迟不愿下手,他早已安排妥当,哪些事需要他为之,哪些事由我进行,是谋算中事。”眼眸内微微泛起恨意,“他原本所行每事,都避开了你,他想你既不愿沾手,便不把你牵连其中。只不过,既然他将一应事宜交托给了我,我只有依着自己的原意进行,不仅可以助他成事,更可使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谓一举两得。”   花如言心中的恨意随着大白于前的真相,竟一丝一缕地弥散成了锥心的痛楚,她惘然地转过了身,眼光迷茫地望向远处的幽深漆黑,视线亦渐次地蒙昧起来。   “就连你今夜要跟随琼湘的打算,也是他告知我的。你们行举再隐蔽,又怎可避过他近卫钟离承的利目?这宫中的事,从来只有他想知道的,而没有他不能知道的。而对于我们,从来只有我们可以知道的,却没有我们想要知道的。”   几欲窒息的感觉使得花如言深深地倒抽一口寒气侵人的冷气,心胸内顿时只余下一片冰冷,连声音,也是如轻风般无力:“从一开始,我便是他这全盘谋算中的玩偶。”这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他早已筹谋周全,他是操纵者,也是旁观者,他收获他想要的结果的同时,也在欣赏她在戏中的各种可笑的举动,仓皇得可笑,愤怨得可笑,绝望得可笑。   她于是笑了。   泪水在嘲冷的笑靥中潸潸流淌,冲洗的如是满心的疲惫与无助。   颜瑛珧讥诮地看着悲极而笑的她,阴狠的决绝无声无息地化在凉透的眸光中,道:“花如言,你从我手中抢走了他的心,便要向我偿还你最珍贵的东西。一切还没有结束。” 第二十一章咫尺天涯   姚绮枫于皇宫中自狀身亡的消息以异常快捷的速度传到了宰相府中,姚士韦在自家重重护卫的宅院中暴跳如雷,并非是因为痛失爱女的悲痛欲绝,而是痛失了谋取皇权的捷径的懊恼狂怒。当日千方百计寻的亲女,一心送进宫内只为他日在皇太后的懿旨下受册为中宫,母仪天下,他更贵为国丈,他日绮枫若诞下皇儿,便是太子,荣朝的江山,便是姚氏的江山!然而,如此得以延续千秋万代的锦绣荣华,最终毁于一旦,他千思万虑,筹算多时,竟怎么也想不到绮枫会命丧于宫中!   曾有一刻的气急败坏,只因知悉旻元此番是故意为之,狠而置绮枫于死地。好不容易使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一番后,翌日便进宫要与皇太后密议此事。   然而进宫后等待他的竟是旻元手中的一叠弹劾奏折,以内阁学士俞江远为首的一众朝臣联名上疏,参奏姚士韦于家中阴养死士,别有异谋。旻元不容分说,当即下令逮捕姚士韦,更另派使臣至宰相府中搜查,不仅将府内百余名步骑卫士一举捕获,为首一名卫士更坦白供述,于姚士韦得悉其女身故宫中后,曾在府中大发雷霆,直言明日便要密调大内锦衣卫,包围皇宫内庭,意图谋逆之事。   逮捕姚士韦后,旻元另向钟离承下了一道密旨,令其马上带领武装齐备的骑兵及步兵前往姚士韦门下的得力首将郑璜和陈叠家中,又命校尉统领及执金吾分别镇守宫门要道,城门全数关闭,以使姚士韦一党如瓮中之鳖,再无可求援之机。   当日,郑璜、陈叠为首的一众姚系党羽全数被捕,后旻元下旨赐死。姚士韦被削夺官职,贬为庶人,待罪狱中。彼时皇太后向旻元苦苦求情,旻元遂饶过姚士韦死罪,将其发配边疆,另派遣使臣送其上路。出了京城,使臣们方出示皇帝旨意,刻不容缓地将姚士韦就地正法!   独揽朝纲数十年的奸侫权臣,终于旻元四年结束了其罪恶昭彰的一生。   姚士韦被押送离京的那一天,花如言在玥宜宫中设下了祭祀案台,与花容月貌二人跪在案台前,眼看香烛烟雾缭绕,三人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各自于心下默告先人,血海深仇终可得报,唯求先人宁心安息。   当花如言伏身下地,轻轻叩首之时,只听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花容月貌二人警惕地回头一看,忙转过了身,敬声道:“参见皇上!”   花如言顿了顿,并不马上自地上起来恭迎圣驾,只从容地再三叩首,心内默念的是惟霖的名字。   旻元朝花容月貌二人点了一下头,并未出言,不经意地更放轻了脚下,慢慢地向花如言走近,恍若不忍对她有半点惊扰。   花如言这时直起了身子,款款自跪毡上站起,半垂眼睑地转向旻元,敛衽行一礼,此时她身着湖水蓝底纹的窄袖衣裳,绣着清素疏落的腊梅花图样,浅粉的水银白色宫裙,不饰以环佩,头上的垂髻只簪一支无纹无饰的银钗,尤其的素雅简净,在飘渺袅绕的香雾茫茫之中,犹如是一缕淡然出尘的清魂。   花容月貌二人动作利落地把案台收拾妥当后,便退出了殿外。然而殿中尚还余留着荡涤心神的香檀气息,花如言螓首低垂,在旻元深沉的眼光中轻轻地呼吸这份包含她对先人缅怀之情的空气,脂粉未施的面容上,是不见波澜的沉静如水。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这般在无声无息间便透露出的疏离感觉,从来不曾改变过,只因她说,从此待他以诚挚之意,而她的诚挚,便是始终忠于她自己,以及她的执著。   花如言这时开口道:“小穆,如言有一事相求。”   旻元却道:“如言,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完成,从此以后,你的所需所求,都只应为自己,为我而打算。”   花如言抬起头来,静静道:“如言最后求你,花容月貌姐妹之所以随我进宫,只是想助我成事,如今事既已成,她们也不必再留下,求你寻她们一个罪名,将她们驱逐出宫。”   旻元注视她的眼眸如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冷然一笑,道:“你让我驱逐她们出宫,然后你也想方设法,让她们带你一同离去,是么?”   花如言微微一怔,旋即又露出了笑颜,当中的意味却是苍凉的:“小穆,自你执意要迎我进宫开始,我便再没有选择的余地,无论我如何想方设法,我终究只是在你眼底下的棋子,怎么也逃不出你的掌控,我只能在你的意愿下走出每一步,包括你所答应我的一切,也只是你让我愿意安份于宫中的手段,因为不管我进宫与否,今日姚士韦的结果,也会在你的全盘筹算之中。而我,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旻元听着她所说的每字每句,慢慢地来到她跟前,冷不防地一手将她拥进了怀中,她徒然一惊,脸颊倏地泛起一抹烟雾似的红晕,心底且惊且慌,他深滇的瞳仁内充斥着令她心悸的炽热,不敢再直视,只不安地移开视线,别过脸庞的一刻,他轻浅的气息却渐次紧密强烈起来,他更贴近了她的脸庞,俊目迷离,温热的双唇如带着浓不可化的爱怜,深深地吻落在她的颊边,如是从不察觉她喉中抗拒的低呼、她身体的僵硬,以及她按捺不住地举起要将他推开的双手。   “不要……”随着他手上力道的加重,骇然的惊慌自心底扩大开来,声音却梗在了喉咙中,他骤然变得狂热的深吻全然不给她出言的机会,贪恋似地撷取着她因惊骇而颤抖不已的朱唇,窒息的感觉一下冲进了混乱一片的脑中,她仓皇失措地以双手用力地隔在他胸前,他却轻而易举地将她两手挡开,再度拥紧了她的身子,渐次迷乱的神绪使他一下撕开了她的上裳,只听得一阵尖厉的裂帛之声,她眼内随之一热,有酸涩的水液自眼内缓缓淌下,浑身的力气也似在这撕心裂肺的响声之内消失怠尽,只麻木地软下了双手,一动不再动地任由他愈发热切的掠夺在自己毫不设防的身子上留下刺痛心房的痕迹,朦胧眼前是空茫而迷蒙的,恍若仍是置身在幽远的过往,以及她此生唯一以心牵系的人,轻轻地环抱着她的腰身,柔声允诺:“我一定会回来。”   泪水在脸庞上淌成了一片温度全无的冰凉,他在此时再度吻上她的脸颊,却整个儿怔住了,倏然停下了动作,看向她的目内震惊和痛心交错,她泪水簌簌的苍白面容,她木然圆睁的眼眸内的绝望,仿佛是冰寒彻骨的冷水,兜头盖脸地将他残余的一点狂乱给浇灭了。   她看到他凄冷而孤绝的笑意,看到他一手将自己放开,取过一旁的斗篷为她遮盖了身子,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慢慢地放松开来,一手揽紧斗篷,往后畏缩了一下。   “如言……对不起……”他低声道,面上是掩不住的愧疚之色。   她的发髻已然散乱,青丝自鬓角零落地飘垂于脸旁,面上惨白依旧,嘴唇却因为他连连深吻而稍显红肿,她哽声摇头道:“罪该万死的是我,皇上,如言未能尽心侍奉于您,求您赐如言死罪。”   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颓然痛心道:“你当真宁死也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惨淡一笑,哑声道:“皇上,如言的心里再容不下旁人,所以,不值得,您不值得为我再花费心思。”   他用力地抓住她的双肩,高声道:“值得,我说值得!从在流峰山下与你相遇开始,我心里便只有你一人!只要我心里有你,一切便值得!”   花如言微微扬起首,淡淡道:“你可知道,你根本不必对我感恩,也不必以为我当日对你照顾有加,是因为对你有情。在那样的境况底下,任何一个有生命危险的人,我都会去尽心守护,无论他是贫贱富贵,无论他是老是幼,是男是女。你知道了吗?我救你,我陪伴你,并不因为你是你,只因为我不想共处困境的人先我而去,只剩我一人孤军奋战,我不想因为你的死亡而绝望于山洞之内,我要活下去,我要出去寻找我夫君,我便要心存希望。你可明白了?”   旻元怔怔地松开了抓紧她的手,面容灰冷如霜。   花如言沉默片刻,再道:“在你身边,有真正对你有情之人,她们对你,也许并不曾细思过是否值得,因为她们心里有你,无论遭遇的是何等的境遇,也会一如既往地牵挂你,为你忧心,为你欢喜,珍视你的每一句话,因为在她们心目中,你不是皇上,只是因为你是你,你是她们心目中的小穆。”她一字一眼道,“她们才是真正值得你爱重的人。”   如是长久以来的寄望在顷刻间崩塌,他只觉心头空落落一片,无尽的落寞覆在心底,他哀凉地注视着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与她拉开的是距离,心却是撕裂也似的痛入骨髓,她从来不曾属于他,这是早该明了的事实,却在真正认清的一刻,这般悲苦戚然。   他最终静默无声地离开了,花如言目送着他步履沉重的背影在暗沉无光的大殿门前消失,在狼藉过后的幽静空间内,只剩得一抹挥之不散的寂寥与空茫。 第二十二章笑饮砒霜   旻元以雷霆之势将姚士韦一党清理出朝政核心后,便下令准备每年的祭天事宜,由于正值各地天灾多发之时,旻元为免大修葺天坛而劳民伤财,遂命只需从简进行即可,因而此次祭天郊祀比过往的年岁提早了半月之余。   得知旻元将要离宫,花如言却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心下竟莫名地不安起来,每日虽如常度过,如语安静休养身子,宫内的一切平静而有序,并没有任何异动的迹象,但因为提防之心愈甚,她是每日均至贞宁宫和芳靖宫请安,但守礼而还礼,彼此间维持着表面的和睦融洽,是做给旁人看的戏。这般不动声色的虚情假意,反倒使她更多添了几分担忧。唯恐温然笑颜之下,终会爆发出最残酷的算计。   这一日的来临,不出她所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当她再度接到皇太后宣召前往慈庆宫之时,那忐忑了数天的心在一霎内沉沉地坠了下来,纵然此次请来通传的是面带慈笑的万姑姑,但她的不安之感却丝毫不比上回的卫士相遣更少。   “花如言,一切还没有结束。”颜瑛珧在阴森树影中如诅咒般的低语,在她耳际幽幽回旋。一直纠缠在她思绪间,直至她步进了慈德殿,看到那端座在皇太后下首的颜瑛珧,那惴惴不安的感觉方悄然散去,她只暗暗命自己,无论如何,只要一切事端与如语无关,便任凭是何等的难关,她亦会坦然面对。   颜瑛珧微笑着开口道:“婉妃妹妹,此事本无需劳你操心,但太后怜你与花贵人姐妹之情,方宣你前来,好使你得悉详情,更让你得以前往与妹妹相聚最后一刻。”   花如言闻言,心下一惊,沉着道:“姝妃姐姐何不把话为花氏说个明白?太后既召花氏前来,事情必是与花氏有关,而不管怎样,只是一人之事,花氏愿意一力承担。”   皇太后自旻元连根拔起姚士韦一党的朝政势力后,凤体便沉疴不愈,加之钟离承在此事上所出的力着实大出她意料,急痛攻心之下,无以舒解之法,心中虽恨旻元狠绝,一时也无可奈何,终日只是恹恹沉郁罢了。如今也是病容满面,只斜斜地靠在凤椅上,一手支颐,懒懒道:“一力承担?你凭什么能够一力承担?你以为只空余一腔的情义,便可以洗脱过往的罪孽么?”   花如言恭谨地跪在皇太后座下,道:“花氏自知愚昧,一人之力固然不能承担欲加之罪孽,但花氏相信太后慧泽眷顾,必不会坐视冤蒙之事屡屡发生。纵然今日要治花氏的罪,花氏也知道,定必是世人无可置疑的罪名。”   颜瑛珧不等皇太后回应,冷笑着道:“婉妃妹妹说得好,你只管放心,今日所治之罪,定必不会有半点冤情,也将是无人可置疑的罪名。假冒皇妃,欺君罔上的罪名,本宫以为,是怎么也不会冤了花贵人的。”   花如言不可置信地怔住了,抬起头直直地望向面无表情的皇太后,惊疑道:“皇上已恕过花贵人的罪……”   颜瑛珧声音冷厉地打断了她,道:“太后,皇上暂恕花贵人欺君之罪,乃是因为顾念其身怀皇裔,不想花贵人卑贱之躯无福为皇上孕育龙子,便昭示着大荣先祖圣明,知此女心存不轨,不容此女!如今龙嗣既失,此女断不可再留!太后,事不宜迟。”   花如言大惊失色,急道:“太后,花贵人之事还须待皇上定夺!”   颜瑛珧目光一凛,道:“皇上已出宫前往天坛祭天,宫内诸事,皆由太后定夺!”   花如言跪伏在地,连连叩首道:“花贵人之所以有此举,全因花氏所起,是花氏威迫花贵人冒名进宫,若是罪犯欺君,也是花氏的过错,与花贵人无关!太后若要降罪,请只对花氏一人!求太后明鉴!”   颜瑛珧冷嘲一哂,话音中夹着森然的笑意:“婉妃妹妹果然视亲情为先,着实让本宫好生感动,只可惜,正如太后所说,只凭你一腔情义,便可以洗脱花贵人的罪孽么?”   花如言蓦然呆住了,地上的寒意一阵接一阵地通过膝盖、掌心,源源地渗进了心田,她身子微微地颤抖着,抵御不了的并非是外间的寒冷,而是自心底下盘旋而成的悔不当初的痛憾。   她转过首,通红的双眸紧紧地盯着颜瑛珧,片刻后,她一下自地上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扑到颜瑛珧身旁拉紧她的手哀声道:“姝妃娘娘,我求你放过如语!你恨的人是我,你要对付的人也是我,求你放过如语!”   颜瑛珧一手扶起她,凝白如玉的脸庞上是故作的心痛,眼内却是掩不住的笑意:“婉妃妹妹,看你说的什么话?什么我恨你,我要对付你呢?花贵人罪无可恕,如今伏罪受死,也是依了祖宗法例,你这般求我,不是想折杀我么?”有意无意地凑近了她的耳畔,声音是几近虚无的轻浅,“再说了,我要看到的,就是你这副模样。”   花如言看到了到对方目中得偿所愿的快意,手上一松,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一步,心思霎时哀败如同死灰一般。   皇太后道:“传哀家懿旨,罪妇花氏如语,冒圣上钦封妃嫔之名,欺君罔上,实为世所不容……”   花如言已不知道自己是在怎样的心绪下走出慈庆宫的,只知到得最后,皇太后毋庸置疑的四个字“赐其鸩酒”,便等同是击散她所有支撑与希望,在宫内唯一的念想与寄望,便在这一刻全数告吹。   在慈庆宫大门前站定,她复回过头,看向正从门内走出的颜瑛珧,轻轻说了一句:“那一天在山洞里,他记忆全失,只记得自己是小穆,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双喜’这两个字。”   颜瑛珧一时听不真切,疑虑侧头道:“你说什么?”   “我和他在山洞里谁也看不清谁,他醒来的记忆,是有关过去的,他顾不上自己,只想着找一个人,这个人名叫双喜。”   颜瑛珧始料未及地呆立在原地,笼罩在眼眸中的恨意正在不受控制地一点接一点溃散,取而代之的是震动于心的苍凉与悲怮。   “我问他双喜是谁,他回答我说,那是他的妻子。”   颜瑛珧神色凄怆,泪如雨下。   有冰凉的水珠滴落在脸庞上,花如言仰起首往白茫茫的上空看去,一滴、两滴、三滴……降雨了,断断续续的,时而紧密,时而却又似要止住,她过去曾听人说,那样欲止还休的雨,是天公哭泣的眼泪。   当她到达清宛宫内的时候,零星的雨点已变成了滂沱大雨。   她遍身湿透。   水珠顺着衣衫滴落在地上,洇开了一圈接一圈阴影似的痕迹。   殿内寂然一片,是她想要的安静。   她伸手抚了一下妹妹恬静地睡容,妹妹的身上的烧已经退了,妹妹的脸色开始红润,不再如初在宫中相见时的惨白,妹妹却也瘦了,双颊微微地陷了进去,妹妹……终于醒来了,眼睛还是那样清澄明亮,照得她心里也暖暖的。   无论过去如何,不管将来怎样,她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永远是彼此生命中不能忘却的牵挂。   所以,如语,过往再多的苦,也该结束了。   “姐姐?”花如语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床前的花如言,微觉意外。   花如言微笑道:“你醒了,身上好多了么?起来和我说说话,好吗?”   花如语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在看到姐姐殷切的眼光的时候,却不自觉地咽下了拒绝的话语,慢慢地坐了起来。   花如言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淋漓不止的雨雾,柔声道:“如语,还记得我们曾经很淘气,大雨天地跑到院子里看那新种的花种子,你开了伞,为那刚冒出的小芽儿挡雨,薛大哥说花有伞了,我们两个大活人倒在淋雨中,是两个顶顶的大傻瓜。”   花如语想起儿时那短暂的快乐,淡淡地笑了,道:“我们一直是顶顶的傻瓜。”看了姐姐一眼,“怎么突然提起这些?”   花如言从她床前取过那袭月白色暗花对襟长衣,依旧淡静微笑着道:“如语,你还记得吗?我们姐妹俩在雨中玩耍过后,回到房中还会一起沐浴,然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穿上自己喜爱的衣裳,梳理出一模一样的发髻,就像是对镜梳妆一样,我还说过,那并蒂莲的花蕊是成对成双的,我们姐妹二人便似那并蒂双生花,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一脉相连,情谊永固。”   花如语惆怅不已,苦笑一声,微带疑惑道:“姐姐,你来这里,只为向我提起这些旧事?”   花如言笑意温婉,一壁解下自己衣衫上的百合扣,一壁柔声道:“在我心里,只会记挂过去值得喜心的事,也希望你从此心里记挂的,只有值得喜心的事。如语,我们再来一次那样的对镜梳妆,好么?”   花如语一怔,茫茫然地看着姐姐脱下了那袭染了雨湿的淡雾蓝湖水纹圆领直身长衣,一时浮现于眼前,是年幼不更事时的天真烂漫,恍惚间,又看到一年前,别有用心的她以巧辞说服了姐姐,在荆府书房中交换身份的一幕,不由百般滋味在心头,暗觉唏嘘。   花如言已然穿上妹妹的月白色暗花对襟长衣,笑着对尚带怔忡的妹妹道:“如语,快穿上我的衣服呀,我们还要梳发髻呢。”   花如语咽了一下,从床上下来,刚披上姐姐的衣裳,姐姐便上前来为她整装,细细地帮她穿戴妥当。   “如语,我知道你心里还怪姐姐,我并不求你原谅,我只想你至少可以忘记过去,哪些事会让你觉得难过的,你都不要再记住,不要一直把眼泪留在心里,你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地哭,哭出来以后,你就能松一口气了。”   花如言心下是淡淡的痛,面上依旧维持着笑颜,难过的感觉越甚,她的笑容便灿烂。   彼此的发髻已梳理好,此时此刻,她是她,而她是她。   花如语察觉到花如言凝视自己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哀凉,心下一惊,倏然意示到了什么,一把拉着姐姐的手问道:“你是故意让我换装的?”   花如言默然不语,深深地凝视着一脸惊疑的妹妹,仿佛只想在这一刻,把妹妹的面容永远记在心里。   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太后懿旨到!贵人花如语接旨!”   花如言甩开了妹妹的手,毅然转身快步往殿外走去。   花如语大惊,失色叫道:“姐姐,你要干什么?!”   “除了这个方法,我再没有能力帮你,皇上出宫了,没有人可以阻止皇太后,没有人可以救你……只剩下我。”从来没有那样急切地想见旻元,她刚才跑遍了乾阳宫、乾嘉殿、颐祥宫,然而旻元总比她早一步离开她欲觐见的宫所,及至她追出宫门,只遥遥可见那焕彩的仪仗华盖。   已然太迟。   花如言不再说话,径自走向正殿,花如语惊呆了,片刻后,方定下神来,急急追上姐姐。   “贵人花如语接旨!”   出得殿中,内监手中托盘上的酒壶赫然入目。花如言面沉如水,镇定自若地在内监跟前跪下,静声道:“花氏如语在此。”   惟霖,当日你说你要走,我曾说,我想和你一起走,其实我并不畏惧路上的辛劳,也不害怕路上的危险,我只想,在你遇到危难的一刻,有我在你身旁,陪着你一起面对。   “罪妇花氏如语,冒圣上钦封妃嫔之名,欺君罔上,实为世所不容,赐鸩酒,以肃清其罪!”   花如语惊骇地无以复加,面容煞白地呆立在姐姐身旁,痛悔交加地看着姐姐接过内监递来的酒杯。   “不,不,不!我才是花如语!她是花如言,她是婉妃!我才是花如语!”她霍然嘶声尖叫,跪倒在地,就要伸手抢过姐姐手中的酒杯,姐姐却闪开了身子,含泪道:“姐姐,我知道你心疼如语,不忍如语伏罪,可是如语终是避不了这一回……”   花如语泪如泉涌,哭得声嘶力竭,哑声道:“不是不是!姐姐,你是姐姐啊!你是花如言,你根本不是如语,为什么要替如语死……姐姐……”   惟霖,我替你完成的事,已经完成了,已经没有借口继续留在这个地方。有人说,我是这个皇宫里的多余人,我想,确是这样的,想来有点可笑,我总想以死的方式逃避皇权的枷锁,但当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我还是有那么一点恐惧。我知道死并不痛苦,我只是担心,万一我死了以后,还是见不到你,那怎么办呢?   花如言举杯一饮而尽。   花如语抢不过姐姐手中的酒杯,手只颤抖地停在姐姐的面前,眼睁睁地看着姐姐一口气喝下了酒。一滴不剩。   “姐姐,如语要走了,你日后,好生保重,记住我说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只管记住值得喜心的事,忘记让你难过的事。”花如言与花如语一同跪坐在地,姐妹二人面对面,泪眼相望。   花如语泣不成声,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姐姐,在她耳畔啜泣道:“姐姐……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   花如言微笑着阖上双眼,任由妹妹抱紧自己,任由痛楚从腹部蔓延开来,任由温热的血腥自喉中涌上,任由思绪轻轻地飘渺,跟随着前方那熟悉而等待已久的身影,缈缈荡荡地往远方而去。   惟霖,是你吗? 第一章浮生若梦(一)   然而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远走,一如在平县时,那个雨雾纷飞的离别之日。无能为力,连想把你叫住的力气也没有。   我以为死亡是不会有任何痛楚的,至少不该像那一刻般,分明是浑身几入骨髓而致命的剧痛,却久久,久久地持续着揪紧我五脏六腑的炙热火烫,无论我怎么放松整个心神,我甚至已感觉到,我的魂魄似已不堪忍受似地要离开饱受折磨的身躯,但是,痛苦却一直没有终止,我仍然非常清晰地知觉,如语温暖的怀抱,她洒湿在我肩头的泪水;我仍然非常清晰地听闻,殿外嘈杂的人声,有人说:“快传御医!快把所有御医都带来!快去啊!”   紧接着,如语哭泣不止地放开了我,低低地说:“皇上,求你救救姐姐。”   有人抱起了我,他的手臂是那样的用力,像要把我揉进他怀里一样,我发不得半点声音,我只很想告诉他,我很疼,很疼,我只求你,可以任由我死去,只求你,从此放开我,只求你,不要在剧毒侵噬我身躯的时候,延续我的生命。   他固然是无法听到我的心声,所以,我注定无法在他的掌控下得到解脱。   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全赖一众御医的绝顶医术,妙手回春,想出用换血的法子为我清除体内并不算深重的毒液。   “为什么她还不醒?她到底何时才能醒过来?!”旻元不断地在追问,御医们只是支吾其词,没有人敢告诉当今皇上,毒性异变的难测,虽然可以暂且延续生命,却有可能会出现别的无可预计的后果,譬如,昏迷不醒。   自那时开始,我愈发似是大荣宫廷中的多余人,只知了无止境地沉睡于半梦半醒之中,以我的安静以及祥和,回应身边人的每一句呼唤。他们并不会知道,我可能此生都不会再醒转,但是我的意识却是这般明晰,我可以感受到他们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不过,或许一直是我弄错了,我所听所知的一切,才是真正的梦境。   “我说过,我并不想你有闪失。”颜瑛珧在我床畔说话,我可以听出来,她话音中再没有了那份尖锐的戾恨,“我救你这一次,从此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拖欠,你记住,你不能死,这是小穆的心愿,你不要令他失望。”   是她命人前去通知旻元回来救我,正确来说,她想挽回的是如语,只没有想到,服下毒酒的人是我。   世事如棋,总是局局新的。很多时候,我们并不需要去深究当中到底是何种道理。   旻元时常会来到我身边,我已经分辨不出日夜,也不知他这样的出现次数可算是每日,我只知道,当日我对他所说的一番话,并没能使他多明白几分我的心思,流峰山下的患难与共,对于我,只是我寻找惟霖的路上的一着险阻,对于他,却已成了值得铭记一生的弥足珍贵。   “如言,还记得那时一点光亮也没有,整个世界都是漆黑一团,我身上有伤,稍微动一动都疼得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被困在这里,我只记得自己是卑微贫贱的小穆,半生潦倒。除了娘和双喜,没有人会在意我。不知为何,我却感觉素昧平生的你,像是相识已久的故人,你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已经觉得安心,可是我也察觉你有点心事重重,在你不畏惧困境的言语中,我知道你是在安慰自己,安慰我。你不是不害怕的,你害怕,但你心里的坚持,已经超过了这份害怕。如言,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心疼你,我觉得,为什么要让你独自一人承担这份重负呢?后来,我的伤口破裂,血一直在流,可是我没敢告诉你,我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我也不想告诉你,我只知你之所以坚持下来,是因为我们彼此的生气不息,我不能让你失望了,我暗暗告诉自己,想想办法,只要能使你继续支撑下去。”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明白我当日心绪的,他知道我之所以在意他的生死,是因为想获得坚持下去的希望。   可是,我无法告诉他,我的坚持,仍旧只是事关于我一人,与他是无关的。   “如言,当日我想你支撑下去,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我们一定可以平安无恙,我如愿听到了你话,我已经心安了。如言,如今,换我亲口告诉你,你一定可以平安无恙,你要用以往那样的坚持,好好活下去,你一定会醒过来,一定会。”   自昏睡以来,我听得最多的话,便是让我一定要醒过来。   可是我仍然没有办法让他们知道,我活在梦中,重温过往许多值得我铭记的人与事,那里有属于我的一切,我已经无法选择生和死,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选择不要苏醒。   “如言,今日是你昏睡的第十日,我下朝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也顾不上群臣正在乾嘉殿等我共商周延阳起兵谋反之事,我想你一定不会忘记了当日我所说的笑话儿,我想马上来跟你再说一遍,我想你即使是睡着,也是欢欢喜喜的。”   小穆,我不愿意醒来,是因为你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属于彼此。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鸭兄弟,他们是斗气冤家,一整天无论吃饭睡觉都在斗嘴……”   注定不该走在一起的人,他们的结果不过是各自为难彼此。   “有一天,鸭兄翘起屁股,想把鸭弟给挤出窝棚,鸭弟不等他动作,便率先跳出了棚外。鸭兄奇怪了,问鸭弟:‘你怎么知道我要把你挤出去?’鸭弟得意地回答:‘你翘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还是撒尿了!’”   你认为我会如你一般记得这些笑话,事实上,你错了,我早已抛诸脑后,你所说的,我仅仅记得最后一句。   “鸭兄嘎嘎一笑,说:‘我不是拉屎,也不是撒尿。’他转身用屁股朝着鸭弟:‘我是放屁!’”   我只记得我听完这个笑话后,是绝望的恐惧与悲痛。因为我险些就要陪着你,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步。你又何曾会明白,这个笑话在我心目中,是痛苦的回忆。   .   那一次后,旻元前来的次数再不如以往的频密,大多数时候是花容月貌,还有如语陪伴我。大仇得报后,花容月貌姐妹似是恢复了她们自己的本性,一如我与她们初遇时那份活跃的精灵古怪,她们总是分工合作,为我擦洗,喂我喝水吃食,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抬杠对方,她们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实,我都在细细听着,包括她们说着笑着,最后却流下泪来的失落,我都能察觉。   她们应该离开皇宫,这儿不是她们长留的地方。   “如言姐姐,皇上说把我和小貌放出宫去,是你的意愿,可是我和小貌想过了,我们即使要走,也该在你醒来后,最起码,要亲自跟你道一声别,不是吗?”花容的声音带着甜糯糯的温柔,轻轻在我耳边说着。   月貌依旧是她一贯的粗声粗气:“你瞎说呀,道什么别呢?如言姐姐不见得欢喜留在这鬼地方!我看她是要跟我们一块走的!”   知我者莫若月貌。   然而如语的话却越来越少了,我最想听到的是她的声音,不在乎她说什么,即使她不说话,只静静地坐在我身边,我也觉得满足。   但她愈发明显的沉默,却令我的睡梦不再那么安稳。   “姐姐,这几日我没有睡好,我辗转反侧,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如语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掌心是微带寒凉的,从小到大,一直是这样子。   说完这句话,她便静默下来了,良久,才轻轻地叹息一口气,似有无限的忧愁。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吐出一句:“姐姐,当日喝下毒酒的人,应该是我。”   为什么要重提那件事呢?我知道她并非全因愧疚。   姐妹连心,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我这样做的用心。   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对于我来说,沉睡远比清醒来得好过。   所以,她断不会在事隔经久之后,再度因为内疚而说出这样一句话。   连着三次来看我,她只是欲言又止,我便如身置焦灼难耐的恶梦中,一直悬着心,以致花容要喂我喝水时,担忧地说:“如言姐姐不咽下去,她怎么了?她怎么不喝水呢?”   是夜,旻元便来了,他亲自喂我喝水,轻轻地在我耳边说:“如言,你可是怪我这些天都不来看你?我心里记挂着你呢,要不是想着你……”他沉默了,他和如语一样,止住了一些话。   “如言,你一定要好好坚持下去,只待我把战事平息了,我便会一直陪着你。”   这回我听清了,他说战事。   与此同时,我想起他前次曾提过,周延阳起兵谋反,这么说,要打仗了吗?是淳于铎的意思吗?是鹘吉君主淳于铎终于看准了时机,要进攻大荣了吗?   “如言,我已经三天三夜不曾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后,我再次听到他的声音,透着干涩嘶哑的疲倦,“我和兵部的几位大臣没日没夜地商讨应战之法,我任由了大荣最为英勇善战的兵将,我想方设法准备军饷粮草,我用尽了办法调兵遣将,可是我们还是节节败退!我们一直在败退,一直往后退守……大荣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失守……”   我明白了,早便在异邦筹算之内的战事,终于在姚士韦垮台而荣朝朝政核心不稳的可乘之机下,一举掀起了。   “如言,无论如何,我也要打羸这一场仗。我要你醒来后,与我分享胜利的喜悦。”他分明已经倦极,头重重地沉在我床沿,坠在我的手臂上。   我不知道如语的沉默与此次突发的战事可有关联,只是首次感觉到,一直以来如语的行举,与旻元是有微妙的关系的。   这一夜他在我床畔沉沉睡去,我想他确是劳累已久,无论是身,还是心。   只要到了翌日,如语便会在他曾经停留的位置上坐下,静静地陪伴着我。   但这一次如语没有沉默太久:“姐姐,我跟你说一句真心话,过去姐夫遇到意外行踪不明,我们都觉得他已经死了,而你却不管不顾地要外出寻找,我真的觉得你很笨,很傻,我觉得为什么会有像你这样糊涂到家的笨蛋,分明是已经死了的人,你却自欺欺人。”   如语说话从来是有的放矢,她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一件事,说及一个人。   更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及惟霖。   “可是,到了如今,我才真正明白,姐姐,你并不笨,也不傻,你当日的执著和坚信,原来是因为你和姐夫,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一直活着,没有死去,这是你冥冥中便感觉到的事实。”   “姐姐,姐夫还活着。”   惟霖还活着?   我还没能完全明白如语话中的意思,只知此时此刻,无论她告诉我怎样的消息,我可以拥抱的依旧是不可忘怀的往昔。   “此次攻打大荣的首将,便是姐夫。这已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如语的声音微微颤抖,以轻柔的语调将惊心的惶然之意压制下去,“最初,我以为这只是别有用心,意图扰乱小穆视线的谣言,可是,如今小穆已经证实了,接二连三地攻下大荣城池的人,就是姐夫……”   惟霖果真还活着。他背负着一个要么得拥天下,要么命丧黄泉的使命,他与淳于铎谋划已久的攻荣之计,必定是由他一马当先,身先士卒。   回想起过去的日子,我想得更多的是该如何才能把惟霖找到,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如若有一天,我确知惟霖仍旧与我同在,而我却不能与之重逢,又该如何是好? 第二章浮生若梦(二)   重获惟霖的音讯,我的睡梦却没有因此而增添几分舒畅,我竟然没有欢喜的感觉,似乎这本便是早已知悉的事实,更让我听进心里的,是如语忧戚的语气。   她是矛盾的。   她为我松一口气,又为旻元而悬紧了心。   还有另一重挥之不却的忧虑,是她怎么也无法掩饰下去的。   我知道与我有关。   她没有再说下去,离去前,若有若无的叹息萦绕在我耳际。   “我每日所接的奏报,几乎全部都是与天下叛乱有关的……天灾、……可我一定不会败,这一关,我一定会闯过去。”旻元的精神每日紧绷如系箭之弦,他机关算尽方得以重掌的大荣朝政,竟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堪一击,天下民不聊生,百官营私舞弊者比比皆是,应战在即,军饷粮草却渐呈无以为继之象,只因国库空虚。国难当头,朝堂上群臣各人自扫门前雪,忙不迭筹算自身,对于他所提的还击对战之策,只是唯唯诺诺,虚应了事,放眼满朝文武,竟难觅同心之人。   青州、陵州、同州等地相继发生大规模的蝗祸之灾,蝗虫遮天蔽日般地群聚迁飞,祸不单行,恰逢天旱无雨,土蝗蔓延滋生,致令百姓颗粒无收,不计其数的灾民为避天灾更为逃战乱,源源不断地涌上京城,沿途死伤枕藉,暴乱横生。   二月中旬,荆惟霖率兵进驻陵州,在水陆两路严阵以待。   二月下旬,周延阳率兵进攻青州,青州粮草不济,军心涣散,官兵时有私出投降的,参军等人畏葸不前,自知兵力不足以应战,只计划开城门投降,三月初,周延阳不费吹灰之力攻下青州。   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的旻元日以继夜地在乾嘉殿内,与分数不多的几名愿意留守的大臣商讨用兵之法。   唯今之计,只有兵分三路,一路南去攻打青州,力阻周延阳大军与陵州联合;一路为主力,在陵州与青州之间的往京要道镇守,务必阻止鹘吉的后援大军;一路前往牵制陵州。   .   以前不时会听到如语提起,有人说她是命中带煞,是留不住亲人的命数,我听了只觉得可笑,什么信口雌黄的胡言乱语,人的一生如何,不过取决于各人的行举取舍罢了,何来这么多的命中注定?自身的际遇,可以得到多少,将会失去多少,寿命祸福,更是与人无尤,那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影响另一个人的命运的说法,我是压根儿不相信的。   可是,最近我又重新思量了一番这般的说法。   如语说得对,惟霖遭遇意外,爹爹官职不保,是我嫁到荆家后的事。   如语进宫,受尽苦难,也是因我而起。   如今旻元面临天下变兵,朝政动荡,我并不想认为,归根到底,还是与我有关。   我不知道这可算是所谓的天生孤煞,如果是,那我愿意承认,相士当年说所的,确是指我,而并非如语。   这段日子,如语一直默默地守候在旻元的不远处,我可以想见,无论旻元是否知道她的存在,她的眼光,都是追随着他的身影的。   “我会好好照顾姐姐,你大可放心。”如语在他身后轻声地说着,目光隐隐地闪动着关切与忧心。   旻元此时的容神,憔悴不堪,双眼布满了猩红的血丝,面颊泛着铁青,下颌的胡子拉碴已然是不及打理的随意,益发映衬得他整个儿疲倦无神。   “我只想好好看看她。只有看到她,我才可以忘记今日兵败的战报。”   他应该已经知道,令他兵败如山倒的是什么人。   我渐渐开始明白如语的欲言又止,我开始明白如语为什么要迂回而转折地说出惟霖尚在生的话。   对于旻元来说,对于大荣的皇帝来说,对于大荣的江山来说,荆惟霖是此次谋逆兵变的牵头人,是他巴不得将其碎尸万段的叛国逆贼,而我,则曾是这位叛变之人的妻房。我曾在旻元面前声声坚定地说出,我只为惟霖守候。   我曾让他知道,我的心思只在惟霖身上,永远。   所以,此时此刻的旻元承受的是我无法想像的重负,是他和如语从来不在我面前提起的不为我所知的一个关键。是的,我至少明白,我的身份对于某些知情人来说,不该只继续任由我无所动静地安睡在大荣后宫之中。   .   旻元四年三月中旬,荣军的大军抵达陵州,另一路前锋迅速到达陵、青之间的宁县驻守。三日后,鹘吉努赤大将率轻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出现在宁县城下,荣军猝不及防,连连败退,次日,鹘吉攻下宁县,荣军前锋官兵全数被歼灭。   三月下旬,荆惟霖率领主力进攻陵州,与荣军在陵州展开会战,荆惟霖亲率骑兵力战荣军首将,荣军首将大败,损兵折将,仓皇退守陵州,据城坚守,再不敢轻易迎战。   四月中旬,荆惟霖会合周延阳大军,更会同鹘吉数十万兵将,与荣军主力连连交战。   荆军以锐不可当之势连破荣军军营,俘获多名兵领,缴获战马、辎重等物无数。荣军大失阵守,节节败退,渐感不支。   四月下旬,荣军已呈败军之势,开始全面退却,荆军却于此时越战越勇,乘胜追击,不给荣军余留喘息之机,大举歼杀已然溃不成军的荣军。   .   我听花容说,最近几天凌霄皇城的上空总是飘着一抹灰蒙蒙的像是浓烟似的云雾,黑森森的,不时地又会四散开来,幻化成稀薄的乌云,沉沉地笼罩在人的头顶,走到哪儿,总是摆脱不掉这可怖惊心的不祥黯影。月貌说,这种云是战争时期便会出现的,是天公显灵的一种,预示着将会血流成河,江山易主。她说到这一句,花容便慌张地捂了她的嘴,连声嗔她胡说八道。   我想在这个时期,无论出现哪种说法,都是不足为奇的。   战败战胜之间,牵系着旻元每一道神经,他再听不得任何有关这场战争的他认为不靠谱的种种说法,譬如孤注一掷的兵行险着,譬如苛捐于民的搜刮军饷,他曾经在群臣面前大发雷霆,用他一双通红得发肿的眼睛狠狠地剜着在场的战战兢兢的人们,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为他即将崩塌的江山,为他势穷力竭的孤军奋战,为他无以为继的决胜之心。   如语的眼泪滴落在我手心的一瞬间,我开始有些微冰冷的触感,而如语为旻元的低泣,只不过是我知悉我存在于旻元身边的价值的开端。   “姐姐,宫里现在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在为自己打算,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荣朝的一份子,他们不会记起小穆平日对他们的宽仁以待,他们想着怎么才能聚敛多一点财物,盘算着怎样才可以离开皇宫……姐姐,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小穆会败吗?不,小穆不会败的,他一定有办法支撑下去,这是他的天下,他如何会败呢?”   如语有些话没有说出来,我却领会到了。   她怨恨惟霖。   她本还有话想说,可是又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方响起她毕恭毕敬地行礼声。   旻元握起了我的手,他粗糙的拇指轻轻的摩挲着我的手背,小声说着:“如言瘦多了,命小厨房为她多做滋补的汤粥。哦,是了,可是吃的不易下咽?你得吩咐让他们把食物全部研碎,连米也要煮得软软的,才能用来熬粥……”   “皇上!”   如语不会在无人的时候称他为皇上,原来有别的人随他一起过来了。   “皇上,事关大荣国体,你不可再犹豫!”颜瑛珧是少数仍然站在旻元身边的人,她的所言所为,定必全为旻元设想。   旻元却淡淡道:“那件事不要再提了。”   颜瑛珧忧虑难平,急切道:“以花如言为质子,逼迫荆惟霖退兵,这是眼下应该一试的方法!”   从如语首次在我面前别怀心事开始,她便已知道了惟霖联合鹘吉兴兵进攻大荣的事,也从那一刻开始,她与旻元已是同一阵线,视我此生最为珍视的男人为敌。   颜瑛珧何其聪慧,早便想到了利用我和惟霖的关系应对此次的战事。   如果我没有服下毒酒,如果我并非一个沉睡不醒的活死人,我便早该向旻元表明应有的立场,我想我无论怎样选择,也会为此时的旻元带来恰如其分的提醒。   提醒他,我于他而言,要么利用,要么放弃。   却并不应爱重。   旻元沉默不语,全因他的安危而忧国的人们目光焦灼地注视着他,期望着,急盼着,只但愿他可以彻底想通这个道理。半晌,他道:“我已说过,如言是我的妃子,与荆惟霖无关。”   颜瑛珧显然是不愿就此放弃她的说服,极力地使自己稍显激动的声音平和下来:“我相信,在荆惟霖心目中,花如言是他的妻子,他一定会有所顾念,至少……至少可以用花如言来乱他的心,皇上,在你心里,与你有关的只能是大荣的天下,是大荣的江山,而不是一个叛贼的妻子……”   颜瑛珧气急攻心却字字在理的话没能说完整,旻元狠狠地掌掴了她,指着她低喝:“后宫不可干政!再有妄言,立斩无赦!”   这一次,旻元在我身边逗留了许久,他什么都没说,如语静静地站在他身侧,陪伴着我,也陪伴着他。   “她是你姐姐,你希望我那样做吗?”听到他冷不防地吐出这句话,如语犹豫了一下,道:“小穆,我想我不能给你想要的答案,只是,无论你最终有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不会伤害姐姐。”   旻元低笑出声,苍凉而悲怆。 第三章埋伏   旻元四年五月,荆惟霖与鹘吉以十万大军进攻京城,兵临城下,重重围困。旻元的勤王之师却久未见踪影,各方无人救应。城内守将连夜带走了三万士兵逃逸,整个京城要地顿时变成无复守卫、粮食无继、饥乱横生、盗抢公行、府寺掘堑自守的死城。   五月中旬,周延阳率前锋大破荣军。   五月下旬,荆惟霖和周延阳会合努赤大将的五万兵将,一举攻破京城。   .   已记不清从何时开始,我耳边不停地响荡着各种各样的声音,遥遥而幽远地若隐若现,自萦迂的宫殿旮旯之处弥散而出。自战败的消息以一浪接一浪之势传遍宫廷之时,无论是主子,还是奴才,都提起了心惶惶不可终日起来。每一个人,都在各自收拾打点,每一个人,都在暗地商议,通过何种方法得以安全地逃出宫外。   国之将亡,皇太后病重而咯血不止的噩耗再不能在此时牵起任何波澜,如语说,随旻元一同前去觐见太后时,看到竟只剩万姑姑和冼莘苓二人寸步不离地侍奉在侧,其余的宫人早就四散得七零八落,旻元当即命锦衣卫前去寻找将所有擅离职守的宫人,找到一个,便取一个的性命。   “我看到太后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只余呼吸的死人,我以为小穆并不会为太后忧心,可是当小穆看到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太后时,他竟流下了眼泪,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眼角的泪水,我看着他在太后床前跪下,我才明白了,他心中怀着愧,他对大荣有愧,对荣氏天下有愧。但我却觉得,那已经没有力气去对小穆责罪的太后,该感庆幸,因为她已经不必再去面对这狼藉的一切,所有的重压,都落在了小穆身上。”   惟霖领兵攻进京城的消息传进宫内后,皇太后便薨逝了,如此的恰逢其时,不知是皇太后承受不住亡国的沉重打击,还是皇太后福泽深厚,注定不必承受亡国的伤痛及耻辱,所以在荣朝最为危难的时刻,撒手人寰。   皇太后薨后,万姑姑又在慈庆宫内堂中发现了以白绫殉逝的冼莘苓。此时皇宫之内宫人大乱,再没有人愿意冒着性命之险依旻元所下的旨意为太后守丧。   身著帝王弁服的旻元是在四处盲目逃窜的宫人之间一步一步离开慈庆宫的,宫人们仓皇失措的脸庞不时地闪过视线之内,他眼前开始变得灰沉,慢慢地停下脚步,他仰首眺望天际,迎面是萧寒料峭的彻骨冷风,那一片阴霾万里的穹苍,正似无可挽回的覆国哀鸿,以无垠的悲悯无声却震动地问责于他。   “田海福。”他的声音在疾风中成了零落的碎片,若有若无地传到身边人的耳中,“传朕旨意,追封芳靖宫冼氏为正一品贵妃,赐封号惠孝。”   田海福老泪横流,躬身正一正礼数,朗声回道:“奴才领命!”   这样恐慌无定的日子,如语仍旧是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她宫中的筝儿和棠儿早已不知去向,而我宫内的访琴,也于不久前在花容月貌的责骂声中仓皇离去,我虽不能亲眼目睹宫中的变卦,却也可以感受到,昔日奢丽华贵的深宫禁苑,如今已形同废墟。是维持着一始既往的面孔,静静等候它的新主人的空洞华庭。   旻元来到我身边,动作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额,他指尖如雨水似的凉丝丝,是孤绝的凄冷。   城已破,国已亡。   .   荆惟霖亲率士兵到达凌霄皇城的明德正门,分兵袭击死守宫门的将士,最终攻破城门,偌大皇宫之内,已全无抵御之力,荆惟霖率众将长驱直入。   城门被攻破前的一刻,旻元分了两路锦衣卫,一路护送瑶章公主宋德音和一众宫中女眷逃出宫外,一路则以钟离承为首,引路掩护他离开。   旻元抱起了仍旧是知觉全无的花如言,与颜瑛珧和花如语一起往宫外撤出。   为怕路上风寒,花容为花如言披上了斗篷,以兜头遮掩了她的脸面,与月貌一起紧紧随在旻元身后往外逃命。   一行人随着钟离承绕了宫内的小路往前快步奔走,忽而耳闻不远处的鼓号声汇集着马蹄声响彻云霄也似地回荡在皇城的上空,霎时震惊了心神,旻元面容灰败若枯叶,脚下稍停了一停,花如语目带忧戚地看着他,嘴唇翕动了一下,颜瑛珧已开口轻声催促道:“皇上,不要停,快走!”   荣朝皇家,败落至此,已不由他一人之意扭转局面,他当日以王者之尊的新身份进入这座至高无上的恢宏皇城,今日不过是以失败者的名义,恢复他该有的卑微之身罢了,他并不曾失去过。   再绕过前方一段小路,便到达宫人出宫采办物资的小门了,他们更加快了脚步。   却听一阵刺耳的马啸声,前方领路的钟离承浑身一震,倏然停了下来,一脸僵冷地扬起手中的利剑,双目如鹰隼般盯着前方突如其来的大队人马。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小心翼翼选择行走的逃亡之路的尽头,竟是早获消息的荆惟霖军队。   旻元面若死灰地立在原地,直勾勾地看向对方身著明光铠甲的为首之将,天色虽是一片阴沉,然而白茫茫的日光落在那沾染着血迹的金属战衣上,仍不掩那刺目耀眼的流光,只见那人从容不迫地抬手止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将士们,自他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肃杀的锋芒,是无形的压迫,使周遭的人不自觉地心生臣服。连钟离承也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抓紧剑柄的手,早已是绷直得青筋暴现。看在旻元的眼中,唯觉着多了一重走投无路的仓皇与绝望,他下意识地更抱紧了怀中的花如言。   荆惟霖面无表情地看着旻元,走上前一步,开口道:“我是来接你回去的,只要你跟我走,我可以保证,绝不伤你分毫。”   旻元冷然注视着对方,讥诮一笑,却并不予回应,眼下大势已去,已然没有了退路。但郁乱的心绪反倒在这一刻平静下来,他脸庞上只余一派淡定,垂头看一眼靠在自己肩头睡容恬静的花如言,苦涩之意悄然地涌上了心头。也许,是时候放手了……   “你若想你妻子周全,便放皇上离去。”   冷厉而决绝的声音自旻元身后响起,幽幽的余音在旻元及荆惟霖耳畔回荡,震惊心魂。   颜瑛珧一手以尖利的银簮抵在花如语的咽喉,一手将她推上前一步,来到在旻元身侧,好让荆惟霖得以看清眼前人。   旻元徒地一惊,低低道:“瑛珧……”   颜瑛珧全无畏惧地直视目光如炬的荆惟霖,着意地将手中的银簮往花如语的咽喉用力几分,眼看闪着泠寒之光的簮尖就要刺进白嫩的皮肉之内:“难道你没有打听仔细,你的妻子就在我们手中吗?”   荆惟霖闻言犹如五雷轰顶,耳中“嗡”的一声响,只不可置信地看向花如语,长久以来的思念与牵挂汇成了纠缠于心的激动,翻腾不止地汹涌在胸臆间,整个儿怔怔地呆在了原地,惊喜交集的狂潮缓缓地转化成为脑间的一抹激荡热流,无声无息地融溶在了视线中,渐渐地,她含着恐惧与忧虑的面目清晰了起来,犹如化成了他此刻唯一记心的珍视,是他此生的唯一。   花如语半仰起首,任由颜瑛珧挟持自己,银簮冰冷地抵在自己的致命之处,是隐隐的痛楚。从颜瑛珧向自己递来眼色的那时起,她已知道,为了小穆,她们必须孤注一掷。   荆惟霖正深深地凝视着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姐姐与姐夫之间的情深意浓,她露出半带惊惧的神色,不安地抬起眼帘,向荆惟霖看去,目内不期然地带上一丝哀切与悲戚,满怀有口难言的无奈与无助。   荆惟霖目光依旧不离花如语,语调是不容商榷的笃定:“放开她!”   颜瑛珧冷冷一笑,推着花如语缓缓走上前,道:“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会放她,只要你先放了皇上。”   荆惟霖浓眉紧蹙,深邃的瞳仁内泛起一丝焦灼的情切,一别已久的人儿,已近在咫尺,是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与子重逢的牵系,没有丝毫犹豫地,他道:“把如言送过来。”眼光淡淡掠向旻元,虽然没有言语明示,却是放他离开的默然妥协。   旻元心下惊错交加,依旧停在原地一动没动,只怔怔地看着颜瑛珧和花如语的背影。   颜瑛珧暗暗吸了口气,竭力平下心头的慌张和不安,推着花如语一步一步向荆惟霖靠近,抓紧银簮的手已禁不住微微地发颤。   钟离承眼见势不可待,回头低声对旻元道:“皇上,快走。”   旻元再看了一眼怀中的花如言,迟疑地踏出了脚步。   花如语眼角余光感觉到旻元正随着钟离承缓步往前走去,心跳得愈发厉害,面容自然而然地变得惨白无色,每向荆惟霖走近一步,紧张便渐次加重一分,更另有一重揪紧心房的哀痛于不知不觉间充斥胸臆,如是缺堤而涌的潮水,翻江倒海也似地激荡心神。眼前所行的,是不可回首的茫茫不归之路,从此,她将与他相隔于天涯。   淡薄的泪水盈于眼眶,哀凉地看向荆惟霖,此时此刻,她自知不可有半分闪失,她是姐姐,她是花如言,她面对的是久别重逢的牵挂,即使有泪,也只应是喜极而泣。她于是强自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丝恬然的微笑,与此同时,悲怆的眼泪潸然淌下,流落在轻浅的笑涡之中,水湿的清冷一点一滴地融化在心头,成为了凄冷的怮动,以至于她紧紧地咬紧了牙关,遏制着几欲冲出喉咙的痛哭之声,更生生吞下了孤绝如斯的苦涩。 第四章大结局   旻元思潮难平地往前走去,荆惟霖麾下的士兵虎视眈眈地立于一旁,他的步速更见迟缓,却并非因为畏惧。   为首一名将领眼光闪烁,正意欲要上前拦截旻元,荆惟霖想也不想地一扬手,高声呵斥道:“都给我退后!”   所有兵将闻声顿时不敢再有异动,一声不响地往后退开。   前路畅通无阻,旻元却在此刻停下了脚步。   花如语含泪的双眸按捺不住地向他伫立不前的背影看去,贝齿轻轻地咬着下唇,她不可以说话,她不能在旻元安然离去前吐出一个字的声音来,只要她不说话,荆惟霖便不能发现她并非花如言。   颜瑛珧看到旻元不再向前走,慌忙将花如语往后拉退了一步,急声道:“皇上,你快走啊!你不要……你不必担心我,花如言在我手中!钟离承,你快保护皇上离开!”   然而旻元耳中听到的却是另一个声音:“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是错,不会怪罪于我,不会指责我,不会惩罚我,更不会离弃我。”   “小穆,难道你以为,我只能享那荣华富贵,不能承受冷寂的苦么?”   眼见他没有任何动静,花如语心急如火,不忍再看,阖上双眼,泪水自眼角如雨流淌。   “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还是错,都会想方设法哄我发笑,不再让我难过,受委屈。”   旻元对钟离承的催促不管不顾,转过了身来面向花如语,浑然不知怀中花如言的眼睑微微地跳动了一下,与如语同时流下了晶莹的泪珠。   颜瑛珧见状大惊失色,尖声叫道:“钟离承,马上带皇上离开!”   “在她们心目中,你不是皇上,只是因为你是你,你是她们心目中的小穆。她们才是真正值得你爱重的人。”   旻元却只面沉如水地注视着她们,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无论发生何事,无论我是对还是错,你都会站在我身边。”   花如语听到颜瑛珧的叫声,惊得睁开了眼睛,蓦然与旻元四目相投,彼此眼底潜藏的深意竟于这一刻了然于心,她却并不感到丝毫的喜悦,笼罩在心的是更深的恐忧与急切。   不等旻元开口说话,荆惟霖却一个箭步欺身上前,一把抓过了花如语的臂膀,另一手迅速地捏住了她的下颌转过脸去,眼光益发深沉起来,冷声道:“你不是如言。”   他自是不会忘记,如言的右脸并没有这样一颗朱红的痣。   花如语惊惶失措地瞪着洞若观火的荆惟霖,身后的颜瑛珧脸色大变地退开了一步,她顿觉孤立无援,慌得抬手用力要将他推开,颤声道:“你要想见姐姐,就放过皇上!”她话音未落,立即便有士兵上前将她和颜瑛珧二人押制于一旁。   “如言在我手上。”千钧一发之际,旻元忽而开口道,眸光锐利地看向荆惟霖。   荆惟霖急迫的眼光落在旻元横抱着的人儿身上,眉头蹙得更深,以至于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于此刻蒙上了一层森然的杀气,他道:“我放你活路,你却不走,你既要走死路,我难道不允你么?”他出言的同时,身后的士兵知意地拔刀出鞘,往旻元逼近。   钟离承旋即率那所率无几的锦衣卫护在旻元身前,虽为势单力弱,钟离承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全无惧色。   旻元冷冷一笑,道:“如果你把她们放了,我不仅会把如言交给你,我更会跟你走。可是你若于敢伤她们分毫……”转向钟离承云淡风轻地道,“如若他执意不肯放颜妃和花贵人,你便挥刀将朕,连同婉妃一起毙命。”   “皇上!不可以!”颜瑛珧惊痛交加地在钳押士兵的手下挣扎着大叫,“你不能跟他走!皇上,你不可以落在他们手中的……留得青山在……”   钟离承面上一搐,道:“皇上,恕臣无法从命。”   旻元仰一仰首,声音中带上一抹不可违逆的威严:“这是朕对你所下的最后一道旨。”   荆惟霖手持利剑,眼眸内的锋芒凌厉一如剑身上的寒凛之光,此时是蓄势待发的剑拔弩张,仿佛只待猎物有所异动,他及他忠实的部下便将毫不留情地将对方置之死地!   “小穆。”花如语轻柔的声音如和风般在生死攸关的对峙之中拂过,“一直以来,姐姐最大的心愿是与她所等待的人重聚,你明白么?”   旻元和荆惟霖闻言,均为之一愕,微微动容。   花如语却侧过了头,向一旁的颜瑛珧看去,半眯起双眼,似在暗示着什么,一壁幽幽道:“我相信你无论怎么决定,都不会伤害姐姐,你会让姐姐平安无事的,是么?”   旻元霎时怔住了,顷刻间,他猛然明白了过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摇头扬声道:“不!你们不能——”   花如语和颜瑛珧却不约而同地一下偏过身子,朝身侧士兵手中的血迹尚未干透的刀刃挺身而去——   “如语……”   “拉下她们!”荆惟霖陡然一惊,急急下令。然而还是稍迟了一步,锋利的刀身已然穿进了颜瑛珧和花如语的身躯,一时鲜血直流,触目惊心。   “如语……”这时,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地飘扬在寒风中,气若游丝,含糊不清,疑真似假。   只有旻元和荆惟霖得以确认无误地知悉,这是如言的声音!   旻元震惊地低头看向花如言,只见她如小扇般的眼睫毛轻轻地抖动着,脸庞上不知何时开始竟已是泪流满面,迷蒙于她眉宇间的一抹凄怆浓不可化,无声无息地蔓延在她渐显明晰的神色间,更慢慢地在她半睁欲闭的双眸之内汇成了沉痛的悲伤。   “如言……如言,你醒了?你听到么?听到我的声音么?”旻元不可置信地低唤,他忙不迭地蹲下了身子,把花如言放在草地上,花容月貌二人连忙上前为她挼下斗篷的兜头,难掩激动地轻声唤道:“如言姐姐……”   荆惟霖满脸急切地看着如言,听到身后重伤在地的花如语颤声道:“姐姐……姐姐终于醒了吗?”疼怜的焦灼使他整颗心备受煎熬,勉力压抑着对如言的担忧之情,冷静如初地道:“把如言交给我,我马上放了她们!”   花如言缓缓地睁开了紧闭已久的双眸,唯觉眼前亮光刺目,倏然视线又稍觉舒适了一些,原来是花容月貌二人贴心地挡在了她跟前,为她遮去了骤然入目的日光。思绪却未有一刻的停顿,此间的境况,她不是没有知觉的,她都知道,旻元身陷险境,如语和颜瑛珧舍身相救,以及……以胜利之师的姿态归来的惟霖。   她自旻元怀中转首,看到伫立在钟离承前方的那个身披重重铠甲的挺拔身影,头脑兀自昏重,眼花缭乱,已不能再看清他的面容了,只得弱声道:“惟霖,我跟……你回去,你不要伤害……他们……”   感觉到旻元呼吸渐显沉重,她勉强提起一口气,道:“小穆,你说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你何尝不是如此?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已经明白……明白我的心思,和你自己的心思……事到如今……我只想求你,相信惟霖,相信他,一定不会伤害你们……”   旻元双眼通红,容色灰冷,犹豫片刻后,扶着她的双手方慢慢地松开了力道。   荆惟霖当即命人把花如语和颜瑛珧二人扶起,与此同时,花容月貌也一左一右地把花如言搀扶起身,双方要么是重伤在身,要么是旧患初愈,只一脚深一脚浅、百感交集地向彼此一心所系的人走近。   与如语擦肩而过之时,花如言略停了一下脚步,深深地、关切地望进了妹妹的双眸中,如语也稍作停顿,面容苍茫而哀绝,姐妹二人默然相望,却没有任何言语,最终各自垂下了首,依旧前行。   花如言半垂螓首,视线是一片跳跃不定的迷蒙,仿佛整个天地也是虚无飘渺的,她仍然身置梦境之中,她并不曾真正醒来,就连自己的每一脚步,也似踏足于软绵绵的浮云之上,唯恐下一步,便要自云端跌下,从迷离不清的蒙昧中彻底醒转。   当日一别,竟成了苦候牵挂的人,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她却不想抬起头,不想将目光投向他,她甚至在将要接近他之际阖上了双眼,她生怕,下一刻睁开眼便是梦醒,然后得悉残酷的真相,他的归来只是她的一场虚罔痴想。   却倏然感觉花容月貌放开了扶持她的手,她身子摇摇欲坠起来,旋即另有一个强而有力的臂弯将她拥入了冰冷生硬的胸怀之中,她微觉身上硌得难受,却又忍不住在嘴角泛起了安心舒怀的微笑,只因她从这个并不如预期中温暖的怀抱中,呼吸到了熟悉的气息,是她牢牢记在脑际之内的温心记忆,是她开始清晰地意识到这并非是梦幻泡影的失而复得。   “如言……”他在她耳畔呢喃似地低唤,带着胡碴子的下巴轻轻地抵在她额际,微微的发痒,是真实的触感。   她想把他看个清楚,她想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可是紧接着,她知道无法如愿了,神绪一阵的缭乱,浑沉昏重之感再度袭进头脑之间,她浑身无力地靠在了他怀中,来不及回应他担忧的呼唤,便重堕迷梦之内。   .   她以为她又将陷入无止境的昏睡之中,因而当意识重返体内,渐次地知悉自己正慢慢醒转的一刻,她整颗心有一瞬的激动与唏嘘。一股虚弱的力量自干涩的喉咙中游移而出,汇成了她醒转后第一句话:“惟霖……”   视线依旧是模糊的,淡淡的昏黄光影摇曳着如心头希冀般的火光照亮在她床畔,身上舒适和暖的轻软绒被散发着安稳心神的薰衣草气息,使她初醒后稍觉惶然不安的心微觉一点宁和。   “如言,我在这儿。”他极力地压低声浪,更轻,更轻一些,不忍惊扰到她。   他厚实的双掌如掬珍宝般将她的柔荑拢在手心中,疼惜地轻轻揉搓,为她送去一点足以暖心的温热。   她依旧平躺在床上,半睁眼睑地看向伏身在自己跟前的他,一言未曾发,目光幽幽地在他饱含怜爱与浓情的脸庞上反复盘旋,渐渐地变得有点贪恋,再不愿移开视线。   他意切地凝视着她,一壁把她的手执到唇边辗转深吻,一壁伸手轻抚她的脸庞,指间不经意流露的爱怜渗着轻柔的暖意停留在她的双颊,她微笑着,他调皮的拇指故意落在她蕴含笑意的嘴角上,如是要捕捉她如花似的笑靥,她忍不住笑得更为甜美,连眼眸也闪动着动人的盈盈光亮,仿佛是沾着晶莹晨露的娇丽花瓣,使人惜之,怜之,爱之,更欲将之撷取入怀,珍视至天荒地老。他于是低低地吻落在了她如花蕊般的朱唇上,恍惚间,又似回到了不曾别离的过往,他与她共同维系一个温暖的家,她一手拉着他,为他带来支撑下去的力量,她温婉而坚定地对他说:“这个家有你,才不会散。”   当他不舍地离开她的双唇之时,她声若浅吟般道:“老爷,你终于回来了吗?我可是清醒着?你告诉我,我这是清醒着吗?”他闻言,眼眶一热,情不自禁地把她紧紧拥抱入怀中,道:“如言,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你已经醒了过来,一切都过去了。”   花如言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抬手回拥着他,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只是她实在使不上劲了,只得半带气恼似地轻捶着他的腰身,语含嗔怨道:“我好恨你,我恨死你了,当日你为何一定要走?你为什么离开我,害我担心,你早该知道我担心你的,我早跟你说了我怕你会出事的,为什么你偏不听我的话呢?你怎么就不听呢……”一时哽住了,泪水簌簌地淌湿了他肩头,她埋脸在他怀中抽泣了起来。荆惟霖却笑了出声,连连地吻着她光洁的额头,一手为她拭去眼泪,柔声道:“我跟你说过我一定会安然无事地回来,这不是做到了么?你这是在冤枉我,我怎么会不听你的话呢?我无时无刻记挂的,就是你的每一句话。”她仰首泪眼婆娑地瞪了含笑的他一眼,道:“你若是真的记挂着我的话,你便该好好保重自己,不该一去不返,音讯全无……”她泪如雨下,哽咽道,“你还笑,你笑什么,我在哭呢,我在问你话呢,你笑什么啊?看我难过,你便称了心了,是么?”他疼惜地吻去她眼角的泪珠,道:“你哭,是哭过去的分别。我笑,是笑如今的重逢。”花如言心窝间满怀炽热,不由破涕为笑,一手握住了他为自己拭泪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边,依稀还是那若有若无的海索草淡香,她笑颜中的喜悦益发多添了几分甜蜜。   有人敲响了房门,荆惟霖扬声道:“进来。”来人推门而入,却是手捧食碗的花容。得知有人入内,花如言本欲自他怀中离开,他却丝毫不松手,依旧拥着她,她面颊顿觉火烧也似的发烫,红霞妩媚。待看清进内的竟是花容,她更觉羞赧,正要挣脱他的手臂,他已然放开了她,从强忍笑意的花容手中接过食碗,客气地道一句:“有劳你了。”花容看了花如言一眼,甜甜笑道:“您言重了。”赶紧知趣地退了出去。   看着荆惟霖细致地用勺子搅拌着碗中的稀粥,花如言的思绪慢慢地沉淀下来,他此时身上穿着一袭湖水绿长袍,器宇轩昂,不再是那身披铠甲的杀气凛然,是她所熟知的他,他的容神在沉默之时,是一贯的沉静稳重,也似与往昔并无二致,但她仍可在他半垂的眼帘之中,察觉到一丝不经意间流露的凌厉霸气,是过去的他并不具备的神采。她想起了他曾不为人知的使命,想起了这一次的战争,想起了自己在昏迷于他冷硬战铠之上的一瞬,所看到的星点不匀的斑斑血迹,心便不自禁地紧揪了一下,正欲开口说什么,他便举起了温热适中的米粥,对她道:“还好不烫了,赶紧吃一点。”   他小心翼翼地一勺接一勺喂她,她在他关切的目光中咽下每一口粥,只觉尤其的清甜可口,一时暂且抛开了悬心的思虑。   “这里是我在京城的驿府。”待她吃下半碗米粥后,他才缓声说着,眸光内洋溢的是情深意浓的温煦,“你给我写的信,便是送到这儿来,我都看过了。”   她柔柔一笑,道:“我原来一心想着你收到了信后,至少该会给我一点回音的,现在你倒是省了心了。”   他面上泛起了一丝深重的愧然,诚挚道:“如言,我再不会让你受这般的苦,我答应你,以后我无论有什么决定,都会先听你的想法,我会以你为先,只要你不希望我做的,我都不会去做。”他顿了顿,又道,“这段日子在你身上发生的事,花容姐妹已经告诉我了。”   她微怔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温婉的微笑,道:“这一次,你可要记住所说的话。”她暗暗迟疑,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老爷,我进宫为妃的缘由,花容她们都细细告诉你了?”   荆惟霖心有明悉地看了她一眼,放下了食碗,执起她的手,道:“我都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冒着生命危险布局接近姚士韦,是皇……是他去救的你,你迫不得已进宫,也是因为我,如若我不是身在鹘吉,无法向你通音讯,你也不会陷于这样的困境。如言,这是我亏欠你的,我但求你原谅,准许我以我的下半生来为你偿还。”   花如言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想听你说亏欠我的话,当日我在青州遇到周主事,他告诉我刺杀你的人是姚士韦,我便已下了决心,一定要为你讨回这个公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是我认为一定要去做的事情,如今你安好,我只想你答应我,一直安好,不要再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离去,便已足够。”   荆惟霖来到她身侧,从她背后揽紧她的腰身,鼻息间呼吸着她青丝上的清馨芬芳,道:“我遇刺后坠崖,幸好是在一侧树木繁密的山坡落滑,一路缓了缓,并没有坠到崖底,我虽受了重伤,但意识仍旧很清醒,我知道那群刺客没有见到我的尸首,并不会轻易散去,连着几日,我藏身在半坡之内,惟浚他们来寻我,我听到他们的呼叫声,但也不敢随便答应,过了四天后,我方沿着树藤攀上了山顶,正好遇到了鹘吉王派来救援我的将士,因为知道姚士韦一心欲取我性命,我暂不可返回荆家,所以我不能回去向你道别,直接随他们潜出了关外,到了鹘吉与鹘吉王部署攻荣的行军之法。如言,当日我曾想过无论如何都要给你一个音讯,可是我担心我的消息会落入姚士韦的耳目中,一旦他知道我仍存活在世,他便会对荆家不利,我不能把你和惟浚置于危险境地,我只能静待时机,我没有想到,这样一等,竟会在你身上发生那样的变卦……”他贴近她的脸颊,更抱紧了她,“如言,我再也不会放手。”   花如言依偎在他温暖的怀中,唇边微微地蕴着一缕笑意:“你说过,你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并不后悔为了寻找你所付出的。”她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听周主事说过,当日他与鹘吉将士一同来救你,因为突有军令,他先行离去,只让那将士如果找到你马上给他发信,可是为何他却一直没有收到信?”   荆惟霖吻下她柔软的耳垂,道:“我到达了鹘吉后,与鹘吉王商议决定,不向外界透露我的行踪,延阳身在荣军营中,更不便去信,所以才一直不提。”   他的气息浅浅地吹拂在她脖子之间,她被他逗弄得酥酥地发痒,止不住缩了一下肩头,他脸埋在她如水缎般的青丝间,唇顺着她雪白的玉颈滑落,直至半裸在宽敞寝衣之下的肩膀,一口吻住,流连辗转,似要为她留下最深的烙印,酥麻的痛感丝缕地传进了她的知觉之中,她呻吟出声,埋藏在心底下的一个念头,却不能因他的温存而稍有淡忘,在他将自己的衣衫褪下,吻落在那销魂锁骨上之时,她半眯双目,声音迷醉似地低低道:“老爷,如今的天下,可是在你的掌握之中……”   他身子一抖,微带愕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双颊如云霞飘飞的她,一时如陷入了沉思之内,默然坐了起来。   花如言侧身躺着,拢了一下衣襟,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注视着若有所思的他。   半晌,荆惟霖方沉声道:“我攻入凌霄皇城后,鹘吉王便随努赤大将之后到达皇城之内,我一直以为他身在鹘吉,并没有亲身到临血战连天的大荣国土,原来他早已隐蔽地随努赤的大军一路前行,待得大获全胜,他方与我一同进驻皇城,甚至是整个京城。”   花如言细听着他的话,回心一想,才省觉到过往他一直把淳于铎称为大哥,可是适才提起其人时,却是鹘吉王的尊称,竟是着意的届限了身份,拉开了距离。   他的神色愈显阴沉,缓缓续道:“在举兵进攻大荣之前,我曾与鹘吉王有盟约,如若江山可得,必拥我为帝,他鼎力相助所求的,只是大荣于南陲边关的领地,我心下明白,他既为了此次攻荣倾尽了兵力,志在必得的必不仅仅只是区区的偏远南陲边关领土,我已有了打算,待得大事可成,端看他另有何求。我只想不到,他真正所图的,竟是大荣的半壁江山。”   花如言大惊失色,不觉也坐直了身子,道:“他要大荣半壁江山?”   荆惟霖点了点头,提起了扰心之事,他脸上是隐隐的铁青一片:“我只以战事初平,朝局动荡,江山未稳为由,暂且缓一缓他的野心,如今我只封了王,延阳为侯,称帝之事不宜操之过急,为免再生变乱。”   花如言思忖了一下,面带忧虑道:“老爷,自我知道你大举兴兵开始,我只觉得担心,我害怕,害怕结果会像你当日曾经说过的,要么得天下,要么……”   荆惟霖生怕她着凉,伸手为她拉了一拉衣衫,道:“你不必忧心,我自踏出了这一步,便已作了万全的筹算,如言,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所以我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   花如言紧张的容色稍有舒展,她把额头靠在了他肩膀上,阖上双眼,只想趁此恬静平和的间隙,好好感受他的存在,好好平复自己渐感混乱的心绪。   不敢告诉他,她总暗暗地觉着不安,这股使她心乱如麻的感觉,是挥之不去的不祥之兆。   她只告诉自己,这也许只是因着久别重逢的患得患失,正如他所说的,他一定会好好保重自己,不再舍她而去。   他似已知意,也没有言语打破这份安静,一手抚摸着她披散于背后的柔滑青丝,细细聆听着她低浅的呼吸声。   良久,花如言心下闪过一念,微感惶然地睁开了眼睛,自他肩膀上抬起头来,翕动了一下双唇,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荆惟霖把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在了眼里,遂道:“你有话只管告诉我,我在听。”   她依旧止不住犹豫,抿紧唇思虑片刻后,方道:“如语如今可安好?”   他微微笑了,心下明白她犹豫的缘故,道:“如语安然无事,我命了御医去为她们疗伤。”停了一下,再道,“鹘吉王原要取旻元性命,我只说正值朝局动荡之际,首要之务是稳定各方人心,若使前朝之帝就此殒命,恐于大局不利,鹘吉王方作罢。所以眼下他性命无虞。”   花如言轻轻点了一下头,稍稍安下了心来。   这时,房门外传来一声:“主公,钟离公子已在客厅相候。”   荆惟霖扬声回应道:“我马上过去。”一边站了起来,对花如言道,“你好好歇息,我有事先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便快步走出了厢房。   花如言听得“钟离公子”这四字,不由怔了一怔。钟离是甚为稀少的复姓,只不过也不能代表除了旻元的心腹近卫钟离承外,再无人有此姓氏。骤现于心的狐疑使她无法再如常安歇,她索性起来,穿上惟霖为她准备的一袭水蓝色暗花纹妆花缎织彩云织锦长衣,正整装间,厢房外有人轻轻叩门,抬头看去,门上映着两个女子的影子,她知道必是花容月貌姐妹无疑,忙去开了门,果见是她们二人,不及多说,花容月貌二人一步跨进了房中,小心翼翼地掩了门。   眼见她们如此举动,花如言知道她们是有话要说,开口道:“惟霖会客去了,一时半刻不会过来的。”   月貌道:“我们就是看他出去了,才敢来找你说话。”   花容脸上带着几分未平的惊疑,快步来到花如言跟前,凑近她耳边道:“你知道我们刚才在院子里遇见谁了?是钟离承!他来找你夫君。”   花如言徒地一愕,原来“钟离公子”当真便是钟离承!脑中倏地生出许多惊心的猜想来,口中只犹自作另一种可为接受的假设:“他是旻元往昔的近卫,惟霖传他来问话,也是有的。”话音刚落,她便察觉到月貌递来的一个眼神带着几分凝重,月貌一向大大咧咧,这般郑重其事的神情是不曾有过的,不由明白当中的内情只有比自己预想的更为复杂。   花容蹙起了柳眉,道:“我们原也是这样以为。可是……”她和月貌相视了一眼,语气中难掩一丝不可置信的惊异:“钟离承在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们听到这句话,才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   花如言疑虑追问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花容咬了咬牙,平下了心头的激动,方道:“他声音很轻地对我们说,大道至简,大音希声。”   花如言听到这句话,先是不明所以,后而猛地记起了什么,惊道:“他是……”   月貌沉声道:“他就是我们的师父。”   花如言始料未及地呆住了,静默片刻,才定下了神来,道:“钟离承是你们的师父?那么他在旻元身边所做的一切……”   花容道:“他所做的一切,是他设的一个局。千门一族首领的他,现在一定很满足,因为他完成了一宗他一生中收获最为丰盛的买卖。”   月貌沉思着接道:“他的客人便是你的夫君,而你夫君要他以千道对付的人,就是旻元帝。”   花如言诧异不已,旻元利用钟离承控制了皇太后后,一举扳倒姚士韦的朝堂派系,此一着,表面上是旻元掌握了大局,然而真正乘机行事的人,是钟离承。清除了姚士韦为首的阻力后,没有人会想到,当中得着最大之人,并非旻元,而是密谋攻荣的惟霖。最终城破,钟离承更一早与惟霖互通了消息,才会把旻元带进惟霖埋伏的小路,更有可能,惟霖已知她昏迷不醒,他之所以假意相信如语是她,只是想放旻元出走,让钟离承探知他最后的依归之处,若察觉有助于他夺回江山的任何人或事,惟霖定必会毫不留情地将其一举歼灭!   花容苦笑道:“过去师父在我们面前都是以另一副模样出现,我们根本不知道,师父的真面目究竟是怎么样的,恐怕就是现在这个钟离承的身份,也不见得就是师父的真面目。”   花如言叹了一口气,惘然道:“有备而来的乔装,我们固然是无法看清真伪,怕只怕,连他的心,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都无法探知清楚。”   月貌哂笑一声,道:“怪道师父一直不肯帮我们姐妹俩报仇,想来他是老早就接了你夫君的这宗买卖,在瞅着时机,谋定而后动呢!”   花如言嘴角微微地扬起,露出一丝惆怅而苦涩的笑意,软软地坐在了椅子上,茫茫然道:“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了你们师父的一席话。”大道至简,大音希声,以谋得社稷,以计获江山,往往在于无形无迹之中。自古而来兵法大家层出不穷,以千得国是为谋。开国得天下,所谓英明君主,莫不是精于千道。就连指点江山无数的的兵法谋略,也不过是千门旁支。   就连惟霖处心积虑筹谋的一切,也不过是千门旁支罢?   一时思绪万千,她一手枕在八仙桌沿上,头靠着手肘,任由满头青丝长长曳飘在地,目光空洞迷惘地望着那金黄耀眼的灯苗,花容月貌究竟是什么时候退出房外的,她也无心再理会。   直至看到他推门走进,直至他来到她跟前,伸手轻抚她的侧脸,他指尖间沾染到的一点夜凉的寒意,使她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她方慢慢抬起头来,拉过了他的手,一头靠在他的腹腔中,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幽幽道:“我常常会想,如果有一朝一日与你重逢,我希望我们过的仍旧是在平县荆府中的生活,你仍旧是我心目中的荆官人,是我的老爷。而我,而我……”她仰起首殷切地注视着在迷蒙灯火中面目不清的他,“你曾经说过,你回来后便会在平县大排筵席,把我扶为正室夫人,这些话你还记得么?”   荆惟霖低低一笑,怜溺地轻捏她的鼻尖,温言道:“看你着急的模样,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记呢?如言,从今以后,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会先立你为王妃,待我大事得成之日,你便是……你只管好生休养身子,其它的事,不用担心。”   花如言却摇了一下头,道:“老爷,我是说,我想回平县,回到我们的家里去。”   荆惟霖神色一阵凝滞,旋即微笑道:“如言,我知道你挂念你爹,等京城的局势稳定了,我会马上命人把你爹接来。”   花如言心下一沉,淡淡的灰冷自心底下蔓延开来,苦笑着点头道了一声“好。”边垂下了头,无意让他看到自己面上的失望与落寞。   .   荆惟霖和淳于铎的大军迅速占据了京城的要枢,动荡的时局却没有因为战事的中止而平稳下来,血战的阴影笼罩在京城的上空,尸横遍野的血腥气息无处不在地弥漫。   已受封为靖阳王的荆惟霖比鹘吉王更快一步地接掌了前荣朝的政务,占据京城的十日后,荆惟霖与一众朝臣商议决定,废旻元帝为安信王,即日迁往偏远蛮荒之地的川州,永不得踏足京城。   花如言是由荆惟霖的士兵带上城楼,远远目送小穆和如语的,那一天雨水淋漓,纷纷扬扬地洒遍京城的每一寸土地,仿佛要将此天地间的血雨腥风荡涤无遗。   雨势愈渐滂沱,朦胧水雾中,隐约看到如语为小穆打着油纸伞,颜瑛珧则在另一旁扶他前行,另有一名身影略显佝偻的老者背着包袱紧随在他们身后,正是田海福。   花如言遥遥眺望着如语,视线随着纷飞的雨雾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可是她的目光仍然一直追随着妹妹的身影,直至感觉到几许清冷的水湿点滴地沾染于脸庞上,妹妹似有知觉似地抬起了头,向城楼看来,花如言不知她是否真能看到自己,只是下意识地扬起手,向他们的方向轻轻地挥动。   最终,他们坐上了出城的马车,在倾盘大雨中渐行渐远。   荆惟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把泫然欲泣的她轻拥入怀。她再按捺不住埋首失声痛哭,除却为了此时此刻离情别绪的沉郁,更似是为了涌现于心头的莫名怅惘。是自她明白他为得江山而所行的一切后,便不经意于心底加深的不安。   当晚淳于铎便命人在凌霄皇城内设下盛宴,赴宴前花如言总是觉着心神不定,然而在看到神采奕奕的惟霖时,只有不动声色地将所有念压下,为免有失他颜面,沉下了气来悉心装扮自己。   一身烟霞紫色直领锦衣,精绣银丝金线的百花双蝶云纹;粉色缎织海棠花样长裙,手挽碧霞罗牡丹薄雾纱,外披一件银貂毛斗篷。头上细细梳一个倭坠鬓,以晶莹剔透的白玉扇形梳插从侧边簪进发髻,梳端垂下短短的一排白玉珠子流苏,与鬓旁清盈几点的暗纹珠花相宜相映,是恰到好处的婉丽动人,另有一番娟娟出尘,典雅秀致的气韵。   与荆惟霖一同重踏皇城,她的心微有忐忑,雕栏玉砌的深宫华庭之内,不改昔日的富丽堂皇,不一样的只是此间的主人。思潮起伏间,已来到了盛宴所在的乾阳宫门前,忽感手上一暖,荆惟霖不期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她转首看向他,在光影明亮的宫灯之下,唯见他面带淡然的微笑,眸中含着几许关切,想他该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她心头不由一暖。   再度与鹘吉王淳于铎会面,花如言垂眉敛目,并不接触对方的视线,施施然福一福身子婉声道:“花氏见过大王。”   以汉装打扮的淳于铎身著一袭月蓝色锦袍,为他魁梧壮硕的身形平添了几分文质彬彬的雅襦之气,他半眯双眼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花如言,面上只含着一缕和善的笑意,片刻后,方道:“一段时日不见,你却与前次所见有所不同了。”他说汉语刻意将每字咬清,犹显字正腔圆,却依旧难掩其格格不入的外族口音。   花如言微笑道:“花氏此时恐怕是满面风霜,有碍大王观瞻,还望大王莫怪。”   淳于铎扬首爽朗大笑,道:“非也非也,本王想说的是……是你比前次所见更为沉着大方,不再视本王如洪水猛兽,满面畏惧。”   荆惟霖眉头轻轻一皱,不动声色地把花如言拉到身后,笑道:“酒菜已备,大王请上座。”   席中丝竹悦耳,歌舞升平,淳于铎与荆惟霖等人把酒言欢,花如言为女眷,只静静地坐在荆惟霖身侧,只默然不语,静赏舞乐,沉淀在心头的不安却莫名地加重了,脑中不由想起清晨目送如语和小穆离去的情景,不禁别有一番滋味,此次一战得胜的虽是惟霖,她却无法在这带着庆功意味的宴席上有半点开怀,心绪益发沉重,渐觉郁郁不乐。   席散后,众人纷纷依礼告退而出,花如言暗暗松一气,正要与荆惟霖离去,却听淳于铎道:“霖老弟,你等一等,本王有事与你商讨。”   荆惟霖心中一沉,与此同时,淳于铎别有深意的目光落于花如言身上,嘴角蕴着一抹笃定的笑意。他见状,眼内蒙上了一层忧虑,马上回头对花如言道:“你先回去。”   花如言另有心事,一时也不察觉当中异样,只点了点头,径自往外走去,出得乾阳宫大殿,置身夜幕之下,始觉夜凉如水,寒风萧索,阵阵凛冽地吹拂在身上,教人冷得直打哆嗦。混沉的心思也一下澄明了泰半,她拢一拢斗篷的衣领,看到家仆手中仍捧着惟霖进殿前脱下的貂皮斗篷,忙将之取过来,匆匆地往回走去。   乾阳宫大殿之内,只余淳于铎和荆惟霖二人,淳于铎却并未命人撤下宴席,兀自悠悠然地品着甘醇的美酒,似并不急着要向荆惟霖道明独留下他的用意。   荆惟霖思忖了一下,开口道:“时候已不早,大王酒意入心,恐不便再与我商讨要事,不若等明日再行另议?”   淳于铎好整以暇地放下白玉酒杯,含笑道:“霖老弟,此时只你我二人,你仍口口声声唤我大王,岂不是与我生分了?当年我们可是八拜之交,是义盖云天的好兄弟……”他半倾上身,面上带着不甚肯定迟疑,“你听我这话可是说得一字不差?”   荆惟霖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道:“大王在惟霖心目中,永远是可堪敬仰的当世英雄,是惟霖此生唯一钦服之人。”   淳于铎这时坐直了身子,慢慢敛下了笑意,道:“霖老弟,我也不再与你转弯抹角,我要一个人,只要你把这个人给我,我马上便撤兵返回鹘吉。”   荆惟霖浓眉深锁,面容沉重,抿紧唇目带狐疑地看着座上的淳于铎,并不接言,只因他已知道对方意欲何为,无尽的激愤汹涌于心,负在身后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头。   淳于铎古铜色的脸庞上泛起一丝志在必得的坚定,一字一眼道:“我-要-花-如-言。”   荆惟霖心中原已洞悉他的意图,然而亲耳自他口中听到这句话之时,仍是深觉震惊,脸色倏然大变,错愕难平地紧瞪着淳于铎,半晌,方强自冷静下来,道:“大哥,你这是在重提当日的玩笑话吗?大哥只管放心,即使大哥不提往日苦心筹算的点滴,我也会一直铭记着大哥对我的扶持之恩!”   淳于铎闻言,自喉中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霖老弟,你该知道,我一向是说一不二,而且你们汉人那套虚虚实实的迂回心思,我学不来,也不愿听,我只告诉你,我说的不是玩笑话,我要花如言,你只要回答我,给,还是不给。”   荆惟霖暗觉恼怒,面上的惊愕之色却渐渐地平复了下来,他沉下气道:“大哥乃一代真君,何需为区区一个花氏而苦煞心思?大荣之内秀美娴淑的佳人众多,我明日便命人为大哥好生挑选,必能觅到堪配大哥的倾世绝色。”   淳于铎目内闪过一抹凶光,面上再无笑意,冷声道:“我此番助你成大事,要的只是南陲边关的领地和花如言,只要你把这两者给我,我必会马上拥你为帝,撤返鹘吉!”   荆惟霖眉心微微一跳,一时沉默了起来。   淳于铎从座上站起,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道:“如果我得不到花氏,那便只剩下一条路,我再度发兵攻荣,夺回属于我的半壁江山。霖老弟,你我一直兄弟同心,我实在不愿意与你兵戎相见,你便不要令我为难,可好?”   荆惟霖依旧静默不语,殿内霎时只隐隐可闻淳于铎洪浑铿锵的声声回音,震动心神。   大殿门外,花如言覆在斗篷下的手早已是冷汗涔涔,她浑身虚脱般地靠在冷硬的朱墙上,心头惊惶难禁,侧首凝神地细听着殿中的声音,淳于铎响亮的话音过后,便再无动静,惟霖并没有任何回应,他没有一如当日般凛然无畏地予以回绝,他甚至没有表露他的任何想法。她心猛地揪痛得难受,他是在犹豫,他在权衡,他在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将自己送给鹘吉王,以此换取他的锦绣江山。   他在殿中不发一言,而她在殿外仓皇苦等,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缭乱心湖的寂然安静,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般急切地等待他的声音。   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没有等来他的答案。   她把他的斗篷紧紧地拥在怀中,沿着来时的路远离了巍峨的乾阳大殿。   他回到府中的时候,她还没有歇下,面容怡静似水地坐在桌前,借着摇曳不定的黯淡灯火,深深地望进他的眸子里去。   “如言,你不累么?刚才在宫里我看你的脸色并不好,怎么还不休息?”他神色自若,没有因为她目不转睛的注视而露出半点闪烁。   “我在等你。”   他一怔,旋即又笑道:“小傻瓜,不必等我,你累了便睡去。”   “我不累。我只想等你回来。”   他终于像察觉到了什么,上前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庞,柔声道:“如言,怎么了?”   她眼眸闪动着清灵的莹光,像是盈着淡薄的水雾,眼眶开始泛起若隐若现的粉红,轻声道:“你没有要告诉我的事情么?”   他竟面不改色,微笑道:“告诉你何事?”   她张了张嘴,却没能把话说出。眼内的哀切愈甚,最终化成冰冷无温的泪水无力地往下流淌而出。   “你还想像过去一样,直到最后一刻,才告诉我,你要把我送给你唯命是从的鹘吉大王吗?”   他大惊失色,皱眉道:“你怎么会知道……”   她咽了咽,哽声道:“每一次都不例外,你越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偏生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笑得凄冷,“如今与以往,你与我之间并没有不一样,荆惟霖,你终究还是需要一个为你的大业牺牲的人,这个人,依旧是我。”   他摇了摇头,寒风拂过,灯火将熄欲熄,这一瞬的晦黯之间,她似从他脸上察觉到了陌生的决绝与阴冷气息。她整颗心顿时如坠谷底,长久以来,她都没能看清过眼前的人,更没有看清过,自己在他心目中真正的位置。   “如言,刚才鹘吉王确是旧事重提,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   “你没有答应他,可是你也没有回绝他。你没有像当日一样告诉他,我是你的爱妻,你不会抛下我。”她每说出一个字,便觉心如被针芒所刺,锥心痛楚如将要滴出血来。   “在你心目中,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帝位,是大荣的江山。你不必再多说,我都明白,我都知道了,你为成就大业付出了太多,怎可以在最后的一刻,功亏一篑?”   荆惟霖的容色渐显不安,口中道:“我不会用你来换取我想要的一切。一定不会。”   花如言冷嘲一笑,泪水在笑靥上颤抖了一下,终是滴落在了衣襟上:“不必再说了,他让你为难,可是我不会。”   这一夜,他们都没能安寝。花如言抱膝坐在床榻上,茫茫然地看着透着莹白光芒的窗棂,耳闻到在外间长榻上他的辗转之声,心中是无尽的悲怆与哀戚,她并非不知道,如今局势未定,他们即使重聚,也会遇到各种无可预料的变故与磨难,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与他共同面对,她愿意面对。然而她没有想到,横梗于眼前的难题,竟是足以使他们失去彼此。   只不过,她已不再如当初那般悲愤与绝望,因为她已经在心内作了选择。   如此思绪万千一直至天明,她待他离去后,方起来梳洗穿戴。   吩咐家仆备了轿,往鹘吉王所在的驿府而去。   淳于铎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前来求见,当果真看到她亭亭立在大厅中时,圆实的脸庞上泛起些微的惊异,明亮的双目之中带着一丝炽热,微笑着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难道你们所说的心想事成,竟是真的么?”   花如言从容地欠一欠身,道:“花氏前来,是想向大王求证一件事。”   淳于铎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道:“求证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花如言道:“花氏想知道,大王一心想得到花氏,可是因为我与先王后相似?”   淳于铎始料未及地一怔,想了一下,方点头道:“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已经知道,你的出现是她的安排,是她在告诉我,她并没有远逝,没有离我而去,所以,我一定要把你接回鹘吉,你是奉天命而来到我身边的,我一定要立你为我的王妃。”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你所说的奉天命,不过是因为我恰巧与先王后相似,如果他日你再遇到另一位与先王后相似的女子,你可会将花氏抛诸脑后?”她停一停,不等淳于铎回答,又道,“你只说要立我为王妃,而非王后,可见花氏是无法取代先王后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的,花氏着实觉得心有不甘。”   淳于铎听到她的话,有些意想不到,垂首抚着下颌思量片刻后,道:“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与她相比的人,这一段时日不见,你变了,变得与她更为相似,我不得不相信你是上天指派给我的,所以,你也是我心目中的唯一。至于王妃的名分……”他再度迟疑了一下,最终道,“自她逝后,我曾发誓此生再不立后,你是天命王妃,是顺应她之意前来的,但是……我不能有违我的誓言。”   花如言感喟地叹了一口气,点头道:“花氏明白了。”咬一咬牙,似是用尽浑身的力量,方能说出这一句话来,“我愿意随你回鹘吉。”   淳于铎面呈喜色,刚要说话,却自门外传来荆惟霖的声音:“如言,不可以!”   花如言整个儿一震,怔怔地回头看向快步走进大厅中的荆惟霖,苦涩之意涌上心头,只有垂下头,不欲再看对方一眼,为免再生留恋。   他心急如焚地来到她身边,一把扳过她的肩头,迫使她抬起头看自己:“你怎么可以独自一人到这儿来?你还说要……”   “我会跟大王回鹘吉。”她淡淡道,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是天命王妃,任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荆惟霖痛心道:“对,你是天命王妃,你是我的王妃,上天让你成为我的妻子,成为我靖阳王的正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下你!”   淳于铎这时道:“如言既然已经答应了我,我也会答应你,我带同如言返回鹘吉之日,便是我撤兵之日。”   荆惟霖热泪盈眶,一下把花如言拥紧,久久不愿放手。   花如言哽声在他耳边道:“老爷,不要为了如言再起干戈,不要再发起战事了,生灵涂炭,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这一次,如言并不怨你,我可以为你做到的,仅此而已……”   荆惟霖慢慢地松开了她,把她的手攥紧在掌心,对淳于铎道:“大哥,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想要大荣的半壁江山,不必与我苦战,我自会双手奉上。”   花如言闻言一惊,急切对他道:“老爷,你怎么可以……”他却向她摇了一下头,径自对淳于铎道:“对于我来说,苦心而为的一切,固然重要,帝位和江山,也是得来不易,但是我并不愿为此而牺牲我最心爱的女人,如果必须要牺牲,那我只要是放弃其一,但绝对不是如言。”   淳于铎满脸的惊愕,目光不可置信地扫视着荆惟霖和花如言二人,喃喃道:“你为了她,竟愿舍弃以性命换取回来的江山?”   荆惟霖淡然自若地一笑,道:“我以为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语毕,似是一刻也不愿在淳于铎的地方停留,他拉着花如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花如言感觉此时此刻恍若身置梦中,可是他的手是如此炽热而有力,犹如此生此世,再不愿意放手。   “老爷,我们当真就此离开吗?”   “并不。”   “……但如今……”   “我先与你一同返回平县,我的兵力仍旧囤守在京城,淳于铎没有我作为引路灯,并不敢轻举妄动……大荣的江山岂是他能轻易夺走的?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我的办法对付他……”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